在市委书记的办公室，方圆与王国栋隔几而坐。两杯香茗淡淡地飘逸着香气，很显然，这是非常好的茶叶。黄峰在与方圆一起进来之后，王国栋点了点头，说：“我要与小方说会儿话。”黄峰很从容地退出。在离开的那一瞬间，黄峰看了方圆一眼，包含着怎样的深意，方圆看不出来。因为那是波澜不惊的一眼，并没有嫉妒或仇恨，或者说方圆根本看不出半点来。王国栋的跟班秘书进来给方圆泡好茶，也离开了房间。现在，诺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王国栋和方圆两个人。

    王国栋说：“喝口茶。”方圆说：“谢谢王书记。”端起茶杯，轻轻地喝了一口，方圆忍不住赞叹：“好茶。”王国栋说：“是我在中央党校的同学给拿过来的。我在当瑞清市委书记的时候，他在福建武夷山市任市委书记，现在也是宁德的副市长了。武夷山，出好茶。大红袍也好，水仙也好，都是极品的好茶。你喝的，应该是比较好的大红袍。”

    方圆喝出了这是大红袍。2008年春节之前，方圆花了不少钱，给汪泉的父亲汪永生购买的，正是大红袍。那位麻师傅给泡了一壶，也是香气馥郁的。方圆平常喝绿茶与铁观音多一些，偶尔喝一点大红袍，确实感觉不一样。王国栋站起身来，走到办公桌后，从小柜子里拿出一个小铁桶，递给方圆：“既然好喝，你拿回去。”方圆慌忙站起来：“王书记，这怎么可以？”王国栋笑了：“这有什么？这是我给你作业的奖励吧。”

    一小桶茶，意义非同一般啊！方圆不敢拒绝，接过茶，说：“谢谢王书记。”王国栋亲切而和蔼：“坐下吧。”方圆规规矩矩地坐好，王国栋说：“党校学习又快一个周了，有什么感受？”方圆说：“非常感谢王书记给提供这样一个难得的学习机会。原来我只懂教育，当然，也只是懂个皮毛。这一次党校学习，学到了很多原来教育上不懂的知识。听课越多，我越有一个深刻的感受：管好一所学校，或许还比较容易；但管好一个城市，千头万绪，真是难上加难，太不容易了。”

    王国栋看着方圆，没有说话。过了几秒钟，王国栋说：“怎么个不容易法，你来说说。”

    方圆说：“王书记，我怕我说不好。”王国栋说：“你把你最直接的感受说出来，或许这就是我最想听的内容。”方圆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说：“那我就实话实说了。”王国栋说：“实话最好啊！”方圆说：“我是一所学校的校长，从我当校长的第一天起，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发展。对于一座城市来讲，发展也同样非常重要。但一座城市比一所学校复杂多了，不仅要发展，要还关注民生、维护稳定。发展、民生、稳定，是一座城市紧密相连、互相影响的三个方面。把每一个方面搞好，都不容易。就说发展吧，怎么发展？我听了科学发展观老师的课，知道了要科学发展，要低碳发展，要建设低能耗高效益的产业，要避免低水平重复建设，但是对于我们东州这样的城市，如何定位，确实是一个难题。就像全国160多个城市把发展汽车定位于城市的重要支柱产业，这里面有没有重复产能？有没有低水平重复建设？如果我们东州也要发展汽车工业，那么我们这样一个没有汽车工业基础的城市，从零开始，算不算是低水平重复建设？所以，王书记您作为决策者，也是非常不容易的。”

    王国栋点点头：“那么，你认为东州应该定位一个怎样的城市？应该从哪些方面去谋求发展？”方圆说：“东州是一个以外贸出口为导向的城市，对外经贸应该是立市之本。围绕着对外经贸，要努力加强港口的建设，努力加强外贸公司的整顿与发展，努力加强出口加工型企业和出口创新型企业。”王国栋说：“现在，美国正在爆发金融危机，我们的外贸出口受到了严峻的影响，这个你清楚吗？”方圆说：“略微了解一点。我觉得，这对于东州市来说，虽然会遇到暂时的困难，但也未尝不是一个机会。”王国栋很感兴趣：“什么机会？”方圆说：“进行企业转型，淘汰落后产能，进行升级换代，提高未来产品竞争力的好机会。”

    王国栋又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王国栋说：“小方，你说的大方向是正确的。但是你想过没有？淘汰落后产能，意味着大量的中小企业将会倒闭，又会有大量的工人将会失业，为会严重地影响社会的稳定。”方圆说：“其实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王国栋的眼睛一亮：“你有好的办法？”方圆说：“这些落后的产能，在东州是落后的，是不利于东州市提升产品的创新与质量的，但是到了贵州、云南、宁夏、甘肃等西部省区，就不一定是落后的产能。可以鼓励我们的这些相对落后产能的企业老板们，迁移工厂到西部去，重新获得商机，还支援了西部的建设与发展。而没有被淘汰的企业，就说明他们有能力进行升级换代，那就是咱这个城市最需要重点扶持的创新型企业，朝阳型企业。”王国栋说：“那么失业的工人呢？”方圆说：“他们绝大多数都是农民工。可以让他们随着这些到西部省区寻找商机的企业再到西部去打工。人是活的，是可以流动的。西部省区的企业需要他们，他们也可以到西部去。而我们的科技创新型企业，需要的是技术人员，需要的大学生。通过几年的转型，或许面临着阵痛，但我们的城市在不知不觉中实现了升华，并极大地改善了城区人口的结构。”

    真是没有想到，方圆竟然有这样的思路。王国栋联想到作业，再看看眼前的方圆，王国栋更加相信，大成公司也好，顺风鞋业也好，帅气服装也好，东升缝纫机也好，恐怕都有方圆的影子在里面。

    王国栋说：“我一直都很关心民生问题。小方在这个方面有什么见解？”方圆说：“我觉得民生与发展是紧密相连的。发展得越好，民生问题越会有雄厚的财力为保障。发展得不好，即便我们再重视民生，也因为没有足够的财力，没有老百姓都富裕起来，反而从根本上解决不了民生问题。”

    王国栋说：“有人作了一个比喻，说民生问题就是分蛋糕。你认为应该怎样问题分蛋糕？”方圆说：“我认为，应该先把蛋糕做大。只有把蛋糕做大，才能让每一个分蛋糕的人分到更多的蛋糕。在没有蛋糕或蛋糕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分蛋糕，实际上民生问题还是解决不了。如果蛋糕做得足够大，可能每一个分蛋糕的人分到一个小渣渣，也比没有蛋糕或蛋糕很小的时候分到一大块，要多得多。”

    王国栋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很久。其实，在中央的层面，也有这样的纷争，只不过不为外人和普通百姓知晓而已。可以讲，中央层面，对改革开放的大方向是共识，但下一步如何改革下去，形成了发展派和民生派两大阵营。发展派强调发展，强调做大做强后让全民享受改革开放的成果，民生派强调公平，强调在让改革开放的成果惠及全民再追求发展。没有想到，一个不管经济的小小的副处级干部方圆，竟然也有自己的认知，甚至与京城的发展派有相似的观点。毫无疑问，王国栋是支持民生派的执政理念，王国栋一直认为，缩小贫富差距，让每一个老百姓都有房住，有钱花，有饭吃，这才是他这个市委书记最应该把握的大局。但方圆的观点也同样尖锐而触痛了王国栋：蛋糕不大或没有，每一个人分也分不到多少！只有蛋糕做得足够大，每个人分一个小渣渣，也是不小。王国栋就像是动摇在发展派与民生派两大派别中间的许多省、地厅干部一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

    抛开政治上的斗争，王国栋认为自己是民生派，宋云生无疑是发展派。但王国栋也并非僵化思维的人，否则也坐不到市委书记的岗位上。回到沙发前坐好，王国栋说：“小方，你是否想过，如果继续发展下去，我们的党和政府会不会被利益集团和大企业所间接控制，即便是我们想让他们分出一杯羹，这些利益集团和大企业也不会同意的。就像美国的军火商，如果布什不听军火商的话，军火商可以另外再选出一位共和党的代言人来当总统。”方圆说：“王书记，我的观点是一边发展，一边把发展的成果分享给市民。不发展是万万不能的，发展是有分享蛋糕的前提。至于您说的情况，根本不必担心，因为党领导军队，可以给一家利益集团的，同样也可以收回来，如果为富为仁，不肯为老百姓分一点利益，那么是国企的，可以换董事长；不是国企的，也可以追查他原始积累阶段的原罪，可以追查他在偷税漏税、行贿官员的证据。”

    王国栋真不敢相信，坐在眼前的是东州市教育局的副局长，是东州5中的校长，是一位教育工作者。王国栋忽然心生一个强烈的念头：不让方圆管经济，真是太可惜了。

    王国栋说：“你的两篇作业我都看了。当官为了什么，虽然境界还没有提升到很高的层次，但有真情实感，是你工作经历的总结。你确实是这么做的，否则也不能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取得这么大的成绩。如果我们每一个干部都能像你这样为党和人民工作，我相信，东州的前景会更好。”

    方圆说：“谢谢王书记的表扬。我只求做好眼前安排给我的工作，在本职岗位上做出成绩，不辜负领导的信任与期望，让自己问心无愧。”王国栋说：“你剖析的企业发展的案例，我也认真看了。都是你亲身经历的吧？”方圆说：“我是了解一些，也给出了一点主意，但是具体的事情，我根本没有参与，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参与。”王国栋说：“可是据我了解，没有你，大成公司将在美国次贷危机的影响下倒闭；没有你，帅气服装现在不可能走向全国；没有你，东升缝纫机不可能在快速扩张的道路上走这么快；没有你，顺风鞋业不可能让那么多的中小学生都爱穿上这个品牌的鞋。小方啊，在我的面前就不要藏着掖着了。”

    方圆说：“王书记，我是出了一些主意，但是具体的管理我真没参与。我在东州5中的这一摊子，都忙得分不开身，最多就是在一起喝酒或随便聊的时候，给胡乱说两句。”王国栋哈哈大笑：“这可不是胡乱说两句。如果胡乱说两句能让一个企业起死回生的话，那我还真希望，你能为东州市更多的企业胡乱说两句。小方，说说，怎么回事？”

    王国栋似乎充满了好奇，方圆的内心则有些犹豫：这样的事情，能不能说？说多深？方圆的心里没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