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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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大牙漫长的人生修炼从此就开始了。

    在此后的日子里,梁大牙当真收敛了不少。骂人少了,脏话少了,二区女区长岳秀英来送军鞋,他再也不满院子撵人家拧人家的屁股蛋子了。

    话少了许多,也就深沉了许多,还成天捧天书一样捧着本小册子《关于游击战争的战术问题》,点头哈腰地去请东方闻音教认生字。学文化是一件费心伤神的事情,但是跟东方闻音在一起学文化却是一件让人快活的事情。最初只学认字写字,然后记事——早晨起来干什么,晌午干什么,夜里干什么,流水账一般。再往后,就记战斗经过,写出自己的看法,渐渐地就有一点思想在里头了。

    更让东方闻音惊奇的还是梁大牙对于上级精神奇怪的领会方式。梁大牙入党宣誓那天,杨庭辉又给了他一本小册子,那是上级关于目前任务的决定。回来后他自己鼓捣了半天,还是有许多字认不得,于是就去找东方闻音。东方闻音先读了一遍:“……应该看到,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作战是艰苦的持久战,要打倒敌人,必须准备作持久战。八路军和新四军的基本任务,是坚持独立的游击战,并在有利的条件下进行运动战,配合友军作战,创立敌后抗日根据地,保存与扩大自己的力量……”

    东方闻音读完之后,梁大牙半天没吭气,要求东方闻音再读一遍,然后问:“配合友军,这个友军指的是谁?”

    东方闻音想了想说:“应该是除了八路军和新四军以外的一切抗日军队,但主要的可能是国民党军队。”

    梁大牙又问:“有利的条件指的是什么?”

    东方闻音说:“当然是能够保证战争胜利的条件。”

    梁大牙一拍屁股说:“我明白了,我知道我的任务是干什么了。过去我们打仗凭一股蛮劲,不动脑子。杨司令教给我两句话,保存自己,消灭敌人,我过去一直没有琢磨透,我还以为是两个任务,两个任务一样重要。现在透了,这两句话其实是一件事情,保存自己是第一位的,只有首先保存了自己,才能谈得上消灭敌人。所以啊,往后咱们的仗还不能瞎打,该打的不该打的,能打的不能打的,非打不可的可打可不打的,咱都得多留几个心眼儿。”

    东方闻音细细琢磨,话粗理不粗,这个梁大牙还真不简单。

    以往开会,梁大牙从不怯场,大大咧咧往台上一站,捋起袖子就信口开河,雅的俗的粗的细的一锅粥,传达军区指示,能传达十几个卵子鸟毛灰出来。而如今反而没那么从容了,每次开会之前,都要先认真准备一番,讲完话之后,还私下里找东方闻音,诚惶诚恐地听她的评价,听听她的鼓励也听听她的批评——这是梁大牙的又一重要变化。

    还有,自从有了一点文化之后,梁大牙就自以为是知识分子了,并且让人从分区搞了一支毛笔和几块墨砚,练起了毛笔字。头一天攥着毛笔,梁大牙别的不写,单练“东方闻音”几个字,东方闻音见了,顾忌影响不好,就制止。

    梁大牙说:“那好,不写你,就写我,我写字,不是像你,就要像我。”

    于是就写“我”,一笔一划,既笨又拙,就像不规则排列的干柴棍子,伸胳膊扬腿。尤其让东方闻音忍俊不住的是,梁大牙不按笔画顺序来,撇不像撇,提不像提,有从下往上倒着写的,也有从右往左写的。

    东方闻音说:“梁大牙啊梁大牙,你就是跟别人不一样,用自来水笔知道讲笔画,用毛笔怎么就忘记了呢?”

    梁大牙说:“杀猪杀屁股,各人有各人的杀法。这样写着顺手。”

    东方闻音严肃地说:“不行,要坚决改掉。”

    梁大牙倒是听话,于是就坚决改掉,学着按笔画顺序。

    旧的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那个“我”字在他手下一折腾,就当胸劈开,乍一看,左边是个“手”字,右边是个“戈”字,中间留了好大一块缝隙。东方闻音说:“嗨,你梁大牙还真有灵气,你看你写的是什么?一个‘手’字加一只‘戈’,你的手拿一只戈,就是个‘我’字了。”

    梁大牙龇牙咧嘴地想了想,高兴了,说:“这就对了,我是什么?我是八路军,是个打仗的人。打仗的人不就是手拿戈的人吗?这个你不要批评,我的‘我’就这么写。”

    东方闻音说:“那不行。你得用手把‘戈’握紧啊,你的‘手’就这么离‘戈’几里路远,怎么打仗呢?”

    梁大牙挠挠头皮说:“言之有理。你说对了,咱就听你的。”

    于是又改,把“手”和“戈”连在一起,却又连得过紧,就像紧紧搂住。

    这回东方闻音没再纠正了,随他去。没想到这样就奠定了梁氏的“书法风格”——笔画紧凑,字型细长,并在未来的岁月里逐渐形成一体——“梁体”。这是后话了。

    有了点文化,又会写几个毛笔字,梁大牙就更加神气,连朱一刀和曲歪嘴等人都有点瞧不上眼了,经常批评他们“不动脑子,没有文化”,自己倒是“文化”得像个教书先生,有了一点文化就急急忙忙地想派上用场,连吓唬带商量,硬是把几个中队长的名字给改了。

    梁大队长要给大家改名字,曲歪嘴自然首当其冲。梁大牙对他的那个名字早就不满了,什么歪嘴?分区组织科的同志来给大家造花名册,一听说有个中队长叫曲歪嘴,就感到很犯难,这样的名字能上花名册吗?

    梁大牙对曲歪嘴说:“我给你取个名字,既比曲歪嘴好听,又不坏了祖宗的风水。你的嘴巴是往左歪的,咱们中国,左为大,右为小,左为阳,右为阴,左为乾,右为坤,我看你就叫曲向乾吧,这个名字里面福禄都有了,你小子将来要是当了省长司令什么的,沾的就是这个名字的光。”

    曲歪嘴对梁大牙胡编乱造的话未必明白,但有一条他明白了,曲向乾这个名字比曲歪嘴好听,这是毫无疑问的,于是欣然接受,说:“那我就叫曲向乾。不过大队长你那个鸟名字我看也得改了,梁大牙算啥毬名字?我看就改成梁满仓算了,图个吉利,旱涝不挨饿。”

    梁大牙眼一瞪说:“放肆!大队长的名字是你随便改的吗?我这个名字跟你的不一样,我的名字是有讲究的。要改,也得由高人来改,由大学问人改,你还没这个资格。”

    曲向乾同志歪了歪嘴,眨巴眨巴眼睛,不吭气了。

    第二个被改名字的是朱一刀,梁大牙不容置否地对朱一刀说:“你看你那名字,啥毬玩艺儿,什么一刀两刀的,都他娘的稀奇。改掉,字变音不变,改成朱预道,预备走上抗日胜利的光辉大道。”

    朱一刀挠挠头皮,觉得梁大牙的话像是有点道理,不管怎么说,朱预道这名字是要比朱一刀文雅一些。再说,梁大牙已经发话了,这名字同意得改,不同意也得改,便顺水推舟地作了个人情。朱一刀于是更名为朱预道。

    现在的梁大牙倒是很喜欢开会。会前先在烟盒纸上连字带圈带勾弄上几条——第一关于吃稀饭的问题,第二关于枪走火的问题,第三关于李二蛋同志抓俘虏的问题,第四关于洗澡避女人的问题。记分明了,再找个背人的场子,或河边,或屋后,有时还到树林里,独自一人,面对青草紫木,脸上眉飞色舞,比划朝气蓬勃,口中念念有词,谈吐头头是道。

    如此几个月下来,再到分区开会,连杨庭辉也对其刮目相看,说这个梁大牙同志真是个有心人,在凹凸山分区这些工农干部中,他是进步最快的。

    杨庭辉很为自己慧眼识珠而高兴,也为自己在险峻时刻能够立足长远力排众议没有杀掉梁大牙而感到庆幸,同时,更为自己的用人手段高超而暗自得意。

    当初,把东方闻音派到陈埠县,杨庭辉的内心并不像他的脸上所表现出来的那样若无其事,实际上他是捏着一把汗的。那不能不说是一步险棋,而杨庭辉当时仍然不容置疑地趋子前往,可以说是表现出了一种大智大勇,那步棋里渗透了他深邃的哲学思考。他很崇尚汉王刘邦的用人之道。他认为用人之道是所有哲学里面的最高级的哲学。共产党最大的本事就是会用人。实践证明他的这步棋走对了。东方闻音虽然年轻,缺乏实际工作经验,甚至还很幼稚,做别的工作恐怕都还欠把火候,但是东方闻音恰好能约束梁大牙,在当时的情况下,东方闻音是惟一能够对付梁大牙的人,这就叫做以柔克刚,以软磨硬,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否则,哪怕是把张普景那样的老牌政工干部派到陈埠县跟梁大牙搭档,也绝不可能有眼下这样好的局面。那个同志动不动就信仰动机地整,而且认死理,要是整过火了,没准真有可能把梁大牙整到山那边去。

    但是,对于杨庭辉的种种深谋远虑,并非是大家都能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