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段二一 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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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碧瑶照做,石壁门顺利关上,接着她又一转,石壁门顺利打开。两人躲进密室,沈碧瑶将火折子插在石壁上,把小小的屋子照得敞亮。“亏得大人机智。”

    张问耷拉着肩膀苦笑着,看密室里有书架,案台备着笔墨纸砚,另一侧还敞放着几个宝箱,里面装满银锭都溢到了外面.心头一凉,难不成要这是沈家人蒙难之际留遗书的地方?还好沈碧瑶并没动笔墨的意思,而是又开始在石壁上翻找起机关。不一会儿,又一扇石壁开了,通一条南北向的密道。张问取下石壁下的火折子,继续跟上。

    “那满满几箱买命财,看来走到这里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大人在官场还没看明了吗?贪得无厌。金山银山,逃命的时候也只求能争点时日罢了。”

    张问心里盘算着这沈家的地下密道盘根错节,到底耗费了多少银两、人工和时间,“要动李家人,单靠你我还不足够。我得回去找世子。我告诉他那颗什么长生珠在李家。”

    “长生珠,听说那正是宫里在四处苦寻的,找到了是世子记得定是李家,找不到,还不是迁怒于你?”

    张问道:“不,你说的是如果世子真心想找长生珠。可依我和世子的几番接触,私以为世子压根就不信什么天象那一套。始皇帝到处寻长生不死之药,还不是作古了。世子来浙江鼓捣一阵,我觉得,一是他对东林没好感,二是想弄些银子回去讨皇上开心。国库空虚,紫禁城里也是人心惶惶。”

    “哦,大人是想让世子明白长生珠曾经在盐商们手里,后来敬献给李如梓了。世子肯定就能查到盐商和李如梓的关系。然后呢?”

    “然后,他会查到被抓的郑悯是李如梓的女婿。既然李如梓的女婿都已葬身世子之手,世子自然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希望如此。”

    又七拐八弯地走了好一会儿。

    “就是这里。”张问顺着沈碧瑶的眼神网上看,见洞顶上垂落一根麻绳,连着木板,想必那就是出口。

    张问见沈碧瑶吃力地踮脚想够绳子,连忙阻止。“还记着玄月的话吗?要等暗号。”

    “这不是她说的那个出口。”

    “什么?”敢情她连自己人都防着。

    “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沈碧瑶够不着绳子,求助地看着张问,张问也得跳起来。“大人离远点!”沈碧瑶说晚了,张问够着身子就感觉一道银光,浑身一阵激灵,被一大盆水浇了个透心凉,回头看沈碧瑶,在微弱的火光下躲在一边,眼里闪动的也不知道是歉意还是笑意。她脸上的面纱掉了,但她似乎没感觉到,张问终于见到了传说中惊为天人的面容,一时间身上所有的寒意和痛楚都消失了。她远比躲在珠帘、面纱和重重城府之后的那个“沈家大小姐”看起来青涩,稚气,而且从正面根本看不见她的伤疤,至少在这样的火光下,也许只有脖子上依稀的痕迹。张问努力提示自己扭过头,免得沈碧瑶有所察觉。

    绳梯垂落连带着一只吊水桶,张问苦笑着吐出一口凉水,听外头没有动静,先行爬了上去,确定安全才又唤沈碧瑶上来。

    “万一有人查到这里,得让人相信这是一口井。”沈碧瑶带着歉意地解释。

    张问在夜风里冻得瑟瑟发抖,一面将出口还原。地面上周围没有灯光,虫子唧唧乱叫,好像在城外边。

    张问已经乱了方向,猜测这是这是沈家藏在某个更僻静地方的又一处庄园,但看这里的草木,像是有阵子无人问津了,而且这里也没有庭院重重,两人走了百来步,沈碧瑶就将他领进了一间屋子,是间卧房,点了灯一看,里面不仅有床铺,还摆着饭桌,连带下厨的灶台,像是住所,看着像是寻常百姓的住所。沈碧瑶熟门熟路地点了油灯,从墙角的柜子里翻出一身平民衣衫递给张问,然后拉起屏风。

    张问换衣服的时候听见沈碧瑶解释,“这是我祖父发迹前的住所,自从父亲远游,就乏人问津。”

    他换了衣服出来,看桌上摆着酒壶、一方丝帕还有先前别在他腰间的短剑,而沈碧瑶却面对着墙壁站着。

    “大人手伤了,包一下吧。”

    “沈小姐?”张问这才看见掌心一长道疤痕。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话间手护着衣襟,把头低下一些。

    “我怕你杀了我。”张问看着桌上的短剑,想起张盈从前的提醒,见过沈碧瑶真容的人都不能活着出沈府,此处虽然寒掺但也是沈家地盘。

    “大人喝点水酒暖暖身子,天亮会有我家的车马在此经过,到时候您离去便是。”

    “我要不走呢,你就这么面壁到地老天荒?”刚一起经历了这一切,虽然不知道李家的走狗到底离这里有多远,但好歹能算是险象环生,张问实在受不了沈碧瑶这种疏远,再加之已然见了沈碧瑶的庐山真面目,他更是觉得她没有理由对自己的外表如此自卑。

    沈碧瑶一动不动地站着,算是对张问的回应。

    张问这才体会到沈碧瑶的大小姐脾气,没了亭台楼阁,没了侍女环绕,还非得一切都依着她的意思进行,不分时宜。“好好好。我现在就出去。真怕有失体面,那就换身衣裳,不然等见着玄月她们,不太好。”

    见沈碧瑶还没动静,张问当真拉开了房门。

    沈碧瑶听半宿没了声响,又感觉背后凉风阵阵,以为张问真走了。“大人!现在还不安全!”

    沈碧瑶追到门边,却不想张问从门后扑了出来,在她的惊叫声里,一手将她按在门框上,同时将一面铜镜举在她面前,不顾她的挣扎,说着,“看着,你看着镜子里的人!”

    沈大小姐还是倔强地扭着头。

    “我张问自视在丹青上小有修为,但我画不出你。”

    沈碧瑶眼里泛起泪光。

    “就算集世间所有丹青妙手恐怕也描绘不出这样的容颜,除非,所有凡夫俗子都能清醒记下梦中才得偿一见的仙子。”张问微笑,他现在能看清沈碧瑶颈上的疤痕,曲曲折折攀上她左边的耳根,但确实没有破坏她的相貌。疤痕虽触目惊心,但丝毫没有折损张问对她的好感,只是增添了对她的怜悯,心疼她彼时受过的皮肉之苦,他的手松开些,“你有这样的面容,还有一样令人叹为观止的谋略,我只能相信你执意躲在面纱珠帘之后,过与世隔绝的生活,是为了不让凡尘世人自惭形秽。”张问以为这样一番话总能让沈碧瑶动容,没想到沈碧瑶只是恼怒地推开了他。

    张问猝不及防,“嘶”了一声,看见自己破裂的手掌在沈碧瑶肩头留下的血迹。

    沈碧瑶有些内疚,但还是倔强地站着,依旧背对张问。

    张问又关起门,说起自己见过上阵归来的士兵把伤疤当作炫耀的资本,这对照显然错大发了,但张问还是接着话茬往下说,绕到了鼓励沈碧瑶应该把敌人给自己留下的疤痕,看做自己挺过敌人迫害的纪念,用来激励自己而非自我贬损。当然这样的话外人总是说得轻巧,张问说出口也怕沈小姐就这么回他,幸好她没有。

    “我不想见到也怕被人见到的不是被人残损的面容。而是我自己的愚钝。”

    张问走近。

    “我有时倒宁愿这些伤疤都在我脸上。这样我就时时刻刻明白一切都是我自作孽,才给了歹人机会。我此生才绝不会再犯一样的错。”沈碧瑶说最后那句时候,眼神决绝地看着张问,眼泪掉落。

    原来沈碧瑶当年为李家七妹的手下所伤,就是因为对方冒充世人口中才华盖世、貌若潘安又与她指腹为婚的叶枫邀她七夕夜会,那年还少女情怀的碧瑶不顾礼节甩开了府中仆从只身赴会,不想见到的翩翩少年回过头竟是个年岁相仿的女孩,只是眼里毫无稚气,只有妒火和奸邪之气。

    “她的手下对你做了什么?他日,我定要她十倍奉还。”张问不自觉咬牙切齿。

    沈碧瑶摇头,手轻轻搭一下张问握紧的拳头,“大人还是专注做该做的事。碧瑶的事,是碧瑶自己的错。我那一晚只要不出府门,不信那封信一切都不会发生。我那时就远远见过叶公子两眼,我怎么就信了?”

    “照你这说法,所有奸,淫掳掠烧杀抢都得怪受难的人不成?”张问心头的怒火,有对沈碧瑶遭遇的怜惜,对李家人的痛恨,也有对沈碧瑶竟然至今依然毕恭毕敬称叶枫为叶公子的不解和恼怒,他可是知道那叶家可是在沈碧瑶受伤后就同她解除了婚约,别说情义,就连“道义”这二字都八竿子打不着。然后,他又想起了同是被李家子弟迫害的小婉。他不顾礼节捧住沈碧瑶的脸,“沈碧瑶,你记着,我张问不择手段,苟延残喘至今,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报了和李家之间这不共戴天之仇,今天这血债本上又多了一笔。为你。”他又想起自己的卑微,还有因为自觉卑微而不敢贸然向沈碧瑶提出的婚约,想起自己为了攀附皇亲已经娶了张盈,想起自己面对全心全意的妻子时也常为自己的卑鄙和自私感到卑微。可此刻这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却在告诉他自己心里的那份自卑。他们错过了什么?一切吗?他闭起眼睛,忍住了今天已经憋了很久的眼泪。但他感觉到沈碧瑶在靠近自己,他闻到了她身上的胭脂味。

    “张问。答应我你会忘了今天。”张问感觉沈碧瑶的手指颤抖着勾勒着他的轮廓。

    “忘掉我告诉你的一切。忘掉你看到了真的我。”沈碧瑶的手压在张问嘴唇。张问睁开眼睛,沈碧瑶和自己之间的距离只剩下那只手。然后,那一重距离也消失了。

    仿佛那密道带他们暂时逃离了他们各自的人生,此刻他们终于可以忘了,她是沈小姐,而他是张大人。落在地上的布衣和锦缎来不及知晓,若换两副肉体凡胎,这寂夜、寒舍、烛火和痴缠会否少些哀愁。至少在微弱的油灯燃尽之前。

    沈碧瑶被铁鞭的伤痕缠绕的身体,会在张问的梦里化作一副水墨山水。山峦险峻的深处藏着秀水一湾,在彻骨的孤寂中孕育着万物生机。但这一晚,他并没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