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记》 第134章 御虏记引子写匿名信的人(五千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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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代京城其实也分环。

    一环是紫禁城;二环是皇城;三环是内城;四环是整个内、外城。

    紫禁城是在皇城之中。皇城拥有十二座城门。每门都有旗手卫士兵把守。

    弘治二年二月十一,夜。

    一个身穿五品白鹇青袍的官员鬼鬼祟祟的来到了皇城东中门前。

    守门百户见他的官袍是五品,认为他可能是通政司的哪位参议或经历。

    这个时辰官员进东中门,一般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通政司有紧急奏折呈交皇上。

    守门百户走上前。月黑风高,他看不真清那官员的脸。守门百户问:“是通政司的哪位大人啊?有折子要送进宫?”

    官员低着头,发出一声苍老的声音:“呃!”

    说完他转身就走。

    守门百户一头雾水。心想:这糊涂官儿。一准是到了皇城门口发现折子没带,回去取了。

    一名总旗打着灯笼走了过来:“林爷,怎么回事?”

    百户答:“没事,遇上了个糊涂官儿。”

    灯笼的光照亮了百户身前的地面。

    百户忽然发现,刚才官员站立的地面上有一封信。

    百户捡起信来,只见信笺上写着“臣谨奏平叛御虏治安事”。

    旗手卫的百户虽是武人,但不是没有见识的老粗丘八。

    他大惑不解。看上去这是一封奏疏。

    可是,大明臣子给皇帝上奏疏,用的是折子纸,不可能用信封装。

    且臣子上奏疏,必须有署名。应该是“臣某某衙某某官职某某人谨奏某某事”。

    这封信没有署名,看来是一封写给皇帝陛下的匿名信。

    且说那留下匿名信的官员离开旗手卫将士的视线后,一路狂奔。一直跑出去三里地才喘口气。

    恰巧一阵夜风吹过,吹散了乌云。月光洒在他的脸上。这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刚才那声苍老的“呃”,是他故意装的。

    皇城门口捡到给皇帝的匿名信,百户不敢怠慢,一层层上禀到了司礼监。

    掌印萧敬跟秉笔钱能商量:“这信咱们转交皇上嘛?”

    钱能道:“咱们得先打开看看。若信中是大逆不道之言,就绝不能交给皇上。”

    萧敬点头表示同意,打开了信笺,读了起来。

    匿名信扬扬三千言,文采斐然,内容却很幼稚。

    大致内容如下:臣认为成化朝时,大明各地之所以叛乱不断,主要是因为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臣建议皇上以儒家之学教化穷苦百姓。若穷苦百姓人人克己复礼,则再也不会出现叛乱。

    历代北虏屡屡南侵。主要是因为北虏不习儒学。臣建议皇上向草原派遣儒士,教化北虏何谓仁义礼智信。

    北虏若得圣人教化,必将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永世与大明和平相处。

    萧敬哭笑不得:“这是哪个二傻子腐儒写的奏疏啊!幼稚至极!”

    钱能亦是笑得不行:“派几个儒士去草原,就能让北虏不再南下入寇?真是大笑话。”

    萧敬道:“估计写这道奏疏的官员,自己看完都觉得可笑。不好意思署名。”

    钱能问:“把它烧了嘛?”

    萧敬笑道:“不。我这就送给皇上看看。皇上天天批阅奏章到子时,十分劳累。”

    “给皇上看看这封笑话一般的信,博天子一乐,也算让皇上有个消遣。”

    萧敬拿着匿名信去了乾清宫,呈给了弘治帝。

    弘治帝看后,先是大笑不止。笑了好一会儿,他问:“写信的人是谁?”

    萧敬答:“是个五品文官。天黑,守皇城的旗手卫没看清那人的长相。”

    弘治帝突然收敛了笑容。

    看行文,此人引经据典,文采斐然。看字迹,工整遒劲有力。想来一定是饱读诗书的两榜进士。

    可是,此人脑袋里想的东西却幼稚不堪。

    这种迂腐至极的腐儒,若在闲散衙门担任闲职也就罢了。

    若今后有机会调到地方上做个知府、知州,必将因迂腐遗害地方。

    弘治帝想搞清楚这人是谁。再给吏部一个“此人永不叙用”的批语。

    想到此,弘治帝吩咐:“明日早朝后,你将此信给常风。让常风查出写信之人是谁。”

    如今弘治帝有差事,都是绕过锦衣卫的大掌柜朱骥,直接交待给常风。

    翌日清晨,常风照旧捧着笏板站在武官之末参加了早朝。

    群臣一连禀奏了十几件事情。弘治帝件件都处置得当。

    常风心中感叹:三年前九死一生保太子是值得的。以前的太子,当今的皇上是一位明君!大明的老百姓有盼头了。

    就在此时,吏部左侍郎杨守陈出班:“禀皇上。早朝时辰有限。因诸臣上晌还要办差,又不能延长时辰。”

    “故臣建议,在早朝之外增设午朝。”

    杨守陈性格上有点像后世的海瑞。他认为,皇帝就该学太祖、太宗当劳模。

    萧敬脸都绿了。弘治帝晚上批阅奏折到午夜。最多睡两个半时辰。隔三差五还要跟张皇后开枝散叶。就指着用完午膳小睡一会儿补补觉呢。

    杨守陈的顶头上司王恕也觉得这个建议过分了。

    王恕道:“御门早朝是祖制。历朝历代何曾听过有午朝一说?杨侍郎的建议臣不敢苟同。”

    马文升、刘吉、徐浦等人纷纷附和,表示反对杨守陈的建议。

    常风心道:皇上就坡下驴,表示听从多数人的意见,这事也就过去了。

    万万没想到,弘治帝竟说:“杨卿的建议,朕深以为然。早朝时辰有限,朕的许多治国方略,都来不及跟众臣详谈。”

    “朕看,就准了杨卿的奏议。在早朝外增设午朝半个时辰。”

    众臣面面相觑。

    他们此刻对弘治帝只有两个字:钦佩!

    历代明君都有两个铁打的标准,一是勤政,二是爱民。当今皇上两条占全了。

    万万没想到。杨守陈得了寸还要进尺。他竟又谏言道:“禀皇上。臣建议重开大小经筵。”

    众臣不约而同的想:杨老头,你过分了啊!

    所谓经筵,是指皇帝为讲经论史设的御前讲席。此乃唐制,历代延续。

    讲官以大学士或翰林学士充任。

    大经筵每月三回。初二、十二、二十二进行。每回两个时辰。

    小经筵每年二至五月,八至十二月,逢单日便开。每回半个时辰。

    历朝历代的皇帝,没有几个不厌恶经筵的。耗时不说,一群腐儒老头在耳边喋喋不休之乎者也,谁受得了?

    勤勉如太祖、太宗,最多也只开大经筵。

    先皇宪宗是个喜欢躺平的皇帝。即位第一件事就是废了经筵。

    万万没想到,弘治帝竟然又一口答应了下来:“此建议很好。开经筵论经读史,有大裨益于朕。准奏!自本月起于乾清宫西暖阁开大、小经筵!”

    萧敬的脸又绿了。他心疼弘治帝心疼的要命。

    他清楚,弘治帝每天要做的事已经安排的满满当当了。如果开大、小经筵,那就要拿出休息的时间。

    后世之人可以挑弘治帝的毛病,说文官势力是从弘治朝开始扩张,以至于在明末无法收拾的。

    但所有人都得承认,弘治帝是个不折不扣的劳模。

    纵观大明十六帝,劳模只有四位:洪武帝、永乐帝、弘治帝、崇祯帝。

    王恕眼含热泪,跪倒在地,高呼一声:“皇上万岁万万岁!”

    与万安不同。万安喊万岁是为了汤事儿。

    王恕这声喊却是发自肺腑的希望龙椅上的那位劳模明君能够万寿无疆。

    一众臣子跟着高喊:“皇上万岁万万岁。”无一例外,全都是发自真心。

    早朝散后,萧敬找到了常风:“常千户,随我来一趟司礼监值房,有皇差。”

    常风跟着萧敬进了值房。萧敬将匿名信的事说给了他听。

    常风看了信后哭笑不得:“写信的人,一定是个酸腐的老学究。”

    萧敬道:“皇上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让你把此人找出来,打发到南京留守衙门去养老。”

    常风请示:“萧公公,这封信也是一条线索。我能否拿走?”

    萧敬点头:“嗯,拿走吧。”

    常风回到锦衣卫,先派人找来了昨夜在东中门当值的旗手卫百户。

    本来他想让沈周按百户的描述画一幅小相,按相找人。

    哪曾想百户表示天太黑。根本看不清那人的脸。只看到官服是五品。听声音五六十岁。

    百户离开后,常风跟徐胖子商量:“有个找人的笨办法。就是排查在京所有正五品、从五品官员。”

    “六部郎中、员外郎、左右庶子、翰林学士、通政司参议、尚宝寺卿.加起来大约一百三十多人。”

    徐胖子道:“那就查呗。先弄一份名单,挨个找他们来锦衣卫喝茶。”

    常风打消了这个念头:“这苯办法还是尽量别用。一来折腾得鸡飞狗跳。一百三十多个文官,总有一些胆小的。一听说锦衣卫请喝茶,再吓病几个。”

    “二来,我办皇差向来快的很。去年腊月汤府纵火案,六个时辰就查明了真相。”

    “找匿名信的寄信人这等小事,总不能折腾上三天吧?”

    徐胖子问:“那咋办?”

    常风看向了那封匿名信:“里面装着一条线索呢。”

    徐胖子追问:“什么线索?”

    常风答:“笔迹。一个人的笔迹就像是指模,是变不了的。”

    徐胖子道:“伱又认不出一百三十多名官员们的笔迹。”

    常风笑道:“我认不出,通政司的人或许认得出。”

    通政司,全称“通政使司”。负责内外奏疏呈递。类似于后世的办公厅。

    京官上奏折只有两种方式。要么将奏折交给通政司转递。要么早朝时直接呈递皇帝。

    常风跟徐胖子来到了通政司。

    通政使郑继听说锦衣卫的常爷来了,下意识的一缩脖,以为是来找他麻烦的。

    因为李孜省以前当过通政使,当时郑继是他的心腹下属。

    郑继对来通禀的杂役说:“快请。算了,我亲自去迎接常千户。”

    郑继是正三品文官,常风只是正五品武官。他亲自迎接常风,足见常风如今在京中的权势有多高。

    所谓权势分很多种。得皇帝恩宠是最高的一种。

    常风跟郑继一番寒暄后说明了来意。

    郑继长舒了一口气,心道:我还以为是要吃李孜省的瓜落儿呢。

    随后郑继道:“我们通政司中有一人,认识满朝官员的笔迹。”

    常风问:“哦?谁?”

    郑继答:“一个姓傅的老书吏。他自天顺初年就在通政司当差了。是通政司的老人儿。”

    大明官衙的文官员额有限。故各衙都养了数量甚多的书吏。他们无官无品,但各衙都离不开他们。

    有道是“流水的堂官,铁打的书吏。”

    不多时,郑继领着傅书吏来到了常风面前。

    傅书吏七十岁了,一口牙都掉光了。但精神矍铄,很有精神。

    常风将匿名信给了傅书吏:“老前辈看下,这是哪位官员的笔迹?”

    傅书吏看了一柱香的功夫,而后十分肯定的说:“京官之中,无此笔迹。”

    常风问:“老前辈如此肯定?”

    傅书吏认真的回答:“常千户有所不知。我在通政司三十多年了。整日跟京官奏折封皮上的折名、署名字迹打交道。”

    “谁的字迹,我一眼就能认出。”

    一旁的徐胖子有些失望:“得,白跑一趟。”

    常风道:“可往东中门扔信的人穿着官袍啊。”

    徐胖子猜测:“说不定官袍是偷的。”

    就在此时,傅书吏用手捻着信纸。他似乎有所发现:“这纸.”

    常风连忙问:“这纸怎么了?”

    傅书吏道:“这纸是松江谭笺,是正儿八经的贡笺。只有内廷和翰林院有。”

    “去年松江府贡到内廷两千刀。皇上赐了一千五百刀给翰林院用。”

    常风大喜过望。能够缩小排查范围,就没白来通政司。

    把目标锁定在翰林院,差事就好办多了。翰林院的五品官只有五位:正五品学士一位;从五品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两位。

    常风和徐胖子转头去了翰林院,找到了这五人。

    五人当中,官场前程最好的是侍读学士李东阳、侍讲学士王华。

    李东阳是先皇实录的副总裁官。过个几年,先皇实录修撰完成之时,就是他入阁之日。

    侍讲学士王华是成化十七年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

    大明文官升迁讲究论资排辈。论资排辈主要看金榜名次。

    状元郎王华就算没什么大作为,苦巴巴的熬资格,过个二十年至少也能混个从二品的官帽戴戴。

    常风对五人说道:“五位最近谁给皇上递过奏折啊?”

    大明的奏折,分为奏事折、奏安折、谢恩折、贺折四种。奏事折又分明折、密折。

    李东阳首先开口:“我递过奏事折,禀奏先皇实录修撰进度。”

    王华道:“我上过一道奏安折。”

    其余三人也说上过折子。

    常风笑道:“我说的不是普通奏折。是没有署名的那种。”

    李东阳大惑不解:“没有署名的奏折?那不就是匿名信嘛?”

    “常千户,你也太小巧我们翰林官的人品了。”

    “我们翰林官直言进谏,都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给皇上递匿名信那是宵小行为。”

    常风拿出了那封信:“诸位看看,这是你们中谁的笔迹?”

    五人看后。李东阳道:“常千户,这并非我们五人的笔迹。”

    常风敏锐的察觉到,王华的脸上冒出了汗珠。

    虽是二月,天气还是很冷。好端端的冒什么汗?定然心中有鬼。

    常风道:“诸位学士打扰了,请回。”

    五人转身离开。

    常风忽然喊了一句:“王学士,请留下!”

    王华听到这话,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徐胖子在一旁笑道:“状元公慌什么?”

    王华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啊,我失仪了,失仪了。”

    常风道:“王学士,你是成化十七年的金榜之首,才思敏捷。”

    “当年我爹还逼着我一夜之内通背下你的殿试状元文。”

    “我觉得这样一封幼稚至极的信,不会是你写的。”

    “可你为何看信之后如此紧张?”

    徐胖子吓唬王华:“状元公,心里有鬼还是早点招了的好。你这样的文人要是进了诏狱.咳!”

    “我们这些粗人拿捏您,就像把鸡蛋摇散黄一般容易。”

    王华“噗通”跪下了:“二位。请饶过犬子!”

    常风皱眉:“你儿子?”

    常风猛然想起,两年前他去曲阜上任,途中偶遇过饿昏了的王华长子,王守仁。

    常风问:“你说的是哪个儿子?该不会是长子王守仁吧?”

    王华惊讶:“常千户竟知犬子姓名?”

    常风笑道:“何止知道。两年前他在曲阜还欠了我六个锅盔呢!”

    “等会儿,这匿名信该不会是他写的吧?”

    王华垂头丧气的说:“这是他的笔迹。常千户请饶过他吧。今年元月,他格了七天七夜竹子后,生了一场大病,高热不退。怕是烧坏了脑子。”

    常风有些奇怪:“格竹子?”

    王华给常风讲述了日后被载入哲学史的“守仁格竹”。

    去年王守仁去南昌与江西参议诸养和之女成婚。返回余姚老家时,船经过广信。

    王守仁拜谒了广信的程朱理学大师娄谅。

    娄谅向王守仁讲述了格物致知的学问。王守仁如获至宝。

    之后王守仁遍览朱熹之作。将朱熹所言“物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具至理”视作真理。

    理论还需要实践。今年正月,为了实践朱老夫子的理论,他找来一盆竹子。与竹子在卧室之中对坐七天七夜,期间只喝水。意图格清竹理。

    然而七天七夜过后,王守仁什么“理”都没发现。还生了一场大病。

    大病之后,王守仁就变得行事古怪。

    常风道:“明白了,令公子大病之后变得疯癫。写了这封匿名信,又偷了你的官袍,昨夜跑到东中门把信扔在了地上。”

    “请你派人,把令公子请来吧。哦,顺便让他带六个锅盔来还我。”

    还有一更大概十一点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