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三百零六章 潘多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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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幅画初看之下,众人一时间都没说话,轻轻压抑住了呼吸,觉得颇有嚼劲。没有《焚尸炉》的那般出格,却也有风情暗藏。
也许是由于画刀画表达人物精细的面部表情比较困难。
也许是侦探猫对人物五官的刻画,还没有达到她画猫时那么入神的地步。
更有可能的原因是,在艾米离开后,托尼在照片里的表情,总是一副千篇一律的无神而茫然的样子。
总之。
画稿上的人物的主体是模糊的。
画布中的主要人物由艾米变成了托尼后。
侦探猫反而与她之前对猫眯极尽精巧漂亮的刻画相反。
她只是用梨形油画刀扁平的边缘沾着颜料,简单的为人物点上了五官。
眉、眼、耳、鼻、口。
画家都只是在画布上简简单单的一扫而过,随手画上。
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只是让画作看上去不是一个奇怪的无面人。
如果单把托尼的形象从画布上摘出来。
那么这个肖像画就完全比不上前面十几张画作里艾米的灵动。
也与侦探猫曾经创作的《小王子》封面画里那个小正太眼神里的温柔多情不在同一个水平线里。
这是一个非常敷衍而呆板的人。
但是整幅画的背景气氛一点也不敷衍而呆板。
亮点是背景——明明实拍照片里的背景只是纯白的群山,在侦探猫的笔下,描绘的气质华美瑰丽的如腓特烈大帝的宫庭夜宴图。
雪山漂亮的如同童话里的仙宫。
白色的飘雪在空气中凝结出的花纹和阿尔卑斯山脚下,欧洲中南部四季常春的山毛榉、椴树与挪威枫的不同叶片,都被油画刀涂抹的纤毫毕现。
托尼的侧脸正对着太阳。
侦探猫所选取的绘画角度下,天空和群山都变得扁平了,阳光从不同角度照射到了树叶上,创造了一种闪烁不定的奇景。
“棒啊。”
她所表现出的油画刀对于环境的精妙刻画能力,搔到了风景画大师博格斯心中的痒处。
看得老头高潮迭起,爽的不行。
他口中啧啧赞叹。
这份用刀的细腻程度为底子,打磨打磨,专门往自然风光画专项发展也是一个好苗子!
“童话般的场景,如梦似幻,光影摇曳。她给同样的色彩赋予了不同的意义。”简·阿诺微微颔首。
他认为,画稿里真正有趣的是对光的处理。
雪地像是一片聚焦着天空夕阳的镜子,红色的日头映着地面呈现出粉扑扑的独特质感。
细看下去。
侦探猫依然大量的使用了个镉橙色作为画布上的主题色。
同样的颜色。
不同光线下不同明度完全表现出了不同的效果。
《焚尸炉》里的燃烧的炽烈火焰,明明是足以将一切湮灭的高温,只让观众们感到冷到了骨髓之中。
现在这幅画里,雪地上浅淡的、流淌着的粉橙色的光线。
侦探猫分明画的是雪地,依旧能让观众们感受到一种从屏幕里溢散而出的暖洋洋的氛围。
镉橙色在雪地上不断的汇聚凝结,最后凝聚在托尼的脚下。
本该是漆黑的影子的地方,形成了一只燃烧着的灵动着的猫咪幻影。
观众乍看上去会以为那不是影子,而是一只猫咪匍匐在他的脚下。
“我大概明白她的想法,有趣……很少见的处理……太少见了。”
博格斯教授眉头微拧。
油画题材。
但凡有人物出现的画作,重点永远是人,也只能是人物。
优秀的人物肖像画,应该主动引导观众们的视觉焦点始终停留在人像的面部乃至人像的眼瞳上。
旁者皆是杂波。
若是环境太过复杂,人物太过单薄,画作的观感就会让观众感觉主次不定,喧宾夺主。
博格斯教授的《艾米》,画作的主体始终是猫。
以至于,他所有作品里,托尼都只出现了部分身体。
发际线下露出的一双眼睛,推皮球的一只胳膊……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防止人物和猫眯打架,争夺观众的注意力。
然而,
这张画作的主体明显是托尼,绘画重点却是人物周围的环境,就不符合教科书式的美术哲学。
在无关紧要的绘画细节上用力过猛,是美院里初接触肖像画的学生们常犯的经典错误之一。
博格斯教授见过的有不知多少。
他之所以在口中喃喃自语,就是因为,眼前侦探猫有违常理的绘画思路,表现效果并不差。
更准确的形容。
就这张画稿的表现力来讲。
与其说它繁简无绪,人物和景物的气氛塑造割裂,不如说……侦探猫的处理很有东方情调。
也很有古风。
这牵扯到西方美术史上,对于油画人物塑造的理念的分野。
美术史上人们谈到荷兰的画家和美术风格,便会提到“两个梵(van)。”
荷兰历史上诞生的最知名的画家无疑是梵·高,但论对美术发展的深远影响力,也许五百年前的同乡梵·韦德会更胜一筹。
韦德是西方绘画史上第一个把丰富的面部表情添加到油画作品人物形象上的人,被誉为情感的表达大师。
因为社会理念、宗教传统,绘画流派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原因。
在韦德出现以前,无论是康平、还是学界冠以油画发明人称呼的扬·艾克。
他们一个个固然技艺精湛,才华横溢。
但是观察中世纪晚期的绘画作品,无一例外会有一个共通点,垂死的耶稣、博爱的圣母玛利亚,狡猾的犹大……这些人物一个个在画布上全都是面无表情的。
这倒与东方人物画里讲究的“宝相庄严”有异曲同工的所在。
人物所有的或喜或悲。
中世纪晚期1400年左右的画家们,全部都是用环境光影的变化,色彩的表达,面部的阴影,凝望的眼神和体态动作来替代表现。
而非五官上简单的哭与笑。
宗教题材的艺术造像这么处理,在世界范围内早期都很常见。
这是一种神秘化的哲学处理。
不同的神明或者佛陀坐在莲花台上神色肃穆,面容沉静,祂们四周的空间环境内,则有龙象互搏,地狱烈火,极乐净土的种种景象。
以平静的表情,映照出万千大小世界。
因此,
其实甚至有一些激进的观点认为。
西方画派的作品意境不如东方画派,就和韦德开始侧重于面部表情的描绘,从而因此“走了捷径”有关。
眼前侦探猫的作品,就很有中世纪第一代油画画家创作习惯的风格。
画稿上托尼物理意义上的身体在空洞的站在雪地中,魂魄的精髓却融入了四周的环境中。
魂魄在脚下的猫咪影子之上。
过去的几个世纪里,西方油画界已经极少再采用这么“古雅”的画法了。
毕竟将人物情感表达融入环境细节,和莫娜小姐那张被酒井太太批评的《自画像》之间的微小界限,很难把握。
通常情况下,玩这套“灵魂精髓在人物之外”的美术效果还并不如老老实实的去描摹人物的五官。
然而此时此地。
搭配上托尼这个呆呆的自闭症患者,却是出乎意料的合适。
“这画,禅味也足啊!影子在佛学里,是因果映照的缘法。莫非,侦探猫也专门研究过东方的佛教壁画?”
博格斯教授双目放光。
这位美国居士以为找到了一位同样热爱禅修的道友。
实际上。
老教授有点解读过度,把这件事想的太复杂。
顾为经创造这套画稿的时候,确实一定程度上受到了曹老笔下《礼佛护法图》的佛教艺术的影响。
但更多的建议却是伊莲娜小姐给的。
画稿所描绘的并非佛教因果轮回的世界观。
让一个四十年的有智力障碍的自闭症,明白转世这种观念,还是太复杂。
伊莲娜小姐希望侦探猫描绘一个简单的代际传承的人生观。
用更简单的说法来解释。
从创作构思的开始,侦探猫的画稿就不是博格斯教授的《艾米》那样,隐含着复杂禅机的宗教说教画。
它只是一套用来教会一个失去亲人的大小孩,如何勇敢的走出来的家庭亲子画。
这套画稿最重要的作品是那张《焚尸炉》。
它用烈焰让托尼勇敢的直面灵魂中的苦难。
从这个转折点开始,剩下的作品则只是一个不断在面对现实后,坚强的走出来的过程。
父母是孩子的影子,孩子是父母精神的延续,家族的继承者。
姨妈离世前曾和安娜说。
每当你念起伊莲娜这个名字,过往一千年里所有的祖先和家人,都在呼声与你同在。
生育和传宗接代是一个家庭,一个姓氏乃至人类这个种族通向永生的基因“魔法”。
就这一点上。
无论是东夏的儒家世界观,西方的天主教亦或者清教徒式的世界观,并无任何本质上的不同。
树懒先生直接将猫咪当成了一个母亲的形象来处理。
艾米永远不会再次活过来。
世界上也不会有另外一只猫,能代替那只从小陪伴到大的苏格兰折耳猫在托尼心中的地位。
但是。
只要过往记忆仍然在他的心中鲜艳如昔,艾米始终就在你的旁边陪着你。你永不孤独。
你依然可以大胆的勇敢的去爱这个世界。
明白了作品想要传达什么样的理念,剩下的情节构图设计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树懒先生给顾为经提了几个创作建议做为参考。
可以在托尼脚下形成猫咪的影子,也可以让托尼站在镜子前,镜子里反射出艾米的样子。
还有类似的选取翡翠湖边的照片,用荡漾的水波反射出折耳猫的形象,也很直观。
顾为经斟酌后选取了第一种画法。
仅仅只是因为水波和镜面,各种空间反射想要写实实在是太复杂了,是写实类油画作品里最难处理几种光照条件之一。
还是猫咪影子来的简单直接。
经历跌宕起伏的做过山车一样的赏析过程之后,会客厅里的观众们都有些累了。
大家沉默的看着屏幕上最后七张画稿依次滑过。
静静的体会着侦探猫笔下流露出的珍贵的宁静而温馨的情绪。
阿尔卑斯山脚下的托尼、罗马咖啡店里的托尼、翡翠湖游船上的托尼……这些年,老先生带着儿子走南闯北,四处散心。
无论四周的景色,如何的优美如画。
画稿上的托尼永远都用空洞的目光凝视着远方,呆呆愣愣的看着地平线与天空交汇处的边际线。
他执着着等待着人群中会钻出一只温柔的折耳猫,对他轻轻喵叫一声,像妈妈般怜惜舔舔他的耳朵。
这只猫已经永远不会来了。
但是画稿上的托尼只要低下头去,凝视自己的影子,就会发现无论春夏秋冬、天南海北。
永远都有一只猫咪形状的影子,静静的趴在他的脚边。
每一张画稿里的托尼的外表都非常的简单粗陋,甚至有几张画稿里,他已经被省略成了一团模糊光影的无面人。
唯有那只燃烧的猫,越发的灵动鲜活。
“设计的实在太美了,真温馨。”
多愁善感的安雅女士轻轻用指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用重感冒一样的鼻声说道:“我错怪了侦探猫,她一定是一个非常有爱心的姑娘。”
“也不知道这幅画的名字叫什么?和博格斯教授一样,都叫《艾米》就很好。”
“《潘多拉》。”金医生开口。
“嗯?”
“这套画稿是侦探猫的经纪人取的名字,树懒先生说,如果这套画稿效果好的话,就可以叫做《潘多拉》。”
潘多拉。
古希腊神话传说中打开世间一切悲痛之盒的女人。
金安庆博士曾经莫名奇妙,到底出于什么样的恶趣味,才会把一套画给自闭症儿童的画稿,叫做这个名字。
看到最后这几张画稿的时候。
他渐渐明白了树懒先生的深意。
潘多拉魔盒里隐藏着世界上一切伤痛与创伤的盒子。
它在神话的设定中,盒子里不仅包含了瘟疫、疾病、灾祸这类天灾,也包含可友情、爱情,亲情等诸多会让人受伤的欲望。
诸神之王宙斯认为,真正至高的痛苦,恰恰是由爱为基础,生离死别转化而来的。
所以“懂得爱”——便是这位奥林匹斯圣山上的君主,给予人世间的惩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