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七百三十三章 你好,我叫树懒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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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为经身上的味道——色泽金黄。
不是蜡感的琥珀、新甜的蜂蜜,或者松软的甜甜圈那样的色泽金黄。而是太阳的色泽金黄。
阳光的质感、阳光的味道。
他声音中像是,像是……对,就像是被镀了一层金。
这一点兰普切发现竟然和轮椅上的女人相似极了。
他们两个人的声线完全不像。
伊莲娜小姐的语音好听极了,不软腻,有一点点的男孩子气,但是很清脆。
那个顾为经的语气很温和,很文静,有那种迈克尔·杰可逊说话式样的纤秀和温柔,却不像MJ那么富有特色,整体上听上去平平淡淡的。
但两个人的声音带着如出一辙的味道和腔调。
伊莲娜小姐说起话来,轻声细气,像镀上了一层金,熠熠生辉的黄金女郎的金色,天使光环一样的金色,金币叮咚的金色。
顾为经说起话来,平缓有力,也像是镀上了一层金,被晒的酥脆的落叶沙沙作响的金色,暖夏的金色,日光的金色。
他们各有各的权威,各有各的威仪。
不同源同质,乃至可以说那种威仪感的来源截然不同,又都带着相似的让人信服,让人无法违抗的魔力。
兰普切都不知道为什么,她便答应了顾为经的要求。
她甚至不了解顾为经的真实意图到底是什么——只有一次见面?
可对方对自己提出要求的时候。
她就是低眉顺眼,不由自主的回了一句,是的,先生,就像她日常里答服策展人唐克斯的那样。
策展助理倒是十分清楚,刚刚的伊莲娜小姐真的生气了。
那样的眼神让人不由主的低眉顺眼。
她立刻就觉得酒井一成的女儿要倒霉了。
但兰普切不明白,为什么在最后一刻,轮椅上的女人又重新的移开了目光。
“都是迷一般的人啊。”
……
处在众人视线焦点的那个女人似是不想、不屑或者不愿去搭理酒井胜子的指控。
她端坐在轮椅上。
一言不发。
人们在等待着她的回应,等待着她的大发雷霆,像批驳范多恩一样给予回击,像训斥布朗爵士一样给予训斥。
她无疑比酒井胜子要强大,要善辩,比酒井一成要强大,要雍容。
这里是滨海艺术中心,这里是唐克斯的艺术展。
但只要她稍微动动念头。
安娜·伊莲娜这个名字就可以变得比米卡·唐克斯更加强大。
预想之中的疾风骤雨没有到来。
瞬息间的怒意流露之后。
女人却只是默默侧过了头,避开了酒井胜子的视线。
她在沉默的思考。
旁观者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伊莲娜小姐心中的怒火又消弭了下去。
可能安娜自己也不知道——就像酒井胜子并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会说出闭嘴一样——一切都是身体最为本能的反应。
酒井胜子本能的难以忍受就这么听下去,继续给予微笑了。
伊莲娜小姐本能的移开了视线。
不是逃避。
无需逃避。
她可以释放了怒火,但安娜还是下意识的偏过了头。
大概是那一刻,酒井胜子眼神中所绽放出来的色彩中,有什么东西打动了她,真的很美,也很纯粹。
大概。
安娜本来就没有那么生气。
她更多的是困惑。
她还很委屈。
身边有无数人在日夜窃窃私语,钻营着要如何获得伊莲娜家族的好感与善意。
他们为此机关算尽,汪汪叫的嘴都要抽筋了,却依然一无所得。
面对酒井胜子,安娜非常少见的慷慨的主动给予了自己的喜爱与友谊,却收获了此般结果。
她理应觉得委屈——为什么会这样。
那边的酒井胜子略微喘息了几下,终于调整好了心情。
她深深的呼吸,轻轻的吐气。
“伊莲娜小姐,我知道这些话会惹怒你,即使会惹怒你,我还是说了这些话。我希望你明白,人和人的条件是完全不同的,人和人的境遇也是完全不同的。我妈妈特别喜欢你在欧洲美术年会上的发言。”
酒井胜子语气停顿了片刻,才说道:“她觉得那很勇敢,我也一样,我也觉得那确实很勇敢……”
一边唐克斯舔了舔嘴角,闻言心说,嘿姑娘现在服软有点晚了吧。
再说。
您上一句刚刚把对方训了一顿,转过头来又说自己喜欢对方。
这不神经质嘛!
酒井胜子平静的说了下去:“……我希望您能明白,我的所有话都是认真的。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在您面前说出这那一番话,所需要的勇气,未必就真的要比你在欧洲美术年会上,在全体艺术家面前说出那样的话,来的少。”
“就像一个只有100元的人,他愿意拿出90元,花在善事上。也未必就比您这样拥有十个世纪也花不完的财产的人,随手拿出五十亿美元,捐建一家博物馆来的简单。”女孩浅浅的笑了一下,笑容转瞬即逝,“论社会影响力,两者完完全全没有任何可比性。但论勇气,二者未必就有显著的高下之分。”
酒井胜子撩了一下她的刘海。
“我很遗憾,我们没能做成朋友,但我不感到抱歉。我知道在这种时候,说这样的话,很不聪明,甚至有些没礼貌。我还是实在没能忍住。”
“我清楚您不喜欢顾为经,现在,伊莲娜小姐,你也可以不喜欢我了。”
酒井胜子说完,也不等女人再给予回应。
转过身,“哒、哒、哒”的离开了这里,胜子脚下的那双女款的玛丽珍皮鞋,被她踩出了像是老式左轮手枪击锤带动弹仓旋转般的声响。
管家眉头皱着。
“酒井小姐,你——”
阿德拉尔先生上前走了一步,仿佛想要对她说些什么。
正侧头望着楼下的伊莲娜小姐却抬起了手。
女人竖起了一根手指,纤长的食指上伸,拇指和其余三指握拳,这是一个非常优雅又非常有力量感的“禁止”手势。
于是。
管家立刻恭敬的让开了道路,任由胜子小姐离开。
金发阿姨望了离开的女儿,立刻也追了上去,叮叮叮叮……妈妈的高跟鞋踩的和女儿完全是一个调子,脚步却更加迅速。
像是机关枪哒哒哒扫射。
“老婆!胜子!”
酒井大叔也扭着肚皮追了上去。
超过230磅的巨大肉球在大理石地面上颇为灵敏的滚动,发出噗、噗、噗的声响。
等酒井大叔一家人叮叮、哒哒、噗噗,跟个交响乐团似的渐行渐远。
滨海艺术中心三层的栏杆边,又只剩下了伊莲娜小姐一行人。
“顾为经的画?”
安娜坐在轮椅上,心绪不停的起伏。
她知道顾为经的画在哪里——68号还是67号展台?
一个展厅里很偏远的走廊角落,她在展览的介绍表格上,看过位置标识和简单的说明。
正因为如今,她才知道,顾为经的那幅画风格关乎于孤儿院的小孩子。
今天伊莲娜小姐来到展会,在展厅里呆了一下午。
她看过了《猫》,看过了《武吉知马》,看过了崔小明的《新·三身佛》,也看过了酒井胜子的《为猫读诗的女孩》和《森林公主》……看了很多很多的作品,唯独唯独没有去那边的展台,看顾为经的作品。
这很难用遗忘或者疏忽来解释。
解释起来略微有点拧巴。
是的。
对于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伊莲娜小姐心中没有抱着多么大的期待。
优秀的艺术家不一定都会受到公平的对待,没错,这句话是对的,但顾为经……从各种方面来讲,伊莲娜小姐都不觉得他会是那种受到不公平对待的人。
拜托。
他是谁啊?
曾经有过刹那,安娜把顾为经和侦探猫联系了起来。
看过了越多信息,越是了解对方,她就意识到两个人的画像,相差的越是遥远。
侦探猫只是一个在网上卖十美元的插画的野生画家。
而顾为经。
他曾是酒井一成女儿的男朋友,也是曹轩所看中,所亲口向她推荐的年轻人,甚至没准是曹轩的第三代弟子之一。
纵然这些关系都不考虑。
伊莲娜小姐还了解到了,她爷爷不光经营着一家城市画廊,本人还是马仕画廊的高级签约画家,本地艺术协会的成员。
看和谁比。
顾童祥这样的身份和酒井一成、曹轩相比,肯定没有任何可以比较之处,放到一起比较完全让人啼笑皆非。
但参加几次画展,要是发展的比较好的话。
几年后达到画出《武吉知马》的那位CDX画廊所签约的大马画家的职业地位,并非不可能。
比上不足,比下绝对有余。
放眼底层画家出头普遍很难的艺术行业,能被洲际画廊签约代理的画家,绝对算的上是画家里成功人士。而在大多数底层画家普遍收入普遍很低的艺术行业,能得到马仕画廊的合同,至少在合约的存续期内,当个衣冠楚楚的上流人士,也不算难。
他爷爷也算是体面的行内人。
侦探猫这样的小画家,没有她照顾,被人欺负是常有的事情。
顾为经?
只有他让别人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份儿,哪里会被别人不公正的对待呢?
他爷爷是行内人,是顶级画廊的签约画家,曹轩老先生和他的徒弟们亲自坐着飞机远渡重洋来看他的画展。
结果。
酒井一成稍微没关照到,策展人就把他的展台“放逐”到犄角旮旯去了。
这样的作品还能是什么情况?
活脱脱就是那种没有达到参展要求,组委会方面又实在推脱不开背后的人脉往来,只好给个边远展位的典型嘛。
伊莲娜小姐没有去看他的画,便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认真的研究了展品列表上的顾为经名字边的作品简介,就把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从今天要写评论的作品列表上给划掉了。
简介上形容,它的绘画主题与“孤儿”有关——不似崔小明那种对于艺术现状有一定内涵的讽刺主题。外表看上去,安娜认为顾为经这幅画的绘画内涵更加贴近于那幅《武吉知马》,也是打标语、喊口号式浮于表面的主题内涵。
以人间喧嚣为名的双年展,宣传保护环境没有错。
宣传关爱孤儿们的成长与健康肯定也没有错。
但就是因为几乎在任何艺术节,任何画展,喊喊这种口号都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乃至于连一点人都不得罪。
未免显得过于聪明了。
伊莲娜小姐喜欢聪明人。
她不喜欢这种意义上的聪明。
画家来参展就是想获奖的,她能理解,可若是动笔挥画的唯一动力,就仅仅只是获得奖项,讨好评委,抬高身价,实在也太无趣了。
不过。
让安娜有意避开顾为经的展台,在酒井胜子面前总忍不住批评对方的原因,倒还真不是因为伊莲娜小姐对顾为经的失望。
恰恰完全相反。
那是因为安娜在内心深处,还是对顾为经抱有期望的。
那种期望并不小。
“爱之深、责之切。”——真正让伊莲娜小姐不感兴趣的人,她连搭理一句,都懒得去搭理。
人家事务很繁忙的好吧。
做为《油画》杂志社的项目领导者,伊莲娜小姐就算天天都在“战斗”,都在喷人,然而她喷的全都是布朗爵士、曹轩、酒井一成这个级别的人物。
最次,能够被她拎出来抽脸的也是范多恩。
范多恩各种绘画技巧一点都不差,安娜都说那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所以才对他“为了与众不同而故弄玄虚”的绘画风格感到失望。
范多恩本有机会能成为历史级的画家的,他本有机会让这个世界变得与众不同,却为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而妥协了这一切。
换成是顾童祥这种画家。
要是能被安娜在专栏里,提溜着尾巴抓出来,抽一顿。
搞不好身价还能倒着往上涨呢。
就跟四、五线的小明星,能上周六夜现场或者艾伦秀这个档次的综艺节目,就算是被主持人当做搞笑的丑角调侃一番,有了这个曝光机会后,反而能接到更多的工作通告,一样的道理。
而顾为经——
他是那个曾画下让自己随手弹出《花之圆舞曲》、让自己摘下胸间带着体温的配饰相赠的年轻小画家呀?
女人的手指尖在克里姆特故居外钢琴的黑键白键八度间跳跃的时候,她是否曾相信过,那个千里之外,素未谋面的顾为经,对方会是芸芸众生中与众不同的一个“Special one”?
很多画家一到成名的关键节点上,就热切功利的不像是自己了。
他们再也没有了往日清高的模样。
气节更被丢到九霄云外。
投机、钻营、幕后交易、自我营销,无所不用其机,使尽一切手段,费尽一切心思,就只为了能在双年展上得到一个奖项回来。
这很正常。
但不应该发生在顾为经身上。
不应该“很正常”的发生在安娜过去以为的那个“Special one”身上。
曹轩对唐宁问。
“为什么?曾经,我真的以为你就是那个人,你就是我所等待着的那个人。你就是会接过我的衣钵,让我为之骄傲的那个人。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是被我选中的人啊!我以前的那个小宁,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
伊莲娜小姐对顾为经的情感,对顾为经的期待,不及曹轩对唐宁的情感与期待那么的浓厚。
可她也想问问顾为经——“为什么?”
为什么你要这么热切,为什么你要这么机关算尽,为什么你要这么的迫不及待。这还是曾经画出《紫藤花图》的那个你么?
我……我以为,我真的以为,你……会是不一样的呀。
唐宁是曹轩所选中的衣钵传人。
顾为经,他又何常不是安娜·伊莲娜所选中的那个“国画老师”呢。
让她忍不住摘下胸前配饰遥寄给对方的小画家,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甚至连顾为经在仰光电视台上接受的短短几分钟的采访,安娜都想办法找出来看了,稍微走个不到一百米,去看看他的画,又能废什么事情。
一个艺术中心,规模再大,还能大过伊莲娜庄园了么?
女人是有意“过家门而不入的”,她特意绕开了展览顾为经作品的偏远展区。
伊莲娜小姐是心中还存有一丝期望。
安娜是害怕看到那幅画,自己就真的会被遗憾充满。
这些天来,她听过了有关顾为经的很多负面消息,也看了很多负面新闻。
她的内心,却还是有一丝固执的、倔强的、不肯认输的期望。
至少《紫藤花图》,曾让她在其上找到了乐趣。
起码《紫藤花图》,那确实是一幅不落俗套的作品。
无论外界怎么传,无论顾为经的形象变得怎么功利而油滑,在安娜的心中,他还是那个能画出好画的人。
当一个画家,连画画这件事都做不好了。
那安娜可能就太失望了,再也没有任何开解的借口的失望。
她可能连见见顾为经的面的兴趣,都不会有了。
她还是想见顾为经一面的。
为了在今晚的酒会以前,保留最后一点的期待感,在胸口对于顾为经逐渐熄灭的火花中,保留最后一丝余热。
伊莲娜小姐特地避开了顾为经的展台。
她还最后盼望着,自己能见到她原本想见的那个人,而不是如今听到耳中的那个人。
她又在害怕失望。
普通人表达又希望他好,又害怕他坏,会直直白白的说出来,会用坦言表达着自己纠结与忐忑。
安娜不是。
安娜是上位者。
她是伊莲娜庄园的主人,是《油画》杂志社的主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油画》杂志社的主人也是欧洲艺术社会的主人。
她还是个年轻女人。
纠结、忐忑、举棋不定都不是一个上位者的优秀品德。
如果上位者还是个年轻的女孩子的话,那这种彷徨无措的感觉,会被成倍的放大。
所谓上位者,就是绝对坚定,绝对富有权威的一群人。
你不能用“我不知道——”这样的修辞来开口,你必须要用“我知道——”这样的修辞来在人群间展现出你自己的主见,展现自己的强大的领袖气质。
没有谁,是比富豪的年轻女继承人,在生活中更加具有戒备之心的了。
“警惕”是一层铠甲。
它可以让人避免错付,避免受伤。
而另外一个很有用的避免受伤的方式,则是做好预期管理。
调低期待。
录制播客节目,伊莲娜小姐在心中已经倾向于相信酒井胜子说了真话,《雷雨天的老教堂》真的是卡拉祖奶奶留下的作品。
她不会说真好。
她会说——请你告诉我,凭什么大家相信,这不是一场造假的骗局。
她要让胜子自己证明这个答案。
和侦探猫大姐姐聊天,提及爱情,提及自己。
她心中充满了孤独,她渴望别人的理解与温度,却又惧怕会受伤,会变得脆弱。
所以。
她从来不会说,你看那个人是不是好孤独,是不是很寂寞,是不是一个人坐在瞭望塔上,看了一天又一天的星星。
不。
这种软弱的口吻来自于寻求安慰的普通女孩,而非寻求安慰的伊莲娜女伯爵。
伯爵殿下给自己心灵设置的密码锁,比其他人都要复杂的多,对所有靠近者,也要警惕的多。
如果随口附和一句,“好”、“没错”、“是的”,就能找到共鸣,走进安娜的内心。那么这种共鸣和安慰也太廉价了一些。
她会笑着说,这个家伙是不是特别可笑,特别扭捏,很多人都觉得她明明条件那么好,拥有绝大多数人一生也无法触及的条件,却还在那里纠结。是不是超级的矫情做作,你一定也是那么想的,对吧?
敏感的人她们永远都会给自己披上一层厚厚的坚硬的外壳,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藏在深处,让别人一遍又一遍的猜。
她们像是一只树懒。
独自一个人坐在树枝的高处,坐在最靠近白云的地方,静静的,疏远的看着这个世界。
日复一日。
看着四周成群节队,嬉嬉闹闹,在枝头蹦跳来去的猴子们。她的内心会有一点点的羡慕,但从来不会靠近。
那样人间的欢愉,从来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