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卷 第七百七十九章 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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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小明全然没兴趣听顾为经说什么艺术本源。

    他当着四周人群的面,不肯放过打击顾为经,放过任何一个踩着对方去证明自己才是那个对吴冠中的作品乃至对这条中西结合的艺术道路理解更深的人。

    辩论的输赢从来不在于说服对手。

    辩论的输赢永远只在乎于说服拥有打分权利的评委。

    “感受艺术作品的精髓未必一定需要完完全全掌握画家的技巧精髓,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普通人完全就没有必要来到美术馆里,非专业学者买票参观双年展更绝无任何意义……”

    顾为经却很认真的在回答对方的质疑。

    他的声音平缓:“诚然,掌握画家的技法精髓能够在理解作品的过程中起到很好的辅助作用,但我想,触及到一幅作品艺术精髓的本源,与其说需要明白‘画家是怎样画的’,不如是要明白‘画家是怎么样想的’。”

    “理解创作者所思所想,便能理解他的所写所画。感受到艺术家‘为什么’在画布上画下这样的景象,它的重要性也许要更甚于去感受画家‘怎么样’在画布上画下这样的景象。”

    顾为经想起了他临摹卡洛尔女士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时所获得的体悟。

    在刚刚获得这幅作品的那段时间里。

    他一直在尝试着去揣度女画家画面里展现的绘画技巧,靠着书画鉴定术把作品拆解成一个个最基础的零星元素,雷雨云的颜色应该怎样调配,尼龙笔刷怎么下笔怎么提笔,怎么去塑造建筑的空间体积感,蜡烛在玻璃后所散发出的七彩虹光又是怎么样晕染出的……

    顾为经把一幅画敲碎,把它插成一无数个细小的拼图托在手心,去一个一个局部的临贴模仿,最后再把这些模仿好的碎片在自己的画布面前“粘”起来,完成画面图像的转移。

    这么做没有错。

    顾为经也在反复的拆解、比照、推敲之中,学到了极多有益的知识。

    就像崔小明对于吴冠中绘画作品的解读没有错,确实比顾为经理解的更深,也让他学到了不少有益的知识那样。

    但只有当顾为经和胜子一起,在那个夜晚,在晚了一百五十年却同样翻滚如海的雷雨云下,望着卡洛尔笔下那间老教堂玻璃后摇曳的烛光,顾为经才明白对方是怎么捕捉到的身前的色彩。

    他才明白当年在女画家的视网膜前所跃动的光芒是什么样的。

    再后来。

    顾为经在西河会馆里,在他的画板之前,为自己画着自画像的时候。

    没有任何道理,却又顺理成章。

    忽然之间。

    他就彻悟了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所隐藏最深的真意——色彩底下所覆盖的并非亚麻画布纵横编织在一起的植物纤维,色彩底下所覆盖着的,是一颗被雷雨所包裹的,被命运困住的心灵。

    那天。

    顾为经明白了女画家卡洛尔在一个半世纪以前作画的时候,她的视网膜之后,大脑中所闪烁着的色光,到底是一幅什么样的模样。

    从那时起,顾为经就明白了应该怎么样去临摹一幅作品。

    如果一个人的绘画技法不行,如果他对作品的艺术风格了解的不够,那么……他就很难画出一幅形似的作品。

    临摹的是否形似,关键在于画家对于绘画风格的理解,在于两个人“手指间”的那部分够不够相似。

    它关乎于临摹者和前辈画家能不能双手十指紧扣。

    而如果一个人的绘画情感不够,如果他对作品的艺术感悟的不够清晰,那么……他就很难能画出一幅神似的作品。

    临摹的神似与否,关键在于画家对于绘画本源的理解,在于两个人“胸膛间”的那部分,够不够相似。

    它关乎于临摹者和前辈画家能不能两人心心相映。

    顾为经的视线从身边围拢的人群上那一张张或年老或年轻,肤色五官各不相同的脸孔上扫过。

    “艺术作品永远是关乎于心的作品。”

    “谁的心?你的心,我的心,还是吴冠中的心。”崔小明用一种吹毛求疵的科学精神挑剔道:“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这么虚头巴脑的讲下去,岂不任何人怎么说都是对的。”

    “每个人的心。”

    顾为经语气并无任何犹疑,他立刻回答道:“如果你觉得心这个形容太虚无,那么就是每个人的精神、思想、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与角度,每个人对于景物之美的捕捉方式。”

    “艺术是有力量的,精神是有力量的,美也是有力量的。”

    “这样的力量,就是艺术的公约数,就是作品本身。”顾为经抿了一下嘴,“昨天有人和我说,绘画是语言的公约数。它是某种闪闪发光的,藐视上帝存在的雄伟力量。她说,它是人间的已经被建成的巴别之塔。”

    “它不在物质世界里竖直耸立,直通云霄。它在精神世界里横向的无限延长,通向于每个人的心。”

    顾为经回忆起咖啡厅里,那位《油画》杂志社的栏目女经理所对他讲的话。

    于是。

    他的嗓音和腔调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改变,基本的声线不变,语气有一点点精心雕琢的玲珑感——

    更加自信,还有些许的傲气。

    像是从晒的金黄的落叶踩在脚下的温絮的沙声,变成了一块被逻辑织的极细极密的天鹅绒缎子绷紧后被手指拨动的沉韧之音。

    大概是伊莲娜小姐的气场十足的缘故。

    连顾为经自己都没有太注意到,他不经意间模仿着那个他很讨厌的谁谁谁的说话的语气。

    他用和安娜相似的精巧真率的腔调复述道——

    “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

    “可在一幅优秀的作品面前。无论来自哪里,无论你的母语是世界上的任何一种。只需要简单至极的一个看的动作,你便能顷刻之间,理解艺术家所表达的东西。”

    “看——这个动作,便是艺术鉴赏的本质。在这个动作面前,所有人又变成了讲一样的话的一样的人。”

    ……

    “我倒是开始有点忍不住去期待,几日之后他和你们《油画》杂志社之间的艺术对谈会了。”

    人群之中。

    在顾为经开始陈述的时候,来自日本多摩美院的学者雨田力也侧过身,对着身边的杂志社副主编纽兹兰先生说道。

    “这两个人虽说年轻,但都是很能说会道的那种,很有表达欲。真是一代新人换旧人啊,我年轻那会儿,很多画家社恐的不行,人一多就张口结舌。现在的小伙子们真能讲,但这种画家举办的讲座,应该不会太过枯燥。”

    纽兹兰点点头。

    “和年龄没关系,主要看人,我之前参加过那个谁——的讲座。”副主编低声说了一个英国风头很劲的艺术家的名字。

    “简直像是场灾难。”

    “哪种灾难,布朗爵士的那种?那可能还蛮有趣的。”

    雨田力也小声问道。

    他和这位副主编先生认识的很久了。

    他们以前还曾经在一个国际艺术交流项目里当过同事,所以能开开这种职场玩笑。

    “身为《油画》的副主编,我可完全不同意你的话。”

    纽兹兰面无表情,然后忍不住偷偷勾了一下嘴角。

    他不算是布朗爵士安插在安娜身边的人……倒也算不上是伊莲娜家的人。

    董事会的斗争离他有点远。

    他没有杂志社的股份,就是公司里的普通打工人,对《油画》杂志到底是谁掌掌权,市值多少钱的关心,远远没有对自己每个月薪水的关心来的大。

    “不过……比那更糟。”纽兹兰又接着小声说道:“是那种想让你把头泡在咖啡杯里淹死的灾难。那简直就像是一个画廊商品促销会,套路式的宣讲,无穷无尽的销售话术。讲道理,他与其包装成一个学术讲座,不如直接给下面的来宾每人发一张30%的折扣优惠券。”

    “我记得不久前,你们《油画》才把他的推荐指数从两星半下调到了两星级。”

    雨田力也想了想,一挑眉毛:“所以——”

    纽兹兰颇为恶毒的笑了笑,用一种评论家式的诙谐刻薄说道:“所以,就算他真的给我发了一张30%折扣的促销优惠券,我也不会买他的作品的。”

    “那这两位呢。”

    雨田力也又朝着人群中央的二人努努嘴。

    “这个年纪就能参加新加坡双年展的青年艺术家,都是行业里值得关注的潜力股啊。打探一下,你们有调整他们推荐星级的计划么?”

    日本学者想了一下。

    “顾为经好像还没有任何推荐星级。崔小明倒是有……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两星半吧。”

    “买手指南和视觉艺术栏目两个版块已经在杂志社里独立拆分出来了,互不统属。”纽兹兰警惕的说道。

    “因此我才好意思去问一句嘛。随便猜猜。”

    雨天力也眨眨眼睛。

    “按道理,他们这种年纪的画家,每一次参加双年展的经历,都能算的上职业生涯的里程碑,身价都会往上涨的。”

    “不好说。”

    纽兹兰似乎被说服了,他思索了片刻。

    “这种东西结合的画法,挺难走通的,就像崔小明说的,水陆兼程。要把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风格拧在一起。既不能让东方人觉得违和,又不能让西方人觉得违和。既要讨好亚洲市场,又要讨好西方市场,完全不同的文化群体,像是把一个人从中竖着劈成了两半。”

    “那我也可以引用这位年轻的顾先生的说辞。”

    日本学者漫不经心的回答道。

    “艺术是文化的公约数,是心灵的共同之解。在好的作品面前,大家又变成了讲一样的话的一样的人。”

    “想想看,只要他们能讨好任何一边的收藏家,便都能立刻在艺术市场站稳脚跟。这可是世界上艺术品收藏最火热、最有钱的两个市场,没准也是目前唯有的两个能支撑的起在世画家身价上限可以上探到单张作品1000万美元以上的市场。”

    雨田力也的言辞蛮乐观的,颇有一种“两大最有钱,购买力最强的市场全部伺候一个画家,这福分难道能小的了么”的感觉。

    “想想看印象派——”

    “最开始是美国人把它炒了一遍,后来,又是来自东方收藏家的钱把它推向了世界之巅。沾两边好处。”

    “那也得能走到那步才行。”纽兹兰无奈的小声说道,“以他们两人的年纪,现在谈市场上限还是实在太远了。谈的只能是潜力。”

    “崔小明如今的推荐指数是两星半。以他的年龄和履历,这个星级给的非常高了,本次双年展上能达到这个推荐指数的画家都不多,甚至比一些在亚洲已经小有名气的艺术家还要更被看好。”

    “他要想再继续上升一步,光是用狮城双年展特邀画家的身份镀个金,恐怕不够。不说什么多大的奖,但至少得能拿个奖才行。我估计,他是奔着今年的最佳创意奖来的。”

    “得一次奖,得到了双年展评委团的认可。三星就应该有了,哦,我还听说高古轩那边的经纪人似乎最近一直在和崔小明的父母接触。要是能爆出他真的成为高古轩旗下最为年轻的签约画家的消息,那我想——”

    纽兹兰思索了片刻,看了四周一眼,在衬衫的胸口处偷偷伸出了四根手指。

    画家和高古轩随便传个绯闻,一起吃顿下午茶,身价都会猛的大涨。

    这位艺术市场的超级大炒手所看中的年轻人,怎么想,也值得油画杂志给出的四星级的购买推荐。

    这么一想。

    纽兹兰都忍不住心动,想要找找渠道,看看能不能买个一两幅崔小明的画,拿到手中了。

    它一定是能躺着赚钱的好买卖。

    只是收藏家不是傻子,崔小明之前一直没有正式出道,在市场上流传出来的作品很少。

    少有的几张,也几乎没有人会卖。

    也许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打个招呼,提前拿下这张《新·三身佛》,嗯,估计会有不小的溢价。

    以崔小明的积累,得奖后没准价格能奔着上到十万美元的区间去了,比往届一般的金奖作品还贵。

    贵有贵的道理。

    艺术品买贵不买廉。

    贵的可以更贵,不值钱的作品,往往永远不值钱。

    十万美元应该是值得的,他可以打电话给他的投资顾问,把手头的几只股票卖一卖,筹一笔钱出来。

    未来的四星级画家——这可比把钱拿去买苹果股票明智的多。

    “可……”

    雨田力也同时望着前方站在吴冠中作品面前的两位年轻人。

    一人神色沉着而宁静。

    一人面带和善的微笑。

    如果拍张照片,那么看上去可能会觉得此刻的两位年轻画家一点烟火气都没有,真的是什么友爱的好朋友。

    四周围观的游客,估计有不少真的觉得这只是一场普通的艺术探讨。

    雨田力也却嗅到了浓郁到几乎无法化开的火药味。

    这会是一场来自两个优秀的年轻艺术家之间,你死我活的角斗么?

    两个人都在谈论着吴冠中,都在阐述着自己对于吴冠中的理解,大概,他们心中也一定都想在未来的很多年以后,也拥有一间这样的特别展厅,也成为下一个吴冠中。

    可这世上总共又能有几个毕加索、梵高、吴冠中?

    可一代人中又能有几个人成为毕加索、梵高、吴冠中?

    也许一两个。

    也许一个都没有。

    亚洲和西方两个艺术市场的规模再庞大,热钱再多,能支撑的起身价上探到单幅作品可以卖到1000万美元成交价格的画家的“位置”,顶多顶多也就一两个而已。

    就像新加坡滨海艺术中心规模再大,展位再多,这种特邀展厅只有一间,特邀展厅里的中心展台也只有一座。

    最好的结果。

    若干年后,这两个人里有一个人能成为下一代的吴冠中,有一个人的作品能摆在这样的展厅里受人敬仰。

    亦或者。

    一个都没有。

    “——那要他能赢了这位顾先生才行啊。这是前提,两个人绘画路线相近,顾为经可比他还要年轻好几岁。”

    雨田力也的视线透过前方游客肩膀和他高举的手机的缝隙,望着会场,小声评价道。

    “据我所知。拉里·高古轩,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第二名的人。1897年马德里巡回艺术竞赛的青少年组金奖得主叫巴勃罗·毕加索,他因此名声大噪。可有谁能记得银奖是谁?”

    小个子的日本人耸耸肩,“以我的了解,高古轩是目前美国排名第一的画廊,它也只要第一名。它的主人可能认为第二名只是第一名的替代者。第一名是毕加索,代表了无限种可能。第二名不是美国的毕加索——德库宁或者杰克逊·波洛克。因为……”

    “因为德库宁就是德库宁,杰克逊·波洛克。他们都不是毕加索第二,就像毕加索不是欧洲的德库宁或者杰可逊·波洛克第二一样。”纽兹兰知道旁边的日本学者的意思,他接口说道,“那只是媒体为了方便跨国卖画的说辞,我们这个行业,真正的毕加索第二或者德库宁第二——他只是淹没在芸芸众生里的小人物,没有人会记得他的名字。就像1897年马德里巡回艺术展的第二名一样。他只是毕加索一生里无数个被踩在脚下的失败者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