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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主稔恶何由悔(一)

    便依着傅辛所言,大队人马先行启程,浩荡赴北,留下流珠陪着有孕在身的袁佛迷待在这阳城行宫内。傅辛这一去,两边就断了音讯,他那边的事儿流珠便也不清楚,但也乐得清静。而那袁佛迷也渐渐适应了做孕妇的日子,小性子闹起来也不比从前那般难伺候,流珠每日陪着她誊抄道经,虽不知其中所言何意,却也有了几分“日长似岁闲方觉,事大如天醉亦休”的意思。

    陪了袁佛迷十日左右后,这夜里,流珠正盘算着明日趁她熟睡,起驾追赶傅辛一行之际,忽听得门外传来一阵喧哗之声,便将刚刚睡下的袁佛迷都吵得醒了过来。流珠蹙起眉来,边令婢子前去安抚袁充容,一边披上外衣,面容肃正,匆匆朝着院中走去。

    却见来人并非完全陌生,此人身着朱红公服,加佩鱼袋,显然是个五品以上的官员,再看他长身而美髯,面带浅笑,举止间透着儒雅之气,正是地方官刘存勉,先前接驾之时与流珠曾见过一面。

    流珠不掩不悦之色,只淡淡道:“刘大人仓促来此,有何要事?”

    刘存勉先是一拜,随即温声道:“阮贤妃居于行宫之中,与世相隔,有所不知。徐子期徐将军,先前为民学会所说服,认为西学所说之民主自由,乃是大宋所需,而就在昨日,徐将军以北方十城为据地,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被将士及民学会之成员选举为王。此事一出,周边诸城纷纷响应,率城来投,而刘某我,一来心向民主,二来阳城四面已被徐将军的城池所包围,夹缝间难求生存,所以也只好……改木而栖了。”

    徐子期造反了!他打着西学的旗号,可他那人根本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古代人,守旧至极,流珠才不信他会信民主自由那一套,分明就是拿民学会当棋子,借时势之需,行私己之利罢了。有这样的首领,这起义会成会败,实是难有定论。那傅辛呢?大队人马深入北地,完全进入了徐子期的地盘,又有怎样一番遭遇?现下刘存勉来此,又打的是甚算盘?

    流珠兀自镇静,随即微微挑起黛眉,笑道:“刘大人深夜来此,只怕是来寻几个人质,好给新主子当见面礼罢?只是刘大人听儿一言,儿乃是一品四字国夫人,且是现如今后宫之中最为尊贵的妃子,不知抵得过几个袁充容,更何况儿与徐将军,也有些旧日情分。儿瞧着刘大人也是位谦谦君子,断然不是个心狠手辣,不管不顾的。你且只管押送儿便是,至于袁充容,到底有孕在身,不好再经颠簸……”

    刘存勉却一笑,温文尔雅地道:“阮妃毋需多言,多言亦是无用,刘某也不过是听上面的号令罢了。”

    徐子期从前就是个咄咄逼人的性子,现如今纵是裹了层民主自由的温情外衣,内里依然是那冷心冷肺的底子。现成的人质摆在这儿,他绝不可能放手任他离去。

    袁佛迷世家出身,平日里连婢子都甚少见到她衣冠不整的模样,可此时这小娘子却被仆侍从被窝里强拽了出来,挺着早早显怀的肚子,如犯人一般同几个婢子被押到了车厢内,这就要被送往徐子期所驻扎的邺都。流珠心中不住思索,而刘存勉待她明显宽容多了,特地备了单独车马,流珠一瞧,便知道是徐子期下的令。

    一行人等连夜赶路,袁佛迷何曾受过这样的苦,又是嚎啕大哭,又是呕吐不止,流珠对着看管的将军求了几回,那人总算是松了口,准允袁佛迷去流珠那更显宽敞的车架待着。一见着流珠,袁佛迷便偎到她肩上,止不住地泣道:“军士粗鲁无礼,每日吆来喝去,妾受此折辱,只等孩子一生下来,便去见袁家祖宗,以全袁家脸面。”

    流珠闻言,眉头蹙起,只道:“说甚胡话?脸面重要,还是性命重要?届时你生了孩子,那孩子没了娘,如何长得好?你为了脸面死了,可曾为你孩儿好好想过?”

    袁氏哭道:“二娘替妾养,瞧那令仪、如意,二娘都照看得极好,必不会亏待了妾的孩儿。”

    流珠冷哼一声,道:“做久了后娘干娘,也有腻歪的时候。你莫要拿儿当好人,打那如意算盘。”

    她本就是焦虑的时候,听了袁氏之语更是心头带气,干脆将她好生斥了一回。而这袁佛迷却果真是个吃硬不吃软的主儿,被训了之后倒老实起来了,那等寻死的话也不再提了,没多久就安安静静地睡了过去。

    流珠垂眸望着她那睡颜,微微抿唇,暗自思忖道:徐子期称王,傅辛一行凶多吉少,而这幕后主谋,八成就是傅从嘉。毕竟从嘉与从谦夺嫡之争中,傅辛早年青睐傅从嘉,近年年纪大了,转为暗中属意傅从谦,傅从嘉只怕是早就看了出来,这才兵行险招。只是他这般行事,便果真不怕野心勃勃的徐子期假戏真做,当真做了北面的皇帝么?

    车架距离邺都愈来愈近,行将入城的前夜,那领头的将士召了流珠、袁佛迷及行宫中的仆侍、御医,冷着脸对他们交待道:“尔等若想活命,入了城后,非得谨言慎行不可。无论见到何等景象,均不可大惊小怪。你们听好了,吾等所建之国,名为‘新邦’,奉行三主义,即:民主、自由、科学。”

    流珠往下听着,越听越是蹙眉,却原来这所谓民学会、所谓新邦所建立的制度,同流珠及加菲尔德先前所设想的全然不同,若是细究起来,应该归为“激进民主主义”。新邦的国民们痛恨宋国的制度,他们以为,他们之所以生活得如此贫困,全赖于朝廷在政策上的反复与失败、在战争上的挫败与拖延,而政策之所以反复,战争之所以拖延,全是因为朝廷的制度不民主,不自由,不科学。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姓傅名辛的家伙,凭甚就能主宰他们的命,他们不服,所以必须反抗。

    “新邦”完全否认孔孟之道,儒家学说,至于三纲五常、忠孝节义,亦跟着全盘否定,城中大小散馆学堂,都硬着头皮扔了,教起了他们以为的“科学”。“新邦”的民众们相信,大家一起投票选出的主意,一定就是对这个新国家未来发展最好的办法,他们笃信,完完全全的民主、彻彻底底的自由,才能真正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这种进展,超乎了流珠的想象,令她大为失望。她所没有料到的是,在缺乏大环境的刺激、经济文化的酝酿和培养的情况下,一味的推进所谓西学,会造成这样荒唐的结果。

    待到一入邺都,便有人押着行宫一众前去更衣,却原来在这邺都之中,讲求男女平等,无论男女,均着裤装,胳膊及腿的袖口亦要用线绳绑起,好效仿海外洋人的打扮。一个婢子哭哭啼啼,说这般打扮于礼不合,被管事的拉去杖责,打得血肉模糊,袁佛迷一见,吓得连忙噤声,整个人抖个不停,流珠仍处于莫大震撼之中,见此情景,暗自想道:这算哪门子自由,分明是另一种不自由罢了!

    她又犹自悔道:早先暗示加菲尔德,令他唆使大使,暗中传扬西学,好动摇傅辛这江山的根基,可她却万万没想到,本是好心,却倒成了祸根。

    流珠被这个荒谬的、崭新的、散发着狂热氛围的乌托邦,彻彻底底地震撼住了,整个人都有些发怔。而等她被送到一处僻静院落,等了没多久,见到一个踩着黑靴的男人大踏步走来时,不由又是一惊。

    普通百姓没有钱做那洋装,所以才不得已,做那副不伦不类的打扮,而似徐子期这般的上层人物,自然不必如此,穿得是白衬衫,黑西裤,长发也已剪成短发,整个人十分体面,体面得流珠极为震惊。

    徐子期见了她,原本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薄唇勾起,大步上前,抬臂将她打横抱起,随即轻笑道:“怎地?我换了这副打扮,二娘便认不出了?”

    他只以为流珠先前不过是使小性儿,隔了这么久,理应早就消了怨气才是,哪里知道流珠是当真要和他一刀两断。而流珠被他抱在怀中,顾不得反抗,只死死地盯着他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脸,随即一哂,缓缓道:“阿郎又是改头换面,又是改朝换代,儿不是认不出,只是不敢相认。”

    徐子期眯眸而笑,将她放到榻上,随即解了衬衣的两粒扣子,神情放松,低低说道:“这劳什子洋装穿在身,实是发紧,不舒服得很,比不得咱们的衣裳舒服,真不知民学会那帮子人着了什么魔,样样都觉得洋人的好。”

    流珠默然,随即又问道:“你可抓到傅辛了?”

    徐子期定定瞧着她,半晌才道:“没有。他跑了,我的人正在搜捕,尚还没得着音讯。便是果真让他逃到汴京了,他那几个小娘子,几个最为宠信的大臣,还有个怀孕的女人,都在我手里头握着,当然,还有……”他稍稍一顿,勾起唇来,“你,官家最为宠爱的,阮贤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