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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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吾妹。”晏起身回礼,满面喜色地走到我面前,拉过我的手,笑道:“一路奔波,可倦极了吧?”她的个头和我差不多高,丰腻红润,眉毛和母亲一样修得长长的,笑起来很好看。

    我笑笑,说:“谢小君关怀,道路通畅,姮并不觉太累。”

    “小君?”晏微微一讶,轻笑道:“你我同胞姊妹,何以如此拘礼?”

    我微笑,唤道:“阿姊。”

    晏轻轻颔首,看着我,上下仔细打量,含笑叹道:“姮竟已经长成大人了。想我当年出嫁时,你还是咿咿学语的稚子,如今这声‘阿姊’,竟是头一回听到。”说着,一脸感慨之色,笑吟吟地拉着我到席上坐下。

    对面,另一名少妇正看向我,衣着与晏比起来要朴素许多,面容秀气,却有些干瘦,挂着一丝拘谨的笑意。

    晏看看她,微笑着问我:“姮可还记得姌?”

    刚才已经隐隐料到,原来真是她,我向姌行礼道:“姊姊。”

    “妹妹。”姌忙起身回礼,声音细细的。

    晏一脸淡然,待我重新坐下,又向我问起父亲和母亲的近况。

    我详细地回答,顺便提了一下姌的母亲,说我最近几次见到她,气色都是不错的。

    晏点点头,吩咐家臣呈上饭菜,招待我用膳;姌则露出欣喜的神情,感激地望着我。

    我发觉晏和姌之间的关系跟母亲和叔姬很像。

    晏对姌说话的时候,只称她的字“茹”,而姌也自称‘妾妇’。想想在杞国,宫中的媵妇姪娣,包括陈妫在内,都会有几个私下里“姊姊妹妹”叫得亲切的人;母亲却不一样,她颇有正室的骄傲,虽待人一脸和色,却从不与任何人以姐妹相称,连关系最密的叔姬也是如此。

    姌不太说话,每回开口几乎都是为了附和晏,也不常笑,眼睛总往晏那里瞟,似乎在看脸色。从周围仆从的态度和她的衣饰上看,姌比叔姬好像要过得好一些,神色却是如出一辙的毕恭毕敬。

    晏果然是得了母亲真传的。

    “母亲。”正吃饭间,一个稚嫩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望去,只见一个圆圆的小脑袋,扎着歪歪的总角,正在堂下好奇地向我们张望。

    晏停下手中的勺匕,微笑地朝她招招手,柔声道:“惠,过来。”

    那小童咧开嘴,蹦蹦跳跳地奔到晏的身边,乌溜溜的眼睛不停地看我。

    晏抚着她粉嫩的脸蛋,指指我说:“惠,行礼叫姨。”

    “姨。”惠乖乖地行礼,唤道。

    “惠。”我颔首。早听母亲说过,晏嫁来第二年,就诞下了一子,没过几年,又诞下一女。

    晏笑着对我说:“惠今年方五岁,我还有一子谌,年将九岁,已入小学,住在镐京宅中。”说着,她看看姌,道:“茹有一子,今年七岁,也在小学受教。”

    姌抿抿唇,目光闪烁,浮起一抹谦恭的微笑。

    我点头,原来姌也有一个儿子。

    “母亲,惠饿了。”惠看看我们,使劲摇着晏的手臂,嘟起小嘴。

    晏看向她,满目的慈爱,却微微板起脸:“你还知道饿?方才何处去了?用膳也寻不着人。”说着,替她整整斜歪的总角:“看你这头发,定又是去攀了院角那老松。屡教不改,下回再是如此,母亲便不管你了,任你给那山中的神怪掳去。”

    我听了哑然,心中暗笑,依稀记得以前还小的时候,妈也经常用类似的话唬我,不让我出去玩。原来这招还是古今通用啊。

    惠似是一惊,怯怯地望着她不出声。

    “可知错了?”晏问。

    惠点点头。

    晏面色稍缓:“既知做错,便无使再犯。”

    惠连忙应诺。

    晏恢复笑意,命人给惠呈上饭食。

    膳后,晏关切地问我一路劳累,要不要早点洗漱休息。我的确觉得累了,于是行礼称谢,退出了席上,随侍婢到住处去歇息。

    第二天起床后,我穿戴整齐,到晏的房中探视。进了门,只见晏正坐在榻上和侍姆说话,姌也来了,坐在下首。

    “姮车马劳顿一日,如何起得这样早?”众人见礼后,晏微笑着问我。

    我说:“姮惯于早起,到了时辰便会醒来,再睡不着。”

    晏颔首,让我在她的榻上坐下,继续和侍姆谈话。

    她们说了些家务上的事,侍姆对晏说:“好些日子未见邑君,大丰之祭已过,这几日或许会来,小君须吩咐家人早作准备。”

    晏说:“不必担心,邑君前日致书与我,说近来频有诸侯进京,还要忙上些时日,不会过来。”

    “如此。”侍姆点头。

    晏望向姌,忽而一笑,道:“我来颉休养身体,却劳累茹一道跟来。邑中不比镐京有诸多乐趣,茹可觉烦闷?”

    姌挂起笑容,道:“小君哪里话,与小君作伴,怎会烦闷?”

    晏淡笑,叹道:“我这身体日益沉重,行动不便,家中诸务已是应付不暇,邑君若来邑中,还要茹多多费神,小心服侍。”

    “小心”二字语气稍稍显重,晏看着姌,仍是笑意盎然。

    姌连忙垂首称诺。

    不久,侍姆和姌相继告退。

    晏看着她们离去,转向我,笑笑,和我聊起了一些杞国的事。

    “年初使者自雍丘来探,我听他说,母亲去年秋冬之际曾病过一回?”她问。

    我回答说:“母亲那时病了两月,君父日日来探,终于渐好,姮来宗周时,已是如常。”

    晏听了,一脸惊异:“君父日日来探?”

    我点头:“然也。”

    晏沉吟片刻,看向我,微微一笑:“当时宫中上下必是震动非常。”

    我默认地笑笑。

    晏轻轻一叹,道:“他二人到底是回来了。”

    见我不解,她淡笑:“姮不知道,我幼时,君父母亲也曾如此亲近,每月有大半时日,君父都是宿在母亲处,那和乐之色,我至今记忆尤深。说来,他二人变得疏远,是彀父出世之后的事。”

    我深深地吃了一惊,没想到父亲和母亲还真的曾经亲密过,忍不住问道:“为何?”

    “为何?”晏看着我,意味深长地笑:“我也不知,姮该去问母亲。”

    我讶然,晏却停住话题,站起身来,笑盈盈地携着我到堂上进大食。

    膳后,晏说想去散散步,问我愿不愿陪她,我应允下来,和她一道沿着宅中的庑廊慢慢地走。

    晏将双手托在腹部下,裙裳摇摆,现出浑圆的轮廓。

    “再过几日就满六个月了。”她抚着肚子,淡笑道。

    我点点头,想起以前小姑生孩子的时候,竭力地喊叫,我和爸妈一起等在外面,声音传出产房,惊得一身冷汗。好奇地问晏:“生产可是很疼?”

    晏笑笑,道:“不怎么疼,谌和惠皆是顺产,没多久就出来了。”她想想,说:“我出嫁前也这么问过母亲,她也说生产其实不难,我和彀父很顺利便生下了。不过,”晏看向我,说:“我却知道,她生你时是难产。”

    我讪讪地笑,这事我是再清楚不过的。

    晏继续道:“那时,母亲在室中,腹痛了整整一日还未生出,人人忧心忡忡,君父守在母亲房外,寸步不离,杞国所有的巫女神汉都聚了来,在庭中唱祝不停。我和彀父陪着君父,听见母亲一声声喊叫,撕心裂肺,当真害怕极了。”说着,她轻轻一叹,道:“所幸凌晨时你终于出世,母婴平安。我事后听宫人们议论,当时医师曾对君父进言,说母亲大龄难产,若过不得当夜,怕就该准备后事了。”

    我怔住。

    以前曾经问过母亲自己出世时的事,她却总是笑笑,只说生我不容易,再不多言。我其实也知道当时生我很困难,因为当时的记忆还在,自己恢复了意识,挣扎几下就出来了,却没想到母亲之前已经整整痛苦了一天一夜。

    我低头望着自己的身体,阳光越过屋檐,斜斜地照下,手背的皮肤微微泛着柔和的光泽,近十五年过去了,它已经生长得如此美好。我不禁迷惑,如果那时没有这个灵魂,它将会如何?母亲又会如何?

    是我成全了它,还是它成全了我?

    走了一段之后,晏说乏了,我于是陪她走回房里。

    惠正在室中,看到晏,飞奔着过来,却被一旁的侍姆急急拦住,不让她撞到晏的肚子。晏笑眯眯地牵起她的小手,坐到榻上。

    不一会,几个家臣求见,说有家务要报。晏吩咐侍姆带惠到庭中玩耍,自己到堂上去见他们。过了许久,晏才回到房中,一脸疲惫,侍婢搀她坐下,倚在几上,又给她揉肩按腿。

    晏让侍婢们退下,看向我,露出淡淡地苦笑:“家事没完没了,有时真是累煞人。”

    我微笑,道:“阿姊若觉吃不消,何不分些出来,交给……”我想说姌,觉得她一定不会乐意,于是改口道:“侍姆?”

    晏摇摇头,道:“姮有所不知,我早已将家务中细小繁琐的让侍姆分担了去,不然,我一人拖着这身体是万万做不来的。”

    说着,她忽而意味深长地一笑,对我说:“姮可要有个准备,晋侯夫人要应付的可是多了去的。”

    我惊诧地抬头。

    晏笑道:“姮不必遮掩,母亲曾在信中提过你二人之事,还说晋侯去年曾向君父问聘,姮早晚要嫁做晋侯夫人。”

    心中似有一块创痛被击中,原本稍稍冲淡了的阴霾再度笼罩。

    我不语。沉默了一会,轻轻地说:“阿姊,姮与晋侯,已无婚事。”

    晏的笑容从在脸上淡去,诧异地问我:“怎么?”

    如何说才好?我望着晏的眼睛,微微扯起唇角,道:“姮对晋侯说,不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