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 进宫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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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话音未落,王振便觉得手心握着黄符的位置一热,同时后脑勺一凉,一种玄而又玄之感心间升起。他一时有些浑噩,大脑、心口皆是混沌一片,他完全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但天生的危机感让他汗毛直立,后背发凉,他瞬间回神,从这种玄而又玄的状态中脱离出来。
他着急的去看皇帝的反应。
皇帝正垂眸收起手上的黄符,脸上不见异样,他松了一口气,却依旧不安。
只有一旁站着的曹吉祥目睹了一切。
在皇帝念完那句话后,先是王振像失魂了一般站着,然后皇帝脸色一沉,黑了不少。
只一眼曹吉祥就不敢再看,等王振发出动静他才敢重新抬头,这时皇帝的脸色已经如常。
看着一无所知的王振,曹吉祥垂下眼眸,心中对皇帝更尊敬了些。
皇帝冲王振伸手。
王振瞬间回神,毕恭毕敬的将紧贴着手心的黄符奉上,只是目光忍不住细细地描摹符上的纹路。
皇帝只当没看见他的目光,将黄符收起来,转身道:“夜深了,你去吧。”
王振嘴巴翕动,却不敢多说一句话,低头行礼后躬身退下。
皇帝将两张符放在桌子上,沉眸不说话。
曹吉祥上前奉茶,也不敢搭话,轻轻地放下茶盏就躬身退到一旁。
这一点动静却引起了皇帝的注意,他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曹吉祥心头一惊,膝盖一弯就无声无息的跪到地上。
皇帝:“曹伴伴是几岁进的皇宫?”
曹吉祥:“臣七岁进宫的。”
“还记得家人吗?”
曹吉祥低着头道:“记得,前些年家人找来,已经相认了。”
“他们现在何处?”
“在老家种地,”曹吉祥道:“农村人,只会种地,能有一片地耕种便已心满意足。”
皇帝低头盯着他泛着白霜的头发看了许久,最后道:“你起来吧。”
曹吉祥低着头从地上爬起来。
皇帝拿出最后一张黄符,问道:“曹伴伴,你知道这黄符的作用吧?”
曹吉祥紧张的咽了一口口水,轻声道:“是,当时是臣服侍在陛下左右。”
“我们试一试。”话一出口,皇帝越发觉得是这么一回事。
他不能把王振和钱皇后做对比,毕竟他们两个的身份还是不一样。
皇后是他妻子,爱他理所当然,王振……
皇帝目光深沉,打算为他找一个参照人。
皇帝拽上曹吉祥就走到窗边,将黄符拍在他手里。
曹吉祥惶恐的接住,手有些发抖。
皇帝似乎嫌他被吓的还不够,道:“你不用担心,朕有经验,月亮仙子告诉朕,它会穿透虚妄,直抵内心,所以你不必做任何假装,你是真心爱朕,还是假意奉承,朕都会知道的。”
皇帝盯着曹吉祥的脸看,等着他被吓得更严重,结果曹吉祥一下镇定下来了。
曹吉祥目光坚定,双手捧着黄符一如从前的恭敬和顺从,“谢陛下恩典。”
这一刻,对于曹吉祥来说,能被皇帝试探心意,是他莫大的荣幸。
皇帝目光幽深,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的确手握主符,对着曹吉祥和他身后的月亮问道:“月亮,月亮,请你告诉朕,朕在他心里占几分?”
热意从手心里渗入,而凉意从后脑勺逼入,曹吉祥亦进入一种玄而又玄的状态,他感觉自己的心被刨开一层又一层,显露出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情绪……
曹吉祥重新清醒过来时,皇帝已经将手上的主符收起来,正低头看着他。
曹吉祥手上还毕恭毕敬地捧着黄符,一对上皇帝的目光,他就觉得皇帝情绪似乎还不错,立即低下头去,将手中的黄符往上奉,“陛下。”
皇帝接过黄符,颔首道:“你不错。”
曹吉祥不动声色的松了一口气。
皇帝拿起所有黄符,在曹吉祥的服侍下回到坤宁宫。
钱皇后帮他更衣,皇帝就不用曹吉祥伺候了,冲他挥了挥手,让宫殿里的所有宫女内侍都退下。
曹吉祥领着众人躬身退下,却也没敢走远,就在殿外听候吩咐。
皇帝将三张符并排放在一起,又将主符单独放在下一排,就坐在椅子上盯着它们看。
钱皇后将外衣挂起来,拿了一个空茶碗给他倒了温水上来,见他又盯着黄符看,不由劝道:“陛下,这些东西都是旁门左道,您玩玩可以,万不能沉迷。”
皇帝回神,“你知道这是什么符?”
“我不知道,但听您念的那咒语,就跟小孩儿玩过家家一样,可以当游戏玩乐,却不能真信。”
皇帝:“你不也说了,拿着黄符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就好似心被人剖干净透视了一般吗?”
“谁知道这黄符上头是不是沾染了什么迷幻之药?”钱皇后道:“便是真玄术,此法也定然不能多用,更不能尽信。”
皇帝:“为何?”
钱皇后:“妾身不懂什么大道理,却知道先祖长辈们雄韬伟略,见识丰广,如果能靠玄术治国,太祖高皇帝和太宗、仁宗又怎么会殆精竭力?”
“而且,人是会变的,”钱皇后道:“就拿妾身来说,今日的妾身和未进宫前完全不一样,妾身相信,今日的我和十年后的我也会不一样,您怎么能用今日的我来认定十年后的我呢?”
“既然今日的我不能代表十年后的我,自也不能代表明日的我,”钱皇后温声道:“陛下有这么多文武官员,又有这么多百姓,您能每天用这张符来判断他们对您是否忠心吗?”
“而且……”钱皇后说到这里一顿。
皇帝见她不说了,就抓住她的手问,“我们夫妻之间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而且什么?”
钱皇后就回握住他的手道:“而且,治国与忠心不能完全划做等号。”
钱皇后道:“妾身读书少,却听父亲提到过,治国就在于陛下怎么用人。”
“不管好人坏人,能吏庸官,就在于陛下能不能把他们放在他们该在的位置上,有的官位,其关键之处不在于他忠心与否,而在于其能力。”
皇帝若有所思。
钱皇后点到即止,没有深问他把另外两张符用在了谁身上,得到了什么结果。
她能感受到皇帝的心情,知道测试的结果一定不太好,至少有一个,很不好,不然他不会这么不高兴。
朱祁镇的确很不高兴。
在把黄符递给王振前,他其实已经有了准备,可他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
这张黄符还真是有趣,他问钱皇后她爱他几分,他得到的回馈是满满一颗心里的绝大部分,只有边边角角挤了她父兄等亲眷的位置;
而他问王振,对方的心就好似在他脑海中被刨开一层又一层。
他先是感觉到自己占了很大的位置,他能感受到自己在王振心中的位置。
但在心被刨开一层又一层之后,朱祁镇瞬间从黄符那里“看到”了一个个画面。
在无数个他被刨开之后,显露出来的底色都是王振自己。
那一刻,朱祁镇瞬间产生一个疑问,如果皇帝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那王振对他的忠心又是多少呢?
那一刻,他瞬间从黄符那里得到了答案。
完全一样!
也就是说,王振并不是依赖他,而是依赖皇帝,所以换一个人当皇帝,他依旧会如此。
所以黄符才会在他脑海中刨开一层又一层,底色之下皆是王振自己。
他最爱的是他自己,占据了绝大多数,而边边角角挤满了他的妻儿、族人、亲戚……
而他,朱祁镇,抛开充作伪装的表面,底色是王振的那些位置,他本人在他心里竟只占了指甲缝那么点位置。
而与之相反的是曹吉祥。
可是,他也只是稍显欣慰而已,并没有多开心。
钱皇后的劝诫他听懂了,也理解,若是其他的文武官员,他勉强接受。
但内侍不行。
他们能给他付出的不就是忠心吗?
尤其是王振不行。
他将他当做先生,当做知己,当做亚父一样信重的人,刨开内心,竟是这样的。
朱祁镇卷住桌上的黄符,不由自主的用力纂紧,心里难受起来。
一声嗤笑在耳边轻轻响起,皇帝浑身一凛,猛地抬头起身,“谁?”
正在铺床的钱皇后吓了一跳,忙回头,“怎么了?”
朱祁镇转身拿起侧后方墙上挂着的剑,快步走到皇后身边挡住,目光如电般扫视全殿,沉声道:“何人如此大胆,敢夜闯皇宫?”
钱皇后扒拉住他握剑的手臂往书桌那头看,寝殿空落落的,一点响动也没有,她就有点无语,顺手就捶了他手臂一下,“你又吓我。”
朱祁镇自己都怀疑起来,“难道我听错了?”
钱皇后就又捶了他一下,“你还吓我。”
“我没吓你,”朱祁镇急得连“朕”都不说了,直接道:“我是真听见了,有人在我耳边轻笑。”
钱皇后见他不像是玩笑,就蹙眉,“要不要叫锦衣卫进来查一查?”
朱祁镇正要点头,一阵清风吹过,纱帐飘动,直接扬到了他们脸上。
朱祁镇心中一凛,猛的扭头,就见本来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的。
钱皇后却没想那么多,直接被飘到脸上的纱帐吓了一跳,“他们怎么没关窗……”
话音未落,她也反应过来,猛的一下抓紧了朱祁镇的手臂。
一个身形瘦削,肩宽蜂腰,高约五尺的青年男子从殿中的柱子后走出来,拱手道:“参见皇帝,皇后娘娘。”
那是直通大门和窗户的路。
朱祁镇将钱皇后拉到身后,手中的剑出鞘半寸,却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厉声质问道:“你是何人?”
潘筠摸着脸上沾着的长髯道:“某是世外闲散人,归隐之士,陛下可以叫我三尸。”
朱祁镇一懵,“什么?”
潘筠:“一二三的三,尸体的尸,很难记吗?”
朱祁镇一脸黑,将剑回鞘,问道:“你是道士?”
潘筠矢口否认:“不是。”
“那就是了,不是道士,取什么三尸的名字?”朱祁镇很不悦,问道:“你是怎么进宫的?你怎敢进宫?”
“我踩着屋顶飞进来的,”潘筠道:“因为有三件宝物要献给皇帝,外面贪官污吏太多,还有内侍横征暴敛,我不敢给他们,所以就亲自拿进皇宫里来献给皇帝了。”
因为只是一次性身份,所以潘筠有一说一,根本就不怕皇帝被气到。
朱祁镇的确被气到了,脸色都红透了。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被评价贪官污吏太多,内侍横征暴敛,就相当于指着皇帝的鼻子说他无能昏聩了。
少年皇帝自然不服,内心一片愤怒。
但他暂时压住了愤怒,瞪着眼问道:“何礼?”
潘筠就伸手在柱子后一拎,将柱子后面的两棵珊瑚树拎出来,“这是第一件礼物,价值连城的极品珊瑚树。”
朱祁镇并不知道王振的密室里就有两株珊瑚树,更不在乎这两株就是那两株。
毕竟,王振想的是直接把宝物都抬进皇宫里来献宝,比用言语形容更震撼,也更能代表他的决心。
谁知道宝物中途飞了,王振就更不敢提及了。
所以朱祁镇看到这红艳似血,晶莹剔透,品质上佳的珊瑚树愣了一下。
这还真是来给他送礼的?
朱祁镇的心气平了一点儿。
朱祁镇很好哄,和他一样好哄的是钱皇后。
得了人的好处,她对这个夜闯后宫的青年观感没那么厌恶了,她轻轻地摩挲朱祁镇的胳膊,安抚住他。
朱祁镇将剑放下,问道:“你送朕礼,所为何事?”
潘筠摸着胡子反问道:“陛下为什么不问我另外两件礼是什么?”
朱祁镇就耐住性子问,“你另外两件礼是什么?”
潘筠就刷的一下从袖子里抽出一张单子道:“粮食若干,布匹若干,铜钱若干。”
钱皇后愣了一下,就要上前接过单子,被朱祁镇一把拉住,他大步上前,自己一把扯过单子。
钱皇后连忙小跑着跟上,拉着皇帝往后退,生怕潘筠突然发难。
潘筠抱着胳膊靠在柱子上,对钱皇后很友好:“娘娘你放心,我进宫来是送礼的,不会伤害陛下的。”
朱祁镇一目十行的扫过单子,抽空抬头来蹙眉看他,见他一脸温和喜悦的注视钱皇后,眉头皱得更紧了。
潘筠触及他的目光,还羡慕的点评道:“皇帝,你有一个好皇后,你们大明的皇帝运气是真不错,出贤后的概率最大。”
朱祁镇就抬起下巴道:“那是自然,从孝慈高皇后到朕的皇后,皆是贤后。”
潘筠只是笑笑,继续和钱皇后说话,“娘娘刚才劝皇帝的话我都听到了,你说的很对,治国的确不能用玄学。世间所有的学问都可用在治国上,皆是辅佐,治国真正的学问在于用人之道,在于民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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