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海瑞罢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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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局变脸速度极快,满脸堆笑地转向王子虚:“唉,这事儿闹的。小王啊,你别说辞职的话,你也是的,你被大领导表扬了,这事儿怎么不说一声呢?这是全单位上下的荣耀啊!”
王子虚乜斜他一眼:“告诉你?告诉你做什么?我几年前但凡得了什么荣誉,让你知道了,伱哪次不是摇头晃脑说‘小王是很优秀,但性子太过锋芒,还需打磨打磨’。苟应彪,你就是个嫉贤妒能的小人。我告诉你又能怎样?”
梅汝成转头看苟局:“苟应彪,哪有你这样用人的?难怪林峰跟我感叹,说这么多年不知道你们单位有个王子虚。大领导上次开会说了,‘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大领导都恨不得天上掉人才了,你在底下踩人才,你可真是会给领导分忧啊!”
苟应彪满头大汗,看了眼王子虚,又看了眼梅汝成,偌大一个单位,竟无一人为他提供台阶。
他当惯了领导,下达的指令绝不会错,就算是错了,也自然有人找台阶给他下,不是错了,是执行坏了。他态度既然已经服软,有意放过王子虚,却没料到王子虚是個愣的,竟不肯放过自己,还在咄咄逼人。
形势以谁也预料不到的速度急转直下——对于苟局来说是急转直下,对于王子虚来说正好反之——也许只有操盘手梅主任可以料到。
梅汝成和刘科长相互递烟,两人一并点燃了,大口地抽着,很快办公室里就烟雾缭绕如同仙境。
办公室主任许世超乖觉地洗好烟灰缸,又用卫生纸擦干,恭敬地走进来放到桌上,走的时候把门轻轻带上。
门刚关上,梅汝成又指挥刘科长去把门打开,说屋里抽烟憋着难受。但是王子虚知道,根本原因不是这个。根本原因是他想让单位的人都听到。
王子虚发现,梅汝成来了之后,就完全接管了局面。从他到这里来的每一句话,都引导着事情朝着他想要的结果发展。他第一句话故意指责王子虚,在苟局听起来是在帮自己撑腰,但在王子虚听起来,那是对自家同志的批评。
在别人单位,当着别人领导的面,批评别人的下属,这本身就耐人寻味。从一开始苟局的比赛就结束了。只可惜他的政治洞察力不够敏锐,没有发现绳圈已经套在了他脖子上。
苟局现在才意识到这一点已经晚了,梅汝成给过他机会,是他自己不要面子的,如今只能像上岸的鲤鱼挣扎两下,努力死得体面。
苟应彪说,梅主任,小王同志,我错了,今年的优秀,一定给王子虚同志评上。小王,你也别想辞职了,明年的晋级也给你安排上,你辞职了怎么过生活?你安安心心在这儿工作,我保证不会有人排挤你。
王子虚说,我不要优秀。我六年前就该优秀了。你现在给我个优秀,能把过去六年给一笔勾销吗?
苟应彪急了,怎么能说是一笔勾销呢?说了明年给你提一级,就肯定给你提。你工作六年提一级,这速度已经不算慢了好不好?
王子虚说,不是六年,是九年。
就算是九年,也不慢了好不好!苟应彪说。
苟应彪压低声音又说,你别耍脾气了,成熟点,当着梅主任的面搞得大家难看,你到底还要什么你就说!
王子虚说:“我要你跟我道歉。”
苟局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其实,一个道歉也并不足以填平王子虚失去的日子。
体制内是一个一步慢就步步慢的地方。表面上看推迟一年两年再提拔,也并不打紧。但差距就是这一年两年拉开的。更何况是九年。
当领导愿意为了别人牺牲你的一年两年时,就已经说明了你缺少某个至关重要的东西。而这个东西,就是领导给你打的哑谜。
当王子虚蹲在沙地里思考这个哑谜的谜底时,他的同学们先一步飞黄腾达了,再过后,和他同一批进体制的也飞黄腾达了。
有时候他上街遇到了那些故人,说起生活,人们会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成功,并且故作惊讶地问,你小子,怎么还在当办事员啊?工资很高吗?
王子虚并不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毕竟他拥有50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机会,但是那些故人照鉴了他的失败。就好像一个明知你不打游戏的人跟你招手,说,快来快来,看我怎么虐你。
人们不会问你有什么理想和远大抱负。理想和远大抱负属于意识世界的事情,往往人们更关注物质世界里有什么。人们会跟他说,你怎么还在当办事员啊?你怎么一个月工资还是四千块啊?
因此他越来越不喜欢上街。成功有一百个爹,只有失败是没妈的孩子。王子虚就是没妈的孩子。他曾经是如此渴望那个优秀,作为对他过往人生选择的认可。可惜他一直没有等到。
等不到只能不等了。这不是灰心丧气,而是出于自尊。同样是出于自尊,他选择要一个道歉。
道歉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并不是什么难事,“对不起”,三个字,舌头只用触碰上颚一次,双唇轻触,这三个字就自然流畅地说了出口,再稍微欠一欠身子,就已经是极为隆重的致歉。
可是,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迄今为止,从来没人对王子虚做过。
这世界上总有一些全力搞砸了别人人生的人。比如把闺蜜关在门外让人捅死;再比如心情不好开车上街撞死七八个人。他们只会拍拍屁股走掉,如果要求他们道歉,他们只会瞪起眼,说,至于吗?又不是我的问题。
其实有时候人们想要的只是一个道歉而已。但对方会认为,你今天要我低头道歉,下一步就要我赔钱,再下一步就要骑到我头上了。所以,我一个道歉都不会给你。
苟局也是这个心理,好在,这次,梅汝成站在旁边。
他饱含屈辱地——在他自己的意识里是这样,实则别人不关心他怎么想——用力低下头,在梅汝成、刘科长以及单位所有人面前,对王子虚说:
“对不起。”
……
王子虚送梅汝成到楼下后,刘科长把讲话稿给了他,说:“还记得吗?形成一份新闻稿,到时候发给我就好。”
王子虚说,好。
梅汝成说,我今天也看出来了,你确实志不在仕途,你的性格也不适合当官,你就好比那个海瑞。
王子虚低头,我哪能比海瑞。
梅汝成说,你跟他性格一样,都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官场上哪有非黑即白的事情?说开点,人生中哪有非黑即白的事情?都是将就。你不愿意将就,那你就只能被将就。
王子虚说,还是文学单纯点。
梅汝成说,你既然志不在此,想走文学这条路,你也要踏实点,一步一步走。虽然你不来我们府办,我也还是祝福你。毕竟你帮过我们一个大忙。至于《西河文艺》的事情,你还是去他们编辑部看看,你的水平不至于上不了。
王子虚说,好。
刘科长说,你就跟林峰一起去,他跟我说过你的事,他肯定愿意带你去。
王子虚说,好。
“王子虚同志啊。”梅汝成上车之前,突然回头说,“不管你志向多么清高,你也该获得一次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