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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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不止鸭血粉丝。还有一个人。”

    陈青萝说到这里时眼神迷离起来,就好像坐在酒吧里时发现对面喝蓝色魅影的龙纹身女孩的手提包里露出了一本《海边的卡夫卡》。

    在旁人眼里她的气质变得更加莫测高深了,她黑色的眸子如同一汪幽深的湖水,目之所及,是遥远的过往。

    人们都说陈青萝天生丽质,因为她的样貌和才华,不少人还是十分关心她的情感生活的。虽然不至于有狗仔蹲点她每日的行程,有没有偷偷跟异性幽会。但每当陈青萝身上曝光了点疑似感情经历的新闻,都会立马成为西河的头条。

    西河人是如此怜惜这位西河出身的天骄少女,人们会嫉妒她挑选的夫婿,人们也会为她迟迟不谈恋爱而发愁。

    主持人心情惊恐和惊喜参半,她没想到有台本的一场采访竟然会变成如此走向,难道陈青萝终于想通,要借着今天这个场合公开自己的恋情?她谨慎期待着陈青萝能够多透露出一点什么。场下的观众们也和她是同样的感情。

    除了王子虚。

    王子虚此时心中惊涛骇浪疾风骤雨,如同身迷幽谷大雾满天。他全身发抖。

    有一瞬间他想过,陈青萝口中所说那个让她难忘的人,会不会是我?但是这个念头他只想了一瞬间。因为答案不可能是他。

    只要陈青萝愿意,在这12年里,她有一万种方法可以联系到王子虚。他们的班群她还没有退,班群没有禁止私聊,如果她想找他,点击他的头像就可以做到;他与她交换过的那個邮箱账号十年没有变过,里面已经塞满了各类垃圾广告,但他仍然会定期登录一次检查有无新邮件,以防邮箱被冻结。

    如果她想要找他,不费吹灰之力。他没有联系她是因为自卑,她又有什么理由不来找他呢?

    他不是那个令陈青萝难忘的人。让她心心念念记挂住的另有其人。

    王子虚早知道会有这一天,陈青萝会宣布自己爱上某个人,然后结婚,生子,在某个地方生活下去,度过王子虚一无所知的精彩人生。

    他早知如此,但听到这个消息时还是会受不了。这种微妙的情感就如同小林一茶的俳句:我知她终究与我的人生无关,然而、然而……

    又或者,他想起了自己大学时期读过的海涅的一首诗,全诗如下:

    我流连异国,

    等着心爱的姑娘,

    直等到在教堂看她披上婚纱。

    妈的,我不是新郎!!

    她是娇艳的紫罗兰,

    在我记忆中熠熠生辉。

    这轻狂的姑娘!我竟未染指!

    妈的,我好不后悔!!

    ……这首诗是王小波翻译的,诗的标题是《悲歌》。但当时王子虚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悲,反而觉得十分欢脱,尤其是看到海涅急得骂街。

    直到10年之后的今天,他再次想起这首诗,才咂摸出悲的意味。他体会到骂街的背后有多少心灰意冷,他甚至比海涅更悲——这轻狂的少女,他根本不配染指。

    王子虚的心情乱糟糟的,他觉得自己很矫情。这么多年了,该结的婚都结了,该过的日子也过了,你他妈还在念念不忘个什么?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就在此时,坐在旁边的男人打量他半天后,突然说:

    “哥们儿,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王子虚吓了一跳,回头看这人。这人是个地中海发型,头发稀疏得让人心疼,但确实煞是眼熟,王子虚回忆了会儿,倒是那人先想起来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谢聪那个同学吗?”

    王子虚一愣,他也想起来了——上次和林峰在“老村长”吃烤串,偶遇了谢聪,当时一桌子不是名导就是名记、名编,这位老兄也在其中,至于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王子虚已然完全忘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伸出手,那人说:“谢聪也来了,要不我跟他换个位子,让你们俩聊聊。”

    王子虚连忙摆手,说不了不了,用不着这么客气。那人却没管他的客气,回过头小声叫:谢聪,谢聪!

    正在此时,舞台上主持人开口说话了,那男人停了嘴,和王子虚同时扭头看舞台上。

    主持人道:“陈老师,您说的那个人,是谁呢?”

    陈青萝沉默良久,没有立刻回答她。她似乎想入了神。

    陈青萝进入了记忆的空间:她现在不坐在西河文会最耀眼的灯光下,而是站在高中时篮球场旁的树荫下;此时也不是黄昏刚过,此时是下午第二节课后,第三节课的铃声还未响起;太阳高悬在空中,势头正凶猛,风一起,热浪便排山倒海地卷过来。

    陈青萝眉峰如墨,檀口朱红,穿着校服短袖,露出在外的两条胳膊白得晃眼,坐在花坛上,一条腿搭着,脚尖勾起,而她面前,恭恭敬敬地站着一个短发女生,双手抱着一瓶矿泉水。

    头顶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远处时不时传来篮球击篮板声和人群的欢呼声。空气里浸润着泥土的气息。

    “我听说,你打算给王子虚同学递水?”

    短发女生低头:“这不是我打算的呀,这不是班会上讨论决定的吗?这次球赛,我负责他的后勤。”

    身后传来同学们的一阵欢呼,陈青萝和短发女生转头,只见王子虚握着拳头,气喘吁吁地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有人拍了拍他的背。刚才好像是他抢到篮板上篮得分了。

    陈青萝转过头来,继续她的议题:“班会我没去,但我听说,是你自告奋勇要求的?”

    短发女生有几分愤慨:“谁说的?”

    “反正是有人这么说。”陈青萝放低声音,“高中阶段,这样不好啊。”

    短发女生红了脸:“哪样啊?”

    陈青萝拨弄了一下头发:“老师们可能会误会,等哪天找你去办公室聊聊,到时候说也说不清。”

    短发女生用哀求的语气说:“别告诉老师。”

    “我肯定不会告诉老师啊,你看我平时除了收作业,还哪里跟老师说过话?”

    “我真的只是递个水而已,我又不喜欢他。”

    “谁说你喜欢他了?”

    短发女生将矿泉水递给陈青萝:“要不伱给他递吧。”

    陈青萝拧开水自己喝了:“他这么大的人了,要喝水还不会自己喝?干嘛非要给他递?”

    “打气助威嘛,提升士气。这是班会上大家讨论的,你当时不在。”

    陈青萝喝完水,用手背擦了擦洁白的下巴:“那快去给他加油吧。主要是给男生递水太暧昧了,容易被人在背后讲。大家都在加油,就无所谓了。”

    “你不去吗?”

    “太晒。”

    短发女生背着手走了两步,忽然回头小声问:“你是不是对他有意思啊?”

    陈青萝拧上瓶盖:“谁说的?”

    “不然你怎么不管其他男生?”

    陈青萝说:“他是我同桌啊。”

    “……是这样吗?”短发女生眼神意味深长。

    陈青萝翻了个白眼:“不然呢?别想多了。快去快去。”

    ……晚自习,王子虚趴在桌上,浑身散发着汗臭。陈青萝皱了皱鼻尖,在他旁边坐下,用书本当扇子往他身上扇风。

    王子虚回过头,感动道:“谢谢。你怎么知道我热?”

    “不知道。我是觉得你身上味道太大了。”

    “哦。好的。”王子虚抖动自己的衣服,味道更大了。

    陈青萝更用力地扇风,不经意地问:“不是赢了吗?怎么看着这么沮丧啊?”

    其实她能猜到为什么。全班所有男生在比赛间隙都有人帮忙递水,就他没有。他肯定以为自己被排挤了。赢了球比输了还还难受。

    但王子虚没有告诉陈青萝为什么,他不好意思讲,只说:“有点累了。”

    陈青萝停下手,乌黑的眼珠一转,长长的睫毛忽闪两下:“要不……”

    “怎么?”

    “没什么。”

    她想说要不下次让她来帮他递水,但此时突兀地提这个,有点太僵硬了,显得特别的不纯洁。

    陈青萝轻咳了两声,转过身,掏出了书本。

    就是下次球赛还要劝说不知道哪位女生放弃给他递水,想想都很麻烦。

    ……

    陈青萝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段经历,其实每逢她想起这段黑历史,晚上睡觉前都会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蹂躏自己的枕头。

    主持人再次提醒她:“陈老师?”

    “嗯?”陈青萝如梦初醒。

    “您刚才说到,您在西河有一位难忘的人。”

    主持人的语气八卦意味很浓,陈青萝低头,再抬起头时,刚才星眸里流动的波光已经消失了,就好像突然发现酒吧里那个读《海边的卡夫卡》的女孩喝的不是蓝色魅影,而是鸭血粉丝汤。

    “我难忘的那个人,就是我以前高中门口那个卖鸭血粉丝的老大娘,后来我吃到的鸭血粉丝,再也没有她做的那么好。”

    主持人道:“那这次回来后,有没有再去故地重游,再喝一碗呢?”

    “这么多年了,老大娘早就不做了。”

    台下,王子虚身旁的男人干笑两声:“她真幽默。”

    王子虚没说话。他终于不发抖了。

    男人说:“我还是把谢聪喊过来。”

    王子虚难以阻挡他,谢聪还是坐过来了。两位老同学简单打了个招呼,谢聪感叹道:

    “刚才我紧张死了,我还以为陈青萝要说我们班的人呢!”

    王子虚在黑暗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紧张个什么劲?你觉得陈青萝难忘的人还有可能是你不成?”

    谢聪“嘶”地吸了一口气,说:“还真没准!”

    “她跟你同桌了多久?有两个月没有?后来人家去另外一个高中,还跟老同学联系过没有?怎么可能是说你?哥们儿你有点自作多情了。”

    谢聪涨红了脸:“开个玩笑,你这么激动干嘛?”

    “我激动了吗?我没激动啊?说的不都实话吗?”

    王子虚很少这么犀利地吐槽别人。或者说他不是在数落谢聪,他是在数落一分钟前的自己。

    谢聪面子上有点挂不住,忽然一愣问道:“对了,你怎么坐这儿来了?”

    “怎么我不能坐这儿?”

    谢聪回头一指:“我刚才看到你们单位的立牌,不是在后面吗?”

    赵沛霖从王子虚的另一边探出头:“他是今天征文比赛颁奖典礼的种子选手,待会儿要上台领奖的。”

    赵沛霖一愣:“你也参赛了?入围最后一轮了吗?”

    王子虚轻轻点了点头。他入围最后一轮的过程有些波折,当然这不足为外人道。

    谢聪干笑了两声,说:“我也参赛了,可惜第二轮的时候淘汰了。你居然能进第三轮,不错啊。”

    王子虚不想理他。他觉得自从看到陈青萝后,心情就莫名烦躁。

    ……

    刁怡雯今晚第15次看手机,心情些许烦躁。

    她跟父亲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等出分了告诉你”这一条上。半个小时过去了,对方迟迟没有回应。

    虽说就算提前知道了结果如何也不能怎么样,不管多大的能量,也不可能更改结果,但她还是想要提前知道,至少能让躁动的心安宁下来。

    身旁,郭冉冉凑了过来:“怡雯,你很紧张吗?”

    刁怡雯摇了摇头:“还好。”

    “别紧张,你肯定行的。”郭冉冉说,“而且都已经进前十了,你已经证明自己了。”

    “谢谢。”

    刁怡雯握着手机的手格外紧绷,关节处有些发白。

    都已经请到了雁子山,光进前十可不够啊。

    ……

    林洛咬着牙,盯着手机。

    他和沈清风的聊天记录,止步于十分钟前他问沈清风得分情况,更上面一条,则是沈清风告诉了他第一篇稿子的得分。

    评奖现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个“什么”导致沈清风迟迟没有发消息。难道是他们的小动作被发现了?还是评奖暂停了?林洛心里有些打鼓。

    或者更糟糕的,自己的成绩不理想,沈清风不高兴到懒得理他。

    陈青萝的采访过后,又是对另外一位名人的采访,接着是一段歌舞表演,紧接着,领导们又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上台打招呼过后,坐到第一排。

    等待十分漫长,一些人已经开始开小差。王子虚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他一直盯着陈青萝,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她看向自己的可能性。

    可惜她始终没有注意到自己。台下光线太昏暗了,舞台上又很亮,她无法在黑暗中分辨出一个已经阔别12年多的老同学。

    “出来了!出来了!”

    众人猛然抬头,终于看到,评委会的几位评委,从舞台后方走上台前,沈清风正走在第一个。

    舞台上新的流程引发了台下的欢呼,特别是沈清风登场时,引发了台下一阵欢呼。他似乎有很多粉丝来到了现场,他笑着冲台下打招呼。

    但从他的表情上看,他有些疲倦。实际上,所有评委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包括他身后的宁春宴。宁春宴的脚步都有些不稳了,摇摇欲坠,坐下前,跟旁边的陈青萝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在众人身后的是雁子山,这位知名作家在所有人当中显得精力最为旺盛,但他表情一脸严肃,略有几分黝黑的脸庞上看不出丝毫情感色彩。

    李庭芳是最后一个登台的。这位老太太显然已经达到了身体的极限,脸上的疲倦之意是所有人当中最浓的。

    林洛急切地盯着沈清风,想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甚至想从他脸上得知这次的排名情况,但他自然什么也瞧不出来。他甚至想质问,为什么不回自己消息。

    刁怡雯也急迫地盯着雁子山。自己的作品最终排名如何,她想从雁子山脸上找到答案。雁子山的表情越严肃,她内心就越慌张,因为那篇稿子也是雁子山的手笔,他的表情却不像是自己的稿子得了什么好名次的表情。

    林峰也急迫地盯着李庭芳。在评选过程中,他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克制,始终没有去探听自己的成绩,因为他的老师不喜欢这一套。但到了最后关头,他反而撑不住了。

    每个人都盯着自己的灵魂导师,想从评委们脸上瞧出花来,在所有人之中,只有王子虚盯着陈青萝,然后他发现,她已经开起了小差,躲在所有人的角落里玩自己的手指。

    李庭芳登上中央的讲台,对着话筒道:

    “现在开始本次文会征文的颁奖环节。

    “本次文会征文的最后一轮评选流程,是历届文会以来,评委班底最雄厚,评分流程最公正、最严格,监督最全面的一次。

    “本次评分最终结果,经过了评委会的反复磋商和一致公认。那么,请主持人宣读最终结果吧。”

    说罢,李庭芳似乎终于到了极限,在一旁坐了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

    身穿红色旗袍的女主持挂着标准笑容登台,在发表了一串优雅至极的串场词后道:

    “下面,公布本次比赛的优秀奖得主:林洛、崔贤!”

    说完,她又补充道:“请获奖者上台领奖,请我们的特邀嘉宾为他们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