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的还算和气，陆远在饭桌上一句公事都没说。

    “走，到兴昌的书房看看。”

    陆远站起身，苏兴昌赶忙头前引路，陆鸣则和张四维拖在后面，四人前后脚走进苏兴昌的书房，张四维顺手便将门掩上，同时不忘交待外面的护卫下人一句。

    “任何人不许打扰。”

    “是。”

    陆远落座看了三人一眼：“都坐吧，聊几句。”

    张四维神态自然，苏兴昌则有些担心的看了一眼陆鸣，而陆鸣则是没敢坐。

    “怎么不坐？”陆远问了一句。

    “不敢。”

    陆鸣垂着脑袋说道：“大哥，我错了。”

    “你错哪了？”

    “弟弟不该包庇下面人走私，不该派人暗杀吴山。”

    陆远的神情没有变化，品着茶问道：“和我说说，你为什么要干这两件事？”

    “大哥，我也是没办法啊。”

    陆鸣赶忙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起来：“先说走私这件事，我事先确实不知情，这是范长安的主意，印度的情况现在就属荷兰人最熟悉，那个浩特曼几百万的货扣在海关进不去，范长安就和人家达成了交易，帮助荷兰人走私换取咱们进入印度。

    结果谁能想到被那个叫申时行的抓了现行，不提这申时行还好，一提到他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哥，他申时行是去岁的状元，一个状元跑来广州当个缉私局长，这和发配有什么区别？

    您说，这事是不是有蹊跷，申时行背后要是没人指使，您信吗。”

    陆远依旧是不为所动：“说第二件事，为什么要派人暗杀吴山，杀人偿命，你脑袋不想要了？”

    “哥。”陆鸣急道：“那群人您不觉得最近有些太得意忘形了吗？您这两年脾气好，什么都让着他们，他们还真就觉得自己成这个国家的主人了？

    咱大明朝有今天这般盛景，那是您一手缔造出来的，大事小事都是您给打牢的基础，和这群人有个毛的关系。

    再说，您对他们还不够好吗。

    说俸禄低，从您当政开始，嘉靖三十五年左右吧，到今天加了多少次俸，俸禄翻了几倍、津贴给的又高，还有考成的奖励，他们这群人哪个不舒舒服服的，可是呢，这群人知足了吗？

    他们不知足，他们不会知足，现在他们又把主意打到咱们家的买卖上来了，还勾搭在一起，串联着要对付咱们。

    狗娘养的，养条狗也能喂熟吧，这群人根本喂不熟，您养的不是狗，是白眼狼，是要吃咱们的虎。

    杀吴山这件事我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给他们这群人一个警告，再敢偷偷摸摸的干这些勾当，我就把他们全宰了！”

    “你还想杀谁！”

    陆远气的抄起茶碗就砸向陆鸣，后者也不敢躲，生生挨了个结实，搞的一身茶汤水渍。

    “要不要这个位置让给你来坐。”陆远气的站起身指着屁股下的椅子：“你来当这个首辅，不对，你该当皇帝，以后想杀谁杀谁，看谁不顺眼就诛他九族，行不行！”

    陆鸣忙跪下：“大哥，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不是这个意思，但你是这么做的！”

    陆远气呼呼的喘了几下：“你不高兴就要杀人，杀的还是我大明朝曾经的吏部侍郎，那将来张居正、胡宗宪这些人也惹你不高兴，你是不是也要杀了他们？

    我把远东交给你，把全国的情报衙门交给你，是让你如此草菅人命的？

    你现在是要钱有钱、要人有人、要刀有刀，你已经狂妄到无法学会或者懒得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了！

    老祖宗说的对，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你的权力太大，以至于你现在做事完全凭借自己的个人喜恶，你他妈把自己当皇帝了是吧！”

    陆远是越说越生气，走过去直接踹了陆鸣两脚，踹完后扶着脑袋喘气，吓的张四维和苏兴昌连忙去搀扶。

    “太师（大哥）息怒，金体为重。”

    陆远喘着气，要了把椅子坐到陆鸣面前：“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广州吗，因为我没有想到你会把事办的一团糟。

    范长安他们走私，你说是为了尽快和荷兰人达成交易，开拓印度，是为了我的大业。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范长安这种人已经开始背着你肆意妄为了，他这是第一次走私吗？你信吗！

    当年朝廷要开海禁的时候，我是拒绝的，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吗，因为开了海有一件事必须要拎清楚，那就是钱归谁！

    如果钱全部归嘉靖皇帝，那么这个海就不能开，如果大部分的钱归国家，才能推动开海。

    为什么你哥我能斗赢嘉靖，这是我一个人的能耐吗？

    是因为那个时候，无论是官僚、士绅还是勋贵、宗亲他们都支持我，全天下的人都支持我。

    因为我在替他们争取利益，是我，给他们分银子！

    远东走私，国家收不上关税，银子全被咱们家赚进了口袋里，这和当年嘉靖皇帝开海的初衷有什么分别，你想让我成为第二个嘉靖吗！然后再出现一个陆远，把我，把咱们陆家送上断头台！”

    陆鸣被吓住了，脸色发白的看向陆远，之前满脸的不服气此刻也变成了惊恐。

    “哥，我真没有这么想过。”

    “我知道你没有想过，因为你的脑子根本想不到那么远。”

    陆远气的又骂一句：“陈福高和他背后的人早就知道了范长安他们走私，他们有实证，但是一直都不说，为什么，因为他们没能耐对抗咱们，所以他们忍着，继而看着远东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越陷越深。

    最后，对远东不满的人就会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这个国家所有人都对远东不满，直到有一天，我死了，到时候，所有人就会群起而攻，将远东，将咱们家分食的干干净净！

    咱们家现在的情况和当年的嘉靖一模一样，一开始只是一部分人对嘉靖不满，可是他们不敢说，因为他们的力量对抗不了嘉靖，所以就由着嘉靖胡来，嘉靖一步步把自己作成了无道昏君，一步步陷入你哥我亲手给他挖的陷阱里，继而万劫不复。

    所有人都对嘉靖不满，嘉靖倒了，皇权被我们这些人分食掉，前车之鉴啊陆鸣，以史为镜，就在几年前的事你都忘了吗。

    那天晚上，各方势力的利益代表来了广州和陈福高在一起私聚媾和，他们为什么会聚在一起，因为一个利字，就和当年他们聚在我的麾下是一样的。

    人的贪心无穷尽，他们不是你大哥我一个人的家奴忠臣，他们只忠于利益，谁给他们利益，他们就听谁的话，现在如此，过往如此，未来依旧如此。

    你不想着怎么分化他们、控制他们，却只会学嘉靖搞暗杀搞谍报这种下三滥的把式，你这不是逼着他们更加紧密的抱在一起对抗咱们吗！

    杀一个吴山有什么用？当年嘉靖杀的尚书、侍郎还少吗，有什么用？

    杀人不是目的，如果光靠杀人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当年太祖杀了那么多人，贪官反而是越来越多，前腐后继，腐败的腐啊！有用吗！

    是，他活着的时候是威风了，可然后呢，大明朝万世不衰了吗，朱老四也学他爹，指着杀人立威，搞到最后什么样，灰溜溜跑到北京去，他有本事？他有本事别靠南京朝廷自己北伐，他有本事别靠南京朝廷自己修永乐大典，他有本事自己一个人去平定山东几百万灾民的饥荒和白莲教起义！

    杀人立威看不出你的本事，也吓不住别人，反而会让别人在对抗咱们的时候拥有必死的决心和勇气，只会让咱们家未来的路更难走，也会让这个国家的未来更难走。

    我不是神仙，你也不是神仙，我们不可能一句为国为民的空话口号或者指望某种宣传就让所有官员都变成海瑞，都变成于谦，为了国家和百姓奉献一切，都一条心要把国家搞好。

    你要学会了解人性、掌握人性，然后把所有人变成自己的朋友，一步一步的来，让大家学会信任，相信跟随你能够有利可图，这样不需要什么口号的宣传，不需要什么教义的洗脑，他们就会自愿奉献和奋斗来帮助你实现伟业。”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陆远也是累了，扶着额头不停的按压。

    陆鸣更是委屈巴巴的流下眼泪：“大哥，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您说，我该怎么做，要不、要不您把我正法了，我一命抵一命，也不让咱们家成为他们的敌人。”

    “不用你操心了。”

    陆远捏着眉心：“后面的事我来处理，你好好休息一晚，明天立刻动身去澳门或者满剌加，安心去办印度的事吧。”

    “大哥。”

    “去！”

    陆鸣不再多说，叩头泣道：“谢谢大哥，大哥保重。”

    说完陆鸣便起身离开书房。

    等到他走，苏兴昌才小心开口：“大哥，这件事我也有责任，如果我”

    “不要说了。”

    陆远摆摆手：“他是你弟弟也是我弟弟，他留的烂摊子我这个当大哥的说什么也得捡起来修好。”

    “太师打算怎么做？”张四维请示道。

    “怎么做？”陆远冷笑一声：“他们欺负陆鸣是个孩子，也确实太不地道。”

    正所谓打了小的出来老的，把陆鸣打发走，陆远亲自陪这群人过过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