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林醒来之后，没有急着起床，而是拿起手机看看过去的这个夜晚，有什么新消息。

    主要是对于泰恩9:0狂胜索福联的这场比赛，中外网络上都有什么评论。

    他现在已经越来越像是个球迷了——这是典型的球迷做法，会在赢球后关注评价，看看别人是怎么夸的。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去刷有关这场比赛的评论，倒是先看到了房东伯格先生给他的留言：

    “唐，你起床之后自己吃早饭吧，不用管我。我已经吃过了。”

    唐林看了看时间，发现是二十多分钟前给自己留的言。

    这个时候伯格先生应该已经出门了。

    虽然不明白伯格先生为什么这么早就出门，但既然自己不用管他，那唐林也乐于在床上多躺一会儿……

    他换了个姿势，刷起手机，去网上找乐子了。

    ※※※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亮着，屏幕前的赵周发如鸡窝，双眼通红，专注地盯着屏幕上的视频编辑软件。

    从昨天晚上回到酒店之后，他连夜编写脚本、剪辑影片。

    就是想要第一时间为国内的粉丝们献上这场比赛的看球VLOG。

    如果这是一场普通的比赛，那么对于他这种轻车熟路的人来说，大半个晚上其实就能搞定。

    但是昨天那场比赛，内容含量实在是太多了。

    依照惯例赛前抵达纽卡斯尔之后的那些内容就不说了，单说比赛。

    九个球中王哥进了六球，助攻三球，每个球都有每个球的精彩。

    此外王哥这一战还创造了一系列的纪录。

    以及许许多多的细节……

    他都想装在这一部视频里。

    他还有很多话，有些是对王哥说的，有些是对粉丝们说的，有些则是对自己说的。

    同样都想放进这个视频里。

    有那么多内容要放进去，如何剪辑编排视频，还有写文本……就很费脑子和精力了。

    熬了一个通宵，片子还没有剪完。

    按理来说他应该去睡觉了，他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没有合过眼。

    但他却并没有感觉到疲劳，他心中有团火一直在燃烧，为他提供了充足的能量。

    他一只手操作鼠标，另外一只手在键盘上快速按下各种快捷键，将视频素材剪辑、调色、修音……然后插入到时间轴合适的地方。

    视频的时间轴正在一点点延长，他的VLOG也正在一点点成形。

    比赛现场的原声时不时就在这间小小的酒店房间里响起，仿佛是昨天那场比赛的回响。

    ※※※

    马特·帕金斯吃完早餐，移步客厅，拿起了遥控器。

    看见他这个动作，保姆想要阻止他：“帕金斯先生，您最好还是别这么做……”

    “为什么？”帕金斯问她。

    “我担心对您身体不好……”

    帕金斯笑了：“有什么不好的？比分和结果我都知道了，0:9嘛，我们在客场输了个大的。过了一个晚上，我现在已经完全可以承受，我就是想看看比赛的过程，看看王和他的泰恩，是怎么打我们一个9:0的。”

    “可是……”保姆不敢确定这是不是老头子编出来的瞎话，正好此时女主人的到来，救了场。

    “正好我也好奇王是怎么做到的，我陪你看吧。”妻子从后面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并且从他的手中拿走遥控器，打开电视。

    一番搜索之后，他们找到了昨天那场比赛的集锦。

    ※※※

    赫尔登不知道自己昨天晚上是怎么睡着的，也不知道是几点睡着的。

    也许是今天凌晨才睡着的也有可能。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外面天光大亮。

    他翻身伸手抓起手机看时间：

    上午九点五十四分。

    盯着这个时间愣了几秒钟后，赫尔登突然从床上跳起来，慌慌张张开始穿衣服，一边穿衣服一边大喊：“米娅！米娅！！”

    他衣服穿到一半，妻子被他成功喊回到卧室门口：“发生什么事儿了？”

    “我的闹钟呢？我每天早上七点半的闹钟呢？”赫尔登指着自己手机问妻子。

    “我给你关了。”妻子解释道。

    赫尔登眼睛立刻就被瞪大了：“见鬼！你关了干什么？我现在他妈的要迟到了……”

    妻子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抱怨：“你迟到什么？你已经被索福联解雇了！你还要去哪儿？！”

    赫尔登如遭雷劈，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然后他的大脑似乎终于从反复的噩梦中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是的，他在昨天的比赛中，带队客场0:9输给了王烈率领的泰恩，然后他在赛后新闻发布会上得知自己被俱乐部解雇的消息。

    那些记者们举着手机示意他自己看。

    于是他真的看了。

    然后他的记忆就突然消失了。

    就像是喝多了酒导致的断片一样。

    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纽卡斯尔回到曼彻斯特家中的。

    等他再恢复意识，就已经是今天上午在床上睁开眼醒来的那一刻。

    他的人生就这么永远的缺了一个角。

    刚才还在因为妻子关掉了自己闹钟而愤怒的赫尔登，突然就失去了所有力气，整个人肉眼可见的垮了下来。

    他缓缓坐在床沿，抬起手捂住了脸。

    ※※※

    唐林在自己房间里温习功课——其实依然在刷手机——就听到了楼下传来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于是他起身走下楼，果然就看见房东伯格先生从外面回来，嘴里还哼着歌。

    正是那首他都会哼了的《泰恩河畔的纽卡斯尔》。

    “伯格先生你又去酒吧喝酒了吗？”唐林见房东这么高兴，就问出了一个很正常的猜测。

    乔恩·伯格有点意外唐林的推测，然后笑着摇头：“不，我去墓园看望我的妻子和儿子了。”

    “啊这……”唐林没想到答案是这个，他连忙摆出严肃脸说道：“抱歉……”

    伯格摆摆手：“没什么好抱歉的。我是去和他们分享泰恩打进欧冠的好消息的。”

    “可泰恩还没有确定进欧冠啊。”唐林很奇怪。

    联赛还剩下三轮，泰恩和索福联同分，只是依靠净胜球优势才排在第四名。

    从理论上来讲，确实不能说泰恩已经锁定下赛季欧冠资格了。

    足球是圆的，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而且根据“人品守恒定律”，伯格先生的做法更像是在“败人品”，反而可能导致意外发生的概率增加。

    伯格不以为然：“没事儿，我相信王。他不是在赛后采访时承诺了，一定会带领球队去欧冠的吗？所以我就提前告诉他们了。”

    看着伯格先生脸上带着的微笑，唐林想起昨天在酒吧里喝得烂醉的房东。

    虽然他去酒吧之前他说心里有数，结果到了酒吧里，还是很快就放飞自我了。

    到最后还真是靠自己，把伯格先生搀扶回家的。

    自从和伯格先生认识之后，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伯格先生醉成那样。

    他想或许自从不再酗酒之后，这应该是伯格先生第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吧？

    由此可见伯格先生有多高兴，于是趁着伯格先生心情好，他打算把心中的疑问都问出来。

    他先试探性问：“这是你成为泰恩球迷以来最开心的时间吗，伯格先生？”

    伯格先生摇头：“不。你应该问这是不是我最近十年来最开心的一天。那我的回答是：‘是的，这是我近十年来最开心的一天！’哈！”

    唐林又问：“是因为泰恩即将赢得下赛季的欧冠资格，去你们之前从来没去过的地方？”

    “当然，这可是泰恩俱乐部成立一百六十五年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辉煌！”伯格先生在门口挥舞手臂，兴奋地手舞足蹈。

    看见他这个样子，唐林就笑：“你这么说，我就理解多了。原来我还以为泰恩球迷都满足于现状呢……”

    伯格先生被唐林这话逗笑了：“怎么可能？我们也是人啊。要不然我们就应该在输了比赛之后庆祝，赢了比赛后痛哭。但你瞧，我们会在每一次胜利之后回到矿工酒吧喝上一杯，然后开心一整个周末。泰恩球迷和其他球队的球迷也一样。”

    “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没有人会喜欢失败。哪怕像是我这样之前根本不怎么看球的，也不算球迷的人，只要一想到如果昨天的比赛泰恩输给了索福联，王烈输给了赫尔登，我估计都会气得爆炸。”唐林说道。

    “哈哈！对嘛。我就说，不需要懂球也能看球。只要你有人最基本的情绪就行，赢了开心，输了难过，全世界所有人都一样嘛。”伯格先生抚掌笑道。

    见伯格先生今天的心情是真的好，唐林觉得是时候问出核心疑问了：“所以我更好奇了，伯格先生。我想请你为我解答疑惑，但又怕会冒犯你……”

    伯格先生连连摆手：“话说的这么客气做什么？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得到允许的唐林就问：“伯格先生你说你当初妻子离世后，你因为伤心就不去现场看球了。后来又重新开始看比赛。你还说，你能体会到足球带给你的激情……”

    伯格先生点头道：“没错，我是这么说过。”

    “所以我就想啊……我想是不是泰恩的胜利让你感受到了激情，是不是家乡球队的成功让你重新回到了看台上，并且让你摆脱了丧妻的痛苦。当时我对泰恩一无所知，我以为在你重返球场的那段时间，恰好是泰恩成绩比较好的时间……

    “我就去查了一下那段时间泰恩的成绩。发现泰恩的成绩起起伏伏，一直都不算好，甚至还降过一次级。我没搞明白，明明泰恩的成绩不好，你从家乡球队的比赛中也感受不到快乐，那为什么你还会这么支持泰恩呢？不光是你，还有迪克西先生，还有其他我所见到的那些泰恩球迷……为什么你们还能持续热爱这支没有取得过辉煌成就的球队几乎一辈子？

    “我虽然不是球迷，但是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是听说过关于中国足球过去故事的。中国足球也有过一段黑暗过去，备受诟病，在中国喜欢足球似乎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一样。我其实能理解那些骂中国足球的人，毕竟没人喜欢失败，大家都想赢。

    “而且不光是热爱支持泰恩，你们还依然热爱足球……所以伯格先生，你能不能告诉我，是什么支撑你们一直热爱这支球队的？你又是怎么从足球中获得生活的勇气和激情的？足球……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伯格没想到唐林竟然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在唐林说话的时候，他表情还挺严肃的，可是当他听明白唐林的问题之后，他反而笑了起来：“因为这就是生活啊，唐，这就是生活。”

    “这就是生活？”唐林不解。

    “对啊，这就是生活，足球就是生活。”伯格回答道。“你说得对，泰恩成绩其实不好，一直都不好，能够给我们留下的快乐并不多。那为什么我还喜欢它？因为它是我的家乡球队，从我出生起，就有这支球队，它早就变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他摊开双手。

    “泰恩的历史乏善可陈，没有什么辉煌的过去，大部分时候作为泰恩球迷，其实是苦闷的，没办法从它的比赛中收获快乐。但生活不就是这样吗？痛苦总比快乐多，美好时光总是短暂的，所以才要更珍惜眼前的欢乐啊。

    “在妻子去世之后，我确实痛苦颓废了一段时间。但最后我还是重新回到了利泽公园球场的看台上。是因为如果我不想死的话，生活就总得过下去。就像是泰恩一样，输掉比赛、降级、濒临破产……但它如今依然还在，已经存在了一百六十五年，它是一个比我还长寿的老家伙，它经历的风风雨雨比我都多。我总得接受我人生中那些不圆满、不美好，就像我接受泰恩的失败和沉沦一样。

    “你问我足球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足球对我来说不是胜负的游戏，而是生活本身。生活中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呢？难道输掉一场比赛之后，下场比赛就不踢了吗？下场比赛永远会来，不管你上一场输了还是赢。明天也永远会来，不管你今天过得好与坏。就是这样。”

    说完他微笑着看着唐林。

    唐林呆呆地站在那里，没想到房东先生给出的是这样的回答。

    无关胜利与激情，梦想或热血，没有慷慨激昂，也没有热泪盈眶。

    只是一个七十四岁老人的平凡人生。

    ※※※

    “六个进球，三个助攻……米尔恩不让我看这场比赛直播是对的。”

    电视机前的马特·帕金斯呢喃道，他刚刚和妻子一起看完了二十分钟的比赛集锦。

    “他可能不是怕我接受不了索福联输球。而是怕我看到一个完全不被旧情束缚的王。他怕我因此而伤心……”

    “可你还是看了。”妻子紧紧握住他的手。

    “已经提前知道结果后要好得多。”帕金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当年我们和巴塞罗那竞技的欧冠决赛，王都没有这么恐怖。看来这次俱乐部伤他真的很深……”

    妻子安慰他：“还好赫尔登已经被解雇了，俱乐部总算是做了正确的决定！接下来一定会慢慢变好的！”

    帕金斯摇头：“如果王还在的话，我会更有信心。但现在我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就好起来，索福联的问题其实还没有解决……”

    然后他用遥控器关掉电视，起身离开客厅，走到外面的院子里。

    独自坐在院子中的躺椅上，静静地晒着太阳。

    妻子在屋内看着丈夫在斑驳阳光下的身影，并没有上去陪伴他。

    她知道，此时此刻丈夫需要的是不被打扰的独处，而不是陪伴。

    尽管他说自己能承受得住。

    可看着自己亲手缔造起来的帝国，被自己最信任宠爱的球员如此残暴地摧毁，他的内心一定非常痛苦。

    更痛苦的是，昔日的传奇经理，如今却只能在家晒太阳，什么都做不了。

    他老了，他所建立的事业，也正在腐朽。

    ※※※

    赵周趴在桌子上，鼾声渐起，睡得正香。

    在他头前方的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挂着微信，群里新消息不断涌动，除了热情洋溢讨论比赛的内容，就是催更。

    微信群下面是噼哩噼哩的网站投稿页面。

    页面正中是一条缓慢蠕动的进度条——视频正在上传转码。

    视频的标题、简介、分类等等信息都已经被填写完毕，只差被上传审核，就可以和他的粉丝们见面了。

    标题应该是最后打上去的，因为光标就在标题栏的最后一个字后面跳跃着。

    标题：【看球VLOG】这一天，我在纽卡斯尔见到了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