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认不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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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去留难两种心境,毕业季各奔东西
在二十一世纪初的中国大地上,一切都是欣欣向荣的样子,日新月异的变化让每一个人都充满了希望。从城市到乡村,从工厂到校园,国人都相信,这个新世纪是属于我们的世纪;这个新世纪的开始,就是我们梦想的起点。
省城大学文学院大四506男生宿舍的四名大学生,就像羽翼初丰的鸟儿一样,正在蠢蠢欲动。作为本省最高学府、作为本学府最有幻想力的一个群体,相比于大多数同龄人的优越感是应该的。他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象牙塔里的一方天地,在他们日益长大的内心里已经显得狭小和拥挤。外面,有无限的世界等着他们去探索,有无数的可能等着他们去实现,当然,也许还有隐隐的不安,有小小的焦虑,甚至,一点点的恐惧。不过,在激情和期望的驱动下,这些都算不上什么。
然而,在整体乐观的背景下,并不是每个人的情况都完全一样,甚至大相径庭。
此刻,宿舍里只有艾天成和曹鑫两个人。艾天成正在收拾行李,他已经拿到省城某国有银行瑞华分行的入职通知书,准备明天回老家,先休息一个月,然后再去报到,从此开启金领人生。他还记得四年前刚入学校时,满校园都是迎新条幅,金融学院的迎新条幅最抓眼球,上面写的是:欢迎你们,未来的金融家!而号称浪漫的文学院的条幅,只有欢迎新同学之类平淡如水的口号。今年春招,有好多家银行到学校招收应届毕业生,艾天成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投递了简历。谁知竟出奇顺利,初试、复试、笔试、面试、体检,一套流程下来,几乎没有任何阻碍,顺利过关。除了由于自己专业不对口的一点心虚外,他自然更有理由相信自己的优秀是全方位的。没有别人告诫说的要找关系,没有传说中的送礼,对他这样一个毫无背景的农家子弟,能够在这个大学生并不稀缺的年代找到满意的工作单位,也使得他对这个社会的公平性产生了深深认同。我们的主人公不知道的是,从2000年开始,各家银行开始进入高速扩张期,银行网点如雨后春笋,纷纷出现在大街小巷,银行对人才的需求好象没有了上限。作为受益者,很容易把时势带给他的运气当作自身的能力。
曹鑫就没有那么幸运。曹鑫来自偏远的农村,据说他是那个遥远的小山村里、十余年来考上的唯一一个重点大学的学生。他是他们村的明星,是他父母的骄傲,但在省城、在这所精英荟萃的高等学府里,甚至在他们班级里,他却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就像校园花坛边缘里的一棵不知名的小草,或者干脆说就像体育场沙坑里的一粒沙子,他是如此的普通,如此地默默无闻、可有可无。这不仅仅是因为贫困,更多的是贫困天然所附带的自卑、羞怯、保守、敏感、节俭和寡言少语等特征,如影随形般的潜伏在他身上的各个角落,使得他总是不自觉地进行掩饰和逃避,从而和现实割裂开来。当然在另一方面,贫穷的土地上却也常常盛产踏实、执着、勤奋、可靠等优良品质,只是这些品质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在大多数同学眼里,曹鑫留给大家最突出的印就是节俭。一年四季,他好像只有两套衣服,一套是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棉衣,一套是军绿色的单衣。大学四年,他从不吃早餐,午餐和晚餐也是吃学校食堂里最便宜的饭菜,甚至常常只吃两个馒头或者一碗米饭。有一次,天成甚至发现他在捡拾同学掉在地上的大半拉馒头吃,但他假装没发现。天成知道,维护别人的自尊心,最好的方法不是安慰和同情,而是若无其事般的视若不见。但在他心里更多的还是理解和同情,甚至有莫名的亲近感。天成也来自农村,家里并不富裕,但也谈不上有多贫困,吃穿用度和城里的同学比起来,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曹鑫的贫困却是遮挡不住的,也许是营养不良的缘故,他比一般的同学要矮半头,肤色也比较黑,加上有点抬头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上三五岁。但他却极聪明而且有见解,这也是天成发现的。
有一次艾天成读冯梦龙的《智囊》,看到孔子诛少正卯一节。子贡有疑虑,问孔子说,少正卯有贤名,老师你杀了他不会有错吗。孔子说,少正卯有五恶:心达而险,行僻而坚,言伪而辩,记丑而博,顺非而泽。总之,该杀!
艾天成由衷感慨说:“孔子毕竟是圣人呀!他能透过现象看清本质,对这些大奸似忠的家伙,就应该用霹雳手段!”
曹鑫却说:“孔子列举少正卯的五条罪状,都是他自己的主观判断,并没有列举出具体的事实。再说了,心达而险什么的,孔子是怎么看到的?如果当官的看一个人不顺眼了,就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按照自己设定的是非标准,随便往人身上一套就可以杀人了吗?鲁国的法律是这样规定的吗?我看,八成是少正卯威胁到了孔子的什么利益,孔子才痛下杀手的吧?”
天成想了想,还真是那么回事。没想到,平时看似木讷的曹鑫竟有这样别出心裁的看法,不由得重新审视起他来。在日常相处中,艾天成发现他和曹鑫的三观在很多地方是比较一致的,相比其他两个室友,他们的关系要更近一些。
“老四,你有什么打算?”见曹鑫有点无所适从的样子,艾天成不由问了一句。曹鑫是宿舍里年龄最小的。
“随遇而安吧,还能怎么样?无论如何,我不要回去,我要留在省城,就算打工也要留下来。”曹鑫在企业校招时,投了无数份简历,结果是颗粒无收。他几乎要绝望了,好在他面对各种困苦的承受能力很强,并没有放弃。
“要不要到人才市场再看看?我陪你去。”艾天成热心地说。
曹鑫不置可否,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易觉察地点了一下头。他也是一只将要离巢的鸟儿,却还没有能力起飞,也不知道要飞向何方。
“为什么一定要就业呢?难道人的一生就是为了领着仅能维持生存的薪水,过着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生活,把大好年华局限在社会的一个小小角落吗?”不知什么时间,白家琛走进宿舍。
白家琛也是这个宿舍的成员之一,只是很少在宿舍住宿。他家就在省城,据说他爸爸是政府高官,母亲姓黄,是省属某医院的副院长。白家琛中等身材,带一幅无边眼镜,白净,斯文,总是淡淡的样子。优渥的生活条件并没有使他沾染一丝那些纨绔子弟通常带有的浅薄的傲慢和庸俗的奢靡,相反,他穿着很普通,举止也很得体,说他低调谦逊也不过分。如果不是有同学认出他手腕上戴的是一块卡地亚的腕表,见他偶尔会掏出那个年代还很稀有的手机接打电话,谁也不会看到他的特别之处。但这并不影响同学们把他看成一个相当平和的人,或者也可以说是个情绪相当稳定的人。在和同学们的交往中,他并不活跃,即不拒绝同学们的热情,也能对大家有意无意的疏远泰然处之。他从不去刻意去讨好任何人,但却总是能让人感觉到他那无时不在的温和的微笑。对学校的一切,他有一点置身事外的样子。只有艾天成感觉到白家琛过于冷静,身上有一种高深莫测的神秘气质,让人很难走进他的内心。但此刻,朝夕相处四年的同学即将分别,依依不舍的情绪很容易让他们敞开心扉。
“老大,不要‘朱门酒肉臭’了,你看不上的人生,正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终极追求。”艾天成揶揄道。
“说真的,象天成这样就业,自然也不错,但我想说的是,真正有所建树、能够取得大发展的人,一定不是按部就班的上班簇。”白家琛慨然道,“中原地区为什么落后?中原人为什么贫穷?因为自古以来这里气候温暖,土地肥沃,适宜耕种,人们只要勤劳,就不会饿死。所以中原人普遍具有农耕文明的思维定式,安土重迁,中原地区的文化特征就是稳定、保守、忍辱负重、吃苦耐劳。中原人天生喜欢一成不变,稳定压倒一切。但世界已经变了,这些所谓的优良传统并不适合工业文明,更不适合海洋文明。在不确定的系统里,只有冒险、探索、创新才是为常态,奇迹也只有在不断的冒险、探索和创新中才能被创造出来。”
“我现在还不想创造奇迹,我只想生存下去。”曹鑫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
“理解。如果暂时没有好的就业机会,你就自主创业吧。相信我,有无限的机会在等着你呢!”白家琛盯着曹鑫说,“你知道前些年的万元户吗?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工作稳定的上班族,相反,很多是最早一批的下岗工人,另一批是没有固定收入的下海人。”
曹鑫苦笑一下,算是默认。
艾天成承认,白家琛说得有道理,但又觉得他过于理想化了。对于一个除了梦想、一无所有的大学生,拿什么去自主创业啊!现实的利益远胜理想中的画饼,不管白家琛说的未来有多么辉煌,他还是想稳定。
白家琛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建议,对曹鑫来说过于脱离实际了,补充道:“当然创业是需要一些条件的,不过话又说回来,等条件都成熟了,那就不叫创业了嘛。”
曹鑫赌气道:“实在不行,我就去工地搬砖去。”
白家琛投去赞许的目光,道:“你有这样的破釜沉舟的勇气,何愁找不到工作。等亦舒回来了,我提议506宿舍全体人员相聚一下,纪念一下我们四年的大学时光。”
老二杜亦舒几乎不在学校,这半年他去实习了。
杜亦舒总是很忙,是学校的活跃分子和知名人物。他来自离省城不远的一个小县城,父母早年下海经商,家庭殷实。不知是遗传还是家风的缘故,杜亦舒情商极高,口材极佳,见人自来熟,而且敢想敢试,学校里抛头露面的事,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他的口头禅就是“人生能得几回博”,还常常说:“不拼一把,怎么知道自己有多么优秀呢?”关键是这家伙还长得贼帅,身材高大,浓眉大眼,橡极了某个当红的电影明星,很受女生们的欢迎。到了大一后半学期,连白家琛都还没有女朋友的时候,杜亦舒已经换了两任,现在正和第三任女友打得火热,常常夜不归宿。别看他不务正业的样子,可是每次考试成绩都不错,有一学期还拿到了奖学金。有同学说,杜亦舒每次考试前,都能从老师那里得到额外的“辅导”,但也只是传闻,并没有人去深究。还没有毕业,他就拿到就业单位录取通知,早早去了人人羡慕的省广播电视台实习。
艾天成很羡慕杜亦舒,在他面前有点自惭形秽,又有点嫉妒,不过仅限于内心深处。曹鑫则更多地沉溺于自己的世界,感觉和杜亦舒他们的生活状态相差过于遥远,谈不上羡慕和嫉妒,只因室友的关系,和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对他的行为不置可否。只有白家琛对杜亦舒好像波澜不惊、云淡风轻的样子,学校里了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总体上说,艾天成、曹鑫、白家琛、杜亦舒四个人相处得还不错,他们虽然出身不同,性格迥异,但他都明白一个道理,互相忍让和迁就,是友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他们都很珍惜这四年的缘分。
在将要毕业离校的前一天,四个人,在校门外的一家湘菜馆吃了散伙饭。大家没有像平时那样AA制,白家琛掏的腰包,点了很多菜,还要了两瓶白酒。吃着喝着,不知不觉大家慢慢兴奋起来,说了平时不好意思或者不愿意说的知心话,还有什么“苟富贵,无相忘”之类的,彼此都很动情,依依不舍的样子。杜亦舒喝大了,痛哭流涕的不肯回去,其他人又拉又劝,闹到很晚才结束。
第二天,他们就各奔前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