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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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天深夜,我和罗敷谈起这件事。罗敷有些担心:“这件事越来越麻烦,看来不派人逐捕万章是不行了。”

    我亲亲她的脸颊:“那天我也跟陈汤谈过,我说我不是食言,刚才的话你也听到了,是万章一直想杀我,下次碰到他,我不会再轻轻饶过。”

    “那你现在也没有主动出击,发文书派人逐捕啊。”她奇怪了。

    我说:“暂时以静制动罢,就当我不忍食言。”

    “可是,夫君身为朝廷的廷尉,位列九卿,却要处处躲着一个长安的无赖,未免太好笑了罢。”罗敷趴在我身上,低声呢喃。

    我捏捏她的鼻子,笑道:“大张旗鼓地逐捕也不大好。何况我上次受伤的事,当时也没声张,现在我只有暗暗派人去搜寻。一旦搜到,也不用抓来,当场就斩了拉倒。”

    她也捏捏我的鼻子,道:“究竟仍是个酷吏,我想夫君也没有这么好放过他们。”

    我道:“那是当然,难道我会等他们杀到家里?当然,廷尉府像铁桶一样牢固,他们来了,也只能是送死。至于我们家,没看到最近我又调拨了数十个廷尉吏卒,三班轮值吗?只怕鹤雀也别想飞进来。尤其是你我现在居住的露华堂,更是时刻有人在外围檄巡。”我用手指指月光下的墙壁,除了树影参差之外,上面隐隐闪过士卒徼巡的身影。

    她点点头,又叹了口气:“虽然如此,但我担心,守得再牢,也未免会有瑕疵。我看《太白阴符经》上说:‘守不足者攻有餘。’到底以攻为守,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啊。”

    我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可是最近半个月派出的人都根本找不到他们的下落,难道他们都逃出了长安?”

    “也许罢。一个无赖子想刺杀廷尉,未免太滑稽了。夫君,夜漏三更了,睡罢。”说着她突然把我抱得紧紧的,院外正好传来更漏的响声。

    我抚摸着她软软的背脊,摇摇头:“那可不一定,你想想,甘露四年,未央卫尉冯不识不就在渭桥上被刺客杀了吗?那刺客也不过是个匹夫,可是极有耐心,他知道冯不识喜欢从渭桥经过,干脆装成乞丐,在渭桥桥洞下住宿寻找时机,最后竟被他成功了,可怜冯不识旅力过人,身边又是侍卫环护,却被一个干瘦的刺客取了性命。”

    “夫君既然知道,那就不要随便过桥。”罗敷一边说,手一边不老实地往我下边挪去。很快我也有了反应。

    我环抱着她,笑着说:“你是不是想要了?”

    虽然夫妻这么久,她还是羞涩地点点头。我也抑止不住,今夜月光如水,也是个欢爱的良夜。我也反手抱紧了她,脑袋在她胸前乱拱……

    我们在榻上缠绵,正在关键时刻,我忽然听见身后有异样的响声,不由得停止了动作。罗敷却在我身下呢喃道:“夫君,不要停……啊……”

    “你听见有什么声音吗?”我侧着头倾听着。

    罗敷满脸潮红:“夫君不要太紧张了,哪有什么声音,就算有,现在是深秋,可能是落叶的声音罢。”

    我喃喃地说:“也有道理。”

    我被她的激情打动,又动作起来。猛然我感觉房间的门被推开了,这次很大的“吱呀”声可以证明我的耳朵没有问题。

    最后的衝刺还没来得及完成,我感觉自己后颈上一阵冰凉,顺着我的脊椎下行。一个声音阴沉地说:“不要动,否则马上死了可不能怪我。”

    我的动作当即戛然终止,情欲也霎时间飞到了九霄云外。我额声道:“万章,你是怎么进来的?”

    “告诉你也不妨,我挖了两个月的地道,今天终于成功了。”万章阴沉沉地说。

    我顿时想起了当时问王黑狗的话。我问他下一次刺杀我会是什么时候,他说按照现在的进度也快了。我当时听不明白,原来他所谓的进度就是指挖掘地道的进度。我心中失意之极,不由得长叹了一声:“果然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什么都想到了,独独没有想到你把地道挖到我家。这也许就是天意罢。”

    “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临死前还有什么话说?”万章道。

    “久闻万子夏是个义士,公卿称颂,如果能先让我穿上衣服再死,死亦不恨。”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术士对我说的话,我杀了那么多人,的确有损阴德,现在报应终于到了。我知道这回必死无疑,但究竟不愿意裸着身体死,那样未免过于不雅。

    “如果你不叫喊的话,这个要求可以考虑。”另外一个声音道。原来楼护也跟着来了。

    这句话似乎提醒了我。如果我叫喊起来,院子里的侍卫们或许很快就可以赶到,但是我的性命还能支持到他们进来的那一刻吗?我本身就远不如万章健壮,何况他握着武器,我手无寸铁。当然,侍卫们赶到,或许能及时发现他所掘的地道,就可以及时追到他。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时我已经死了。

    “我不会叫喊,但是能不能放过我的侍妾。”我指了指罗敷,这时她已经慌张地披上衣服,瑟缩地瘫在蓆子上,半个饱满的乳房还露在外面。我感到一阵羞愧,可怜的女子,我真恨自己身为廷尉,却不能保护她。

    万章点点头:“当然,我杀她干什么?冤有头债有主,我从来就不是滥杀的人。”

    我下意识地夸了他一句:“柳市万子夏,果然名不虚传。”我边说边慢慢地穿衣服,想到马上就要引颈受戮,心里顿时有说不出来的伤心。我内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矛盾,一时间后悔自己以前不该滥杀,一时间又后悔自己滥杀得不够。当时要不是无端生了妇人之仁,就完全可以不理会陈汤,立刻派人逐捕万章、楼护,也许他们早就落入我的掌心了。

    虽然尽量拖延时间,我的衣服仍不免要穿好,甚至最后一个衣结我都以前所未有的闲心打得很细緻,宛然可以成为一个艺术品。可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迎面看着万章和楼护,他们甚至没有带面罩,简直有恃无恐。一时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谁告诉他们我住的寝房位置?这个露华堂是我新近搬进来的,他们怎么就能把地道准确地掘到这附近?

    “好了吗?”万章扬着剑,似乎有些焦急了。

    我正要答应,突然罗敷叫了起来:“慢,妾身有话说。”

    万章冷冷瞧了她一眼,道:“有话快说。”

    “妾身能不能代替妾身的夫君死。请你们杀了妾身,放过他。”她说。

    她的话让我感到诧异,刚才她还吓得瑟瑟发抖,怎么突然就产生了这样的勇气?我心里涌起一阵热浪。我的好罗敷,不枉我平日疼爱她一场。

    望着她釵横鬢乱的模样,我心里好一阵爱怜,由此更加恐惧生命的行将结束,我实在捨不得就此和她阴阳相隔。同样,如果她要代替我死,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不行。”万章一口拒绝,他想了想,又柔和了语气,“夫人,不要以为这世上的男子是什么好东西,你为他死,他顶多悲痛得一刻,顶多会流一两滴鱷鱼眼泪,很快就抛之脑后了。过两天,他又左搂右抱有了新欢。当年我有一个妹妹,因为爱上了陈汤这个竖子,最后为他而死,从他身上我又何尝找到了什么愧疚,甚至他还和杀死我妹妹的仇人打得火热。你说,这世上的男子有良心么?”

    看着他喋喋不休,我恐惧之餘又免不了有些好笑。这种时候,他竟然有心情废话,简直不像个游侠。不过这也好,反正多挨得一刻,我就多一刻活着的时间。虽然这时间是那样的难熬。

    罗敷再次跪地恳求,头在蓆子上碰得“咚咚”有声:“可是妾身相信妾身的夫君是个重情的人,就像子夏先生也是个男子,却也是个重情义的人一样。求求子夏先生,让妾身代他死罢。”

    万章怔了一怔,显然罗敷夸他有情义,打动了他的心,但迟疑归迟疑,他嘴里还是蹦出这么一句话:“你以为这是棋亭菜市,可以讨价还价,受死哪有替代的。”语气却到底变得和缓了。

    一旁的楼护也从鼻子里嗤出了三点笑声,像有人用瓦片在水面上砍出了三点水花,一闪而没,我还真没见过这么稀奇的笑。他笑完低声喝道:“别废话了,我们兄弟挖了两个月的地道,难道仅仅为了杀你,你觉得自己配吗?”

    罗敷无奈,把头转向我,她眼睛里泪光盈盈,额头上鲜红的一簇鲜血,是刚才叩头碰出来的。她泣道:“那么妾身想请求夫君,能不能写张遗令,把身后的家产让两个儿子平分,不要分什么嫡庶。”

    我惊讶得合不拢嘴,简直难以想像一向淡泊的罗敷竟然会向我提出这样的要求。要是平时她这么要求我一点也不会在乎,可是在我的生死关头,她竟然以这样的话当作赠别。她还不如抱住我好好哭泣一场呢。

    “这就是你给我的诀别之言吗?”我感觉自己脸上铺了一层寒霜,大概有说不出来的难看。我感觉脸上的肌肉完全控制不住了。

    她俯下头低泣:“啊,不,夫君,你不要恨妾身。如果你安然无恙,妾身绝不会提这样的要求。可是如果你真有不讳,妾身自己倒无所谓,但是我们的宽儿怎么办。如果他的长兄独佔所有的财产,妾身的宽儿靠什么谋生?他还小,他需要足够的钱财为自己寻找机会,至于妾身自己,怎么受苦都不要紧……”

    楼护打断了她的哭声:“子夏兄,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夜长梦多,割了他的首级赶快走罢。”

    我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万章提刀走近我。

    罗敷尖叫一声扑到我怀里,张开双臂像鸟一样护着我:“子夏先生,你干脆连我一块杀了罢。”

    我的怨恨消逝了,对万章说:“子夏君,能否再给我一主香时间,让我写个遗令交给她,一定爽快受死。我不是故意拖延时间,但是你能让一个九卿写好遗令再死,传出去不都会夸奖你有侠义之风吗?孔子说:‘杀人之中,亦有礼焉。’子夏君曾经游于士大夫之间,这些高尚的品德想来不会比我生疏罢。”

    “我挖掘了两个月的地道一意为朋友报仇,本来就是义士。”他虽然这么说,手上的刀却不由自主地下垂了。他转过头对楼护说:“再给他一主香时间,叫他死而无怨。”

    “可是万欣和那些兄弟们死而有怨。”楼护不服气道。

    万章道:“他的确应该立刻受死,可是奸人的恶毒品质,我们又何必傚法,否则不就变得和他一样了吗?杀人,也得杀得像个游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