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归客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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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里头,在现在这一季里,以及这一季的前些日子里,遇到天气好的时候,往往有些朝始夕终的活动,虽然微小琐细,却也足以把爱敦荒原上那种庄严伟大的安静骚扰了。这些活动,要是和城市里、或者村庄里、甚至于农田上的活动比起来,只能算停潴不动中臭水的发酵,或者是半睡不睡时筋肉的蠕动。但是在这块地方上,却没有别的情况和这些活动作比较,同时它四围永远有山峦环立,把它和外界隔断。在这儿,只是闲行就都像“过彩车”一样地新鲜,任何人都可以毫不困难,自命为亚当①;因此这些活动,就把所有目力见得着的鸟儿,所有还没入蛰的爬虫,都引得注意起来,把所有附近一带的小兔儿,也都闹得带出莫名其妙的样子来,蹲在危险所不及的山坡上,老远了望。①亚当:在这儿等于说,世界上头一个并且唯一的人。
原来前些天天气好的日子,赫飞给老舰长斫了好些捆作燃料用的常青棘,现在所说的这种活动,就是把那些捆常青棘敛到一块儿,再把它们堆成一个大柴垛。柴垛就堆在老舰长那所房子的一头儿,堆柴垛的人是赫飞和赛姆,老头儿在一旁看着。
那是一个晴朗平静的下午,靠近三点钟左右;但是冬至既然已经人不知鬼不觉地就来到了,所以低低的太阳,就把实在还早的时光弄得仿佛已经很晚;因为荒原上面,没有什么东西①来提醒那儿的居民,说他们夏天把天空当日晷那种经验,现在已经不适用了。好些日子、好几个星期以来,日出的方位,已经从东北进到东南,日入的方位,已经从西北退到西南了,但是爱敦荒原上的人,却简直地就没理会到这种变化。
①东西;指教堂的钟而言。
游苔莎那时正在饭厅里;只见那个饭厅实在更像一个厨房,地是石头铺的,壁炉暖位①张得很大。那时空气很沉静,她在那儿独自逗留那一会儿的工夫里,听见了谈话的声音,从烟囱一直传到她的耳朵里。她进了壁炉的内隅,一面听着谈话的声音,一面往上看着烟囱的四壁。只见四壁参差不齐,有许多孔穴,烟气就在四壁中间乱滚乱涌,一直往上冲到烟囱上面那块方形的夭空,外面的日光,也就从那儿淡淡地射到灰网上面,那些灰网缀在烟囱的四壁上,跟海草缀在礁石的缝儿里一样。
①壁炉暖位,旧式的壁炉,广大宽敞,像一个小屋子。炉里火旁,可以坐人,叫做壁炉暖位。现在的壁炉,已经变得很小了。
她想起来了,柴垛隔烟囱不远,谈话的声音是由堆柴垛的工人那儿传来的。
只听她外祖也和他们一块儿说起话来:“那小伙子永远不离老家才对。他父亲作的事情,他作起来,也一定最合适,他应该接著作下去。我不相信,现在这样一家子里老出新花样,会有什么好处。我父亲是当水兵的,所以我也当水兵,要是我有儿子,我也非让他去当水兵不可。”
“他过去一直都是在巴黎待着的,”赫飞说。“人家告诉俺说,就在那儿,前些年他们把个国王的头砍下来了①。俺妈时常对俺讲那段故事。她老说:‘赫飞,那阵几俺还是个小姑娘哪。有一天过晌儿,俺正在家里给你姥姥熨帽子,只见牧师走进来对俺说,珍恩,他们把国王的头砍下来啦;以后还要出什么事,只有老天爷知道了。’”
①国王的头砍下来;指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而言。一七八九年,法国第一次大革命发动,一七九三年,路易十六在断头台上处极刑。当时英国朝野上下。极为震动。
“没过几时,我们中间有很多的人了,也和老天爷一样地知道,”老舰长格格地笑着说。“我那时还在童年哪,就因为那件事,在兵船的水线下过了七个年头——就在该死的凯旋兵船那个外科室里,眼看着那些折腿断胳膊的水兵,往后舱里抬。……啊,这小伙子住在巴黎。他给一个钻石商人当经理,或者那一类的事儿,是不是?”
“不错,正是。他作的真是耀眼增光的大买卖,他妈对俺这么说来着——说到那些金钢钻儿,真是皇宫金銮殿一般。”
“他离家的情况,俺记得很清楚,”赛姆说。
“那小伙子作那样买卖太好了,”赫飞说。“在那儿卖金刚钻儿,比在这儿穷对付,可就天上差到地下去了。”
“在那种地方作事,花销一定少不了吧?”
“你说的是,实在少不了,”老舰长回答说。“不错,在那种地方,你花了许多许多的钱,还是也成不了酒囊,也成不了饭袋。”
“他们都说克林-姚伯成了一个好念书的人了,对于事情总有顶别致的见解。俺想,这都是因为他上学上得早的毛病吧;那时那种学校,真不大像话!”
“他对于事情,总有顶别致的见解?真的吗?”老头儿说。“唉,现在这年头儿,把小孩上学这件事重视得太过火儿啦!净是坏处。你只要碰到栅栏门的柱子和仓房的门,你就非看见那些小流氓在那上面涂的那些不像样子的话不可:一个女人,往往都羞得不好意思从那种地方过。要是没人教给他们写字,他们怎么就会涂那些坏话哪?他们的上辈儿,都不会干这种事,而那时的国家,反倒因而比现在好得多。”
“俺觉得,舰长,游苔莎小姐脑子里从书本上学来的东西也不少吧,也赶上了这块地方上不论什么人啦吧?”
“游苔莎小姐的脑子里,要是没有那么些胡思乱想的东西,也许于她倒好一些哪,”舰长简捷地说,说完了就走了。
“俺说,赛姆,”老头儿走了以后,赫飞说,“游苔莎小姐和克林-姚伯,真是再好没有的一对儿了——是不是?要不是那样,你就把俺打死!他们两个都一点儿不错,同样心地细腻,都知书识字,又都心高志大——就是老无故意要造一对儿,也不能比这一对更合适呀。克林的门户,也和游苔莎的正相当。克林的爹是个庄稼人,那不含糊;可是咱们都知道,他妈可是个上等女人啊。俺只愿意他们两个能配成夫妻,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
“他要是还像从前那样漂亮,那么他们两个,手儿挽着手儿,都穿着顶好的衣裳,那一定很美,其实衣裳没有关系,好也可,不好也可。”
“不错,赫飞,一定很俊。唉,俺这些年没见他啦,俺想见他真想的不得了。俺要是知道他一准什么时候到这儿,俺能豁上跑三四英里去迎他,去给他拿东西。俺只怕他不是他小孩子的时候那样了。他们都说,他的法国话说得快极了,跟小姑娘吃黑莓一样地快。要真是那样,咱们这些没出过一天门儿的乡下人,叫他看着,可就不定多么土气啦。”
“他坐火船过海到蓓口,是不是?”
“不错,不过到了蓓口以后再坐什么来家,俺可就不知道了。”
“他堂妹朵荪闹的这档子可真糟糕。俺不知道,凭他那么一个精细人,是不是肯插上手,沾这样的龌龊事。那天晚上,咱们大家伙儿,拿着他们当了两口子,给他们唱歌,以后又听说他们并没结婚,你说咱们那一场,闹得多不是味儿!要是俺家里的人,叫人这样耍了,那俺不一头碰死才怪哪。一家子都因为这个叫人小看了。”
“不错。那个可怜的姑娘,为了这件事,可也真受了熬煎了。俺听说,她的身体都跟着弄坏啦,因为她老在家里憋着不出门儿嘛。这阵儿老也看不见她再像从前那样,两个脸蛋儿像玫瑰花似的,在荒原上跑来跑去了。”
“俺听说这阵儿就是韦狄再想娶她,她也不嫁他了。”
“你听说来着吗?俺可没听说。”
那两个堆柴垛的工人,在那儿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谈论的时候,游苔莎就慢慢地在炉床上面把头低下,沉思起来,她的脚尖也不知不觉地往她面前还着着的干泥炭上轻轻拍打。
他们谈的题目,她听来特别觉得有趣。一位伶俐的青年,正要从一个和荒原完全相反的地方——巴黎,到这片荒原上来了。这真和从天上掉下一个人来一样。并且特别奇怪的是:这两个乡下人,居然会不知不觉地把她自己和那个人,看成了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游苔莎听了那五分钟的话以后,心里就生出形形色色的景象来,足够把那整个空闲无聊的下午都占去。空洞的心灵本来有时会不知不觉地变得生动,像她现在这样。游苔莎在早晨的时候,怎么也想不到,她那无颜无色的内心,会在一天还不到晚上的短短时间里,并且在连一个客人都没来拜访的情况下,变得和显微镜下的水那样生动,那样骚乱。赛姆和赫飞谈论她自己跟那位素不相识的人怎样是天造地设的那番话,对于她的心灵发生的影响,和《惰堡》①里那个唱诗人闯进城堡后的前奏曲一样。他刚进城堡的时候,那地方好像一片空洞寂静,他一弹起前奏曲来,那地方上就有千千万万被囚的人一下出现。
①《惰堡》:英国十八世纪诗人汤姆孙《1700-1748》所作的一本寓言诗,内言术士“昏惰”,造为城堡,以术招引世上惰人,使入堡中,终日昏沉。有武士名“艺术”与“勤劳”,听说这件事,就带着唱诗人一块去征服他。把“昏惰”擒了以后,武士告诉唱诗人,叫他把天神一般的灵感使出来,把潜伏在这儿的灵魂引出来。“唱诗人觉诗神来到,便双手把琴弦齐操,一支前奏曲给他的高歌作引导,一下他身边千万囚人齐涌如潮。”见那本诗第二章第四十六节后四行。
游苔莎只顾作这些揣测悬想,就把时光完全忘了。等到她感觉到外界情况的时候,已经暮色苍茫了。常青棘已经堆好,工人们也都回家去了。游苔莎上了楼,因为她想要在她每天这个固定的时间出去散步一会,并且还决定要朝着布露恩那一面去,那就是青年姚伯从前下生的地方,也就是他母亲现在居住的地方。她往别的地方去,也同样地没有什么道理呀,那她为什么不可以往布露思去一趟呢?白天美梦中向往的去处,很值得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像谒圣地一样朝拜一番。到姚伯的住宅前面去,看一看他宅前的篱栅,这里面含有一种尊严性,和一件非作不可的事业一样。这样一番闲散的游逛,却好像是一件重大的使命,总得算怪吧。
她戴上帽子,就出了门儿,朝着往布露恩①去的那一方面下了山坡,顺着山谷,慢慢往前走去。她走了一英里半地以后,她到的那块地方,就和以前不一样了;只见山谷中间青绿的草地,比以先宽展了许多,路两旁的常青棘,也让出很大的地方来;土地越来越较肥沃,常青棘也越来越较稀少,到了以后,只有孤零散乱的常青棘,东一堆西一簇地长着了。在这一片参差不齐、绿草如茵的平地外面,有一溜白色的篱栅,荒原这一方面的边界,就顶到那儿为止。那时候,只见一片大地苍苍茫茫,一溜篱栅白色清晰,它们两相陪衬之下,好像白色的花边,镶在天鹅绒上一样。白色篱栅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庭园;庭园后面,是一所参差错落的老草房。面对一片荒原,俯视整个山谷。原来这所幽静隐僻的住宅,就是新近在时髦中心、繁华漩涡的法国京城寄寓过的那个青年就要回到的地方。
①布露恩:赫门-里说,布露恩是以农舍巴姆斯屯为底本的,位于荒原靠近下巴克汉姆屯那面的边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