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日的晨和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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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行婚礼的上午①来到了。从外表上看来,没有人想得到那一天布露恩里会有人对迷雾岗关心。因为克林的母亲住的那所房子,不但周围是一片严肃的寂静,里面也丝毫没有什么生气。姚伯太太本来谢绝了参加婚礼,所以那时候,她在紧通门廊那个老屋子里,对着早饭桌子坐着,眼睛无精打采地往敞着的门那儿看。原来六个月以前,过圣诞节请客欢乐,就在这个屋子里,游苔莎乔扮男子,以生客的资格前来赴会,也就在这个屋子里。现在,唯一进这个屋子里面的活东西,却只有一只小麻雀了;它进了屋子以后,觉得没有什么叫它害怕的活动,就在屋里各处大胆地跳起来,硬要从窗户里往外飞,飞不出去,就在窗台上那些花盆里种的花儿中间乱扑打翅膀。这样一来,可就把那位孤独静坐的人惊动了;她站起来,把小鸟放出去,并且走到了门口。原来她正在那儿盼朵荪来,因为头天晚上,朵荪来过一封信,说已经到了她想要拿那些基尼的时候了,她今天要是有工夫,要亲自来一趟。

    ①英国现在的习惯,婚礼普通多在上午十一点钟和十二点钟之间举行,贵族人家多在一点半钟举行,不过在下午三点钟以前也可以。在一八八六年以前,却总得正午以前就完成了的婚礼才算有效。

    但是当姚伯太太抬头往荒原上那一片山谷——那一片到处蝴蝶翩跹、各地蚂蚱低声沙沙和鸣的山谷——看去的时候,她的心思却只让朵荪占去小而又小的一部分。一出家庭戏剧,虽然在一二英里以外预备扮演,而在姚伯太太眼里,却跟就在她面前扮演差不多一样地清楚。她想把那种景象从她心里摆脱掉,就在园子里来回遛达,但是她的眼睛,却不由得要时时往迷雾岗所属的那个教区的教堂那方面看,同时她那种兴奋的想象,好像把介在教堂和她的眼睛之间那些岗峦都穿透了。上午慢慢地过去了,钟声打了十一下了:那时婚礼果然正在进行中吗?当然了。她接着就把教堂内外的光景琢磨:克林如何这时候带着新娘走近教堂;他们如何坐矮种马马车(以前朵荪告诉过她,说他们要坐那种车走那短短的路);他们到了栅栏门把车停下来的时候,门口如何有一群小孩子。于是她看见他们进了教堂,走到圣坛所,跪在圣坛前;婚礼就同在她眼前举行的一样了。

    她用手捂着脸,呻吟着说:“这真是大错!他将来非后悔不可,那时他就该想起我来了!”

    她正在那儿由于预见凶兆而难过,只听得屋里的老钟响了十二下。过了不大的一会儿,悠渺的声音,隔着重叠的岗峦,送到她的耳朵里。原来微风正从那方面吹来,把远方和鸣的钟声①带到,悠扬起伏,一声,两声,三声,四声,又五声。东爱敦村②的喜钟,正在那儿宣布游苔莎和她儿子的婚礼告成。

    ①和鸣的钟声;英国习惯,结婚时教堂所撞的是许多钟,音阶高低不一,撞起来是调和的。钟的多少,各地不一。在比利时,一套总是从二十或音三十到六十或者七十。英国则很少多过十二的。

    ②东爱敦村:赫门-里说,“我们可以假定,此村为爱夫坡得村”。

    “那么他们的事已经完了,”她嘟囔着说。“很好,很好;生命本来也是不久就要完的么。那么我何必再泪痕满脸哪?在生命里,一事伤心,就事事伤心:因为一条线贯串着整个的事体么。然而我们可还说,‘有笑的时候’①哪!”

    ①有笑的时候:《旧约-传道书》第二章说,“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哭有时,笑有时……”。

    傍晚的时候,韦狄来了。自从朵荪结婚以后,姚伯太太对于韦狄总是表示一种冷峻的友谊;这种态度,在一切那种非心所愿的结合里,日久天长总要自然发生。本来梦想中合意的事情,既然老没有办法,把人弄得心灰意懒,只好置之一旁;受了挫折的人们,只有就着现状,勉勉强强、无精打采,努力往好处作去。说公道话,韦狄对于他太太的伯母,总得算是很客气的;所以现在姚伯太太看见他走来,并没露出惊讶的样子。

    姚伯太太很焦灼地问韦狄怎么朵荪没来,因为她知道她侄女很等钱用。韦狄答道:“朵荪本来答应您说要来,可是她不能来了,因为昨天晚上,老舰长亲自下山劝驾,叫她今天千万到场,她不好意思驳他的面子,就答应了。他们一早儿就用矮马马车把她接走了,回头还要把她送回来。”

    “那么事情已经办完了,”姚伯太太说。“他们已经到了他们的新房子里去了吗?”

    “我不知道,自从朵荪去了以后,我就再没听到迷雾岗的消息。”

    “你没同她一块儿去?”姚伯太太问,问的口气仿佛是,他不去也许有很好的理由似的。

    “我没有工夫去,”韦狄脸上微微一红说。“我们两个,不能一齐都把家撂了;今天是安格堡赶大集的日子,所以早晨未免有点儿忙。我听说您要给朵荪点儿东西?您愿意的话,我可以替她带回去。”

    姚伯太太犹豫起来;她断不定韦狄知道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所以她问:“她对你提这件事来着吗?”

    “她并没特意对我提。她只是随便说话的时候提起来的,说要到这儿来拿点儿东西。”

    “那些东西,不值得麻烦别人;她多会儿高兴来的时候,她自己带去好啦。”

    “她一半天是来不了的。照她现在身体方面的情况看,她不能像从前那样走那么些路了。”说到这儿,他又微微含着讥讽的意思,添了一句说:“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您不敢交给我?”

    “不是什么值得麻烦你的东西。”

    “您这样一来,叫人觉得好像您信不过我了,”韦狄说,说的时候,虽然笑了一声,却因为心里一阵愤怒,脸都红起来;这种立刻爆发愤怒,本是他的常态。

    “你用不着往那方面琢磨,”姚伯太太冷冷淡淡地说。“这没有别的,只是因为我觉得,某些事情,让某人办,比让别人办,更好一些就是了。这本是普通人的常情啊。”

    “随您的便儿好啦,随您的便儿好啦,”韦狄简截地答。“这不值得辩论。好啦,我想我现在该回去了,因为店里的事情,不能老靠小伙计和小女仆。”

    韦狄走了,他告别的态度,却没有他刚见面的态度那样客气了。但是姚伯太太现在对于他的为人,已经知道得很透彻了,所以对于他的态度,不管好坏,一概不去在乎。

    韦狄走了以后,姚伯太太就自己站着琢磨起来:那些基尼,既是她没肯交给韦狄,那么到底怎么处置,才算顶妥当呢?既是朵荪本是因为从韦狄手里要不出钱来才受了窘,那么她自然是不会叫韦狄来拿这笔钱的了。同时,朵荪又真等钱用,而至少一个礼拜以内,她自己也许不能亲自到布露恩来。把钱给朵荪带到店里或者派人送到店里,当然不是好办法,因为韦狄差不多准会在店里的,就是不在店里,他也会发现这件事的;并且,韦狄如果真像她伯母疑心的那样,待朵荪不能像他应该待她那样,那韦狄也许会从柔和驯服的朵荪手里,把这些钱全都弄到他自己手里去的。但是今天晚上这个特别的日子,朵荪却在迷雾岗,无论送什么东西给她,她丈夫都不会知道。所以通盘看起来,这个机会很值得利用一下。

    再说,她儿子克林,今天晚上,也正在那儿,并且现在结了婚了。要把他那一份儿钱也给他,没有比现在这个机会再合适的了。而且她趁这个机会,把钱给她儿子,很可以表示表示,她对于她儿子并不怀恨;那位郁闷的母亲,想到这儿,不由得高起兴来。

    她上了楼,从一个锁着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匣子来,从匣子里把多年以来就藏在那儿那些没有用旧的大个基尼①全倒了出来。这些基尼,一共是一百个,她把它们分成两堆,一堆五十,把它们装在两个小帆布袋子里,捆好了,就走到庭园,去唤克锐-阚特,因为那时候,克锐-阚特正在庭园里徘徊,希望吃到一顿并非真该他吃的晚饭。姚伯太太把那两个钱袋交给了他,吩咐他送到迷雾岗,千万要亲手一个交给朵荪,一个交给她儿子。她又一想,认为克锐要是知道了里面是什么东西以后,他就更可以完全认识到它们的重要性了,所以就把它们的内容对他说了。克锐把钱袋往口袋儿里装好,答应了要极端小心在意,就拔步往前走去。

    ①大个基尼:基尼的大小比金镑大,故云“大个”。

    “你不必忙,”姚伯太太说,“你要是等到黄昏以后没有人能看见你的时候再到那儿,那就更好了。要是还不太晚的话,你回来上我这儿来吃晚饭好啦。”

    克锐开始在山谷中由低而高往迷雾岗走去,那时候,已经差不多九点钟了;但是那时既然正是夏天最长的日子,所以黄昏的初步苍茫,只刚刚把一片景物染了一层褐色。他走到他的路程里这一段的时候,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再一看,这种人声,是从一群男女那里来的,他们正走到他面前一个山坳里,那时只有他们的头顶,能够看得出来。

    克锐站住了脚,琢磨起他带的那些钱来。那时天色还早,所以即便克锐,也差不多不会当真认为会有路劫。虽然如此,他却要采取预防的准备;原来自从他小的时候,一遇到他身上带的钱超过两个或者三个先令,他就要这样——那种小心,简直和皮特钻石①的所有者在同样疑惧的时候所采取的办法相似。他把靴子脱下来,把装基尼的口袋解开,在左脚的靴子里倒进五十,在右脚的靴子里也倒进五十,都把它们在靴子底上极力摊平了(他那两只靴子,实在是两只箱子,尺寸的大小,一点儿也没受脚的限制)。都装好了以后,他又把靴子穿上,把靴带全系好了,然后才起身上了路;那时他脚下虽然沉重,心里却轻松了。

    ①皮特钻石:世界上第六颗最大的钻石,重一百三十六又四分之三开。原先属于英人皮特,故名。据说,皮特得到这颗钻石要把它带到英国时,是把钻石藏在他儿子的鞋跟里的。

    他再往前走去的时候,他的路线就要和他前面那一队吵闹喧嚷的行人合而为一了;他走近他们的时候,只见他们几个全是爱敦荒原上他很熟悉的人,里面还有布露恩的费韦;他见是这样,才把心放下。

    “怎么,克锐也去吗?”费韦刚一认出这位新来者的时候就说。“俺敢说,你名下并没有情人,也没有太太,你赢了袍子料儿给谁呀?”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呀?”克锐问。

    “噢,俺说的是抓彩会呀。俺们一年一次,年年都去。你也跟俺们一样,是去赴抓彩会的吗?”

    “俺压根就不懂那是怎么回事。那也和斗棒子①,或者别的动凶流血的玩艺儿一样吧?对不起,俺不去,费韦先生,你可别见怪。”

    ①斗棒子:二人用粗棒互斗的游戏。别的流血的玩艺儿,指斗拳、摔跤等而言。这些本为英国十八世纪乡村游戏,至十九世纪末绝。

    “克锐还不知道这个乐子哪,那他看了,一定觉得有意思,”一个胖女人说。“一点儿乱子也没有,克锐。一个人出一个先令,抓着了的,得一件袍子料儿,有太太的,可以送给他太太。有情人的可以送给他的情人。”

    “啊,像俺这样倒霉的人,这种事哪有俺的份儿呀。可是俺倒很想看一看这个乐子,可得没有什么邪魔外道的,这得看的时候不用花钱,也不会有打架动凶的事儿才行。”

    “一点儿吵闹都不会有,”提摩太说。“一定的,克锐,你要愿意去看一看,俺敢保决没有乱子。”

    “俺想没有不干不净的热闹儿吧?你们想,街坊们,要是有,那俺爹就非跟着学坏了不可,因为他那个人,就是不讲规矩体面。可是一先令就能得一件袍子料儿,还没有邪魔外道的,那可真值得看一看,俺想耽误不了半个钟头吧。街坊们,比方回头天黑了,你们这些人要是没有往迷雾岗那条路去的,那你们可得往那面送俺一送,那样的话,俺就去看一看。”

    有一两个人答应了回头送他,于是克锐便离开了自己的正路;跟着他那些伙伴,转向右方,往静女店走去。

    他们进了静女店以后,只见店里公用的大屋子里,已经差不多有十个左右邻近一带的街坊,聚在那儿了,加上新来的这一伙人,人数就有以先的两倍了。大部分的人,都坐在屋子四围的坐位上,坐位之间,都有扶手,把每一个坐位隔断,同粗陋的教会职司座①仿佛,上头还刻着许多旧日那些著名酒鬼们名字的字头;那些酒鬼从前的时候,本是日夜不离这地方的,现在却都成了酒糟透了的灰烬,躺在邻近的教堂坟地里面了。坐客面前的长桌子上许多酒杯中间,有一块薄薄的布,原先包着的,现在已经解开了,放在那儿,那就是他们所说的袍子料儿,要抓的彩就是那个。韦狄正嘴里含着雪茄,背脊朝着壁炉站着;同时抓彩会的发起人,从远处市镇上来的一个小贩子,正在那儿滔滔不绝地讲那块布作夏天的衣服料有什么什么好处。

    ①粗陋的教会职司应:安于教堂或大教堂东部。通常雕镂,故此处以粗陋形容之。

    “我说,众位,”新来的那一群人走近桌子前面的时候,他接着说,“咱们本来只要四位,就凑足了数儿了,现在可来了五位。我看刚进来的这几位脸上的神气,就知道他们一定很精明,很能利用这个难以碰到的机会,只花一点点儿钱,就可以把他们的太太和情人们打扮打扮。”

    有三个人——费韦、赛姆、还有另一个,把他们的先令放在桌子上,跟着那小贩子就去劝克锐。

    “俺不来,先生,”克锐往后一退,同时急忙一瞅,表示怀疑,嘴里说。“俺是个穷小子,只来看一看就是了,你可别怪俺。俺连你们怎么个抓法儿还不知道哪,要是敢保那件袍子料准能到俺手里,那俺就花一个先令,不是那样,俺就不干。”

    “我想差不多可以敢保,”那个小贩子说。“说实在的,我现在看你脸上的气色,虽然不敢说你一准能得,我可敢说,我这些年,从来没看见过比你更像有能得彩的气色的。”

    “无论怎么样,反正你和俺们有同样的机会啊,”赛姆说。

    “不但有同样的机会,还格外有最后来的好运气①哪,”另一个人说。

    ①后来的好运气:英国谚语,“最后的有运气,脏土里捡便士。”

    “俺是戴着白帽子①下生的,水里淹不死俺,大约别的法子也毁不了俺吧?”克锐开始心活起来,补充了一句说。

    ①白帽子:一种白色的薄膜,有的小孩下生的时候,长在头上。英国人以为带这东西下生的小孩有好运气,并且认为它有一种水淹不死的魔力,所以从前做水手的,往往买来带在身上。

    弄到后来,克锐到底放下了一个先令;抓彩就开了头儿,骰子就轮流起来。轮到克锐的时候,他用一只颤抖的手把骰子盒儿拿起来,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一摇,放下一看,却掷出一副“大对子”来。别的人有三个摇出了平常的“小对子”,其余的人摇的都是“点儿”。

    “我早就说这位看着就像一个赢家么,”那位小贩子恭敬有礼地说,“拿去吧,先生,这件袍子料儿是您的了。”

    “哈,哈,哈!”费韦笑着说。“这真是他妈俺头一回看见的怪事!”

    “是俺的啦?”克锐怔怔地瞪着他那双枪靶式的眼睛说。“俺——俺也没有大闺女,也没有小媳妇儿,俺连个寡妇老婆还没有哪,俺弄了这个去,别人不要笑话俺吗,老先生?俺起先只顾凑个趣儿,哪里想到这一层哪。俺一个正经人,怎么好把女人的衣裳放在俺睡觉的屋子里哪?”

    “拿去吧,别嘀咕啦,”费韦说。“不为别的,只为取个吉利儿也好哇。你那副瘦样子,手里空着的时候没有女人喜欢,现在有了东西了,也许就有女人喜欢了。”

    “收起来吧,应当的,”韦狄说,原先他悠闲地老远站着看他们。

    于是那件衣料就从桌子上拿开,大家就开始喝起酒来。

    “哈,真是的!”克锐一半自言自语地说,“真没想到俺生来就有这样的好运气,可一直等到这阵儿才知道!这些骰子真是奇怪的东西——大家都叫它管着,它自己可又叫俺管着!经过这一回,俺敢保再什么也不用怕啦。”他把骰子很爱护的样子一个一个地玩弄。“俺说,先生,”他像对韦狄说体己话的样子低声说,那时韦狄正站在他左边,“你不知道,俺这儿正给你的一个亲人带了一些好东西哪,俺要是能把俺这赢钱的好运气利用一下,俺就能给她弄许多许多钱。”他一面说,一面把一只装基尼的靴子轻轻地跺了跺。

    “你这话怎么讲?”韦狄说。

    “俺这是件不能乱说的事儿。啊,俺这阵儿该走啦。”他很焦灼的样子,朝着费韦看去。

    “你要上哪儿去?”韦狄问。

    “俺要上迷雾岗去。俺要上那儿去见朵荪太太——没有别的。”

    “我也要上迷雾岗去接韦狄太太。咱们可以一块儿走。”

    韦狄于是沉思起来,跟着脸上就露出若有所悟的神气。原来姚伯太太不肯交给他的东西,是给他太太的钱哪。“然而她却肯信这小子,”他自己对自己说。“为什么太太的东西就不能也是丈夫的?”

    他叫店里的小伙计把他的帽子给他拿来了以后,就对克锐说:“现在,克锐,我已经停当了。”

    克锐转身要离开那个屋子的时候,带着胆小含羞的样子对韦狄说:“韦狄先生,你把里面藏着俺的运气那些小怪东西借给俺自己练一练好不好?”同时带出欲有所求的样子来,往放在壁炉搁板上的骰子和骰子盒看去。

    “当然没有什么不好,”韦狄满不在乎地说,“那不过是一个小伙子用刀子一刻就成的东西,一个钱都不值的。”于是克锐就走回去,偷偷摸摸地把骰子装在口袋儿里。

    韦狄把门开开,往外看去。那天夜里,地上暖洋洋,天上云漫漫。“哎呀!这么黑,”他接着说。“不过我想咱们还能看得见路吧。”

    “咱们要是走迷糊了,可就糟糕了,”克锐说,“只有点一个灯笼,才能敢保不出盆儿。”

    “那么咱们就来一个灯笼好啦。”于是他们就把马棚里用的灯笼拿来点着了。克锐拿起他的衣服料儿,两个一齐起身往山上走去。

    屋里那些人,都说起闲话来,说了一会儿,他们的注意一时忽然转到壁炉的暖位里。原来那个壁炉很大,并且像爱敦荒原上许多壁炉那样,除了它本来应有的空地方以外,炉柱之间,还有一个坐位,缩进墙壁里面,可以容纳一个人坐在里面而完全叫别人看不见,不过那得像现在以及整个的夏天那样,炉里没有火照着才成。那时只见那个墙洞里,有一件孤零零的东西,伸到桌子上烛光所及的地方。那是一个泥烟袋,它的颜色有点儿发红。屋里那些人,本是听见烟袋后面那个人发出借火的声音来,才看见那儿有这么一件东西。

    “哎呀,那个人一说话,真把俺唬了一小跳!”费韦递过一支蜡去说。“哦——原来是红土贩子啊!咱说,朋友,你就老没开口,啊!”

    “不错,我没有什么可说的么,”文恩说。说完了,没待几分钟,他就站起身来,和那些人告别了。

    同时韦狄和克锐正走到荒原的深处。

    那天晚上,又暖又闷,又有雾,并且到处都是那种还没被毒热的太阳晒干了的新生植物发出来的浓香,其中特别是凤尾草,气味更浓。在克锐手里摇摆的灯笼,一路之上,经过有凤尾草的地方,都摩擦在凤尾草那些鸟翎一般的大叶子上,把蛾子和别的长翅儿的昆虫都搅起来,往灯笼的小牛角门儿上落。

    “那么你这是给韦狄太太送钱去的了,是不是?”沉静了一会儿之后,克锐的同伴问。“这个钱可会不交给我,你也认为是很怪的吧?”

    “俺说,既然夫妻本是一体①,俺也觉得交给你跟交给她一样,”克锐说,“不过人家嘱咐过俺,叫俺务必把钱亲手交到韦狄太太手里:俺想俺应该照着那个话办吧。”

    ①夫妻一体:见《创世记》第二章第二十一节至第二十四节。

    “自然应该,”韦狄说。韦狄原先在布露恩的时候,本来以为传递的东西,只是她们两个女人觉得有意思的小玩艺儿哪,现在他发现了传递的不是那种东西,而却是钱,那韦狄觉得受了寒碜的心情,凡是知道那种细情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的。本来么,姚伯太太不肯把这笔钱交给他,那就是暗中认为他的品格不够好,不能妥妥当当地传递他太太的财产了。

    “克锐,今天晚上怎么这么热!”韦狄喘着说,那时他们已经快要走到雨冢下面了。“咱们坐下歇几分钟吧,累死我了。”

    说完了,韦狄就在柔软的凤尾草上面咕咚一下坐下,克锐也把灯笼和包裹放在地上,蹲着身子,蜷着腿,膝盖几乎触到下巴的样子,坐在一旁。他刚坐下不久,就把一只手伸到褂子上的口袋儿里;开始把口袋儿乱揪乱抖。

    “你在那儿摆弄什么东西呀,噶啦噶啦的?”韦狄问。

    “就是那些骰子呀,先生,”克锐说,同时急忙把手从口袋儿里拿了出来。“韦狄先生,这些小东西,真是了不得的神物儿!这玩艺儿,俺耍起来,不论耍到多会儿。都没有耍得够的时候。俺把它拿出来,看上一会儿,看一看它到底是怎么做的,你不怪俺吧?刚才在那一大群人面前,俺不好意思仔仔细细地看,恐怕他们要怪俺是个不懂规矩的野小子。”克锐说到这儿,把骰子掏出来放在手心里,借着灯笼的亮光,仔细把它们看着。“俺一辈子没看见过,也没听见过,这么小的东西,可藏着这么大的运气,有这么大的神通,这么大的魔力,”他接着说,同时入了迷的样子直眉瞪眼地看着那副骰子。那副骰子是木头做的,每个面上的点儿,都是用铁丝的头儿烧的;在乡下地方,骰子往往就是那种样子。

    “你觉得,那些东西虽然很小,它们所包含的可很大,是不是?”

    “对啦。韦狄先生,你说这东西,真是魔鬼的玩物①吗?要真是那样,那俺有这样的好运气,反倒不好了。”

    ①魔鬼的玩物:牧师讲道的时候说的。

    “你现在既然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了,那你就应该赢点儿钱。有了钱,就无论什么女人都肯嫁你了。现在正是你走运的时候,我劝你不要让这个机会错过了才好。有的人生来就运气好,有的人生来就运气坏。我是生来就运气坏的。”

    “除了俺,你还知道有别人生来就运气好的吗?”

    “哦,有。我听说过,从前有一个意大利人去赌钱,刚一坐下的时候,口袋儿里只有一个路易①(路易就是外国的金镑)。他一直赌了二十四个钟头的工夫,赢了一万镑钱,把庄家都赢光了。又有一个人,赌钱输了一千镑;第二天他往股票经纪人那儿去卖股票还赌债的时候,他雇了一辆马车,赢钱那个人也坐在车里和他一块儿去,他们在车里没事做,就拿钱猜字猜漫儿解闷儿,谁输了谁就给车钱。没想到那位倾家破产的人倒赢了,那位债主不服气,就又接着赌下去,一直赌了一路。到了经纪人门口,车夫把车停住了的时候,他们告诉车夫,说叫他把他们照直儿再拉回去;原来那位要卖股票的人,已经把他欠人的那一千镑又赢回去了。”

    ①路易:即金路易,法国金币。法王路易十三时所铸。

    “哈,哈——妙啊!”克锐喊着说。“再说一个——再说一个!”

    “还有一个伦敦人,本来不过是个在怀特俱乐部①里当茶房的,他刚一开头儿赌钱的时候,只下半个克朗的注儿,以后慢慢地就下大注儿了,越赌下的注儿越大,后来成了一个大财主,在印度弄了份差事,一直升到马得拉②的行政长官。他女儿嫁了一位议员,卡莱的主教给他们的一个孩子作了教父。”

    ①怀特俱乐部:在伦敦圣捷姆司街,本为巧克力馆,始于一六九七年,后易主人,变为俱乐部,成了一个赌场。

    ②马得拉:印度地名。

    “了不得!了不得!”

    “还有一次,美国有一个小伙子,赌钱的时候,输了个精光。他就把他的表和表链子当注儿,表和表链子也输了;他就把他的伞当注儿,又输了;他把他的帽子当注儿,也输了;以后他把他的褂子当注儿,只穿着衬衫,谁知道褂子也输了。于是他就动手要脱裤子;那时候,恰好有一个旁观的人,佩服他的勇气,就给了他一点儿钱。他借着这点儿钱可就赢起来了。把他的褂子赢回去了,把他的帽子赢回去了,把他的伞赢回去了,把他的表,他的钱,全赢回去了。他出赌场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阔人了。”

    “哦,太好啦——把俺听得都喘不上气儿来啦!韦狄先生,俺想俺既然也是那样的人,俺和你再耍一个先令试试看,好不好?这不能有什么乱子,你又不是输不起。”

    “很好,”韦狄说,一面站了起来,拿着灯笼,四外找去,找到了一块平面石头;他把这块石头放在他和克锐之间,重新坐下。他们要更亮一点,就把灯笼门儿开开了,跟着蜡光就一直射到石头上。克锐放下了一个先令,韦狄也放下一个,两个就掷起骰子来。克锐赢了。他们又赌两个先令的,克锐又赢了。

    “咱们赌四个先令的试一试吧,”韦狄说。于是他们就赌四个先令的,这一回,却是韦狄赢了。

    “这种小小的过节,当然有的时候会落到运气顶好的人身上,”韦狄说。

    “你看俺的钱都光啦!”克锐很兴奋地喊。“可是要是俺还能再赌下去,俺就一定能把俺的钱都赢回来,俺还能格外再赢哪。这些钱也是俺的就好啦。”他一面说,一面把靴子往地上跺去,把靴子里的基尼跺得铮铮地响。

    “啊!莫不是你把韦狄太太的钱放在那里面了吧?”

    “可不是吗,为的是稳当。俺说,俺先用一个结了婚的女人所有的钱当赌本,要是俺赢了,俺只把俺赢的留下,把她的还她,要是对家赢了,她那些钱正归了该有那些钱的主儿,你说这样的话,算不算不对?”

    “一点儿也不能算不对。”

    自从他们两个起身以后,韦狄就琢磨他太太那一方面的人认为他卑鄙下作的情况,心里觉得像戳了一刀似的。在时光慢慢过去的中间,他的心思就渐渐转到一种复仇的念头,却不知道这种念头究竟是在哪一分钟、哪一秒钟起的。这种报复,他琢磨着,是要给姚伯太太一种教训的;换一种说法,就是要叫她看一看,要是他办得到的话,她侄女的丈夫就是给她侄女保管钱财的正当人物。

    “那么俺这就那么办啦!”克锐说,同时动手去解一只靴子的带几。“俺恐怕俺天天夜里做梦都要梦见这个啦:可是俺老要起誓,俺想起它来,不会吓得起鸡皮疙瘩。”

    他把手插到靴子里,把应该属于可怜的朵荪那些宝贵基尼掏出一个来,那个基尼,还好像冒热气儿呢。韦狄呢,早就把他的金镑在平面石头上放下一个了。赌局又重新干起来。头一次韦狄赢了。克锐猛着胆子又下了另一个,这回却是他赢了。以后的输赢起落不定,但是平均算起来,还是韦狄赢的多。他们两个,全都聚精会神,一切不顾,眼光的注意点,只是眼前那些微小的东西,那一块平面的石头,那一盏敞着门儿的灯笼,那一副骰子,还有灯笼光下照亮了的几棵凤尾草叶子,所有这一切就是他们两个整个的世界。

    赌到后来,克锐就输得快起来了;待了不大的工夫,只见属于朵荪的那五十个基尼,已经全到了他对家的手里去了,他一见这样,唬的不得了。

    “俺顾不得啦,顾不得啦!”他呻吟着说,同时孤注一掷的样子,动手去解他左脚的靴子,要去拿另外那五十个基尼。“俺知道,魔鬼因为俺今儿夜里这件事,非用三股儿的叉子把俺叉到火里去不可!可是也许俺还能赢哪,赢了钱,俺就娶一个媳妇,夜里和俺坐着做伴儿,那俺就不害怕了,俺不害怕!朋友,来吧,俺又下了一个了!”他又把一个基尼摔到石头上,跟着骰子盒儿又响起来。

    时光渐渐过去。韦狄也和克锐一样地兴奋起来。他刚和克锐赌的时候,还没有别的心思,只想狠狠地要戏耍戏姚伯太太就是了。那时他的目的,还模模糊糊地只想先用方法,不管正当不正当,把钱赢到手,然后再当着姚伯太太的面儿,鄙夷地把这笔钱交给朵荪,寒碜姚伯太太一下,但是一个人,就是在把他的心意实行出来的过程中,都会抛开那种心意的;所以在韦狄赢到第二十个基尼的时候,他除了为赢钱而赌钱以外,是否还觉出来有什么别的心意,是极端令人怀疑的。再说,他现在所赢的钱,已经不是他太太的了,已经是姚伯的了,不过这种事实,因为克锐正满心害怕,当时并没告诉韦狄,那是以后才说出来的。

    克锐差不多尖声喊着把姚伯最后一个发亮的基尼放在石头上那时候,已经快要半夜十一点钟了。这一个基尼,不过三十秒钟的工夫,也跟着它的同伴一路去了。

    克锐转过身去,后悔难过地打着拘挛扑到凤尾草上。“喂呀,俺这不成材的东西呀,可怎么好哇?”他呻吟着说,“俺可怎么好哇?老天还能慈悲俺这样的坏人吗?”

    “怎么好?跟以前一样地活着呀。”

    “俺不能跟以前一样地活着啦!俺要死啦!俺说,你真是一个——一个——”

    “一个比别人精的人,是不是?”

    “是啦,是一个比别人精的人,一个坏透了的骗人精!”

    “你这小猴儿崽子,你太不懂礼貌了!”

    “俺还不知道谁不懂礼貌哪,依俺说你才不懂礼貌哪!你把别人的钱都算作你自己的啦;那里头本来有一半儿是可怜的克林先生的。”

    “怎么他会有一半儿?”

    “姚伯太太亲自嘱咐俺,叫俺给他五十么!”

    “哦?……哼,她要是把这笔钱给克林的媳妇游苔莎,岂不更体面好看?不过不管她要给谁,现在这笔钱却在我手里了。”

    克锐把靴子蹬上,喘着老远都能听得见的粗气,把两条腿拉到一块儿,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韦狄认为那个时候,上迷雾岗去接他太太已经太晚了,她本是要坐舰长的四轮马车回家的,所以就动手把灯笼关上,想回家去。但是他正在那儿关那个小牛角门儿的时候,只见从附近一丛灌木后面站起一个人来,往前走到有蜡光的地方。那正是红土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