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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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家团聚

    时光飞逝,转眼间,高岭已从一名士兵,成长为一名少校军官。不久,他又接到上级的命令,把他从驻岛部队调到了军区作战部任参谋。现在看来,子承父业的任务,光荣而艰巨地落到了他的头上。而他的父亲高大山则慢慢地老了,但显而易见的是,现在的高大山已经习惯离休后的生活了。

    这天傍晚,高大山掀日历牌,说道:“又是一个周末。”

    秋英说:“你最怕过周末,一到周末你就百爪挠心。”

    高大山走到电话旁说:“要不给孩子们打个电话,让他们明天回来聚一聚。”秋英说:“你就打嘛,这还用跟我请示,这个家你不是领导嘛。”

    高大山往秋英身旁推电话说:“你打,你打,这样的电话还是你打合适。”

    秋英故意地说:“我不打,又不是我想孩子。”

    高大山拿起电话,又放下。站起来又坐下,一副坐卧不宁的样子,不停地叹气。

    秋英忍不住说:“看你那难受的样子,打个电话你就不是高大山了咋地。”

    高大山说:“不是那个意思,这种电话我没打过不知咋说。”

    秋英拿起电话说:“你不知咋说,我就知道咋说呀。当年,你不是嫌孩子多,闹吗,这回你不怕闹了。”

    高大山嘿嘿笑着,凑过来看秋英打电话。

    秋英说:“高敏吗,明天干啥,没啥要紧的事就回来吧,你爸又闹心了,别忘了把小敏带回来。”秋英很有成就感地望着高大山。

    高大山说:“还有高岭一家呢。”

    秋英说:“你急啥,我这不是拨号哪吗!”然后冲电话说:“是高岭吧,我是妈,明天回来一趟,别忘了带小山,和你媳妇刘英,干啥,来了你就知道了,没事了吧,挂了,有事明天说。”

    秋英放下电话,用手指高大山说:“你呀,你呀……”高大山憨厚地笑着。

    高敏带小敏先回到家。一进屋,高大山便牵着小敏的手说:“想姥爷了吗?”

    小敏说:“上星期不是刚见面吗,还没来得及想呢。”

    高敏说:“小敏,怎么跟姥爷说话呢。”

    高大山批评高敏道:“小敏这么说话没什么不好,讲话一定要讲真话,实事求是。”

    小敏拉着高大山弯腰,附在高大山耳边说:“我想姥爷了。”

    高大山脸笑成了一朵花说:“好好,我就知道小敏,想姥爷了。”

    秋英说:“高岭一家来了。”

    说话间,高岭一家走进屋来。身穿少校军服的高岭和上尉军服的刘英显得英气勃发,跑在前面的是他们三岁的儿子小山。

    高大山上前抱起小山说:“小山,来,让爷爷扎扎”一边用下巴上的胡子蹭着小山。

    高岭说:“爸,今天让我们回来有事?”

    高大山一本正经地说:“没事就不能回来了。”

    刘英拉一把高岭说:“看你,咋说话呢。”

    高岭冲刘英说:“我这性格可都是爸教出来的,直来直去,不会拐弯。”

    高大山讥讽地说:“当年你还不是要当啥作家,拉大幕啥的吗,你没看那些电视剧,有话不好好说,非得绕着弯说。”

    秋英说:“看你爷俩,一见面就呛呛,还有完没完。”

    高大山说:“有完,这就完,你别站着了,孩子们都回来了,中午整啥吃呀。”

    秋英说:“你就别操心了,反正不给你做猪食。”

    秋英边说边张罗起来,高敏和刘英也帮着弄了一桌饭菜,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高大山和高岭举杯。秋英说:“高岭一家我是不用操心了。”转脸冲高敏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心里到底咋想的,总不能这么耍单吧。”

    见高敏不吭声,秋英试探地说:“小敏是个诚实的孩子,不会撒谎,是不是?”

    小敏说:“是!”

    秋英看看高大山说:“小敏好孩子,告诉姥姥,你妈工作的地方,有没有哪个叔叔跟她特别要好?”

    小敏歪着头想了想说:“有……”

    秋英说:“小敏知道是哪个叔叔?”

    小敏说:“张叔叔、王叔叔,还有刘叔叔,他们跟我妈都很好。”

    秋英失望地看一眼身边的高大山,直起身来。

    高敏说:“妈,我的事,你别管。”

    秋英无奈地叹了口气。

    夜里,高大山和秋英并排躺在床上。秋英说:“我说老高,高敏的事咱可不能不管了,这么一年年的,她一个人带着小敏过,也不着急,你说这闺女是不是越长越傻呀。不趁着年轻漂亮,抓住个男人,再过几年谁还要她呀!”

    高大山说:“你当这是打仗,上了战场,一个冲锋,抓个俘虏回来呀!”

    秋英赌气说:“你不管我管。她自己不着急我着急。我找人给她介绍一个。我就不信,省城这么大,几百万人口,就没一个合适的!”

    高大山翻了一个身说:“有个金镢头,不就少个柳木把儿,你着啥急呀!”

    秋英哼一声说:“我看你就不是她爹!”

    天下无难事,就怕有心人。经过一番串联,桔梗还真给高敏物色了一个人选。桔梗在高家坐着,看秋英给高敏打电话。秋英说:“高敏,你下了班赶紧回来一趟啊,你桔梗阿姨就在咱家坐着呢,说有一个研究生,岁数不大……你看你这闺女,你自己要是能解决,还能耽误这么多年?……你要还是这样,我就真不管了!”秋英生气地摔掉电话。但对面的高敏却没有理她。

    这天,趁着高敏回家来,高大山也忍不住探探她的心思。

    高敏把一杯茶放到高大山面前。

    高大山说:“你妈给你张罗那么多男朋友,你真的一个也没有看上的。”

    高敏说:“爸,这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高大山说:“啥问题。”

    高敏说:“我和建国结婚,又有了孩子,又离婚,这么一折腾,我以为能忘掉王铁山,可我错了,我越是这么折腾,王铁山在我脑子里越清晰。”

    高大山严肃地望着高敏。

    高大山说:“小敏,当初你和王铁山,我是站在你这一边的,可你不明不白地就答应了你妈。”

    高敏说:“爸,怪我当初年轻,并不懂爱情。”

    高大山说:“你现在懂了。”

    高敏说:“我懂了,所以我下定决心去找王铁山。”

    高大山说:“他们团当年一个不留都转业了,你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吗?”

    高敏说:“知道一些,他转业先回老家当了副乡长,后来又去林场当了副场长,他不愿意和那里一些不怎么样的领导同流合污,一气之下放弃了公职,听说他现在到处打零工。”

    高大山说:“一个堂堂守备区营职干部,专给人打零工,王铁山要是在部队,我可以交给他一个团。你打算什么时候找他去。”

    高敏说:“明天就去,我的决心已下,不管他现在干什么,我都要把他找到。”

    秋英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是几天后了。

    秋英冲高大山说:“你说什么,高敏去找王铁山了?”

    高大山说:“别大惊小怪的,高敏大了,成熟了,她去找她认为最重要的。我们就该支持她。”

    秋英说:“一个王铁山,转业兵,现在还不知干什么呢,他哪点能和研究生、博士比。”

    高大山说:“秋英,你不要总是研究生、博士生地挂在嘴边,要是当初不是你把建国和高敏硬捆在一起,高敏能走到今天嘛。”

    秋英说:“你是说,是我害了高敏?”

    高大山说:“害不害的不敢说,反正咱们都这么大岁数了,该懂得尊重孩子的意愿了,不要老想着地位啥的,转业兵咋了,我现在是个离休的老兵,我没觉得有啥不好。”

    秋英说:“我不想害人,更不想害自己的孩子。”

    高大山说:“行了,不该操心的,你我都不要操了。”

    2.高敏心中只有王铁山

    几经周折,高敏终于找到了一条可靠的消息:王铁山已去了一座山里生活。

    那是一个茫茫的林海。

    林海里有一个小木屋。这天,王铁山正在小木屋前劈柴,身边的狗突然向远处吠了过去。

    王铁山抬头一看,往前边走来的竟是高敏。王铁山放下了斧头,就朝高敏走去。

    “高……高敏,怎么是你。”王铁山说。

    高敏如释重负地说:“王铁山,我终于找到你了。”说到这,她的眼泪奔涌而下。高敏一字一顿地说:“王铁山,你是个懦夫,你为什么要躲着我。”

    王铁山不语,望着高敏。

    高敏说:“王铁山,别以为你躲在这个山沟里我就找不到你了,只要你还活着,不,就是你死了,我也会找到你的墓地。”

    王铁山渐渐神情激动,嘴角牵动,想说什么。

    高敏说:“王铁山,你是懦夫,是逃兵,当年你在医院不辞而别,一直到守备区撤销,你比兔子跑得都快。”

    王铁山说:“我不是逃兵。当年在医院不辞而别,正是想当名好兵,守备区正在筹备演习,你知道,为了这次演习,我等了多少年。最后演习还是没能实现,我们三团建制没了,全体转业。”

    高敏说:“你知道我找过你多少次吗?”

    王铁山说:“你找过我?”

    高敏说:“我知道你转业后当过副乡长,后来又辞了工作,到一家商场当过保安,还到工地上打过工。”

    王铁山激动地说:“高敏,你别说了。离开部队,我就没了根,干啥都没心思,我不是不想找你,我早就听说你离了婚,可我,现在这个样子。”

    高敏说:“那你就心甘情愿当一辈子护林员。”

    王铁山说:“在这里有狗陪着我,还有枪,我觉得自己还是名士兵。”

    高敏说:“王铁山,你别说了。你这种人我理解,你跟我爸一样,你们的思想和情感一直停留在过去。”王铁山说:“高司令咋样,他身体还好吗?”

    高敏说:“这次我来找你,就是我爸让我来的。”

    王铁山说:“我了解你爸,给他当过秘书,他又把我从连长降到排长,为了保住我的腿,他冲你们这些医生发火。”

    高敏说:“我爸说,他要见你。”

    王铁山说:“见我?”

    高大山家里,一家三口坐在客厅里。

    秋英说:“说啥,王铁山要来咱们家。”

    高大山说:“来咱家咋了,他是我的下级,就不能来看看我,小敏当年治好了他的腿,他就不能来看看小敏?”

    秋英说:“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这是设套让我往里钻呢。”

    高敏说:“妈,看你说的。”

    秋英恍然说:“我说呢,给你介绍研究生你不见,博士生也不见,原来你一直没有忘记那个王铁山。”

    高大山说:“这就叫感情。就像当年你到部队来找我,非要嫁给我一样。”

    秋英说:“我可不想拿小敏和我比。”

    高大山说:“比不比的,其实都一样。当年你非得让建国和小敏结婚,结果咋样?现在孩子大了,她自己的事自己定吧,不要手把手按的了,咱们死了,孩子就不生活了?”

    秋英说:“我信命了。”

    高大山冲高敏说:“王铁山说啥时候来。”

    高敏说:“他一会儿就来。”

    秋英说:“你们等你们的,我知道你们嫌我碍事,我出去走走。”

    秋英刚刚出门不一会儿,就有人敲门。

    高敏冲高大山说:“爸,他来了。”

    高大山示意高敏去开门,自己站起来冲着门口,想想不妥,又把身子转过来,背冲着门口。高敏开门后,王铁山走了进来。他穿着一身军装,没有领章帽徽。

    王铁山立正冲高大山背影说:“报告司令员,前白山守备区三团二营副营长王铁山来了。”高大山转身,眼里盈满了泪水。王铁山向高大山敬礼。高大山下意识还礼。

    高大山冲王铁山说:“你,终于来了,坐吧。”

    王铁山坐下说:“司令员,我对不住你,这么多年也没来看你。”

    高大山缓缓坐下说:“你这不是来了么?”

    高敏为王铁山倒了杯水。

    王铁山说:“司令员,我到地方这么多年,没混出个人样来,我没脸见你。”

    高大山说:“我理解你,王铁山,要是守备区不撤,我交给你一个团,我放心。你天生是当兵的料,前几天军分区要成立预备役师,我推荐了你,给你一个团,或者当一名作训科长,我想,你是称职的。”

    王铁山说:“司令员,其实干什么都无所谓,只要每天能摸到枪,我心里就踏实。”

    秋英进门,手里提着菜。王铁山站起身说:“秋主任,你好。”

    秋英说:“这不是王铁山吗,你来了正好,中午咱们包饺子。”

    高敏说:“妈,我来帮你。”

    母女两人进了厨房,而高大山则领王铁山走进了“作战室”。

    高大山说:“看看看看,我这个司令,如今也就只能领导它们了!”

    王铁山看见沙盘和地图,眼睛亮起说:“司令员,这不是咱白山守备区吗?”

    高大山高兴说:“这上头都是哪里,还能认出来不?”

    王铁山激动地说:“这是七道岭,这是大风口,这是咱白山守备区部队守卫的全部边防线!”

    高大山遇到了知音说:“不错,我表扬你!离开部队这么多年,还没有忘记自己的阵地!”王铁山眼里闪出泪光说:“司令员,我一天也没有忘记过,我做梦都想回七道岭、回大风口!”

    高大山眼里放光说:“王铁山,你的心思跟我的一样!好!我也是做梦都想回白山守备区,回咱边防三团,回七道岭和大风口!”

    王铁山看着沙盘上插的小旗,已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说:“司令员,你这么部署兵力不对呀。你该这么着呀!要是那样,敌人从这边进来,你就抓瞎了!”

    高大山从他手中夺下小旗子说:“别动别动!不要干扰指挥员的决心!你这一挪动,我的整个部署都乱套了,还是得这样……”

    两人争论,渐渐面红耳赤。

    王铁山说:“司令员,虽说那回你在大风口将我从连长降为排长,我对你的兵力部署还是有意见,到这会儿我也认为自己没错!你说我们边防一线军人没有撤退的任务,这话对,可我们也不能眼看着要吃亏就死呆在一个地方啊。咱解放军的老传统不是有一条叫做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吗?我把一个排的兵力减少到一个班,守在大风口,是想……”

    高大山打断他的话说:“你当时那样做就是不对,我现在还是不同意……”

    秋英和高敏端饺子走出厨房,路过“作战室”门口,往里边看。听到屋里二人越争论越激烈。

    王铁山粗红着脖子说:“我有坚持正确意见的权利!”

    高大山怒不可遏说:“你要是还犯这样的错误,我还要再撤你一回!”

    秋英说:“高敏,前些天你还说你爸,离休这么长时间,不穿军装了,也还是个假老百姓。今天我看你这一位,百分之百也是个假老百姓。你也不是给自个儿找个男人,你干脆就是给你爸找个伴儿!”

    高敏说:“妈,你年轻时候那么糊涂,老了眼毒起来了!”

    秋英说:“胡说!”然后招呼“作战室”里的人说:“好了好了别吵了,国家大事一天半天也吵不完,出来吃饺子吧!”

    3.又当了回司令

    清晨,高大山起来晨练,一个老干部迎面走来。

    老干部说:“老高,还跑哇?”

    高大山说:“跑!跑!不跑咋行!”老干部冲高大山的背影摇头啧舌。

    小树林里,李满屯在下棋。有人忽然吆喝一声说:“分萝卜了……”

    李满屯马上有些神不守舍说:“老高,你来你来,分萝卜了!”

    高大山说:“下棋!”

    李满屯说:“老高,分萝卜了!”

    高大山说:“李满屯,不就是几个破萝卜吗?下棋!”

    李满屯说:“老高你来下。分萝卜了,我得去瞅瞅!”

    李满屯跑走后,高大山坐下,回头说:“这个老李,几个萝卜就勾走他的魂了!”众人笑。

    高大山抓起棋子说:“将军!”他的一句话让对方大吃一惊。

    李满屯跑到卸萝卜的空场上,在萝卜堆里挑萝卜。

    李所长说:“哎,我说李部长,咱得扒堆分,大小搭配,你不能光挑大的。”

    李满屯抱起几个大萝卜说:“所长我就要这几个了,你再扒堆分,我就不要了!”他乐哈哈地跑掉。

    这时,高大山走来,一脸得意的表情,嘴里哼着两句四野的军歌。

    李所长说:“高司令,赢了?”

    高大山说:“赢了赢了!所长,哪一堆是我的?”

    李所长说:“一家一堆,随便挑!”

    高大山说:“几个萝卜,有啥挑的!”然后招呼身边的人说:“谁爱吃谁吃吧!都吃掉!”他自己先拿起一个削着吃,还招呼别人说:“吃吧,挺水灵的!”

    李满屯抱着一个萝卜跑回来说:“所长,这萝卜看上去挺大的,咋就糠了呢?我得换一个!”说着,他跑到别人萝卜堆里去拣。

    李所长说:“我说李部长,这都分好了,你不能换!”

    李满屯嬉皮笑脸说:“换一个换一个!我就换一个!”他换了一个萝卜跑走。

    周围家属小孩议论说:“这是谁呀?真不像话!”

    高大山也鄙夷地瞧了他一眼,然后蹲下去拾萝卜。

    不一会儿,李满屯又抱着一个萝卜跑回来。

    李满屯说:“哎呀所长,我还得换一个,这一个也是糠的!”

    李所长拦他说:“李部长,你不能再换了,再换人家就有意见了!”

    李满屯又到别人家萝卜堆挑拣说:“换一个换一个,我就换一个!”

    家属孩子的抱怨声大了说:“真是的!换了一个又换一个,值几个钱呀!”

    高大山看不下去,丢下萝卜站起,喊:“李老抠!你累不累呀?为个萝卜你跑来跑去,成啥样子了!”

    李满屯脸上有些挂不住说:“老……老高,我和我老伴都爱吃个萝卜,萝卜不好,闹心!”高大山指着脚下的萝卜说:“我不喜欢吃,这堆都归你了,拿去!”说完,背着手走了。

    李满屯尴尬地站在那里。

    回到家,高大山生气地在屋里转来转去。秋英走出来说:“不是分萝卜吗?咋没拿回来?”

    高大山说:“别跟我提萝卜!这个李老抠!丢白山守备区的脸!丢四野的脸!”

    秋英说:“咋啦?”

    高大山说:“不就几个萝卜吗?他自己颠颠地跑来,挑了几个大的就往家抱!抱就抱呗,一会儿他来换一个,一会儿又来换一个,我说了他两句,他不高兴!”

    秋英想了想说:“我明白了,你一不留神,又成了人家的司令了,对不对?”

    高大山哼一声,拍一下脑袋说:“真是,一不留神,又忘了自己是老百姓了。不过这个李老抠,太不像话,可恨!”

    秋英说:“老李也那么大岁数了,你以后别人前人后老抠老抠地叫了,让他脸上多挂不住哇。”

    高大山说:“叫他一声老抠咋地了,只要他的毛病不改,我就一直叫下去。老抠,老抠,这个李老抠。”

    秋英说:“我说你呀,就是死犟眼子。”

    高大山觉得在家里闷得很,便去了小树林,看别人下棋,还大声支招:“跳马呀跳马呀,四野的骑兵咋不使啊,你光让它在那儿闲着吃草料哇!”

    李满屯在背后拉拉他说:“老高,你来,我有句话跟你说。”

    高大山跟他走说:“啥事呀,说!”

    李满屯窝囊地说:“老高,你以后别再叫我老抠了!”

    高大山笑说:“咋,都叫一辈子了,这会儿又不让我叫了?”

    李满屯说:“都这么大岁数了,怪难听的。”

    高大山哈哈大笑说:“你自个也知道难听了!那分萝卜的时候……”

    李满屯说:“就别提萝卜了,就为那回分萝卜,我孙子都看不起我,背地里也叫我李老抠!”

    高大山哈哈笑,笑完了答应说:“行,不叫了不叫了,以后不叫了!”然后继续支招。

    这一天,李所长在干休所前,张张罗罗地,他带了一辆大轿车过来,招呼等在那里的老干部说:“去体检的首长们请上车!去体检的首长们请上车!”等老干部上了车,李所长开始查人头。

    高大山家门前停下一辆小车。高大山拿着一把剪树的剪子走出来。看见了车,他说:“这车咋停这了,当不当正不正的。”

    司机下车说:“首长请你上车。”

    高大山说:“上啥车,我没要车呀。”

    司机说:“今天所里组织老干部去检查身体。”

    高大山说:“检查啥身体,我好好的没病没灾的,我不去。”

    司机说:“首长,你还是去吧,其他首长都去了。”

    高大山不耐烦地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他转身欲走,想起了什么似的又回头冲司机说:“你是这干休所的司机,我咋没见过你。”

    司机解释说:“我就是你的司机,可这么多年了,你一回车也没用,你咋见过我。”

    高大山说:“我不愿坐车,对不起呀小同志,你该干啥就干啥去。对了,以后有空就来家坐坐,我就喜欢和你们这些小同志聊天。”

    司机说:“首长,那我就走了。”

    高大山说:“回去跟所长说,就说我老高没病。”

    司机说:“是。”

    高大山目送车远了,便拿着剪子,除花坛里的草。

    干休所院内的甬路上,尚守志和高大山相遇,他拉住了高大山,说:“老高,你昨儿没去体检?”

    高大山说:“没有。我不去干那玩意儿!”

    尚守志说:“你应该去!”

    高大山瞪眼说:“我干吗应该去?”

    尚守志说:“老高,以前我和你一样,不服老,可这回我才知道,不服老还真不行。我正想去告诉你呢,李老抠这回就检查出毛病来了,住院了。”

    高大山说:“你是说李满屯?”

    尚守志说:“就是他!”

    高大山有些惶惶然说:“这不大可能吧,前几天还好好的呢,为了萝卜还楼上楼下地跑,咋说住院就住院了呢?”

    尚守志说:“咱们这些人都是老机器了,说不定啥时候就出故障。”

    高大山说:“老尚,明天你跟我跑步。”

    4.儿子给老子上课

    这天,高大山在“作战室”里对孙子喊口令说:“立正!”小山立正。高大山说:“稍息!”小山稍息。高大山说:“现在上课!”小山立正。

    高大山高兴地说:“孙子,这一套你这么小就会了?好好好,将来一准是个好兵!现在爷爷命令你,稍息!”小山稍息。

    高大山说:“好,现在爷爷教你辨认等高线。这弯弯曲曲一条一条的就是等高线。每一条线代表一个等高。等高知道吗?”

    小山说:“知道。就是相等的高度。”

    高大山大为高兴说:“好,我孙子聪明,是个当兵的料,像爷爷!以后一定比你爸有出息!咱们接着讲,这等高线越密的地方,地形就越高……”

    小山说:“我明白,就像垒积木一样,积木朝上垒的越多,积木就越高!”

    高大山拍拍他的脑袋说:“好,领会能力很强,口头表扬一次!”

    王铁山和高岭站在门口看着,面带笑容。

    高大山抬头看见了他们说:“啊,你们来了!好,下课!”

    小山举手敬礼:“指挥员同志,我可以走了吗?”

    高大山说:“可以。对了,听口令,解散!”

    小山跑走后,王铁山和高岭走了进来。

    “爸,上回你们争论的那个问题,你想出高招了?”高岭说。

    高大山哼了一声说:“那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你也是军区的大参谋了,你来看看,他把一个坦克团放在这里,把一个步兵营放在这里,敌人从那个方向进犯,其实这里地形对我不利,我军能挡住敌人一时,也挡不住他们增加兵力连续突击。你也给我们评判评判!”

    高岭笑而不答。

    高大山不高兴地说:“你笑啥?你是不是看不懂啊!这么复杂的排兵布阵,你能看出点门道吗?”

    高岭还是笑。

    王铁山说:“高大参谋,你别光笑,有啥好的主意,说出来呀!”

    高岭说:“爸,我不是不说,是怕说出来伤你们的自尊!”

    高大山瞪眼说:“别唬人!有话就说!”

    高岭说:“爸,咱得约法三章,我说出来了,你一不能生气,二不能骂人,三不能动拳头。”

    高大山哼哼着说:“那得看你说的有没有理。有道理的我就不动拳头。”高岭说:“爸,你们看世界军事革命走到哪一步了?你们还在这里研究三十年代的战术问题!这些问题早过时了,现在我们面对的威胁不是一段边境线对面的一部分敌人可能发起的常规战争,我们面对的是被新一代智能型武器武装起来的大规模高强度新型战争!这场战争首先就不是局部的、战役的和战术的,而是战略的,是大战略。战场不再是七道岭或者大风口,甚至也不是整个东辽或者东北,不是过去意义的陆地、海洋和天空,而是陆、海、空、天四位一体的战争,是立体化的战争!战争甚至使国境线和界碑都失去了原有的意义。如何打赢这样一场战争,才是我们这一代军人想的问题!”

    王铁山和高大山大为失落。

    高大山盯着高岭说:“你是说,我们这一套已经过时了,成小儿科了,该扔垃圾堆里去了?”

    高岭有点怕他,笑说:“爸,咱可是有约在先,我要是说得对,你一不能生气,二不能骂人,尤其是不能动拳头!”

    高大山说:“在没有查明情况做出判断之前我不会动拳头。小子,你这一套理论挺玄乎,打哪听来的?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唬我老头子?”

    高岭说:“爸,要不这样,过几天我给你带几本书回来。你先学学,再说我该不该挨骂的事,行不行?”

    高大山说:“行!我还就不信了,就凭你小小毛孩子,才穿破几套军装,就敢跟我讨论战略战术了!”

    秋英和刘芳在外面喊:“吃饭吃饭!别吵了。原先还只有两个假老百姓,这会儿又加上一个作战参谋,咱们家以后就更不得安生了!”

    夜里,高大山手拿一本书,戴上老花眼镜,吃力地读。读着读着,他啪的一声把书扔下,大怒,背着手在屋里疾走。

    过了一会儿,他又慢慢地回去捡起书,坐下看,又扔掉,神情沮丧。

    秋英穿睡衣走过来说:“老高,这都啥时候了,你还睡不睡?”而后注意地看他说:“老高,你的脸色可不好看,咋啦?”

    她上去摸高大山的脑门,被他一下挡开。

    夜里,高大山躺在床上依然怒气未消。秋英说:“不就是觉得高岭讲的有道理吗?不就是觉得自个儿落了伍,跟不上趟了吗?不就是一辈子没服气过别人,这会儿觉得不服不行了吗?”高大山一动不动地躺着。秋英说:“别怄气了,你想想,你也要强一辈子了,该轮到别人了。再说你是败在你儿子手下,也不丢人呀!有人要问,那是谁的儿子,你还可以跟他们拍胸脯子,说:‘咋,我高大山的儿子!’”

    高大山翻身睁开眼睛,大声地说:“你咋知道我服气了?我还是不服!不服!”

    他翻身睡过去,背对秋英。秋英暗暗发笑。高大山一手捂住胸口,神色有些失常。秋英惊慌地说:“老高,你咋啦?”

    高大山说:“你……甭叫,我……就是有点……心疼!”

    秋英说:“要不我去叫医生!”

    高大山说:“你就知道医生,这是医生能看好的病?”

    秋英不再说什么。

    早晨,高大山正和秋英吃饭,高岭回来了。秋英招呼他说:“正好你回来了,赶紧吃饭!”

    高岭走向“作战室”,一惊,回头说:“爸,你咋把它锁上了?”

    高大山不抬头说:“烦它!一见它就头晕,锁上了!”

    秋英对高岭眨眼睛。高岭说:“爸,我想进去看看,行吗?”

    高大山说:“干吗?一堆破玩意儿,小儿科,三十年代的战术问题!”

    高岭说:“爸,我真想进去看一看,我有用!”

    高大山把钥匙扔给他说:“去吧,瞻仰一个老兵晚年的旧战场,看到好笑的地方就笑,千万别因为他是你爹,你就忍着!”

    高岭开了锁,进屋后把门关上了。

    高大山继续吃饭,一边警觉地看着“作战室”的门。

    秋英说:“高岭今儿是咋地啦?饭也不吃,进去就不出来了!”高大山慢慢站起,走过去,悄悄推开一道门缝。

    “作战室”里,地图被重新挂到墙上,沙盘被掀开,高岭全神贯注地研究着什么。

    高大山背着手走进去。高岭回过头,并不吃惊地说:“爸,你过来看看,你为啥要在这里布置一个营呢?”

    高大山说:“儿子,说实话吧,为啥你又对它有了兴趣!”高岭说:“爸,有件事我想现在就告诉你。为了积累未来反侵略战争的经验,军区决定组织一场有海、陆、空及新型导弹部队参加的大型合成演习。演习范围包括原白山守备区。我已向军区首长提出申请,到一个机械化步兵团任团长,回到你当年守卫的地方,参加这场大演习,首长们批准了!”

    高大山大为激动说:“儿子,你说你要回到七道岭和大风口去?你要当一名步兵团长?”

    高岭说:“是的,爸!”

    高大山又开始在地下转圈子说:“好儿子!好儿子!我说我高大山有运气,他们还不信!好,儿子,你这会儿是不是觉得,爸爸当年在这张沙盘和这几张地图上下的工夫对你指挥部队参加大演习有点用?”

    高岭说:“是,爸!过些日子就是你七十大寿,我要参加演习,就不能在你跟前尽孝了!”

    高大山激动地望着高岭,笑着,眼里忽然涌满泪水,他想说点什么,只挥了一下手,没说出来,就转身走到沙盘跟前去。高岭激动地望着父亲。高大山让自己镇静,回头,目光明亮地望着高岭说:“说吧,哪里有问题,需要请教老兵!”

    父子俩友好地探讨了一番军事后,高岭要回去了。

    高大山目视儿子出了门,便高兴地在地下转起圈来。

    秋英看着他可笑的样子说:“老高,出了啥事儿,你高兴成这样?你这个身体不比过去了,可不能激动啊!”

    高大山回头,故作严肃地说:“你看我像激动的样子吗?我儿子当个团长我激动啥?不就是个团长吗?他这个岁数我早就当团长了!”

    秋英一惊说:“高岭要下去当团长了?”

    高大山沉稳地坐下,神气地说:“对。我的儿子怎么样?”

    5.回靠山屯

    高大山生日那天,一家人面对一桌寿宴坐着,只是没有高岭。

    秋英招呼着家里人说:“好了,今天是你爸的七十大寿,都把杯子举起来,为你爸的健康长寿干杯!”大家把杯子刚刚举起,高大山拦住了大家,说:“慢!”他边说边看表,然后对王铁山说:“把你那个啥玩意儿拿来给我用用,我给高岭打个电话!他们的演习应该结束了。”

    打完电话,高大山心里还是有点空落落的,他说:“你说大奎咋还不来,每年这时候早就该来了。”

    秋英不高兴了,说:“你过七十大寿他就该来。你别急,也许过几天就该来了。”

    高大山说:“大奎肺不好,这是老病了,老家的人得的很多,我爹我娘都是这个病去的。”

    秋英说:“别瞎想,大奎才五十多岁。”

    正说着,外边有人敲门,高大山立即敏感地站了起来。

    “谁呀。”他一边问着一边抢先开门去了。

    门外站着一个人,肩上扛着一袋高粱米,看见高大山时,他突然说了一声:

    “爷爷,我可找到你了。”

    高大山一愣,问:“你是谁。”

    “我是大奎的儿子,小奎。”那人说。

    “小奎?……快,快,快进来,你爹呢?”

    “我爹,去了都两个多月了。”小奎进门后,把米放下,平静地说。

    “咋,你说你爹去了?”

    “我爹走之前跟我说,等新高粱米打下来,一定让我给爷爷送来,他说,爷爷这辈子就爱吃这一口。”

    高大山慢慢地蹲下来,解开口袋,掏出一把高粱米在手里握着,眼角流下了泪水。

    小奎说:“爷,我爹还说,爷爷你离开老家这么多年来,都没回去一趟,希望在你有生之年一定回去看一看,靠山屯也想你呀。”

    高大山立即背过身去,一个男人和一个老人压抑不住哭出声来。

    几天后,高大山决定回家一趟了。夜里,他在卧室翻腾着衣服,找出了一身军装。

    秋英说:“你这是干啥呀。”

    高大山说:“收拾,收拾,回老家。”

    秋英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一个人回呀。”

    高大山说:“那还陪呀。”

    秋英坐下说:“老高,让我也回去吧,我也进你们高家门这么多年了,我也该回去一趟了。”

    两人于是跟着小奎,一起回了靠山屯。

    进村的时候,小奎一边一个扶着他们往家里走。走到院门前时,高大山停住了。

    大奎媳妇领着一家人出来迎候。大奎媳妇见了高大山和秋英,颤巍巍地喊一声:“爹!娘!您二老可回来了!”

    高大山颤声地说:“你是大奎家的?”

    大奎媳妇说:“爹,娘,我就是你们的媳妇。进门四十年了,我还是头一回见二老,媳妇给你们磕头!”

    她颤巍巍地跪下,孙子,重孙,一大家子都一起跪下。

    秋英也赶上前扶她说:“快起来快起来,你也这么大岁数了,这使不得!”

    大奎媳妇说:“娘,爹,我岁数不大,就是岁数再大,在公婆面前也是媳妇。爹,娘,这就是咱家,快进家吧!”

    众人齐齐地说:“爷爷奶奶进家吧。”

    高大山被眼前景象感动了,望着跪满院子的人,老泪纵横。

    高大山说:“这就是我留在靠山屯的骨血,我高家的骨血,高大山我活了大半辈子,今天真高兴!”

    进了屋,高大山一眼瞅见当初自己一家子和大奎的合影,旁边是大奎的遗像。

    高大山望着这张遗像,突然大恸,回头对大奎媳妇说:“大奎在哪?我的孩子在哪?我要去看他,这会儿就去!”

    大奎媳妇说:“爹,你已经到家了,歇歇再去吧!”

    高大山说:“不,现在就去!”大奎媳妇急回头张罗说:“小奎,东西我早就准备好了,你提着,跟我陪你爷去上坟!小奎媳妇,你在家陪你奶奶!”

    一行人来到了老高家坟地。大奎媳妇在前面引着路,她在一处坟前停下对高大山说:“爹,这是我爷我奶的坟,旁边就是我姑的坟。”说完,她和小奎上前祭奠了一番。

    高大山说:“你爷奶的坟不是早就没了吗?”

    大奎媳妇说:“这是大奎后来修的,还为我姑修了一座空坟。”

    高大山在两座坟前长跪不起,他的耳边又响起那个声音:“哥,哥,快救我……”

    高大山说:“妹妹,小芹,没脸见你的哥回来了!爹,娘,不孝的儿子高大山回来了。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小芹,我没有把她带大成人,我今天向你们请罪!看看今天高家的子孙吧,人丁兴旺,你们该高兴。”

    他磕了三个头。泪水在眼里打圈,却忍着,坚持着不让它流下来。

    大奎媳妇大声地喊着:“娘,大奎,爹来看你了,你活着的时候那么想让爹回来一趟,不就是想领他到娘的坟前瞧一眼吗?这会儿爹回来了,爹到底回来看你娘和你了!”

    高大山皱着眉头看着。大奎媳妇和小奎跪下给两座坟点纸。

    高大山默默地看着。

    大奎媳妇站起,待完全平静之后,说:“爹,你儿子的坟你也见了,咱们回家吧。”

    高大山被动地跟她走两步,突然一回头,啊的一声,爆炸般哭起来。

    大奎媳妇说:“爹,爹,你咋啦?”

    高大山像方才那样突然地止住哭声。

    小奎说:“爷,咱走吧。”

    高大山说:“你们先走,我想一个人跟大奎呆一会儿,把篮子也给我留下。”

    小奎看大奎媳妇,大奎媳妇默默点头。小奎将手里放纸钱的篮子交给高大山。高大山轻轻摆手,让他们离开。

    大奎媳妇和小奎一步三回头地走下山坡。

    高大山待他们走远后,在大奎坟前蹲下来,开始点纸。他把点着的纸朝大奎娘坟前也放了一束,然后回到大奎坟前。

    高大山一滴滴落泪说:“大奎,孩子,这会儿就咱爷俩了……这些年你每一次去,你的心思我都知道……你想让我回来认认你娘的坟……可我不是一个人哪,我有我的职责,我还有一个家呀……我知道,你娘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可是我咋回来呢……我老高这一辈子,第一对不起的是你姑,第二对不起的是你,第三对不起的就是她了……”

    高大山说:“我是个唯物主义者,是个革命军人,我不相信人死有魂啥的,可我也是个人,有感情啊。我知道你这会儿啥也不会知道了,可我还是想让你知道,孩子我心里想你呀,你这么早就去了,我心里难受,你走了,有些话我就再没有一个人可以说了……以前,你每次来,我都跟回了一次靠山屯似的,现在你不在了,有谁还给我去送高粱米呀……孩子,爹想你呀,我这辈子,没为你做啥,你怪爹吗?”

    后山有座早年修的水库,刘二蛋、小奎陪高大山走上山顶,回头看着辽阔的水库。

    刘二蛋说:“大山哥,自打你帮屯子里弄回了炸药,俺们就年年干,年年干,一年干一点,整修了八年,到底把水库修成了!大山哥,亏了你了,要不是你,咱靠山屯人咋能吃上大米呀,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

    高大山大声喊:“好!八年修一个水库,只靠自己的力量,乡亲们了不起!”

    刘二蛋说:“自打修了水库,一年一年的就再不遭灾了。大山哥,乡亲们念叨你呀!”

    高大山一挥手说:“那算个啥!应该的应该的!”他环顾四周,猛然发现山顶上醒目地立着一座高碑。

    刘二蛋说:“大山哥,你看看那是啥?”

    高大山说:“那是啥?”

    刘二蛋说:“去看看就知道了!走,去看看!”

    高大山说:“看看就看看。”

    走到高碑跟前,高大山才看清高碑上写着:

    高大山将军碑

    高大山一惊,回过了头去。

    “你们真的给我立了块碑?”

    “可不是咋地。上头的文儿还是请城里的先生编的哩,不信你念念!”刘二蛋说。

    高大山回头往下看着碑文上的自己。

    高大山,本县靠山屯人,出身农家,早年参加革命,戎马一生,战功卓著……公历纪元一九六○年,我县遭水灾,靠山屯四百六十余口无越冬棉衣,将军多方奔走,筹得救命棉衣五百余套,棉被二百余条,全屯灾民得存活命,功德施于当世,恩泽被于子孙……凡我屯人,世世代代应不忘将军大恩,故立此碑。靠山屯全体乡民××××年××月××日

    看完碑文,高大山转过身来,他看了看眼前的刘二蛋,看了看山下的屯子,忽然扑咚一声跪在了脚下。刘二蛋连忙上前将他拉起。

    “大山哥,你这是干啥?你咋跪下了?”

    高大山却不让他扶,他就那样久久地跪着,嘴里喃喃地说着:

    “我高大山,何德何恩呢?靠山屯呀,我对不起你呀!十几岁我离开这里,那时我恨这里呀。那时,我娘死了,我爹也死了,妹子小芹,也死了,还有王丫,那时我就发誓,这一生一世再也不回来了。”

    高大山说着说着,不觉潸然泪下,声音随着也哭泣了起来:

    “可现在我回来了,我在外面漂泊了大半生,我又回来了。我高大山,没给家乡做过啥功德,我心里不好受哇!”

    刘二蛋在一旁拉着高大山。他说:“大山哥,啥也别说了,六○年你救了一屯子人,要不是你批给我们炸药,这水库咋能修起来,一屯子人一直念着你的好哇。”

    高大山这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朝着高碑,对刘二蛋说道:

    “二蛋兄弟,明天组织人,把它推倒。”

    刘二蛋说:“这是干啥,大山哥你这不是往靠山屯人心窝子里插刀子吗?”

    高大山说:“你们要是不推倒也行,反正我不那么看,这块碑是立在我高大山心里的一个耻辱桩,一看见它,就在我心上抽鞭子,让我高家不忘靠山屯父老乡亲的恩德,高天厚土,苍天在上,我一个小小高大山有何德何望呀……”

    刘二蛋说:“大山哥,快别这么说。”

    第二天,高大山带着秋英,爬到了村后的山头上,他告诉她:“落叶归根,我要是死了,就埋在这里,这里有我一大家子人,有爹,娘,还有小芹妹妹和大奎,到时我就不寂寞了,也不想家了。”

    “那我呢。”秋英问。

    “到时你也一快来呀,跟我躺在一起。”

    “咋地,你还没吃够我给你做的猪食呀?”

    高大山深情地一把揽过秋英的肩膀。

    “我的好妹子,这辈子,吵吵闹闹,风风雨雨的,让你受苦了。你说句实话吧,这辈子嫁给我后悔不?”

    “后悔有啥用哇,都快一辈子了,要是还有下辈子,我只给你当妹妹,不当老婆了。”

    “这么说你还是后悔了?”

    “后不后悔的,你自己琢磨去吧。”

    高大山的眼里笑了,笑眼里慢慢地渗出了亮晶晶泪水。

    秋英顺势把头倚在高大山的肩膀上,她的眼里也悄悄地闪出泪花。

    两人默默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