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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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三多已经在路上走了很久,路漫长而草原没有边际,只有车轮的印,没有过往的车。看起来有车他可能也不会伸手。今天的心情失去了平常。

    终于有引擎声,可那是辆装甲车,许三多知趣地让出了整个路面。

    车驶过几米却又停下了。从车里边钻出个军官来,向这边招着手:“小伙子!”

    不是敬礼也不是喝问,许三多惊讶地看左看右,除了几只惊飞的蚂蚱并没别的,是向他招手。许三多忙挺直了:“报告!”

    军官问道:“上哪呀?”

    许三多下意识地就去摸放着证件的衣袋:“我是三连五班的,任务是看守维护站。我叫许三多。”

    军官轻轻拍拍车体,但许三多并没领会。

    军官略有些不耐烦了:“怎么还不上车?你想走回去呀?”

    许三多迟疑了一下,他本来真是这么想的:“报告,我认路。”

    军官就好笑:“你认路?我这官给你当好了。我还正拿着GPS找标定点呢。”

    他又拍拍车体,许三多犹豫一下,笨手笨脚爬上车,然后就不知道把自己搁什么位置,军官笑了笑:“看看风景吧。这时候在车上看草原是很美的。”

    地平线随着车速而移动,在夕阳下流光溢彩,很容易就把许三多给感染了。军官没看他注目的地方,反倒更注意眼前那张充满了好奇、惊艳与憧憬的脸。

    军官:“我真服了你,居然想用两条腿子走回去。我也服了你们,能在这个地方待下来,还服了你们,能让这辆车跑到全没人烟的地方也不成废铁——能加上油。与公与私,在情在理,我都服了。”

    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点上一根烟,看着另一边的地平线,想自己的心事。

    许三多看看那背影,转过头来看自己的一边,他也有太多的心事。

    此时五班的宿舍里李梦念念有词,比以往更加云山雾罩,手里拿一副扑克牌在算什么。薛林咋咋呼呼地叫唤:“你完啦你完啦,解放军战士,你居然开始算命啦。”

    李梦闭着眼睛慢慢地说:“李梦永远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算的不是命,是许三多这乡下小子看了正规军的八面威风后,是不是还能一门心思铺他那鬼路。”

    老马不乐意了:“李梦你说话要清楚一点,我们不是正规军吗?”

    李梦眼皮都没抬:“是,当然是,我部属于正规军中有了不多没了不少的那一部分。我们的主要出路在于认清这一现状,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这就是一个无神论者现实主义的生活方式。”

    “照你这么说,你以后别嚷嚷你那巨型小说了。”老马忍不住刺一下李梦,“也省点稿纸费,别老找我们蹭烟。”

    李梦连忙岔话:“是长篇小说。天灵灵,地灵灵,这副扑克牌告诉我们,许三多的固执是因为目光短浅就看见前边一条道,他没见过世面,现在他见过了一点点,那心,就要乱红飞过秋千去,一拍两散鸡蛋黄……”

    老马正有些厌烦,一扭头发现许三多出现在了门口,脑袋有点耷拉:“我看了战友,买了花子,就回来了。”

    “怎么没多玩一会儿?这么晚回来,万一没顺风车怎么办?”

    许三多怏怏地答非所问:“我都看过了,就回来了。”

    他有些郁郁地找个马扎坐下,与今天所见比较,周围显得很是寒酸。

    老马怔怔地看着他,老魏、薛林也看着,一种东西在心里死掉,那味道并不好受。李梦兴高采烈地捅薛林,薛林瞪他一眼:“别烦了。”

    于是李梦去找许三多:“都看见什么了,许三多?”

    许三多好像还在梦里:“坦克装甲车,大炮导弹……都看见了,真好。”

    “比咱们呢?”

    “不能比,我想过了,都很有意义。”

    他也似乎是刚想通,过于果断地站起来:“班长,我去看看咱们那路。”

    那几个人一时有些目瞪口呆。李梦的扑克牌一张张掉到地上:“你……还修路?”

    许三多:“今天修不了了,我趁天没黑先看看花种哪儿。”

    老马着急地叫道:“等等,许三多你等等。”

    许三多就乖乖地站着。早就该说的话,越不说就变得越难说。

    老马吞吞吐吐地说:“是这样子,许三多……关于那路嘛,你那条路,不,咱们那条路,你能不能先……”

    许三多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班长,我差点忘给你了。”

    于是老马被打断,许三多在他桌上放上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包:“书,讲桥牌的书。”

    老马又惊又喜:“啊哟嗬!怎么还给我买东西?多不好意思!多少钱我给你。”

    许三多老实得让人下不来台:“这书打一折,我想给钱老板还没要,他说当兵的拿走,这谁要啊?这地方打桥牌的多半是神经病。”

    “啊?哦?那就好,那就好。”老马有点发呆,“你忙吧。”

    许三多出去,老马拿出那本神经病看的书翻几页,那是假装,他知道那几位都神情古怪地在看他,老马忽然一股无名火蹿了上来:“你们心里跟明镜似的,我可不是冲他买了东西……你得让我说得出口啊!……别以为你们人多你们就有理!”

    李梦无声地做了个鬼脸。

    那条路仍在不知趣地延伸,五班集合的时候已经得在极目处才能看到路头。五班今天跟以往不一样,就是说他们集合的时候居然有了个队列的样子。

    老马今天对着他辖下的四个人,居然有点打官腔:“今天例行,五公里越野。”

    四个人有三个人愁了眉、苦了脸,如对一件纯属多余的事情。

    老马发狠地说:“我觉得咱们五班是越来越不像话了!”那几个给他活活吓立正了。

    “体能训练也落下了!李梦、薛林,你们几个起立坐行跟老百姓也没啥两样了。我今天要加大一下训练强度,就说你们几个,这蔫呼呼的,有个武装越野的样吗?”

    那几个确实没有,除了抓杆空枪,包敞着,武装带挂着,一律全空载。

    许三多一身紧绷板正,那架势就像要去经历一个真正的二十四小时战斗日一样。

    老马倒有些诧异:“许三多,你那背包永远鼓囊囊的装的什么?”

    许三多高兴地道:“报告班长,是砖头!这是个诀窍,跑越野时在包里塞四块砖头,跟真正的战斗负荷差不多……”

    李梦撇着嘴:“包里塞砖加大训练强度,这算哪门子诀窍了?”

    老马瞪他一眼:“听见没有!是砖头!看看你们背包,要能翻腾出一张手纸来我都服了你们的!”薛林看老马,有点不敢相信:“班长你没事吧?”

    老马大吼:“作为军人,应该随时培养自己的专业素质,这还用哪份文件告诉你吗?去!塞砖头!每人四块!”

    老马把自己的背包扔给了薛林:“看谁敢偷工减料,我也是四块。”

    从那几位的表情来看,这就是末日。

    已经围着那座丘陵跑了大半圈,队形也散了,李梦三个自然而然又搀又扶地聚了一堆,老马居然落在最后。许三多领先了一大截,跑得轻松自在,无比愉快。

    老马终于赶上那几个互相搀扶的:“还……跑……跑……跑不跑得动?要……要不……把枪……枪给我。”

    “班……班长,这早……早过了五公里啦。”

    老马看看前边的许三多:“还……还得跑,枪……枪给我。”

    那几个再没心没肺也不至于让他扛枪,死活不给。

    李梦喘不上气了:“班长,我……我能不能撤……撤掉两块砖?”

    老马也差不多:“那……那可不行。”

    “我说班班……长,你……到底要干啥?自个都跑……跑不动了。”

    老马拼命调整着呼吸:“谁……谁说的?往回找找,我跑着跟玩似的,现……现在,跟你们散兵游勇带坏了。”

    李梦实在不愿意动了:“班……班长,你一定别有所图。啥事说出来大家听听。”

    老马恶狠狠地说:“跑,狠狠地跑一跑,他就没力气修路啦。”

    这底一揭,那三个人全瘫了似的坐倒在地上。

    李梦差点哭出来:“我的班长爷爷,你看那位可有跑不动的意思吗?你看你看,他还蹦呢!”

    老魏:“早知道这样,孙子才跟你跑呢!还塞砖头!”

    老马看着许三多的背影发愣:“也是。这小子身上到底有没有体力这回事啊?”

    许三多远远地站住了,回头看了看又跑回来。

    薛林恶狠狠地道:“这回我说。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说,我好意思说。”

    老马万念俱灰:“你说就说吧。”

    许三多回来:“班长,咱们跑几公里啦?”

    薛林正要搭话,手上忽然一轻,一看枪已经让许三多拿过去背着,而且四个人的枪都已经被许三多背到肩上,“我还能行,我拿着。”

    薛林不好意思开口了,推诿着想让别人说,老魏左看右看:“那我就说,许三多……我说班长,咱们还是回去吧?”

    老马忽然间得了很大的理:“回去可以!谁也别在这事上跟我抱怨啦!”

    他们喘着气,点着头。五班拉回来,那四个除班长还生挺一下外,其余都如劈了胯的山羊。许三多在门外就站住了:“班长,我去看看咱们那路!”

    几个人沉默一会儿,互相看看。

    一条新铺的路,三双脚小心翼翼地在路面外行走,忽然有一双脚横过来狠狠一脚踢得石屑飞溅。

    李梦和薛林都神情古怪地看着站在路面上的老魏。老魏又得意又慌张,他做了一件明知不该但很想做的事情。

    李梦:“你踢一脚管什么用啊?路修出来就是让人踩的,它巴不得你踩它。”

    老魏又狠踩,在五班要排智力他大概倒数第二,许三多倒数第一。“我踩它?我恨不得……挖了它!”老魏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看看那两个,那两个也看着他。

    黑漆漆的宿舍里忽然亮起一个手电灯光,照到李梦阴笑着的脸上。那是李梦自己照自己,他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很坏,那俩也都没睡,一骨碌起来。

    三个人走在自己的驻地却像三个贼,手电用布蒙着,然后发现这纯属多余,因为这天晚上月光实在太好了,路面上的黑石头泛着月光,白石头泛着月光,铜矿石放着金属的光。

    忽然间很平静,平静一向与这几个浮躁家伙无缘,但今天晚上忽然降临到他们头上,他们愣了很久。

    最愚钝的老魏说出最直接的感觉:“好看。”

    李梦硬着头皮:“咱们这片荒原一向好看。”

    薛林冲他们大大地嘘了一声,不是表示轻蔑,是希望他们安静。

    于是安静,于是又呆呆看着。美好不一定是藏在心里的,等把它掏出来时谁也不知道捂成了什么样子,但眼前这小小的奇迹却与那两字沾了点边。

    薛林突然看到了啥:“他娘的活见鬼了,这地方我种盆花都种不活,他把花栽在土里倒冒芽了。”确实是,几个花苗已经在路边冒了头。

    李梦静静地看着:“他种花是傻种,铺路也是傻铺。”

    薛林:“嗯,我们都很聪明。”他不是反驳,更多的是伤感。

    最愚钝的老魏又说几个人最不想说的话:“还挖吗?”

    “挖?别挖到花了。”李梦很想说句刻薄话,但忽然觉得气氛很温柔,他说不出来。

    于是李梦看看薛林,薛林看看李梦,他们又看看手上的镐。

    老魏相对专心一点,他打算一镐挖下去,于是那两个人就都看着他,有点紧张有点期待,更多的是怕他就一镐挖了下去,那往下可就不知道怎么收拾,面子问题。

    老魏忽然把举了半截的镐一下扔了:“说心里话,三呆子铺他的路,跟我们有什么相干?要能找到条河,许木木就算要造座桥又干我们屁事呀?他名字里本来就有嘛,他叫许三多嘛,就是做些多余事嘛。”

    他喃喃着那个数字:“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七百四十四。”

    念诵三遍以保证再不会搞砸后,他就回头瞄一眼哨位上的那个小小人影:“七百四十四,两步一米,除二,得三百,三百五,三百七十二……三百七十二米。”

    他捡了块石头,在门前的壁上把这个数字刻上,这是他一夜折腾的结果。

    三百七十二米。你这个傻瓜。

    不茫然了,茫然已经被忘却了,老马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数字。

    尖厉的哨声在这个早上忽然响起,但床上酣睡的大多数人早没了这个意识,纯当他秋风过耳,站了半夜岗的许三多却一骨碌下床,穿衣打背包。

    许三多喊着:“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李梦闭着眼:“别闹。”

    然后老马的声音在外边喊得发了炸:“紧急集合!全副武装,紧急集合!”

    李梦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根本是裸睡的,光着身子跑到窗口眺望:“怎么啦班座,打起来了?”

    老马在窗外立刻开吼,吼得就不像老马:“紧急集合!不是叫你看日出!”

    李梦吓回了头,满世界找着裤子:“他怎么啦?烧起来了?”

    薛林无暇他顾,他正和老魏抢着一条不知道属于谁的裤子。“还说什么?昨晚差点被抓个现行!”

    老魏吓一跳:“是事发了吗?”

    他这下吓松了劲,裤子立刻落到薛林手上,薛林边穿着裤子边蹦着追在李梦身后。

    屋里已经就老魏一个了,他只好继续搜寻一条肯定存在但就是找不着的裤子。

    老魏终于冲出来时,外边的小队已经站好。老马早早就换上了迷彩,绑扎周正,居然很像个军人。“老魏,为什么军便混穿?”

    老魏悻悻看着薛林的裤子,恨不得用眼神给他扒下来:“我的作训裤让薛林抢了。”

    薛林:“报告,有一条裤子洗了没干,可不知道是我的还是老魏的,也许是李梦的。”

    李梦很聪明地做出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班长,咋这么隆重?打起来了?”

    老马没理他茬,而按以往经验只要一接茬准会成军不军民不民的打诨。

    “立正。——五班全体,十一点钟方向,全速冲击!进发!——冲啊!”

    老马已经冲了出去,这是那种不要队形的全速冲刺,许三多紧跟,李梦三个本以为还能屁两句,结果远远落在后面。

    这时根本连月光还未退去,五个人的声音在草原上远远散开。

    五个人的队形倒拉了有半公里长。

    老马终于满头大汗地在山顶上停下了步子,拼命让自己的呼吸平和下来。

    许三多几乎是立刻跟着他赶到。李梦几个跌跌撞撞赶了过来,立刻在草地上连滚带爬地瘫了一地。

    远处的天际终于透出些旭光,老马看看表,看看天,又看看他的这班孬兵,“集合!”

    这根本是不成形的一支队伍,老魏扶着腰,薛林往李梦身上靠,李梦跑散了背包,牵肠挂肚地拖着几根背带,随手把薛林推得靠在许三多身上。

    “你们互相看一看。”老马说,“不用笑,你们都是彼此的镜子。上天下地,中间就我们几个人,看见我就好像看见你自己。许三多,你往旁边站站,你是个例外。”

    不是在开玩笑,那几个精乖家伙立刻明白了这点,下意识中还互相站得靠拢点,如企鹅要抵御即将来临的风暴。

    “刚才有人问我是不是要打起来了?嗯,我现在回答,打起来了,请几位立刻解甲归田保住小命,以后以老百姓的身份来给我收尸。欢迎在我的坟前臭屁几句,因为这好像就是你们穿了这身军装能尽的义务。”

    对还穿着军装的人来说,这话实在太狠了点,李梦和薛林眼里已经有些愠怒。

    他们没敢发作,因为老马的表情是不折不扣的愤怒。

    老马接着说:“我只想知道,当兵的不干兵事,你们来这里穷混什么?做一天人,尽一天人事,好吗?”

    他挥了挥手,倒也尽力想让自己冷静,然后看看仍悬挂的月牙,嘘了口长气:“今天拉到这里来,有事。昨天我接过团里一个电话,今儿五点半,防空团导弹打靶机,通知咱们别听到爆炸声误当了敌情。我就想让你们几个看看,看看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同行。我平时怕伤你们面子,今天不顾了,我想我以后连我自己的面子都不会顾了。”

    他看那几个,那几个有愤怒、有诧异、有委屈,但也有些老马一直不敢奢望的东西,也许叫理解吧。

    于是老马的语气也松弛了一些:“别怨我,我看你们着急,就像看我自己着急。我不想你们几年兵下来,口才见了长,牢骚飞了天,异想天开是一绝,愤世嫉俗是特点……说到这里,他很不甘心地看看自己——他妈的我自己都嘴皮见长,跟你们待的。今天要好好观摩学习,导弹打靶机是很牛气的事情!是先进科技!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人做的事情!人家为什么……”

    老马话还没说完,远远的一个黑影飞过,远远的一道白烟掠起,而后是轻微的爆炸声。

    老马回头张望了一眼:“瞧见没?首发命中!准确不够形容,叫精确!精确这两个字在你们的人生里想过吗?我真希望有,可是一锅粥。我就恶心你们一下,就像闭着眼睛往墙上摔鼻涕,边念念有词,去他的吧,就这样了……”

    他说得专心加投入,可所有人都眼睁睁瞧着那道黑影仍在老马脑后飞。

    许三多:“报告班长,还在飞呢。”

    老马就有点噎,回头一看确实还在飞,好在又有一道白烟掠起。

    老马吐口气:“两发命中!两发命中也行啊!那靶机多大点你们知道吗?比马扎大不了多点,隔了十几公里开火,不容易!总之还是精确!有目标感!想想这事的教育意义……”

    “报告班长,还在飞!”又是许三多。是还在飞,可看班长气急败坏的样子,谁都不忍心说了。

    “我只是想跟你们说,别废了你们在这的日子,做人做出点目标感……”老马还在说,托许三多的一再打击,他几乎像在呻吟。

    队形仍保持着,但已经有点散了黄。老马背对着大家,没精打采地坐在地上。远处那架靶机仍在嗡啊啊呀地绕来绕去,丢着老马的脸,终于飞起一道白烟,这回是真真切切把那靶机干了下来。

    许三多:“报告班长,打下来了打下来了!好厉害,三发就打下来了!”

    老马怒喝:“你给我住嘴!”

    很意外的是,老马并没在那三个脸上看见幸灾乐祸的表情。

    可老马再也没了情绪:“就这样吧,我要说的大家都明白了没?”

    大家的声音出奇的整齐:“明白!”

    老马苦笑:“要明白了就有鬼了。全班都有,向后转,回营。”

    于是大家踢踢踏踏地甩着正步下山。

    大量的体力消耗之后通常是一个人困马乏意志松懈的时候,队形很散板。老马上半截体力透支,这会已经是强撑着在走。李梦几个回头看看,又回头看了看。

    老魏凑过来:“班长我扶你。”

    老马一甩手:“用不着。”

    但薛林还是伸了把手:“班长,下星期咱们再来次武装越野吧?”

    老马有些恼怒:“一边去,对牛弹琴!……你们幸灾乐祸是不是?我告你,回找两年,我一只脚都跑过了你!”

    李梦接过话:“倒也不是。班长,我们都觉得……你看,早上的空气这么好,是不该天天闷在屋里……不是,我们就是觉得跑一趟得劲。”

    老马还是不信:“你们又串好了损我。”

    薛林摇头:“我们损人早损腻了。说真的,现在一磨嘴皮子我就觉得恶心想吐。李梦,你说呢?”

    李梦也知道为什么单问他,可他的强项就是能从精神到肉体地置身事外:“总之跑一跑,可以神清气爽,换个方式,正好一排浊气。我是早就一摸牌就恶心想吐了,只是牌乡路稳宜频到,除此不堪行……”

    薛林:“得得得。你也可以去铺路呀。”

    李梦打了个仰天哈哈:“是啊,我们都可以铺路呀。”

    老魏:“我们为什么不可以铺路?”他问得太认真,那两个本是互相讥讽,倒让他问得愣住。

    薛林乐了,和老魏一拍巴掌,两人都看李梦,口角归口角,三个人也确实在很久以前就扎上了捆。李梦犹豫一下,把巴掌拍了过去。

    老马一脸狐疑:“你们仨绝对是又串好了的,你看你们那一脸假。”

    李梦傻笑着,笑没了又照常地给所有人支招:“咱们吼一嗓子吧。把什么心事都给吼掉。”

    他看看那几个就吼,声荡山丘,然后薛林,然后老魏,然后静下来,大家都看老马——老马接近面无表情地呆着,就像平时看他们胡闹一样。

    李梦:“你这样矜持,整得我们好像傻蛋。”

    老马想想也是,吸口气,一声长吼,直吼得回肠荡气,穿山裂石,其持久和当量都是那三个的总和。李梦几个一时有些发傻。

    薛林:“班长的心事看来是咱们几个里最重的。”

    老马看来很不愿意这样暴露,一时无话,瞄一眼许三多:“许三多,你来你来。”

    许三多照常往后缩着:“我?我不会。”

    老马:“这有啥会不会的?谁没心事?说不定你心事比我还重。”

    许三多提肛运气,酝酿少许:“呀。”

    他那根本不叫吼,几个等待一声暴喝的人险被他闪了腰。

    许三多又开始担心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要怎么样吼?”

    李梦:“人都是有心事有遗憾的,没这个你就叫不完整。你这个……”

    几个人又开始了斗嘴。

    老马:“嘴歇了。这里没个完整的,只有几个缺这少那,不该多的又多出一块的。走吧,回了。”

    他掉头就走,让那几个家伙只好打住了话头跟在后边。

    桌上经久不收的扑克牌终于被收了起来,一沓沓摞好。老魏居然在叠被子。

    薛林在扫地,许三多抢不到扫帚,只好拿了簸箕在后边紧跟着。

    李梦在扑克牌下边垫底的纸中发现自己写了几百遍的开头,他拿起来看看那几百字,偷偷撕了。他那意思是别让人瞧见,偏不济老魏就看见了:“大文豪,不写了?”

    “写,不过还是先写两千字的实在着点。”

    老魏愣了会:“那我以后只好叫你李梦了。”

    老马一下蹦了进来:“我有事要告诉大家……”

    他看着屋里这通忙活顿时愣住,脸上挤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一步又跨了出去。

    急促的哨声又在外边响起,配合的是老马高亢的声音:“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妈啊,他不要上了瘾。”

    “一天三遍!他上瘾了,他肯定上瘾了!”

    一帮人冲出去,牢骚归牢骚,这回没那些拖拖沓沓的。

    老马看着自己面前立正笔挺的四个兵。

    他在队伍前踱了两步,不像个班长而至少像个营长,他的兵给他底气,他又气壮如牛:“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大家,我刚跟团里通过电话,你们猜怎么着?团里告诉我,今天是打了导弹,但要试的可不是导弹,是那新型靶机的机动规避能力!这对,越难打才会打得越好嘛,而且咱们防空团还手下留了情了,一发就给它揍下来了还试个什么劲哪?所以牛气仍然是牛气的,咱们还得向人家学习,你们说是不是?嗯……”

    几个人除了许三多,那几个一脸笑意,笑得老马有些发毛。

    老马:“你们别不信,这理由我编不出来。是真的,要假了你们往后叫我老狗。”

    那几个终于哄堂大笑。

    现在是老魏在找石头,李梦在砸石头,薛林和老马在铺石头。

    许三多反而不知道干什么好了,只好一边观摩。

    后来我们开了班会。为了跟以往的小班会分开,老马叫它大班会。大班会决定,修路。路只有一条,已经修好了,我们刚开始不知道修什么。于是大家决定沿着原来的路修出一个五角星来,于是从这头到那头,比没路的时候要走更远的距离。我不懂这是为什么。李梦说:“你以为我们真在修路吗?”

    不同于五班的以往,那个劳民而不伤财的修路计划已经完成了,现在因为各色石子铺出的图案,因为道边点缀的植物,因为那个作为路来说过于复杂的造型,五班的路看上去不再像路,而多了些园艺色彩,它像花坛道。

    老马站在五角星的这端,看着五角星的那端,心有旁骛的人永远做不到需要这样耗心费神的成就,于是老马因为这种事倍功半而觉得满足。

    那几个人甚至更加满足,许三多仍在疑惑。

    老马:“还缺点东西。”

    薛林:“缺什么?”

    老马:“旗杆。哪个军事单位都会有根旗杆。”

    李梦:“嗯。”

    老魏:“找旗杆。”

    工作让这帮屁王的语言都简洁了很多,而老马的眼里隐现着满意,这是第一次他有信心把这里叫做军事单位,而那几位都没有提出异议。

    旗杆相对于铺路来说是过于简单的工程,一根旗杆已经在空地上竖了起来。

    为了以示庄严,旗杆被设在五角星的中心,于是看起来五班的疆域忽然扩张了不知多少倍。几个小小的人影走向这疆域的中心。

    老马捧着一面旗,站定了,先对旗杆行注目礼。老马存心让这个仪式持久一些。

    老马:“立正!升旗!”

    然后大家面面相觑,因为事先没定谁来升旗。

    薛林:“班座,这么伟大的事当然是你来。”

    老马:“不是我。许三多,过来。”

    许三多被惊了一下:“我不会……我紧张。”

    老马:“是中国人不是?升自家的旗你紧张?”

    这么严重的口气也就仅次于命令了,于是许三多过去,旗一点一点往上升,李梦吹着口琴伴奏,在这一切中日常的温馨多于国家的庄严。

    升旗毕,老马瞧着他的部下,意犹未尽,总觉得还该说点什么:“这就是胜利。嗯,一个小小的胜利。我们现在……”

    现在并不太清楚该干什么,老马小小地犹豫了一下。

    李梦又出主意:“先庆祝一下,庆祝一下啦。”

    老马瞧着那小子眼里的不怀好意,立刻警惕起来:“庆祝可以,不许庆我的祝。”

    薛林爽快地道:“那就庆三呆子的祝。许三多,来来。”

    很少有人对许三多微笑,所以几个人那一脸堆笑立刻让许三多警惕起来,这份警醒功夫他倒是从小就做得十足了。

    许三多开始拔步跑路,躲闪:“班长!班长!班长?”

    他几乎绝望,老马也在为虎作伥地围追堵截。一个从小被人追大的家伙不那么好抓,他连跑带躲,那几个连他的边也沾不着。

    老马:“许三多,立正!”

    于是就立正,立刻被那几个掐手掐脚抬了起来。

    李梦:“打牌是四个人的事情,你可以不参加,这可是五个人的活,你一定得与民同乐。”

    “废话废话,飞起来飞起来!”老马实在比谁都上劲,于是许三多就飞起来,如是再三,最后砰的落地,砸了个沙土飞溅。

    薛林:“换下一个!”

    老马正得意忘形,立刻被逮个正着,然后他也飞了起来,这回是三抛一,一个把持不稳,老马的第一趟飞行便尘埃落地,他在地上翻了半个滚,然后不动了。

    顿时哑然。老魏的声音有些发颤:“班长?”

    寂然了一会儿,老马终于从身子下抽出一只手,捂住自己的腰。

    电视里的图形仍不清楚,李梦狠狠砸巴了两拳,整好证明了很多家电都欠揍的原理,它拧出几个至少看得出是什么的图形。

    几个人看看屋角的老马,他正在桌边写什么,一只手还捂着腰眼。

    李梦看见老马问:“班长,你写小说呀?”

    “狗蛋小说。退伍报告。”

    那几个一下都愣了,玩笑再开不下去,甚至没人知道怎么把这个茬接下去。

    老马也知道身后人的反应,他仍在写,让人知道他很认真,这绝对不是玩笑。

    许三多第一个说话:“班长别写了。”

    老马回头看许三多,笑一笑,有些无奈有些苍凉,但他回过头仍在继续写。

    于是老魏说话几乎已经有点愤怒:“你想走啊?你舍得走呀?”

    薛林:“我知道我们很讨厌。”

    老马:“你们不讨厌,等回了家我会想你们的。”

    李梦:“你自己说的呀,我们这些兵有人管都这样,没人管成什么人形鬼状了?你就不管了?”

    老马:“会有更合适的人来管你们的,或者,你们自己就会管好自己。”

    薛林:“当然,你铁了心要走,就会准备好一箩筐说辞。”

    老马终于苦笑着放下了笔,他已经到了必须把一些话说清楚的时候:“你们几个,给我说良心话,我也许是本团任职期间最长的班长,可我算是个好班长吗?”

    明白人如薛林、李梦就犹豫了一下,糊涂人像老魏和许三多则斩钉截铁同时说了一个字“算”。

    老马:“许三多你没有发言权,你根本没见过几个人。老魏你见过也不会有比较的心思,你难得糊涂。这样的班长,或者说这样的孬兵,全无原则,得过且过,没教你们好,反倒被你们教了坏,就算最近有些上进,也是实在看自己不过眼。这样算是好吗?李梦、薛林,你们两个心眼活络的说。”

    薛林硬着头皮:“我们几个觉得好就行了。不是吗?”

    老马:“我当兵是为了你们几个吗?”

    薛林给生噎在那,只好瞟着李梦示意求助。李梦有些发虚,舔舔嘴唇:“为你自己。为你自己好行不行?”

    老马苦笑:“行,为我自己,可是好在哪里?许三多,你教我明白的,我们混日子,可你逼着我们去想事,我们因此有些恨你,可我们终于开始想事。”

    许三多因此而有些瞠目结舌,需要很久以后,他才能明白这些天发生过什么。

    “我已经不是一个好兵了,时间、年龄、体力、脑筋……老马他苦笑着摸摸心口——还有这里都不行了,这里有点老。做兵要做好,不容易,要求好多,我以前做好过,现在就不该骗自己。许三多,要是骗自己,会连人也做不好的,是吧?”

    许三多再次吓了一跳:“啊?我不知道。”

    也许认为许三多装傻,也许认为许三多真傻,老马只是笑了笑,他全部的决心和勇气都用来说下一句话了:“是的,我骗自己,也骗你们了。我说我留在这里,是奉献,为了你们,不是真的。我不知道怎么回去,不知道脱了军装怎么过,人习惯了这里就很难再习惯别的,真的。”

    他看大家,那几个并不显得惊讶。老马只好又对自己苦笑,真是自己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你们早就明白对吧?所以我在你们面前永远没有威信。谁会信一个把部下当由头混事的班长呢?

    薛林:“可是……”

    “就是明白。”老马打断了薛林,“明白就不要再说了。我在这做不了什么了,临走前就一句话送给你们,不要再混日子,小心被日子把你们给混了。”

    谁都没说话,谁都看得出此事已成定局。

    几条路,必要的主干和画蛇添足的支干都已经完工,但现在这条路对五班来说已经成了一件吹毛求疵的工作,就是说它永无休止,只要有一个人去稍作平整,另几个人就都会拿起镐和铲子。

    李梦忽然捂住了胸膛,大叫一声,悲壮气十足地倒在地上。

    别的人不大理会,许三多跳起来下意识地摸枪,他能摸到的只有一把镐,并且像端枪一样端着,然后在这一览无余的荒原上寻找着终于出现的敌特。

    许三多看护着李梦,李梦捂着胸口吟哦歌唱:“一只蚂蚱撞在我的身上。一颗子弹打在我心上。哦,最后一枪!”

    许三多只好讪讪地收手:“你可真……”

    李梦坐了起来:“你是想说幽默。”

    许三多羡慕地道:“真有想法。”

    许三多仍羡慕,其他人仍不理,老马索性看也不看地走开了,李梦很无趣地闪开许三多,拍打着身上的灰,他更注意的是老马走开的方向。

    薛林看着李梦:“这套小把戏就能把班长留下吗?”

    李梦:“你以为人说他想明白了就真想明白了吗?我早想明白啦!”

    他并不管这话又把自己绕到一个怪圈里,追着老马去,追上了便涎着脸笑笑,拿出帖麝香虎骨膏:“班长,这给你。”

    老马:“谢谢你,我腰早好了。”

    李梦:“拿着拿着,伤筋动骨一百天嘛。……班长,咱们对你怎么样?”

    老马叹了口气:“挺好……我回家会想的。”

    李梦:“可能以后都没人对你这么好了。你想我们,又看不着我们,怎么办?”

    老马瞟着他:“你说怎么办?”

    李梦又涎着脸笑:“别走了,班长。”

    老马:“看不着就看不着。什么叫有得必有失?你们几个小猴崽子终于会成了人,班长在这里算老,出去了可叫年青,机会还有,搞不好是前程似锦。走着看吧,现在说那么多干什么?”——他回身对那几个嚷嚷“收工啦!回家整饭!”

    几个人列着队拉着歌走向那几间简陋的小房,五班最近确实改变很大,即使在这无人地带也尽量做得像在团营地一样。

    远处忽然传来嗡嗡的声音,那声音许三多听过,“直升机!”

    薛林:“两天一趟,例行巡逻。别咋呼啦。”

    许三多仍瞪着远处的那个小黑点。

    老马:“不会飞过来的,咱们这又不是什么要紧的路段,离巡逻线老远了。”

    这话对一个很少见过飞机的人来说没用,许三多仍看着,而似乎存心跟老马过不去,那架飞机已经掠了过来,已经近到能看清旋翼。

    老马只好挠头:“今儿这是怎么啦?”

    李梦已经跳了起来:“天上的!这边!这边来!”

    似乎是听见他说话似的,直升机照直往五班驻地飞了过来。

    对五班来说这是破天荒的大事,挥舞着帽子、衣服、镐头,追着直升机跑。

    机徽和正往下俯瞰的驾驶员都已经看得一清二楚,它绕着五班的驻地转了好几个圈子。于是李梦几个跳着,打着滚,做着鬼脸,指望能被注意到。

    老马终于想起一个班长的职责:“列队!列队!”

    五个人终于成横队站好,老马一声令下,五人齐刷刷一个军礼,那份正式让只要穿军装的就不得不正视。那架直升机终于悬停下来,机头轻轻地往下沉了沉,看上去就像敬礼,它还以陆航的礼节。

    飞机终于掉头飞远,归入原定的巡逻航道。

    薛林呆望着:“我怎么忽然觉得咱们变得重要起来啦。”

    老马:“一向就很重要!”

    他掉头碰上了李梦打量他的眼神,立刻将头转开。李梦也许是不知道怎么对待自己的人,但他想做的事情让他喜欢琢磨人。

    在直升机旋翼之下,五班驻地被道路分划成一个星形,中心是他们新竖的旗杆。这就是那架直升机改变航向的原因。

    无线电静噪轻微地响着,直升机上的人在处理着例行之外的一个小小意外:“仓颉基地。我是瞭望五号。”

    于是团部办公室的电话开始响;

    一营营部的电话开始响;

    一营三连连部的电话开始响;

    三连二排五班的电话开始响。

    李梦几个在黑地里看着屋里的老马,老马立正着,恭恭敬敬在接电话,显得甚是狼狈不堪。

    薛林:“这回是营部越级来电话啦,问咱们到底在搞什么,怎么能惊动了师部来电话询问。”

    老魏:“刚才是连长来电话,他说军部直接电话干到了团里。”

    李梦:“我瞧咱们是乐极生悲啦。”

    老魏:“咱们什么也没干啊?”

    李梦:“是啊,咱们什么也没干,就干了这么一件事情。”

    许三多傻呵呵地道:“什么事情?”

    李梦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又看着眼前新修的路。

    几个人看着老马,老马已经放下了电话,正在看着天花板发呆。他终于感觉到注视他的几道目光,便转过了头来,有点无奈地和他的兵们对视。

    四个兵蔫头耷脑地站在屋里,捎带得老马更加没精打采。

    老马:“我瞧咱们有点乐极生悲……”

    许三多:“班长,李梦刚才也这么说。”

    “他说我就不能说了!”老马忽然觉得尤其这时不能发火,“对不起,有些事我没琢磨明白,可说真的,我们就是乐极生悲了。我想这路不该修,可能犯了哪条纪律,比如说暴露目标,比如说破坏绿化什么的。两年前为了保护牧民一块草地,整个装甲纵队整整多绕了八公里。

    薛林:“可这哪有牧场?”

    老马也吃不太准:“那就是暴露目标了,这条路正好是导弹袭击的目标。”

    李梦:“这几间屋值一发导弹吗?”

    老马索性也不想了:“总之就是错,指导员说明天他过来瞅瞅……这是我的错,我不该下命令修这条路。”

    许三多:“报告班长,路是我先修的。”

    薛林:“屁话!你是说我们没动过镐头吗?”

    许三多:“可就是我先……”

    薛林:“许三多你记住,这路是五班修的,是我们一起修的。你和我们是一块儿的,说话就要统一口径——对不对,班长?”

    老马是难得地赞同,甚至有些赞许:“不该说一块儿的,该说是一个战壕里的。”

    薛林:“嗯,就是一个战壕里的。”

    老魏:“有事要一起担着。”

    薛林绝没忘了他们中间那个心眼最多的:“李梦你呢?”

    李梦:“我?我正在想。我想我们是建设军营扎根边防来着。”

    老马没他那么活络的脑筋:“啥?什么意思?”

    李梦:“建设军营,以营为家,明天指导员来了咱也这么说!指导员还是护犊子的,最多咱们摊一出以好的目的做了坏的事情,如此而已。”

    老马显得有些茫然:“如此而已?”

    一辆三轮摩托行驶在草原上,上边坐着一身迷彩的指导员。

    几个人坐在屋里,听着外边的引擎声越来越近,终于停下,几人面面相觑。老马脸上是如临末日的表情。许三多欲言又止,而且就这点动静,薛林已经瞪了过去。“不准认错。不准把事揽在一个人头上。”

    许三多:“我只是……”

    老马:“要揽也是我揽。班长是干什么的?班长就是认错的。”

    许三多:“我只是觉得错了就是错了……”

    李梦:“就算你有正义感吧,有时候得学会打打折扣。”

    这话对许三多过于深奥,正愣怔间,外边的摩托已经熄火,一惊一乍地发出一个屁驴子应有的动静。

    何红涛在外边嚷嚷:“五班有喘气的吗?”

    老马怔怔地望着天花板:“反正是要走,只是走得光荣或不大光荣的问题……”

    又“反正”又“只是”,他的语气里可充满了痛惜。

    何红涛嚷得已有点上火:“五班,有活人来看你们啦!”

    许三多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他没抢到第一个,薛林几个还抢在他头里,但老马胳臂一划拉,后来者居上,他第一个冲出去。

    何红涛正站在车边,打量着这大为改观的小小营盘,几个一拥而出的人吓了他一跳。如果一间屋里的人千呼万唤不出来,而后以这种冲锋姿态出现,着实是有点吓人。

    但人行渐近,老马仍怔忡着,身后几个却把一脸视死如归换成了笑脸。

    李梦迅速地掏出烟来:“指导员,抽烟!”

    薛林麻利地打着了火:“指导员,屋里坐。”

    “指导员,指导员……”老魏他发现自己的节目都被抢光了,“今儿怎么想起来看咱们了?”

    这似乎正好提起了何红涛的心病,狠瞪了几个一眼:“怎么想起来?你们几个能整呀。是整得不想起你们来不行了。”

    老马长叹,叹得无奈叹得苍凉,何红涛不由得惊疑不定地看了他一眼。

    老马:“我不知道我犯的哪门子糊涂心思……上次指导员您也说总得带大家干点什么,我这就是带大家干点什么……唉,得了,我不习惯把错事往人身上推。我压根不知道该带大家干什么,终于干了还就是个错!”

    许三多立刻响应:“报告指导员,是我错!我不知道那是个错!”

    何红涛着实愣了会:“错?什么错?”

    老马:“指导员,路我下令修的,没动公款,犯什么纪律我不知道,这个不知道并不是说不知错……”

    许三多:“报告指导员,路我修的,要处分处分我。”

    薛林:“都闭嘴。路五班修的,出自建设军营的良好愿望。”

    李梦:“扎根边防,以营为家……”

    老魏:“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何红涛被这帮家伙吵得连退几步,挥手不迭:“歇歇!歇着!你们抢什么呢?又不是多大的功劳,一条路嘛!”

    老马:“不止一条,指导员。”

    李梦却听出了一激灵:“功劳?”

    何红涛:“几条也都给你按一条算。只能说你们精神可嘉,又不是军事科目上拿了冒尖,最多也就是一团部嘉奖!”这回连薛林都听了出来。

    何红涛对这几个很有些悻悻:“你还要什么?一等功吗?先看自己做过什么!”

    李梦忽然不再急切了,很严肃,也很诚恳:“这路是班长一手抓起来的,事先我们开过动员大会,班长说,我们来军营一趟不易,总得给后来的人留下点什么。那种庄严的感觉渗入了我们每一个人的内心。为了表现五班扎根边防的决心,您看见的每条路都用战士的名字命名,您现正踩着老马路,那是薛林路,老魏路,许三多路,李梦路……”

    老马:“别吹爆了!李梦路?你还梦露……”

    何红涛却扬着手把他话头止了,一边微笑着思忖:这倒很有意思,可以让团里抓点先进材料。

    李梦绝对是给鼻子上脸的人:“先进吗?用来形容我们班长可就太简单啦!他真的是以营为家呀,为了我们几个从来没想过退伍的事,他想家想到哭呀,可他抛头颅洒热血,为了培养大家对驻地的感情,他发动大家修这条路。对不对,薛林?”

    薛林:“对!对!”

    老马:“对毛!你们……”

    何红涛立刻很严肃地瞪他:“老马,其实你哪儿都够先进的条件,就是那嘴……”

    薛林:“他平常跟我们说话都很文明的,他现在是谦虚急了。”

    老马:“什么叫谦虚急了?”

    老魏:“班长手上磨出了血泡,腰也闪了,我们眼里含着热泪……”

    老马诧异得喘不过气来:“说人话好吗,各位?”

    许三多:“班长他还带我们看导弹打靶机,其实是靶机躲导弹,他搞错了……”

    老马:“许三多,你怎么也这样了?”

    李梦:“许三多,你缺乏语言组织能力就别说了。班长带我们武装越野,搞现场教育,号召我们向先进部队看齐,赶超国际水平,力争质量一流,豪言壮语绕梁三日,三日犹不绝啊……”

    老马:“我没说!我是说我们做人有问题!”

    何红涛笑着拍拍老马:“你没说,可你做了。五班长跟我来,有话跟你说。”

    五班没会议室,所以要谈话的时候只好众人在外边回避。

    老马被指导员大力拍着肩,仍在云里梦中,心里很不落忍地看着外边东张西望的那几个。

    何红涛:“老马,什么叫做得对?这就叫做得对。像连长和我一直期待的那样,不,像人们一直期待的那样,老马,全团任期最长的班长,放在哪都不会让人失望!”

    老马急得直叹气:“我说指导员,那几个浑小子不明白,难道您也不明白?”

    何红涛:“你觉得我不明白?”

    老马只好干瞪眼,确实,眼前的何红涛绝看不出半分不明白,倒是看多了他,你会觉得自己不够明白。

    何红涛:“于公也于私,对三连也甚至是对全团,你功不可没,你带出的班长在各连都是骨干了。三连不想把你留下?错。三连一直在给你找留下的由头!现在你给了我个线头,弄好了,咱争取三等功,再弄好了……不用我往下说了吧?”

    老马很困难地干咽着:“其实,这事跟我真的没多大干系……”

    何红涛忽然叹了口气:“我也知道,你的想头已经在外头了。我们实在把你冷落了太久。”

    老马愣了,傻了会,类似的话他在不久前是说过的,可那或是咬牙说的,或是无奈的选择。“不是。这事不怪连里。”

    何红涛摇摇头:“得了。不怪战士有情绪,只怪我让战士有了情绪。我是指导员,这道理我知道。”

    老马急了:“真的!我没想走!说一千道一万,我哪儿想走?您瞧我,瞧瞧我这样?我脱了军装是什么样?您想得出来吗?我想不出来!我……”

    他没能说下去,何红涛一只手很柔和地拍上了他后脑,老马在那几个跟前也许老气横秋,但对了一连的指导员,老马低了头,像个终于找回家的迷路孩子。

    “别说了……我知道。”何红涛怔忡着,又在老马肩上拍了两下,“大家都知道。大家都努力……我会努力的。”

    老马低着头,他不知道会发生好或坏,他甚至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最后他从眼角瞟见在窗外窥探的许三多。

    老马心情很沉重地看着指导员远去的一溜烟尘。几个人簇拥在他身边。

    回过头来,茫然若失,看着那几个。

    李梦笑着,现在他以功臣自居:“指导员说什么啦?”

    薛林:“知道是好事,说出来听听。”

    “我去整整咱们那路。”老马顾自拿了工具就走,那几个茫然互瞪了一眼,跟着。在这荒漠中芝麻大的事也要变了西瓜,何况是这样一件绝对大过西瓜的事。

    今天五班的群益活动搞得很没趣,因为没一个人的心思在那条路上,老马心事重重,那几个则有一种窥私者的恶趣。许三多是个例外,他一般情况下都是例外。

    老马又给路边的花苗松了松土,终于罢手扔镐。

    老马:“许三多,你留下……其他人去整饭。”

    每个人走的时候都很惊讶,每个人看许三多的眼神都带了几分猜疑之意,而那种眼神是他们在和许三多最对立的时候也没有过的。

    老马有点不知道如何开口,于是许三多的心思仍游移在那条路上,对他来说这路是永不完整的,永远有可以修缮之处。

    老马:“三多你别弄了,过来坐下……陪我坐会儿。”

    许三多一时有些哑然,因为他还很少被人用这两字称呼过,但这种又亲切又尊重的感觉是很好的,许三多不再倒腾他的路面,在老马身边坐下。

    老马:“一个你以为属于你自己的东西,忽然变成了公有的……不,我是说忽然成了晋升之阶,忽然那一下子……味道全变了。”

    许三多很茫然,他看说话的人,说话的人比他更茫然。“班长,你想告诉我什么?”

    老马:“如果……如果人们以后说这条路是班长抓起来的,你会不会有意见?”

    许三多:“是你抓起来的呀!”

    老马:“其实我在这个事里边是受教育的对象,你知道吗?”

    许三多甩出了他这辈子说得最利落的三个字:“不知道。”

    老马:“其实路是你修出来的,一条路,不光是走的路,也是大家伙心里的一条出路,许三多。”

    许三多深为疑惑也深为怀疑:“不是吧?”

    老马:“但是,为了树典型,集体的荣誉得找出一个人来代表……说白了,就是大家干的事情归功于一个人,你明白吗?”

    许三多:“不明白。班长我不明白,你再给我说说。”

    老马只好又叹了口气:“班长也不明白……叫班长,不是说他什么都明白。班长……班长只是不喜欢这样……味道变了。”

    老马呆呆看着天,已经垂暮了。

    李梦几个正在交头接耳,看许三多进来,那种住嘴和防备是不约而同的事情。

    薛林:“三多子回来啦?”

    又是个少见的称谓,让许三多觉得陌生,他点点头,去整老魏有点乱的被褥。

    老魏忙抢过来:“我来,我来就行啦!”

    许三多忽然欢喜地嚷嚷起来:“现在是电视时间啦!”

    他开了电视,放下几张马扎,而后期待地回头看了看。

    那几个正悄悄地出去,当许三多的失望之色刚浮上脸,李梦又蹑着手脚跑回来。

    李梦:“路是班长修的,知道吗?”

    “知道。”他垂了头,也没看那雪花满天的屏幕,他有很多疑惑。

    薛林又晃了回来,这回先拍了拍他的肩:“李梦跟你说什么?”

    许三多:“路是班长修的。”

    “这家伙不替别人考虑的,路其实是你修的。”薛林叹了口气,“但对外要说路是班长修的,这委屈了你,可是三多子,咱们不是朋友吗?”

    许三多呆呆看着再次拍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

    如果有人说我们是朋友,我一定会很高兴。原来我这样的人还可以有朋友。但是那天高兴不起来,因为薛林好像在说,这会儿咱们同谋,这会儿咱们是朋友。这会儿……

    后来我觉得老马真幸福,有那么多人为他着想,他有那么多朋友。我没有。老马说上天下地,中间有个你自己,大部分时间我都对着我自己。

    上天下地,中间有个许三多。许三多对着他自己。他是躺着的,躺在山丘顶一块还算平坦的石头上,老马上来,他是找上来的。一时不知道说啥,两个人都有心事。

    许三多有些不爽,老马也看得出来。

    “怎么啦……”老马有点老实人的心虚,“是他们?还是我?”

    许三多摇头:“我想家。我在想给家里写信。”

    老马明显松了口气:“那就写吧。”

    许三多:“我还没写完。我跟爸爸、哥哥说,放心,五班挺好,班长对我挺好,李梦他们也不对我怪里怪气地说话了,我们天天都训练。有一条路用了我的名字,叫许三多路。”

    老马:“好。发了吧。”

    许三多:“李梦他们不怪声怪气跟我说话了,因为他们不跟我说话了。我原来以为人人都会那样跟我说话,可他们不那样了,我觉得不那样真好。可现在他们干脆不跟我说话了,我觉得就算那样……也没什么不好。”

    如果有一个人天天对着世界笑到牙酸,却换不回来一个笑脸,那他的神情可能就与许三多有点像。许三多迷惘、无奈、辛酸、不满,他难得会表现出自己的不满,这种不满聚焦成了泫然欲泣,但他甚至没感觉到自己在哭。

    老马怔忡地坐下:“怪我,许三多。不怪他们,怪班长。”

    许三多显然没想该去怪谁,他只是流他的眼泪:“我想我真的很招人讨厌。我想家了,班长。”老马怔怔望着山下的五班驻地,那个小小的世界,他们唯一的世界。

    晨光初现,何红涛的三轮摩托在车道上飞驶,屁驴子的轰鸣声响彻原野。边斗里载着一个没见过的军人。

    这个军人戴着眼镜,野战部队难得有人会戴这么一副金丝边的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