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给朕也下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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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进小院是一堵影壁,关上了院门,温彦之立马要跪下叩拜。

    齐昱一边摇扇子一边道:“罢了,既出得宫,便只将朕当作寻常客人。”

    温彦之便又站直了,小声道:“微臣谢皇上。”

    目光落在温彦之身上,齐昱发现他已换下了平日里大套的官服,现正穿着称身的褐青色儒衫,落拓随意,腰上还系着个麻布围裙,状似正在烹饪。

    这闲适与淡然,竟给这呆子的神容都添了份悠悠的灵性。

    如此洗手调羹,谁会信他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

    齐昱哑然失笑。

    再是呆愣的人,此刻亦有些窘迫,温彦之扯下围裙,道:“微臣接驾无状,惊扰皇上。”

    齐昱笑道:“亦是朕未提前知会你,免罪。”

    想不到,这言行状似老朽的温舍人,竟住在如此清幽的小院里。

    甫一进门便闻得阵阵青草兰气,尤重竹香。料想园中多有青竹,面前虽有影壁与屏门隔着,却也能听见当中细细水声,怕是引了一方涓流活水。

    齐昱望着面前影壁上刻画精妙的寒梅与题字,不禁觉得……

    温爱卿真有钱。

    儿子住得真舒坦。

    温彦之此处一贯是极少待客的,更别说是接驾。此时齐昱无端站在院门和照壁间窄窄的当口,一身伟岸英挺的帝王之气,忽让他觉得自己这院子有些小。

    他抬手向屏门处引路:“皇上这边请。”

    进屏门后便是正院,不过五六十坪见方,温彦之独居,故院落真的很小,只一进。四周遍栽翠竹,偶有兰草,单闻香气便知名贵。入目之处,所有屋舍一目了然,皆是干净利落。

    进门前听见的涓涓水声竟不似寻常人家中的小桥流水,而是一汪活泉,开在院子西南角,衬着青石做成的小巧假山,正咕嘟嘟冒着水花。

    “温舍人享福,”周福不禁赞了句,“闹中取静独居,竟能引来一池活水,好是清新自在。”

    温彦之站在旁侧,闻言答道:“周公公谬赞,京城此处三坊地质不同于其他,京兆司已勒令严禁钻取活泉,微臣不敢擅专。”

    齐昱指着那汩汩冒泡的水池:“不是活泉还会冒泡?”

    温彦之道:“禀皇上,微臣在池底牵引了竹管,再将竹管折回池中,池水因压力而经木管流动,形成泉泡。宫中的三花瀑便是用此种原理,将池水变为假山上的瀑布,《东坡志林》之中,称这竹管为唧筒。”

    齐昱恍然,笑,“原来是偏提之法,你为了这园子,倒着实费心。”

    池子上方是个铜壶滴漏,嵌在假山之中,准尺上刻了十二时辰,皆是青竹小楷,秀雅得很,不难想见是谁的手艺。

    一旁的空地上有个做了一半的木头匣子,一把小矬子放在内里,周围散落着许多手雕的齿轮零碎。西厢的廊柱上钉了一张图纸,画出了匣子当中拟用的木座等,以证屋主每日都在悉心钻研。

    “那是何物?”齐昱信步走到图纸前,问道。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微臣不才,坐在园中偶然听闻,隔壁孩童想要个会唱戏的宝箱,于是便想试试能否做出,如今尚未成功。”

    齐昱回头看了他一眼,“果真能做出这般物件?”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唱戏虽未见得,奏些音色总不是难事。”

    为了个孩童的玩耍之物,竟还空口讲起了大话。

    齐昱很是唏嘘。

    想不到平日呆愣刻板的温舍人,心内还有这等柔情恻隐。

    为何写实录时,对朕就没有。

    院子正中的石桌上放着一把小葱和一根苦瓜,旁边有个蒙着纱布的大瓷碗,周边散落了些白面,一个泥炉煨在旁边,上面的陶罐像是刚烧上水。

    齐昱猜道:“做面?”

    “是,皇上。”温彦之答。

    回绝了惠荣太后的晚膳,齐昱批着折子忽然就跑出了宫,此刻闻着阵阵葱香与园中清冽的草木味,只觉积淤心中的烦闷扫空了些许,忽然又有了些胃口,更觉出五脏空空,于是便走到石桌旁坐下了,打开扇子摇了摇。

    “烦请温舍人,给朕也下一碗。”

    温彦之兀地抬头看向齐昱,那眼神清亮到要滴出水来:“微臣饭食粗鄙,不敢奉与皇上。”

    齐昱笑:“怎么,一碗面都舍不得给朕吃?”

    温彦之终于还是跪下:“微臣不敢。皇上容禀,微臣已在面中……和入了……苦瓜泥,恐不合皇上胃口。”

    齐昱摇扇的手顿住,作难地看向温彦之。

    苦……瓜……泥……和……面……?

    甚么鬼吃法。

    而正在齐昱哀怨自己还要饿着肚子等回宫再吃的时候,温彦之及时接了句话。

    “若皇上不弃,微臣重新为皇上做面。”

    齐昱脸上阴云转晴,手上的扇子也再摇起来。

    “甚好。”

    做面是门学问。齐昱虽是皇帝,却从来都知道。

    早年先皇立了大皇子做储君,将其余稍小的皇子挨个分封了一遍,却把他与贤王、康王等当时尚算愣头的少年拿来补了军职的空,以作为每个皇子必经的历练。

    这一进关西军中,便是八年。

    关西的麦子好,人都爱吃面。关西侯齐政一开始为了巴结他,常到营中拉他一起装平民,吃面馆,于是他也见过很多次麦子磨粉,面粉再和成面的过程。而后老板徒手便将面条拉成,放入锅中,各色香料勾进碗里,捞出熟面,将滚烫的油向上一泼,顷刻面香四溢。

    油辣微麻的口味,是关西的豪爽。

    可眼前在泥炉边忙活的呆子,却是另一番景象。

    齐昱好生自在地打扇,看着温彦之卷起褐青色长衫的袖口,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玉葱似的手指在瓷碗中拿捏面团,神容风清云郎,竟生生将这庖厨之事,作出几分君子之风来。

    泥炉虽关了火,近旁却依然有些热。天没什么风,一层薄汗拢在那呆子的额头上,就连耳朵也似染上了面颊的微红,变成粉色。

    齐昱挑眉看着温彦之,饶有趣味,“温舍人,读书人不应避讳庖厨之事么?”

    温彦之将瓷碗盖在纱布下,答道:“回禀皇上,家母送来的厨娘每日做菜过多,微臣一人未免浪费,便拒了,如今只一老伯每日来浣衣扫洒,故庖厨之事,微臣不得不为之。”

    齐昱莞尔。

    这温彦之比起京城里多数的纨绔来,倒是个实在节俭的人,可见温久龄育子有方,品行上亦比得起他那两个在地方做官的兄长。

    温彦之在齐昱的目光中,垂首立在边上,静静等面发起来,没有言语。

    实则他也明白,一国之君不会单单跑到自己府上问问家常吃碗面,今上总有正经的事情,要细细地问他。

    然,这也是他离开御书房前开口献策时,所想要的。

    齐昱的目光,虽带着一贯城府极深的笑意,却像是能够看穿他似的,静默,却锐利。

    “那进内史府,也是温舍人不得不为之?”齐昱支着头,突然问。

    温彦之微微一愣,可没等他开口,齐昱又笑吟吟道:“温舍人可得好好想想,倘若在朕面前胡说,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

    几不可见地,温彦之的嘴角,泛起一丝清苦的笑,他直身跪下,神情并无波澜:“皇上圣明,早已知晓原因,微臣说与不说,已无分别。”

    这无惧的神情,是齐昱意料之中。

    齐昱慢慢收起折扇,唇角微末的笑意亦是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此时只目如霜雪地看着温彦之,道:“想查工部旧案,你就真的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