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幕后黑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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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去医院看望叶眉。他已把女儿罗小倩从省城接来了,此刻,正坐在车上对女儿指点着道路两边的情况。他指着路边的一所学校说:“呆会儿让田玉英阿姨领你去学校,熟悉一下校园。今天是礼拜天,明天就可以去上学了。”进了医院,罗成匆匆往里走。
罗小倩看见医院门口的花店,说:“你们等等。”一会儿,她拿了一束鲜花,和田玉英手拉手跑过来。罗成点点头,揽住女儿上了楼。
一群记者正从病房出来。见罗成来了,又退回去,端着相机、摄像机将罗成看望叶眉的现场围起来。叶眉盖着被子倚在病床上,看到罗成,她笑了,说只受了一点轻伤。罗成看到床上摊放的几张报纸,醒目标题是“揭露违法出版物的记者遭枪击”。
罗成以市长的身份表示了慰问,讲了一定要捉拿凶手,追查幕后策划人。
记者们走了。罗成这才将罗小倩介绍给叶眉:“这是我女儿。”又吩咐女儿:“快叫叶眉姐。”罗小倩说:“我刚才已经叫她叶眉阿姨了。”
罗成和叶眉都笑了。两种叫法都有些不伦不类。
罗小倩一进来已将鲜花给了叶眉,叶眉就很喜欢地拿着鲜花和父女俩说话,她说:“可能不光是查违法出版物查出来的事,可能还和这有关。”她从身前摊放的报纸中抽出一张,上面登着“开业一个月,天天来警车”的报道。
罗成点头:“我今天早晨已经看到这份报纸。”
罗成来看望叶眉,当然是政治行为。叶眉遭枪击,要远比叶眉揭露“违法出版物”影响大,他要充分利用这个事件做文章。他有些幽默地说:“过去我们说先烈的血不会白流。”叶眉说:“这可能是我该付出的代价。”罗成说:“用经济学说就是成本。”叶眉往后抖了抖头发,笑着说:“既然付出成本,我就算算我的收益。”她拍了拍面前的报纸:“挨了一枪,我的知名度肯定大了几十倍。”罗成说:“也给我们天州市整顿环境添了一个下手的机会,会有一篇好文章让你看。”叶眉说:“那是你罗市长的收益,不是我的收益。我搞独立核算,看我付出成本后自己得到了什么?”
罗成哈哈大笑,指着叶眉手里那束鲜花:“这算不算?”
叶眉看了罗成一眼,然后嗅着花说:“这算。”
田玉英领着罗小倩去学校熟悉环境了。
罗成周日召集了稳定社会领导小组紧急会议,参加会议的除了领导组成员,还有天州市工商、税务、市容督察、公安、检察院、法院等有关单位负责人。他一到会场,就没有好脸色。叶眉挨黑枪,他就冒火。刚才在路上,田玉英委婉地说起对罗小倩人身安全的担心,更让他冒火。田玉英说起叶眉遭枪击:“你把女儿留在省城,肯定不放心。带到这儿来,又会有新的不放心了。”罗成当时很火地说:“我有什么不放心?”这火就带到会场上来了。
罗成站在那里说:“你们说,天州这叫什么环境?外地人在这里办企业,一个月查了人家三十回。工商去,税务去,市容督察去,公安开着警车去。查不出问题,还在那儿天天转警灯,到底是谁指使这种无法无天的活动?记者来天州查非法出版物,竟然就在天州市地面上遭黑枪。我罗成来天州当市长,这黑枪是打给我看的?我女儿也到天州上学了,有人开始为她的安全担心,这不是岂有此理吗?”他冒火坐下,看见旁边放着香烟,气呼呼地抽出一支。贾尚文连忙给他点上。他吸着了,又掐灭:“我开会,全体禁烟。”
罗成脾气大。他的脾气理直气壮。
罗成一左一右坐着贾尚文、孙大治两个市委副书记。贾尚文因为是副市长,就归着他管。孙大治分管政法委,在市常委内和他罗成多少是平行的意思。现在成立了领导小组,罗成就有了管他的份儿。罗成知道孙大治在天州基础不浅,又是个七分观风向的精明人,所以对他比较用心。面前公检法的负责人占了与会者一半,原本都是孙大治直辖。现在罗成一统天下地连管带训,弄不好很触犯孙大治,权限和面子都在这里了。
但罗成知道自己仗着理。
孙大治果然很配合地对全体说:“这事影响确实很大,不少新闻媒体都报了。现在我们要把压力变动力,一个,迅速查清‘开业一个月,天天去警车’的背景。要一查到底。”贾尚文插话:“还有工商、税务、市容,都查上。”
孙大治说:“第二个,打黑枪的事要迅速成立专案,限期侦破。”
公安局长叫关云山,外号关云长,高大魁梧,大脸粗红,这时立刻说:“我们已经立案了。”
罗成听着孙大治、贾尚文一左一右讲话,算是缓过火头,指了指会场说:“我和大治、尚文承担了稳定社会这一摊子。解决不了问题,我们没法交待。我们也得逼一逼你们。问题解决不了,你们这公安局、工商局、税务局、市容督查办的一二把手承担责任。”孙大治扶了扶眼镜,对关云山说:“老关,对罗市长女儿的安全,你也要暗里关照一下。”关云山点头说是。罗成却烦了,摇头叹道:“真是岂有此理。”而后一下站起来挥手道:“散会。”
罗成回到家里。他昨天才从宾馆搬出,又去省城把女儿接过来。
新家是个独院,一栋二层小楼。罗成进了院,田玉英已经领着罗小倩看完学校回来了。洪平安正领着工作人员在客厅里摆弄沙发,他指着一个正在客厅里擦窗台的十七八岁的姑娘说:“她叫香香,以后她帮着你们做饭、收拾家。”又说:“家具大致齐了,还缺什么再给您配。”田玉英说,她家离这儿很近,早晚可以接送罗小倩上学。
罗小倩笑了:“我这么大了哪用啊?我自己骑车上学。”
洪平安领着工作人员告辞了,田玉英也走了。香香在别的房间里收拾。罗成和女儿在大沙发上相挨着坐下。女儿跪在沙发上摸着父亲的胡子说:“这胡子有三天没刮了,你是不是没遵守规矩?我让你两天刮一次。”罗成笑了,摸了摸:“这是两天的长度还是三天的长度?”罗小倩说:“这长度肯定是三天以上了。”然后理了理罗成的头发,端详了一下:“我爸爸除了黑一点,可以说是堂堂正正美男子。”
罗成笑了:“现在三天两头要下乡,更要晒黑些。”
罗小倩说:“我还要重申对你的规矩。”罗成说:“我没敢忘。”罗小倩说:“第一,没有急事时,走路要慢半拍。”罗成说是。“第二,刷牙一定不要着急,要慢慢刷,刷够三分钟。刷之前要用热水把牙刷烫软。”罗成说:“我没敢忘。”罗小倩说:“关键要持之以恒,这是磨练你急性子的好办法。”罗成说:“你那些条款我都知道。”罗小倩说:“总的要求,在外面不许着急,在家里管我不许婆婆妈妈。”
罗成笑了:“你这不婆婆妈妈?”
罗小倩说:“我上学回来晚点不许操心,我骑车挺注意安全的。”
罗成慨叹一声,搂着女儿在身边坐下。罗小倩说:“我一直记着你的话呢。第一,注意安全。第二,注意安全。第三,注意安全。”罗小倩伸着手指头说:“还有什么过十字路口要领,左拐弯要领,遇见摩托车要领,我都没忘。见到坏人,要机智勇敢。坏人是心虚的,不要怕他。嗓门一定要大。”罗成拍了拍女儿:“好了,你来天州感觉怎么样?”罗小倩说:“比省城当然差点,学校也小点。”罗成说:“不后悔吧?”罗小倩说:“我跟爸爸到一块儿了,后悔什么?要不我爸爸没人管了。”
女儿摸着罗成的胡子问:“让我来,你后悔了?”
罗成说:“噢,没有。”
二马立凤有时觉得自己像头母狼,每天叼食回来,喂一窝狼崽。有时又觉得自己像个蜘蛛,跑来跑去,四面八方织网。网是她的,又不是她的。网中间停着蜘蛛王。现在,她在客厅里训斥两个兄弟,多少像头护崽的母狼了。
马大海、马小波抽着烟,有点小心翼翼。
马立凤说:“你们怎么干打黑枪这种蠢事,就想不出一个正经办法来?”兄弟俩说:“不是我们干的。”马立凤说:“还不是你们找人干的?”兄弟俩说:“已经让他们到外地躲去了,一年半载别回来。”马立凤说:“我不想知道你们的事,你们讲的话我都没听见。”兄弟俩说:“我们什么都没对你讲过。”又说:“他们绝对找不到这俩人,这你放心。”马立凤说:“你们太小看公安了吧。就你们这拨人做事的水平,不留蛛丝马迹才怪呢。”外面街上接二连三呼啸着过了几辆警车。兄弟俩站起来,掀开窗帘看了看:“不行,我们也去外地躲一躲。”马立凤说:“躲什么,那不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要紧的是切断来龙去脉。”她叼起一支烟,兄弟俩为她点着。
她喷出烟来说:“最好永远切断,世上没那两个活人最干净。”
兄弟俩面面相觑。马立凤说:“我什么也没说。”
兄弟俩说:“天天去警车查,是您的话,会不会把您扯出来?”马立凤训斥道:“我什么时候像你们这么笨?记住,说话做事都要留后路。哪怕是和你亲姐、亲兄弟、亲娘说的话,都要防着有一天被抖出来。要随时防人,防一切人。”
兄弟俩说:“你放心,我们坚决将来龙去脉彻底切断。”
马立凤没用司机,自己开车到了公安局长关云山家。
关云山正坐在客厅里看膝上的一堆文件,见她到,立刻起身笑迎。
马立凤却对他摆手:“我不找你,找刘翠嫂子聊我们的闲天。”刘翠用毛巾擦着手,白胖光亮地到了客厅里。她和马立凤又拍又拉,同时吆喝丈夫:“快给我们张罗茶水,再洗点水果来。”关云山在外面威风凛凛,在家是个怕老婆的,满脸堆笑应承,还说:“你们在客厅聊,我去书房看文件。”马立凤却拉着刘翠肥胖胖的手腕说:“咱俩去你房间里说闲话,不碍他的事。”马立凤和刘翠拉着手搂着肩,进到里屋亲姊热妹。
在天州,上至书记市长,下至部长局长,家家户户差不多都被马立凤趟平。
几十个夫人都和她亲热着,这是她编织的活儿。会议桌上,男人们面对面。会议桌下,男人们也都到龙福海家中走动。但彼此沟通还是有限。马立凤这样一串,就把一切都搞软搞圆搞活搞通了。天州这部大钢琴,龙福海随便摁哪个键,都会叮当响应,一多半靠马立凤周旋调试。用马立凤的话说,知道一个干部的老婆和家庭,才等于知道他是一个大活人。后门从来比前门更重要。老婆就是男人的后门。
一个满天雷霆的矛盾,串通后门有时两句话就云消雾散。
马立凤知道每个夫人的小算盘。她听她们唠叨,为她们分忧解愁。马立凤一到谁家,谁家夫人就眉开眼笑。有些夫人和丈夫闹纠纷,马立凤也来调解。好几个拈花惹草的男人,全凭马立凤避免了家庭危机。用有些官太太的话讲,马立凤对天州的安定团结贡献最大。还有人说,马立凤像根又甜又软又舒服的长带子,绕来绕去,把一切都绕在一起。
今天,马立凤绕到了公安局长夫人刘翠这里。
两人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亲热话。亲热话里也有正经话,正经话又比闲话还软活。刘翠说:“我这死老汉,做人太倔,都四十好几了,局长干了多少年,也没再提拔。”马立凤说:“老关这个人只知道过五关斩六将,不知道为自己多着想。”然后便七零八碎闲扯着,说起分管政法委的副书记孙大治一直活动着去省里。他若走了,关云山就是最好的接班人。马立凤说:“有一次龙书记讲,关云山要是当了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还要物色一个人。我当时就说,政法委书记兼公安局长就可以。别的地方有先例。”刘翠拍着马立凤的手说:“那当然理想。你还要在龙书记那里多为他说话。他是个榆木疙瘩。我总让他去龙书记家走动,他不去。”
马立凤亲姊热妹完了,和刘翠拉手搭肩从里屋走出来。
关云山又笑呵呵地站起来奉承。
马立凤笑着摆手:“我们的话说完了,我走了。”
马立凤又开车到了孙大治家。
孙大治正式的家一直在省城。天州只能算个临时家。妻子林娟也在省城上班。逢休息日,或者一个去省城,或者一个来天州。
这两天,林娟在天州。
马立凤和林娟也有三分亲姊热妹。不过这次,她是坐在客厅里和夫妻俩一块儿聊闲。闲也不闲,林娟的小妹今年要去美国留学,马立凤认识的人里有和美国大使馆签证官熟悉的。这事别人看着小,自家人就看着大。马立凤一口应承帮忙,夫妻俩就都赔上了几倍亲热。孙大治脸上堆满笑,亲自为她削水果。马立凤也便在这圆活的客厅里,把会议桌上的惊天动地看得不当一回事了。
马立凤被夫妻俩送出楼门口,笑嘻嘻上了车。
她一边对他们招手,开动了车,一边却想到,林娟不在天州时,孙大治一直和一个机关打字员来往热乎。说不定哪天夫妻俩闹起来,还要她来调解呢。
这个世界后门多得很,罗成光知道大面上使劲能有多大用?
两辆警车从旁边超过,马立凤看着警车远去冷笑了一声。
三山中有老虎。只要老虎不离山,再有猴子捣乱总不会乱了王法。
龙福海已经从罗成初来时的山雨欲来风满楼中冷静过来。他云山雾罩地对一客厅人说:“不就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吗?烧上三十把,也就是给天州添点亮。”一客厅人有老婆白宝珍,人事局长白宝贵,副市长魏国。龙福海说:“罗成是干将,他来天州,我宽宏大量容得他干,说到省里,方方面面都说得过去。他干得好,是我用人得当。他干不好,我让他负责。一个小小洗浴城,警车多去了几趟,记者做文章,就容他们去做。新闻也是市场规律,做两天不新闻了,也就不做了。有人打黑枪,该破案就破案。这都无关大局。”
白宝珍张嘴要说话:“罗成他……”
龙福海一伸手打断她:“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罗成动不动就拿摘乌纱帽吓唬大家。可实际上,人事大权在我这里。全市副县处级以上干部,不经过我这市常委,哪一个他能动?全市二十个县区,几十个部局,哪个一二把手他都不能随便动,顶多动两个他办公室的办事员,他能折腾到哪儿去?他是个车、是个马、是个炮,也得按格走,还得听帅指挥。大家稳住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白宝贵说:“他是干给省里看的。”
龙福海哈哈大笑:“我早就说过我不怕有人干,罗成日夜干才好。你们都忙不过来了,我这第一把手跑省里才多了富裕时间。”
魏国说:“你没看天州日报、天州电视台上罗成的新闻都快超过你啦?”
龙福海说:“这倒是个问题,要和宣传部长张宣德打招呼。你就是再好看的新娘子,该遮头盖脸就要遮头盖脸,不能伤风败俗。”
孙大治来了。他说:“有点重要情况,向你汇报一下。”满屋人有站起来回避的意思。龙福海说:“你们不动了,我和大治另找地方谈。”两人到了龙福海书房。孙大治给龙福海递上烟点着,说:“开业一个月、天天去警车这事,现在查的结果,和马立凤有点关系。”龙福海一下在意了:“噢?”孙大治说:“大概是马立凤打着您的旗号说的,说是洗浴城有老百姓举报,涉嫌搞黄。”
孙大治观察着龙福海。
龙福海抽着烟,大致估量了一下情况,知道自己该把马立凤这事兜起来。他说:“可能我说过话,既然有举报,就该去查一查。”
孙大治小心地说:“那这事你看……”
龙福海说:“不管不查,不对。一说查,又天天去,这是走另一个极端嘛。”孙大治说:“对对,这是有关人员执行上有错误。我们会根据您的精神去处分。”
龙福海问:“打黑枪的案件进展怎么样了?”
孙大治说:“我们在全市做了大规模排查,圈定的两个嫌疑人已经逃离天州。现在正和外地联系,争取捉拿归案。看来难度很大。”龙福海问:“和非法出版物这事有联系吗?”孙大治说:“目前没发现。”龙福海沉吟了一会儿:“肯定是和叶眉的所做所为有点联系?”孙大治说:“一般推理是这样。除非开枪人盯错了目标,打错了人。”
孙大治走了。龙福海一个人在书房抽烟踱步。
踱了一会儿,他拿起电话挂通了马立凤,让她来一趟,而后走到客厅对白宝珍说:“呆会儿马立凤来,让她到我书房来。”龙福海回到书房,将一盘录像带插到录像机里,打开电视看起来。还是罗成刚到天州做就职演说的千人干部大会场面。
龙福海在详细看,一边看一边在本上记着,有时没看清楚又倒回去。
马立凤开车赶到龙福海家。进到客厅,只有白宝珍正在和左膀右臂白宝贵、魏国说话。白宝珍对她说:“龙书记在书房呢。”马立凤说:“他有事,我进去不方便吧。”白宝珍说:“他避谁也不避你呀。”马立凤不知如何应对这话。
白宝珍又连连摆手,马立凤才不安地离开客厅,进到龙福海书房。
马立凤说:“龙书记,您在看那天大会的录像资料?”
龙福海正凝视屏幕,还不时在本上画着记号。马立凤说:“这点东西值得您翻来覆去看吗?”龙福海依然盯着屏幕,往真了看,继续在本上记号着。看了好一会儿,龙福海坐起身子,指着屏幕说:“这些狗日的县委书记县长,我讲话时,有十来个人一点都不做笔记,有的人就记了三言两语。罗成讲话时,他们拼着命记。有一个人,我讲话时他打瞌睡,罗成讲话时,两眼瞪得像开天窗。”龙福海拍了拍笔记本说:“我全给他们记上账了。”马立凤也不曾想到龙福海如此阴深,她说:“您大可不必计较这么些。”龙福海一瞪眼:“你以为这是鸡毛蒜皮?这都是态度问题。”他意识到自己有点泄露天机,哈哈一笑:“我这是等你来,填空闲看呢。”说着,他把笔记本放进小九九专用抽屉里,一下锁上。
龙福海说:“孙大治刚才来过。说你说过,我让查一查山东人开的洗浴城。”马立凤连忙想解释,龙福海一伸手打断她:“我算是笼而统之地把这事替你应承下来了。你可要记住,你别觉得大树底下好乘凉。我这棵大树遮天,总有遮不住的地方,你自己得防着天上下雨下雹子。有多大本事逞多大能,不要逞能过分。”马立凤张嘴又想解释:“您听我说……”龙福海一拍桌子:“我问你明白了没有?”
马立凤咽住了话,低下眼恭顺地说:“明白。”
龙福海站起来踱了踱,将房门掩住,站定对马立凤说:“别把你那俩兄弟看成自己的狼崽似的,天天给他们叼食。弄不好,叼出杀头之祸来。你听懂了吗?”马立凤恭顺地点着头:“听懂了。”龙福海又说:“这事闹得也够大了,我对他们说,天州天塌不下来,不要紧。我对你说,这可有点非同小可。省里要看着我龙福海不顺眼,随时可以拿掉我。那个叶眉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和夏光远的儿子又不是一般关系。”
马立凤说:“我看她现在和罗成关系倒不一般了。”
龙福海眼珠子很小九九地转了两圈。然后一摆手说:“我还是那句话,你干什么事别逞能过分。”
白宝珍敲了敲门,推开门扫了一眼说:“洪平安来了,他带来罗成的话。”龙福海对马立凤说:“你就在这儿等会儿。”他走了两步,又回身将抽屉钥匙拔下装在口袋里,离开书房来到客厅。
洪平安早已在客厅等候,他说:“罗市长这两天在乡下跑。明天神农乡召开解决上访问题现场会,他问您有没有时间去?”
龙福海说:“我说过我要去。”
四神农乡现场会让龙福海想到儿子说的“有限战争”。
正月初五,罗成来天州上任的路上,就处理神农村的宅基地纠纷。原定过了正月十五就召开现场会,神农乡所在县黑山县委请示,希望解决了所有类似积留案件,再开现场会。这本是罗成走马上任第一天微服出行的政绩。叶眉在省报发了报道。天州日报转载后,成为天州老百姓的传闻。
龙福海决定亲自出席这个现场会,就是要继往开来把政绩全收了。
龙福海不去,罗成就居高临下老子天下第一了。
龙福海非但亲自去,还决定将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协四套班子全部带去。四套班子浩浩荡荡,自然一下子就把罗成的小天下淹了。龙福海觉得自己很高明,马立凤却提醒说:“这次现场会是上午九点准时召开,通知要求所有与会者无论远近,务必准时到会。”龙福海瞪眼了:“市区到神农乡,差不多有两个小时路程。开会又在山上神农村,半个小时都爬不上去。有的县比我们离神农村还远,就得摸黑动身了。”马立凤说:“通知很明确,迟到怕不好看。你还不知道罗成那个人?”龙福海说:“我领着四套班子到不了,莫非他敢不等就开会了?”这么说了,他还是一挥手:“通知四套班子,六点半准时出发。九点以前一定要到神农村。”
清晨六点半,四套班子人马在市委大院内凑齐出发时,坐小车的,坐面包车的,全在抹脸打哈欠。龙福海抹着大盘脸打着哈欠说:“六点半出发,差不多五点半就都得起身了。罗成在神农村倒是以逸待劳。”接着又问了一句:“罗成这些天一直下着乡,他怎么住?”马立凤说:“走到哪儿住到哪儿。听说一多半住农民家。”
龙福海摇了摇头:“也真不容易。”
马立凤说:“这年代还搞同吃同住,形式主义。”
到了神农乡,乡长鲁万杰在焦急地等待。他迎上来:“龙书记,不歇了吧?山上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就等市里领导了。”龙福海摆摆手:“歇就不歇了,大伙儿方便一下就上山。”方便完的人群一路气喘吁吁来到山上神农村,都大汗淋漓了。龙福海途中几次甩掉别人的搀扶,还喘着对大家说两句风趣。但爬一阵就喘一阵,上望望下望望,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洪平安在村口迎过来,说开会时间已经过了二十多分钟,罗市长在等他。
龙福海领着四套班子人马汗着喘着来到会场,都有些尴尬。
在一壁土崖前的平地上,一二百各县区与会者已经在树墩木板搭成的排排矮座上整齐就坐。土崖上有几孔窑洞,窑洞上扯了一条现场会的横幅。窑洞前摆了一张桌子,后面摆着几排椅子,算是主席台。罗成背着手站在讲台那里,与全场人一起静等。龙福海一班人马完全走进会场,他才转身,带领大家鼓掌欢迎。而后,罗成上来与龙福海握手,并请他们在主席台就坐。罗成站在讲台前说:“今天通知九点准时开会,市四套班子迟到了半小时,这个责任应该由我罗成负。因为我通知的还不够明确,安排得还不够周密,我将做出书面检查。我延误了大家的时间,对不起。”
罗成身后就坐的四套班子全都不自在。
罗成开始正式讲话,他说:“龙福海同志在最近一次会上指出,上访告状是事关社会稳定的几大问题之一。如果不能彻底妥善解决,必将恶化社会气氛,酿成各种社会问题。今天这个现场会,就是请四套领导班子检查,神农乡如何在短短不到一个月时间内,把几年来拖累老百姓和各级政府的老大难问题都合情合理解决了。今天这个会又是表彰会,表彰神农乡做得好。今天这个会还是推广会。全市各县区一二把手都来了,都要向黑山县、神农乡学习。”
黑山县、神农乡、神农村三级领导登台汇报。一些多年上访告状的群众也登台讲话。
罗成在龙福海身旁坐下,不时对他耳语几句介绍情况,这做得相当第二把手。龙福海也相当第一把手地点着头。龙福海坐得很正,罗成说话时侧向着他,大面上帅士的关系非常合谱。龙福海刚才一直悻恼罗成在迟到一事上小题大作,这时却想,有罗成参加的会不能迟到,这个规矩真叫这个黑脸家伙立下了。有了今天的阵势,不说别人,连他龙福海一想再迟到都有些怵头。不过,他相信罗成今天这样难为四套班子,肯定积怨甚众。
汇报完了,罗成领着大家巡视神农村。
这个几十户人家的山村,过去有三四家上访告状打官司。
看的第一家,自然是罗成来天州第一天就抓的宅基地纠纷。放羊娃小栓柱现在已经背上了书包,这是中午下学回来,陪着母亲立在院子里迎候巡视的人群。见到罗成,亲热又拘束地走上来,罗成拍拍他脑袋,将他揽到身边。栓柱的爹也硬撑着在炕上坐起来,回答人群的询问。罗成则亲自为龙福海讲解。他说:“张虎林家侵占了栓柱家宅基地,后来同意拆除缩回去。拆了开头,栓柱家气消了,说,就拆到这儿吧。结果,张虎林家赔了钱,又帮着栓柱家将院子重修。原来院子那一侧有条沟,填平垒齐,栓柱家的宅基地恢复了原来的面积。栓柱爹的医药费,失去劳动力的损失费,也都有了合情合理解决。”
龙福海很当家地连连点头。
电视主持人刘小妹拿着话筒过来。罗成示意她采访龙福海。龙福海像模像样地讲了一番话。又有几个记者围上来,罗成都说:“现在主要听龙书记讲。”
巡视完了,又回会场做总结。龙福海在一片掌声中讲了个遮天盖地。
现场会结束,龙福海带领人马回市里。
罗成说,他还要在周围几个县里跑一跑,随时发现问题,还会召开现场会。如果龙福海有时间,希望能来参加。龙福海说:“我就不一定次次来了。”罗成说:“凡是重要的现场会,最好有你出席一下。这样规格提高了,影响也大了。”龙福海哈哈笑了。罗成说:“具体的操作施工,你不必都亲临现场,由我们来做。但每个重大项目的奠基、验收、剪彩,你尽可能出面。这样比什么号召都有力。”
龙福海又算是圆场地笑了。
车开了,马立凤坐在司机旁扭头问:“感觉怎么样?”
龙福海仰着头闭目养神,拖着腔调说:“感觉不错埃”他睁开眼,精神起自己,指着前面一辆车说:“叫停,让张宣德过来坐。”两辆车靠路边停下了。
宣传部长张宣德坐到了龙福海身边。
龙福海对他说:“以后报纸和电视的新闻报道,我要亲自过问。”
五有人说,张宣德是天下第一规矩人,难得的两袖清风。
这天晚上,妻子黄秀芬拉着一张半苦不苦的脸数落他,家中的装修太过时了,破旧得还不如一个普通老百姓,也不知道想想办法装修一下。张宣德坐在客厅里看报纸,只能无奈地解释:“等以后经济和时间都宽松了,再干。”还说:“这样简单朴素住着挺自在的。”黄秀芬说:“我看天州也就你这独一个工资以外连个钢镚都不叮当响的干部了。”张宣德说:“怎么没有?我这只是不多拿,可我也没多干。人家罗成,不多拿还多干呢。”黄秀芬说:“那你跟着他干算了。这世上要光剩你们两个人,那就四袖清风了。”张宣德放下报纸说:“我不说了吗,这两年女儿上大学,先紧着把她供养出来,往下不就都好说了嘛。”黄秀芬说:“好说什么,再干几年退下来,你想让别人送方便都没人上门了。现在你张张嘴,什么都办了。”
张宣德搭讪地笑着,还想解释什么。门铃响了。他连忙说:“有客人来,咱们下回接着分解。”
进来的是王庆和刘小妹。
王庆精明地看出客厅里气氛不和,便笑着圆和。他是张宣德家里的常客,叫着张部长,说着笑着就坐下了。王庆说:“张部长,听说您召集报社和电视台有关人员开会了?”张宣德说:“今天下午开了,本想让你们两个也参加。”王庆说:“我们一直跟着罗市长,今天晚上闲点,我们才抽空赶回来一趟。连夜还想赶过去。罗市长正在太子县下乡。”
刘小妹说:“王庆的采访日记以后还真能出本书呢。”
张宣德说:“我找你们也想说这件事。罗市长那里天天有好新闻,这我知道。但是,咱们天州日报、天州电视新闻有个综合平衡问题。”
王庆说:“不就是不要让罗成把版面都占了?我只管把罗成新闻发回来,用不用,用多少,自有总编在那里平衡。”张宣德委婉说道:“罗市长那里新闻好,你们想多上,我也想多上。要多上,就要在大平衡下找小平衡。”王庆问:“张部长,您什么意思?”张宣德说:“罗市长讲话,很注意用龙书记的话开篇,这就是照顾大局的平衡。”王庆说:“您的意思是,凡是罗市长提到龙书记的地方,尽量不要遗漏。”
张宣德点点头,对刘小妹说:“特别是电视新闻。罗市长讲话中提到龙书记的地方,要放在开头结尾突出位置。”
王庆说:“这不就是穿鞋戴帽嘛。”
张宣德并不解释地笑笑:“就是为了把宣传工作搞稳妥嘛。”王庆说:“我早领会这精神了。罗市长上任时的就职演说,全文很精采,不发说不过去。全文发,您也平衡不了局面。最后搞了一个摘要,放在龙书记讲话后面,搞了大平衡。罗成讲话中的‘穿鞋戴帽’用了黑体字,又加了小平衡。”张宣德和善地笑了。他由着这个外号王政治的年轻人纵横谈,自己说话绝不越雷池一步。
王庆问:“张部长,万一有一天平衡不下去了,怎么办?”
张宣德说:“这我没想过。”王庆又说:“现在天州老百姓最爱看的本市新闻,第一就是罗成,第二就是黑枪案件破案情况,那案件侦破进展如何?”
张宣德说:“下午听到一条消息,叶眉在医院失踪了。”
王庆说:“叶眉是提前出院,帮公安局破案去了。”
六罗成集中全力进行天州这场博弈。
在天州这盘棋上,有数不清的环节在交错。他要眼观全局,又要一步一步走。求的是招招有力。
这一夜,他在太子县小龙乡东沟村就宿。白天,在县里看过,乡镇看过。晚饭前后,又和村干村民们聊过。此时已是晚上十一点,远不到他想睡的时候,他披上大衣出了借宿的农家小院,洪平安和王庆、刘小妹跟了出来。
山村是高高低低的院子,有房,有窑洞,大多黑了窗。农家人白天忙活,黑天早早就睡了。远近大山滚墨一样,稀稀落落的几点灯火,远没有天上的星星繁荣。罗成顶着寒风走了几截坡路,发现一扇灯窗很独地亮着,是村里的小学校。轻轻推开虚掩的篱笆门,走到窗前,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教师坐在那里织毛衣。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趴在桌上写字。
女教师一边织着毛衣,一边指点着他。
罗成推门走了进去。女教师吃惊地看着面前的不速之客。这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女孩,叫陶兰,这个小学的老师。罗成看到屋里还挂着两三件织好的毛衣,问她是给谁织的?陶兰不好意思地垂下眼,说是织了挣手工钱的。罗成问:“你当老师,下课搞这么多第二职业,还能好好备课吗?”陶兰终于说了实际情况:“就是因为生活困难。”罗成问:“花费大,工资不够?”陶兰说,她的工资已经欠发好几年了。罗成问为什么?陶兰说:“村里说,由乡里发。乡里说没钱,又说村里发。”
写字的小男孩一直瞪大眼看着罗成一行人。
罗成问:“这小孩是谁家的?”陶兰回答:“他叫郭小涛,就这个村的。他家穷,交不起书本费,就没上学。可孩子自己爱学习,白天给家里干活,晚上就来我这儿。我织着毛衣,顺便教他。”罗成说:“真是岂有此理。”陶兰已经知道眼前站的是罗市长,她有些慌窘:“罗市长,我……”罗成这铁汉子莫名其妙有点鼻子发酸,他挥了挥手:“我不是说你,是说我们岂有此理。”罗成伸出手握陶兰:“陶兰老师,让你辛苦了。”二十多岁的女孩两眼一下湿了。罗成说:“你等着吧。”
他拍了拍郭小涛的头,转身带着洪平安等人走出学校。
罗成面对大山擤了几下鼻涕,而后同洪平安等人回到农家小院。
罗成问:“带着烟没有?”洪平安立刻掏出烟来,给罗成点着,自己也点着了。罗成在院中小板凳上坐下了,狠狠地抽着烟。洪平安、王庆在他一旁蹲下,刘小妹也裹紧衣服在一旁蹲下。罗成说:“这情景真让人不好受。”
罗成又抽了会儿烟,说:“这就是我小时候的画面。”
洪平安等人听着他把话讲下去。罗成回忆往事地说道:“我小时候家在农村,穷,母亲有病,也和那个小涛涛一样,白天割草喂猪,晚上跑到小学校老师那里,趴在煤油灯下学课本。只不过我那是个男老师,我至今记得他的名字,姓严,叫严小松。”
洪平安等人依然沉默不语地看着罗成。
黑暗中一阵一阵吸亮的烟头,微微映红着罗成的脸。
罗成的手机响了,他一边掏出手机摁灭烟头,一边说:“是我女儿打来的,你们各自去睡吧。我一个人呆会儿。”洪平安、王庆、刘小妹分别进屋了。罗成接通了电话:“倩,我是爸爸。”他说着站了起来,在小院里一边走动一边打电话。罗小倩说:“爸爸,我听你声音不太对呀,这么哑?”罗成清了清嗓子说:“刚才去了村里一个小学校,看见一个老师一边织毛衣一边教村里的一个男娃娃念书。那个男娃娃家里穷,上不起学。每天晚上那个老师教他。”罗小倩说:“那跟你小时候一样嘛。”罗成说:“是。这个老师叫陶兰,真是好老师埃可是,她几年领不下工资,一边织着毛衣过活,一边还教课。”罗小倩说:“你心里不好受了,是不是?”罗成说:“总要有点联想。”他又问:“你怎么还没睡?”罗小倩说:“刚复习完功课,又上了一会儿网,这就睡,香香姐已经在催我了。爸爸,你干事别太急。”罗成说:“有些事是一两月太久,只争朝夕。我知道怎么干,你放心。”
罗成进到屋里,倚墙坐在炕上看了会儿书,便关灯躺下睡觉。
院子里一阵又一阵响着牛铃铛声。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枕着双手想事。牛铃铛声深更半夜断断续续响个不停,他披上大衣,摸了一支手电,来到院子一角。推开牛圈门,看见一头牛正在那里左右舔着空食槽。罗成看见一旁笸箩里的草料,抓了两把撒在食槽里,牛呼哧呼哧吃起来。洪平安也裹着棉大衣闻声过来:“罗市长,您还没睡?”罗成指着牛说:“站马卧牛,牛晚上都是要卧下睡的。这是饿了,来回拱食槽响铃铛。”
他一伸手,洪平安又掏出烟递上,给他点着。
罗成说:“老师领不着工资,难着;农村娃上不了学,穷着;牛半夜摇铃铛,饿着。你说,我这个市长什么感觉?”
两人走到院子里。罗成又狠狠吸了两口烟,说道:“他们让我睡不好,我也让他们不能睡。”洪平安问:“他们是谁?”罗成说:“立刻通知村干部到我这里开会,睡下的也都起来。通知乡党委书记乡长们也都来东沟村。再通知县委书记县长也马上赶到东沟村来。”洪平安问:“连夜?”罗成说:“什么叫连夜不连夜?醒着,就立刻出发。睡着,叫醒了,也立刻出发。”
村支书副支书、村长副村长四五个人先到了。
罗成让他们一起盘腿上炕,开会。洪平安、王庆、刘小妹都穿整了衣裳,坐在一旁记录。罗成说:“下午,我看了你们上报乡里的年度统计表。我看你们报的农民人均纯收入大概不太属实。我现在问你们,这里到底有多大水分?”村干部面面相觑。村支书咳嗽了一阵,欲言而止。村长说:“我们再查查。”罗成拍了炕桌:“这点账还装不到你们心里边,那你们这个村支书村长趁早别干了。”村支书说:“是有水分。”罗成问:“有多大水分?”村支书村长相视了一下。罗成说:“你们不用交换意见,照直说吧。今天说真话,没罪;说假话,可就要有罪了。你们知道什么叫欺上瞒下吗?”
村支书抹了抹下巴,算是下了决心:“有二三成水分。”
罗成说:“就是多报了百分之二三十,对吧?”
村支书村长点了头。罗成又问:“那像其他指标,养猪数量,养牛数量,荒山造林面积,水分更多吧?”村支书村长点头说:“那多报百分之四十、五十、六十,都有。”罗成又问:“农民收入是虚假浮夸的,农民的负担都是实数吧?”村支书村长们说:“那没有水分,只能多交少统计。县统筹要交,乡统筹要交,我们村统筹也不能一点不收。”罗成说:“你们这样虚假浮夸,农民日子怎么过?”村支书村长说:“各村都这么干。不这么干,乡里边通不过。”罗成问:“你们就顶不住?”村支书村长说:“怎么顶?我们都是跟乡里。乡里还保不篆…”罗成说:“跟县里,是不是?”
罗成又问小学教师工资欠发问题。村支书村长说:“该乡里发的。”
一小时后,乡党委书记、乡长等四五个人气喘吁吁赶到。他们连连说:“进村有一段山路,走不了汽车,多耽搁了一会儿。”他们一个个自报了家门,罗成让他们挤上炕,一起开会。人坐定后,罗成问出第一句话:“刚才东沟村已经如实说了,他们上报的农民人均收入等经济指标,有将近百分二十到百分之五六十的水分。我想问,这在你们乡里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现象?”
这次轮到乡党委书记和乡长们面面相觑了。
乡党委书记说:“这需要回去再查一查。”罗成冒火了:“一问你们,你们就来个查一查。你们让下边做的虚假浮夸账,自己不清楚?当我是睁眼瞎,一蒙就过去了?今天明确告诉你们,你们在这里敢说假话,你们摘不掉我罗成的乌纱帽,我罗成就要摘掉你们的乌纱帽,绝不含糊。”几个乡干部原本就带着汗气,现在更是抹不完的汗了。
最后,乡党委书记揪着喉咙清了半天嗓子说:“这应该是普遍情况。”
罗成说:“什么叫应该是普遍情况,到底是不是?”乡党委书记回答:“是。”罗成又问:“各项主要经济指标,各村报上来,你们再加一番工,还包括乡镇企业那些数字,最后报到县里,水分有多大?”乡长说:“我们在各村和乡镇企业上报的指标基础上做一点加工,最后报到县里的各项指标都有水分。农民人均纯收入水分低些,百分之二十吧。乡镇企业营业收入、荒山造林面积、有效耕地面积这些项目,水分百分之四五十。像猪牛羊鸡存栏数这些项目,水分百分之五六十。”罗成问:“五十还是六十呀?”乡长说:“六十吧。”
罗成问:“为什么这样做?”
乡党委书记乡长为难了一会儿,说:“各乡差不多都这样。不这么报,县里肯定通不过。”罗成说:“把责任都往上推,你们还不是心疼自己那顶乌纱帽?”乡党委书记说:“大家都是跟潮流的,县里边也得跟。原来我们县的县委书记姓焦,他想挤水分,结果把自己挤掉了,降职为县委副书记。”
罗成问:“叫焦什么?”
洪平安接话:“叫焦天良。”
罗成说:“这可能是个还有点良心的人,通知他也赶来开会。”
洪平安拿着手机去院子里打电话了。
罗成问:“全乡有多少教师欠发工资?欠发总数多少?”乡长说:“不算太少,准确数确实要回去查一查。”又说:“教师工资其实最好由县财政统一管。”罗成说:“具体体制问题,那是后话,当下要由你们解决。我看你们乡里办公楼盖的挺阔,汽车好几部,手机是个人头都花着公款,怎么就让教师一边教课一边打毛衣糊口呢?”
太子县县委书记和县长匆匆赶到了。
县委书记叫万汉山,很宽很壮的体格,留着板寸。县长叫李胜利,清清瘦瘦,梳着很光亮的头发。两个人一在炕上坐下,罗成就说:“今天找你们来开会,谈两件事。一件事是挤水分。东沟村承认他们各项经济指标虚报水分百分之二三十至五六十。我问乡领导,这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现象?他们最初说回去查查,最后他们讲了真话,全乡普遍这样。现在我就问你们两位县领导,他们乡的情况在你们县里是个别现象还是普遍现象?也预先告诉你们,讲假话就是对老百姓犯下了罪。”
太子县的一二把手劈头盖脑听了这一番话,都有些傻。
万汉山掏出烟,想递罗成,递洪平安。
罗成说:“我开会办公不抽烟,也请诸位节制。”
万汉山到底显得很见过世面,他说:“小龙乡的情况既不能说明别的乡都如此,也不能说明别的乡都不如此。我估计它即使不是普遍的,也不一定是绝无仅有个别的。”
罗成打量着对方:“这话就含混得有点水平了。”
万汉山一张很万汉山的大面孔,笑了笑说:“我现在只能这样说。”
罗成转头看着县长李胜利:“现在给你表态的机会。”李胜利看看万汉山,用手梳了梳头发,说:“我估计不是太个别的。具体什么情况,我们确实要回去查一查。”
万汉山显然从刚才一见面的惊慌失措中缓过来,他扬着白光光的大脸盘,很坦然地面对罗成说:“一个县范围大些,我们不可能像乡里的一二把手,能对管辖范围内的事情全部一清二楚。我们回去可以根据罗市长指示,迅速组织力量查。”罗成说:“那好,今天天州日报、天州电视台记者也都在,我建议他们发这样一条消息:小龙乡党委坦言各项经济指标水分百分之二十至五六十,太子县委县政府决心全县挤水分。你们看这样好不好?”万汉山说:“没意见。”罗成说:“希望你们县委立刻开会部署,指定专人负责。我提议,就由县委副书记焦天良负责。”
万汉山眨眼了,和李胜利交换了一下目光。
罗成说:“焦天良对挤水分过去就情有独钟。现在让他来做,我想比较对路。”
万汉山想了一下看着罗成问:“罗市长的提议代表市委吗?”
罗成目光如铁直视万汉山:“你这是什么意思?”
万汉山转了一下眼珠:“我没什么意思。我们回去根据罗市长提议开常委会决定吧。”
罗成又盯了万汉山一会儿,说:“第二件事,在你们县召开现场会,专门解决中小学教师工资欠发问题。”万汉山问:“多大范围?”罗成说:“太子县正科局级以上干部各乡一二把手参加。全市范围,离你们近的东半部十个县书记县长,还有分管文教的副书记副县长参加。”他转头对洪平安说:“通知文思奇参加,还有文教局的正副局长,再通知魏国过来。”万汉山问:“时间呢?”罗成说:“明天早晨,也就是今天早晨七点,准时在太子县城召开。”
万汉山问:“龙书记来吗?”罗成说:“不一定动他大驾了。”
万汉山说:“是不是太早?本地的还好说,外县的五点钟就得起身。”罗成看表说:“现在是三点,通知他们完全来得及。教师还在半夜打毛衣糊口,义务教穷孩子念课本,我们这些当干部的有什么脸高枕无忧。把老百姓搞得牛半夜都饿得不卧,就该醒一醒了。我告诉你们,从此以后,你们都不要想当太平官、舒服官、发财官、抬轿子官,要做吃苦官、干活官。”
罗成这个大火是冲万汉山发的。万汉山不吭气了。
万汉山这座山,在天州是紧傍龙福海这个海的。
七县委副书记焦天良最后赶到东沟村。
罗成当着万汉山、李胜利的面对他讲,太子县要率先挤水分。他已提议县常委分派焦天良专管此事。焦天良黑壮敦厚地立在那里说:只要县常委决定他负责,他将立刻组织统计局、畜牧局、林业局、水利局、经贸局、乡镇局、农经局等单位的专业技术人员,深入到各乡各村各企业,对上报的所有经济指标进行详细的核实复查。
早晨七点,全市部分县区解决拖欠教师工资问题现场会在太子县城准时召开。罗成在会上指出:“解决拖欠教师工资问题,实行一把手责任追究制。不管什么原因,凡拖欠教师工资的地方,首先追究一把手责任。凡教师工资发不了的县区,书记县长直至正科局级以上机关干部,工资一律停发。要求各县区一二把手亲自督查,通过财政筹款借款、停发领导干部工资、拍卖小车手机等措施,一个月内将拖欠教师工资难题解决。”
现场会结束后,天州市公安局长关云山专程赶到太子县,向罗成汇报打黑枪一案侦破进展情况。同车来的还有叶眉。关云山汇报说,马立凤的两个弟弟与此案有关连嫌疑。那两个打黑枪的在逃嫌疑人,平时受马大海马小波指使。马大海马小波又与洗浴城老板胡山东有明显利益之争。
罗成一下十分注意。他问采取了什么措施?
关云山汇报,现在没有充分证据,只能对马大海马小波暗中监控。
罗成点点头。这个案件显得背景复杂起来。关云山说:“这个案子比较棘手。胡山东本人也不愿提供更多背景,不愿意得罪天州地方势力。”
叶眉却接着说,她准备去找胡山东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