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吴县神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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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逸群回到家里的时候天还没亮,城里人也不像乡下劳作的人那般勤奋,整条街坊悄然无声。

    站在家门口,钱逸群突然到天光之下,大门上清漆斑驳,隐隐露出里面的木纹。再这门上贴着的门神画,秦叔宝的金锏也破了,尉迟恭的钢鞭也褪了色。他想起自己年幼时,小小还在襁褓,父亲钱大通亲自与玳瑁他爹在这儿刷门……不由怔怔出神。

    “门外是谁?”一个故意压低的娇嫩声音从门缝挤了出来。

    钱逸群从呆滞中醒悟过来,对着门缝道:“小小?你起这么早么?”

    大门里传来门闩缓缓挪动的声响,像是怕惊醒家人。继而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只是显得有些憔悴。

    正是钱小小。

    “你起这么早。”钱逸群从门缝里侧身挤了进去。

    钱小小双手倒撑挺着腰,正要说根本没睡,却见哥哥身上全是伤痕,衣衫几乎成了布条,不由惊呼道:“你这是怎么了?”

    钱逸群见妹妹眼泛血色,也猜妹妹一夜无眠,怕她担心也不想解释,便道:“擦破了皮而已,你快去睡一会儿,天亮了又补不了眠。”他又道:“别跟大人们说。”

    钱小小屏住呼吸,瞪大双眼,探出一只手指,轻轻按在一块似完好的皮肤上,却扯动了伤口,引得钱逸群轻轻一哼。她见这创口已经收了血,仍可见里面的暗红肌肉,心里噗通直跳,颤声道:“你伤这么重,怎能瞒过爷娘?”

    “没事,哥哥我身体壮。”钱逸群往前走了两步,突然心中一亮,“对了,你今晚怎么会守在这里?”

    “怕你回来晚,吵了爷娘。”钱小小应道,脸上却是欲言又止。

    钱逸群嘿嘿一笑,道:“你直说吧,何必遮遮掩掩的。有啥事体有哥哥在?”

    “哥哥,你真要出家么?”钱小小突然鼻头一酸,眼泪已经含在眼眶里了。

    钱逸群心有所感,怎么说都跟小小是同胞兄妹,血脉贯通,索性在门槛石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的灰,对妹妹道:“你坐。”

    钱小小挨着哥哥坐了,想起小时候两人在这里纳凉听故事的情景,眼泪落了下来,打在袖子上。

    “哥哥我也舍不得家里,”钱逸群叹了口气道,“但天下大乱在即,最多不过十四五年。那时候爹爹姆妈年纪也都大了,我们肯定也有了良人爱侣,儿女绕膝……那时候怎么办?”

    钱小小突然觉得哥哥很陌生,一个从来都是没心没肺吃喝玩乐的人,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她抬起头,道:“你就知道天下要乱?”

    “不是要乱,”钱逸群叹道,“是已经乱了。天灾不断,山陕又起了民乱,关外还有女真人时不时叩关,去年还围了北京城……”

    “换了谁当皇帝不都得安民么?”钱小小抹了把眼泪道,“这跟你出家有什么干系。”

    ——怕的不是换皇帝……

    钱逸群想起血淋漓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整个江阴只剩老幼五十三口……

    “亡国可以,”钱逸群道,“亡天下则不可!”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

    率兽食人,谓之亡天下。

    “你出家就能救这天下了么?”钱小小又按了按眼睛。

    “学得神仙术,起码能保家。”钱逸群道,“所以哥哥我即便万分不舍,也只有走下去了。”

    钱小小良久无语,略带哭腔道:“你要去哪里学啊?还回家么?”

    “就是昨日说的穹窿山啊,”钱逸群笑道,“山上有座上真观,你也去过的,还记得么?”

    钱小小心头巨石顿时化作飞尘,长抒一口气,抚胸道:“原来只是去穹窿山!哼哼,还说什么茅山九宫山吓唬我!我你也是个没长性的,恐怕要不了两天便会找由头回家了!害我白白担心。我去睡了。”说着起身打了个哈欠。

    钱逸群着妹妹的背影,哑然失笑,这才是真没心没肺呢!

    “唔,对了!”钱小小又折转回来,“你先进去吧,我去把吴大夫请来,这创口不清洗干净是不成的。”

    钱逸群想了想,道:“我自己去吴大夫家,别让爹爹娘亲担心。”

    钱小小道了声也好,便拉开门要陪哥哥一起去,顺道买菜。

    二人到了吴氏医馆,远远就闻到里面的煎煮药材的气味。钱小小上前叫了门,吴家的学徒、仆从出来见钱逸群一身乌黑,血气冲鼻,还以为见了鬼。

    吴大夫起得也早,正在后院打五禽戏强身,听了学徒来报,连忙迎将出来。

    钱逸群虽然名声不算好,但是对于这位吴大夫十分敬重,因为这位大夫非但是姑苏名医,更是留名青史的大国医。

    吴大夫名讳有性,字又可,号淡斋,一生从事瘟疫传染病研究,著有《瘟疫论》,是温病学说研究者绕不过去的一座大山。钱逸群前世见过这本书的书目,故而对这位名医也略知一二。

    当然,既然是千古名医,不会只专精一门。中医是全观医学,吴大夫在治疗其他病症上也很有手段。钱逸群以前不知道秘法的存在,现在知道颇怀疑吴大夫也是秘法中人。

    吴有性见是街坊熟人,当下就挽起袖子,净了手上前检查创口。等他翻一番,面色凝重,道:“幸好这血是止住了,只是创口没有清洗,恐怕溃烂。”

    “辛苦淡斋先生了。”钱逸群知道,这位神医在十一年后的吴郡大疫中活人无算,功德彪炳,值得他敬重。

    吴有性又了,道:“全是金创,血干涸之后又粘了衣物……”

    小小见医生面色不佳,心下担心,道:“先生可有办法?”

    钱逸群笑道:“先生尽管扯开吧,我不怕疼。”

    “若是扯裂了创口,流血不止就麻烦了。”吴有性一脸责怪,“年轻也不可如此乱来啊。”

    “抓贼,没办法的事。”钱逸群笑了笑。

    “去准备蒸房!”吴有性对门徒道。

    蒸房是一间不过丈余的小暗室,用耐火砖铺地,砖下是火室,用来烧火。砖上有地龙骨,上面宽松架着白木板。等地板烧得烫了,便有小童将煮好的汤汁倒下去,汤药化雾腾起,充斥蒸房。

    这是因为有些重症病人自己无法吞咽药汤,便送到这里,让药性从毛孔进入身体。

    钱逸群本来只打算洗个澡,上点消炎止痛的药粉就行了。没想到吴大夫竟然这么着力,不由觉得有些过分小心了。

    等蒸房备好,钱逸群进去坐在方凳上,嗅着浓郁的药香,身上微微出汗。

    吴有性一身短打进了蒸房,上前细,说道:“等要药雾化开凝血,就可以把衣服剥离开来。你的脉相倒是有力,不过隐隐有些虚乏,可见是吃了什么药物硬提起来的。”

    “正是吃了些江湖上的救命药。”钱逸群心中钦佩,连忙答道。

    吴有性手拿竹木钳子,轻轻剥开黏在肌肤上的衣物,谨慎入微。

    钱逸群只觉得肌肤微微发痒,没有丝毫痛感。

    吴有性边剥离边轻声解说道:“人体之中自有营卫之气。卫气在表,是为卫阳。你身受重伤,靠内气来补卫气终究是救一时缓急。我让你用蒸房,不是要想多赚你银子。除了要化开衣物粘连,更是要护住你的脾藏,减它重负。若是大碗灌汤药下去,原本就卫阳不足、脾气不继,再要转运药精化作卫阳,恐怕你当时就要病倒哉。”

    医患纠纷自古皆有,钱逸群知道这位神医医德高尚,秉心如亲,但也听说有人嫌吴有性用药奢侈。想来名医也为此苦恼,无意间便自辩起来。

    “那是,那是,我晓得的。”换了别的医生,钱逸群或许会怀疑,但是吴有性可是经过残酷历史考验的名医,绝对的德艺双馨。

    吴有性耐心极佳,将钱逸群贴身的衣物件件剥去,如同抽丝抽茧一般。此时窗外大亮,蒸房里固然水汽弥漫,视界倒清晰了许多。

    “咦?这创口有些怪啊。”吴有性借着小窗里的天光,仔细分辨,“怎会肌肉怎会泛出乌青色?”

    “呃,是剑上有毒么?”钱逸群也是一惊。再转念一想,戴世铭若是有心涂毒,肯定要用见血封喉的毒药,怎么会这么久都没发作的迹象。

    “你有什么不适么?”吴有性问道。

    “除了头有些晕眩之外别无不适。”钱逸群道。

    “那是失血过多的缘故。”吴有性道,“这伤口可有麻痒刺痛么?”

    “扯动的时候有些痛,不动它便没什么妨碍。”钱逸群道。

    吴有性心道:“此子真是身体壮健!平日不出来,此时便出底子来了。换个青壮,伤成这般早就动弹不得了。啧啧,十二条刀剑伤,四刀见骨,这都还能谈笑风生?这青乌色明明是死气啊……”

    他取过一柄拇指宽的锋锐小刀,是治疗金创时用以割去腐肉的,轻轻在钱逸群的伤口划了一道。

    钱逸群肌肉紧缩,渗出血水,很快便因为灵蕴丰厚锁住了。

    灵蕴虽然人人充足,可以自愈身体疾病,但除非用特殊功法引导,绝无钱逸群这般立竿见影的疗效。他能无意间便做到这点,自身灵蕴丰厚是一点,在琅嬛别院洗髓伐经的效果也体现出来了。

    “这死气是外面染的,应该是在刀剑上……”吴有性对钱逸群道,“我去帮你开些起阳草煎汁擦洗。”

    钱逸群喏喏,心中道:“都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这吴神医倒是名副其实。戴世铭以鬼灵御剑,岂不是自然要沾染死气?”

    不一时,吴有性带着徒儿端了一锅起阳草煎汁进来。味道倒是很熟悉,因为起阳草就是韭菜,因其能温阳自生故而名叫“起阳草”。

    “天地造物实在妙不可言,”吴有性亲自取了干净棉布,蘸上药汁,为钱逸群清洗创口,“你这起阳草一到,阴沉死气自然消散。”

    “我回家多吃韭菜。”钱逸群笑道。

    吴有性也笑道:“二月时多吃韭菜倒是不错,温养肾阳。不过这两年气候愈冷,这起阳草的药性也弱了不少。”

    钱逸群点了点头,心道:“这小冰河期真厉害,江南都这么冷,北方可怎么办?果然天灭大明么?”

    等吴有性清洗了创口死气,又让钱逸群在这蒸房多呆一刻,吸纳药气,自己先出去了。

    钱逸群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灵蕴海中腾起丝丝灵蕴帮助肌体修复,一边也在缓缓增益。钱逸群心中奇怪,为何明明没有标尺刻度,可自己就是相信这海水在上涨呢?

    ——人连自己的身体都摸索不透,还想窥觊天地奥妙,是不是太自大了?

    钱逸群心中腾起股天高地远的感观,自己就像是天地间的一点灰尘,又像是十丈巨幅雪白宣纸上被苍蝇踩出来的一个墨点,油然升起一股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