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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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到对岸去

    河水涂改着天空的颜色

    也涂改着我

    我在流动

    我的影子站在岸边

    像一棵被雷电烧焦的树

    我要到对岸去

    对岸的树丛中

    惊过一只孤独的野鸽

    向我飞来——

    北岛《界限》

    第一章

    你相信转世吗?

    “人类是有灵魂的,灵魂与呼吸之间,有种若即若离的关系。”

    比如,当我们睡眠时,就是灵魂与肉体的短暂分开,死亡则是永久的别离。

    动物或者植物,同样也存在灵魂。

    灵魂,可以从一个生命转移到另一个生命。

    古埃及人相信复活,但要保存尸体。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认同转世,毕达哥拉斯是第一位深入此概念的哲学家。犹太教信仰肉身复活。《新约全书》记载耶稣基督在被钉死后三天复活,乃是基督教重要的信仰根基。

    《太平广记》载刘三复“能记三生事,尝为马,伤蹄则心痛,转世为人,乘马至硗确之地必缓辔,有石必去”。

    佛教认为人死以后,“第七识”将带领“第八识”离开肉身,经历中阴身后,投胎为人,也可能成为动物、鬼、神……就是六道轮回,而某些转世修行者,可以获得前世记忆。

    中阴,是从此生的灭亡,到来世之间的过渡期。中阴身具有神通,能见到肉眼所不能见之世界。人死之后七七日间为中阴,这也是中国人“做七”的缘由。地狱中阴,丑陋如烧焦的枯木;傍生中阴,其色如烟;饿鬼中阴,其色如水;欲界中阴,带有金色;色界中阴,形色鲜白。

    人的中阴,看起来像是儿童,在一群小孩子中,会潜伏某个中阴身。

    “什么玩意?”

    黄海警官驾驶着警车,把电台调换到其他频率,再也受不了这位哲学家的讲座。

    2006年,清明过后。

    警车停在长寿路第一小学门口,他穿着深色警服,板寸一点没少,两鬓却添了白点。来到操场角落的沙坑边,他站在一个男孩的背后,看到有只麻雀尸体,正被沙子掩埋在其中。

    “喂,你就是司望?”

    他的声音依然沉闷沙哑,让许多人印象深刻。

    男孩起身踩平了沙坑,露出苍白的脸,若非鼻尖上沾了些沙粒,目光就显得过分成熟。

    “警察叔叔,我就是司望,有什么事吗?”

    “两年前的秋天,是你发现的苏州河边吉普车里的尸体吧?”

    司望拍拍身上的沙子:“那么久的事了,怎么还来问?而且也不是我一个人发现的。”

    “另一个人是谷秋莎,去年成为你的养母,但在几个月前跟你解除了收养关系。”

    “是的,你可以再去问她——那辆车在河边停了两年,倒是她刚一见到就要去撬开。”

    “她已经死了。”

    男孩尴尬了几秒钟,皱起眉头:“哦,是这样啊?她是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在她自己家里,上周她父亲追悼会的那晚。凶手至今还未抓到。”

    “好吧,希望你能早点破案。”

    “你好冷静啊。”

    男孩从沙坑边背起书包,径直走向学校大门:“警察叔叔,我要回家了。”

    说不清是故意还是习惯,司望仍然选择苏州河边那条小路。黄海就像膏药贴住了他,跟在后面提醒:“小朋友,以后不要再走这条路,当中有一段太偏僻了,小心有坏人出没。”

    “警察叔叔不就是抓坏人的吗?”

    “是,没有我抓不到的坏人。”

    “真的吗?”

    这句反问让黄海沉默了,一度没有他抓不到的坏人,但从1995年起就不一样了。掐指算来这十一年间,已有五起谋杀案没有侦破,恐怕不止一个凶手。

    他夺过男孩的书包说:“嘿!现在小学生的书包可真重啊!”

    “警察叔叔,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因为,谷秋莎临死前,拜托我一定要做的——她说你是个举世无双的天才,但心里藏了许多秘密。”

    “我只是个普通的四年级小学生。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黄海——上过地理课吗?中国有哪四大海?我都忘了,你是天才,哪有你不知道的?”

    苏州河边的荒野,一身深色警服的男人,目光冰冷,面容严肃,他在怀疑这个四年级小学生,跟数起凶杀案有关。

    “黄海警官,我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一定会帮助警察叔叔破案的!”

    这样的回答让人哭笑不得,他停下脚步,指着前面一片空地说:“就是这个地方。”

    贺年的尸体在这里腐烂了两年,埋藏在破吉普的后备厢里,如今重新被垃圾与灰尘覆盖,再也看不出原来的痕迹。

    男孩不敢踏上那块空地,在旁边绕了一圈:“黄海警官,你相信世界上有鬼魂吗?”

    “不,从不相信,你们老师没有教过你们吗?”他掏出一根香烟在风中点燃,急促地补了一句,“世界没有鬼。”

    “我想,是车里死去人的鬼魂在叫我吧。”

    “胡说八道!”

    “警察叔叔,你信不信?我见过鬼的。”

    黄海手指尖的一片烟灰撒落在地,拉着司望的胳膊,离开发现尸体的地方。

    十分钟后,他将男孩送到了家门口。

    “你就送到这里吧,上楼去会吓到我妈妈的。”

    司望从警官肩上夺回书包,黄海把名片给了他:“小朋友,如果想起任何线索,立刻打我电话!”

    看着男孩上楼去了,黄海靠在大槐树下,急促地点起一根香烟。袅袅的蓝色烟雾中,他想起了谷秋莎的尸体。

    她死后三天才被发现,房间里发生了漏水,邻居报告物业才强行开门。尸体倒在门后玄关内,脸朝下四肢伸展,地板上全是漏出来的水,把谷秋莎浸泡得有些水肿。致命的伤口在背后,几乎直接刺破了心脏。现场并未发现凶器,显然已被凶手带走。谷秋莎屋里有些现金,却一分钱都没少,包括某些贵重物品。她身上的衣服也算完好,更无被性侵犯的迹象,既非劫财也非劫色,最大可能是仇杀。

    凶手对现场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下什么指纹与毛发。电梯监控没有拍下来,凶手是男是女也无法判断,只能判断死亡时间在三天前,也就是谷长龙追悼会的那天。黄海分析凶手是爬楼梯上来的,等到谷秋莎回家开门的刹那间,跟在她背后冲进去一刀毙命。

    最无法接受的是,就在凶案发生前几小时,他还跟死者在殡仪馆见过一面。那是她父亲的葬礼,一个女人最悲伤的时刻,黄海本想来安慰她的,没想到送了她最后一程。他清晰地记得,谷秋莎当时所说的话:“还剩下一个我,大概也离死不远了吧?”

    果然,她提前判处了自己死刑。

    对于一个资深的刑警来说,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紧接着这句话,谷秋莎又提醒他要留意司望这个孩子。

    第二天,黄海再次来到长寿路第一小学门口。

    等到司望孤独地走出来,他就拦在身前说:“今天,我送你回家吧。”

    “我可以自己走回去的。”

    “小子,你应该知道,谷秋莎与谷长龙都死了,我担心你也会有危险,懂了吗?”

    他粗暴地夺过男孩的书包,沿着大马路往前走去,司望像犯人被警察押送无力反抗。

    “他被警察抓起来了吗?”

    几个小学生纷纷窃窃私语,司望解下红领巾,抱怨了一声:“对不起,请不要当着同学的面来送我,他们会以为我是坏小孩的。”

    “走自己的路,让鬼去说吧。”

    “案子破了没有?”

    “你说的是哪桩案子?”黄海回头盯着他的眼睛,“我会亲手抓住那个混蛋的!”

    路过常德路上的清真寺,有人在卖烤羊肉串,司望停下来都要流口水了。黄海警官买了十串,分给他四串说:“你还是小孩,不要吃太多,当心拉肚子!”

    他大方地吃起羊肉串,神情也轻松了不少。

    “小朋友,你吃了那么多,不怕吃不下晚饭吗?”

    “没关系,今晚我妈妈要在外面上班,我会用微波炉转一转冰箱里的饭菜吃。”

    “那你爸爸呢?”

    其实,黄海是明知故问,他早就调查过司望一家的底细了。

    “我爸爸——他在四年前就失踪了。”

    黄海郑重其事地说:“司望同学,今晚你来我家吃饭吧。”

    “不要,我还是自己回家吧。”

    “跟我走!”

    这是命令式的口气,黄海就住在清真寺附近,一栋老式的高层建筑,几乎紧挨着派出所。

    他背着书包打开房门,迎面一股酸霉的气味,立刻红着脸说:“嘿嘿,不好意思!”

    这个男人笨拙地开窗通风,收拾乱糟糟的客厅,餐桌上全是方便面杯,烟灰缸里密密麻麻塞满了烟屁股,显然家里没有女人与孩子,典型的中年单身汉。司望在陌生人家里分外小心,好不容易找到空位坐下。警官打开冰箱,给他倒了杯牛奶,男孩客气地只喝了一小口。他又打开电视机,正好是小朋友节目,《名侦探柯南》中的一集。

    他在厨房折腾半天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打开冰箱拿出一包面条,还有速冻牛肉,傻笑着说:“小子,我给你煮牛肉面好不好?”

    十分钟后,当电视机里柯南用针打昏了毛利小五郎,热气腾腾的牛肉面端到了餐桌上。

    说实话,黄海下的面条还不错,也可能是他在厨房里唯一会做的东西。

    当司望把面条吃得一根不剩,把面汤都喝光时,黄海带着奇怪的微笑看着他。男孩惊慌地站起,却被黄海按下去:“吃饱了吗?小子!”

    “饱了,都打嗝了,你不吃吗?”

    “我不饿。”

    他的声音如从缸底发出般沉闷,房间里的空气也变得僵硬。司望局促地抓着衣角问:“警察叔叔,世界上真的没有你抓不到的坏人吗?”

    “当然。”

    “你敢发誓?”

    “我——”黄海警官刚要点起一根香烟,又塞回到烟盒中,“但有几个例外。”

    “杀人案?”

    他的目光变得冰冷而可怕:“问这些做什么?”

    “我在想,你接管苏州河边的尸体案,以及谷秋莎与谷长龙的案子,会不会跟你过去没破的案子有关?”

    “你一个小学生,干吗要知道那么多?”

    司望不跟他客气了,背起书包要往外走,黄海拦住说:“等一等。”

    “天黑了,妈妈说不能随便去陌生人家里的。”

    “你是哪一年生的?”

    “1995年12月19日。”

    “嗯,从前没有破的两桩案子,发生在你出生以前。”

    “也是1995年吗?”

    “是。”

    说这话让他有些意气消沉,司望故作镇定说出那几个字:“南明路谋杀案?”

    黄海的面色变得煞白,紧紧抓着男孩衣领,把他提到半空。他的双脚无助地乱蹬:“放我下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

    “互联网……”

    黄海粗大的手指关节,轻轻一点就能要了他的小命,却把他放下来:“对不起,小子。”

    “网上说那年夏天,南明高中死了三个人?”

    “对不起,我送你回家。”

    十几分钟后,黄海警官把男孩送到家门口,司望抓着他的警服衣袖问:“能帮我一个忙吗?”

    “说。”

    “能不能帮我找到爸爸?他是在2002年的春节失踪的,他叫司明远,在你们公安局报过案。”

    “好,我尽力。”

    从此以后,他每隔几天就会到学校门口找司望,一起去清真寺门口吃烤羊肉串,偶尔还带回家里吃饭。

    但他从没提起过自己的老婆孩子。

    五月,谷秋莎被杀已经一个半月了,案情仍没有进展。公安局暂时锁定路中岳为嫌疑犯,继续在全国范围内通缉此人。

    黄海再三踌躇,还是决定敲响司望的家门。

    那是周末,没等几秒房门就打开了,司望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来了?”

    “你在做什么坏事吗?”他径直走进这狭窄的房间,电视机里正放着《咒怨》的DVD,“一个人在家?”

    “不,我妈妈在。”

    这句话让他挠头耳语:“你妈知道我吗?”

    怎么可能知道?一个四年级的小学生,整天跟警察混在一起,任何当妈的都不会放心。

    司望尴尬之时,何清影已从卧室出来了,她换了件新衣服,整理好头发,颇为动人地说:“请问你是?”

    “哦,我——”

    这个男人惯于同坏人打交道,看到漂亮女人却张口结舌。

    “这位是黄海警官。”

    “望儿,你又在外面惹什么祸了?”

    妈妈严厉地瞪了儿子一眼。

    “司望妈妈,请别误会,我冒昧上门来的原因,是司望托我办过一件事——关于他的爸爸!”黄海注意到她的眼神微微跳了一下,“听说你的丈夫司明远失踪多年,而你儿子希望我帮他找到爸爸的下落,我刚在公安系统内部调查过。”

    “谢谢!”

    “抱歉,我没找到他的行踪,也没有他在本市或外地的住宿记录,没有购买火车票与飞机票的记录。但我既然答应了司望,就一定会努力地找下去,请放心!”

    何清影给黄海警官沏了一杯茶,得体礼貌地端到他面前。他难得笨拙地点头致谢,抿了口茶,几乎烫破嘴唇。

    她把话题转移到孩子的教育上:“司望非常聪明,你也知道他去年的经历,得感谢谷小姐给我们机会,让他能在外面见了世面。他现在又跟以前一样了,在学校的成绩中等,很少跟同学们说话,就连一度最关心他的校长,也不再理睬他了。”

    黄海警官频频点头,一反常态地改用柔和语调,竟把经常送司望放学回家,去清真寺门口吃烤羊肉串的秘密全说出来了。

    男孩一阵脸红地躲进里间,黄海趁机问道:“你刚才说到谷小姐,你知道她已经死了吗?”

    “啊?什么时候的事?”

    “看来还不够关心她啊——就在一个半月前。”黄海恢复了一本正经的表情,“请问你最近一次见到谷秋莎,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今年春节前,我们给司望办理解除收养的手续,去派出所把户口迁回来。”

    “以后就再没见过吗?”

    “是的。”

    “好,非常感谢你的配合,那么我走了,以后会经常来打扰的。”

    黄海警官缓缓走到楼下,忍不住回头看了眼三楼,脑中却满是何清影的容颜。

    她在说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