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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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人开始记事,是从三、四岁的年纪起。但是我的记忆,却可以远远的追溯到降生那一刻。对此我毫不奇怪。因为我是站在冥河的这一边,悠然观望对面的风景,这一生的悲与喜,泪与笑,幻作花落花开,无边风月。顺着一条巨大的猩红色河流,我奋力的挤入了这个世界。好冷,冷得我几乎不能够呼吸。到处都是白色,冰凉的白色,让河流的红骤然间喑哑无声,凝成定格。
那只枯瘦的手伸过来,掐断了两人之间紫色的系带。她的手指在探索着,似乎想触摸我的身体。然而在半空中顿住了,无力的垂下,再也没有移动过。那一刻我“哗”的一声哭了,一泻千里。
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哑了,疼得一阵阵如同火烧。
很多年后,我回看那一幕,在崆峒后山那所没有人的古庙里面,哭泣,漫长得仿佛一生的光阴。在长明海灯的幽暗光芒中,我看见星星泪水在我青紫色的小小面庞上,一点点滑动。我生之初尚无为。
一双道士穿的草履出现在我眼前。我停止了啜泣,向那个老道人伸出双臂。
可是他没有抱我,只是皱紧了两道浓眉,死死的瞪着我身旁那个沉静的躯体。我怕了,觉得他的眼光里满是冰渣子。
老道士终于折下腰,用一只袖子卷起了我,顺便拂去了那些血迹。这种姿势让我很不舒服。可是更不舒服的还在后头。老道士点起了一只火折子,抛到那具尸体上。
我又哭了。尽管我知道她早就冰凉得像雪一样,但一直以来那是我唯一的依靠,如果她在火中化去,我可就什么也没有了。
“不烧掉,定然遗祸无穷。”老道士的胡须微微发颤。
火舌越卷越高,掩去她美丽安详的容颜。我伤心极了,奋力的撕扯老道士的衣袖,用沙哑的嗓子大声叫,再不肯安静下来。
老道士显然是拿我没有办法,扭过头去:“你来抱抱她。”
门开了,巅巅的跑进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孩。老道士松开袖子,我便滑到了那小孩子的臂弯里。他仔细的捧着我,倒像捧着一件琉璃塔似的。我看见他又小心又好奇的脸色,便不好意思哭得太大声。
“你是不是渴了?”一只小葫芦放到了我的嘴边。
水是凉的,但很清,有一种淡淡的甜味,让如烧如燎的咽喉冷却下来。我停止了哭泣,大口大口的吸着那清泉。哭了这么久,也许真是渴了。
这时我看见那小孩子的手腕上,长着一道细细的红线,纠缠不清。
“师父,您给她起个名字吧。”那小孩扬起头来瞧着老道士。
老道士的嘴唇动了动,吐出两个字:“颜——歌。”
死去的我对着孤灯回忆当年,崆峒山后面很空,很空。不过我喜欢空的感觉,逍遥自在无人管。我知道他们都在前山,那里有宏大的观宇,很多人在一起,穿着一色的衣裳,练剑。“仙人指路——”于是刷的一声,许多亮晃晃的冷冰冰的东西就一块儿飞扬起来。
后山却是很少有人来的,这里太荒凉。当抚养我的那对老夫妻两个死去以后,这里就彻底成了我的天下,我在雪地上飞奔,一日千里,永不着地,如此消磨时光。偶尔上山的樵夫们见到我就惊奇的不得了,他们传说着,崆峒的后山,有一只白鹿。
一个人会飞,这也不好么?给我起名字的老道士,每年会来看我一趟。他一年比一年老,对说我的话却一年比一年少。我不喜欢他看我的眼神,像是从千里之外遥遥的审视过来。怎么?难道我的白衣比他的青布道袍还要难看!有的时候,他的眼光又会穿透我的身体,仿佛是看很远的地方,这时他满脸的皱纹就拧成忧伤的图案。这时我会那么静静的看着他,同时数他一茎一茎的白发。
而我自己,似乎也在冥冥中,空等着白头的那一日。
冬天了,捧起一掬新落的白雪,觉得无比温暖。
可能这个世界的本色就是雪,莽莽大荒,如此洁净。
多少年了?我静静的躺着,凝视着一灯如豆,长明不息。燃不尽的,是一生的缱绻。
我的头发自生下来就没有剃过,黄黄的一直长到膝后,有时会被松枝勾住,牵绊飞翔的步履。我把头发解下来,然后回到那座古庙里面,从井中汲出水,洗净,梳好。
我用了一个“回”字,是因为我还没有忘记自己从哪里出来。尽管我不常去古庙,但那里依然是我的地盘。所以后来我发现他在那里收拾了一间房子,就此住下,我生气得不得了。
整整一个月,我在庙里的房梁上窜来窜去,窥视他的举止,可他都没有发现我——我动作一向很轻。他每天都没有什么事情做,有时候打打坐,更多的时候是在出神,想着想着,就自己微笑。有什么好笑的呢?
我看腻了,爬到外面的梅花树上摘花。对了,他好像也喜欢梅花,每天都会过来。今天会不会来?
“你是——”他仰起脸来瞧着我,有点迷茫。我就趁机瞧着他,他的脸很好看。
“——小歌?”
我愣住了,小歌。这时我想起很久以前老道士给我起的名字,“颜歌”。可是,就算我是颜歌,他为什么就有这么惊喜,盯着我的脸。
“小歌,你一直住在这里?怎么不到前山去玩玩。”
我低下了头,又摇摇头,不看他了。他举起手:“下来呀?”
我就依了他,飘下来,披散的头发像雪扫了他一脸,他轻轻的“唔”了一声。不知怎么了,我有点害怕起来,转过身就跑。他没有追,于是我就跑进庙门里面,停下来,远远的看他怎样。
他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地面。
“踏雪无痕?你的轻功这样好!”
他赶了过来。其实他走路也很快很快,只是雪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我就没有脚印。
“好的像一只小鹿一样。”他像在夸我。
是人不是鹿,我不喜欢这个比喻,别过了脸去。
“小歌,你认不认得我啊?”
我又摇摇头。
他好像有点失望。我想他是嫌我老不搭理他。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也不过是不太习惯讲话罢了。于是我就小心翼翼的猜着:“老道士的徒弟——你是?”
他“呵呵”的笑了。刚一开腔,我的嗓子哑哑的有点怪。
“你该叫我师叔的。”
我气了。看他那个样子,能大我几岁呀。居然要叫叔叔!
“不是叔叔,但就是比你大一辈。”他笑容里透着得意洋洋。
我不理他,冲进庙里面。他跟了进来,冲着我笑笑,然后就自己回屋里继续打坐。我忍不住问他:“你在干什么?”
“坐关。”
坐关这种事情,我是知道的。不过,他很不专心啊!这一个月来都很不专心。
“明天就要开关了。”他似乎有点兴奋,忍不住又添了一句,“开关以后,我有一件大事情要做。”
我本来想问他是什么大事情,他忽然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起来。
天黑了。我在罗汉堂后面的走后面的走廊里晃来晃去。忽然想起他明天就要开关,那就是要走了?
“你知道那画的是什么?”
他又来了,真是,这也叫坐关!
那是远年间寺庙香火旺盛的时候,请下名手画的壁画。如今漆色剥落,蛛网纠结,就着幽暗的月光,还能看见青面獠牙的鬼怪,磷磷的火光和腾腾的煞气。没人跟我说过那是什么。
“剑树刀山,铁床犁耕。这是画的阿鼻地狱。”他说,“那里面关着前世造孽的饿鬼,整天被鬼卒们驱赶着遭受种种苦厄,什么火钳拔舌,铜汁灌口,搞的遍身脓血骨肉碎烂。这还不说,每天没有饭吃没有水喝,饥渴难当。纵然有食物,一捧到嘴边就变成了一团烈火。那才是难受!”
他的声音明明是朗朗的。
但这个故事,让我无比难过。我心惊肉跳,再不敢看那图画,一时间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四下里张望,忽然看见了很多年前,古庙里,那具冰凉的尸体,依稀横呈在暗处。忽然间有如冰水浇身,我缩成一团。
他没有察觉我的惊恐:“师父说,前生修福业,死后永生在梵天宫。造了恶业,死后永沉阿鼻地狱,受尽苦楚。即使沧海桑田也不能超生。”
不——不
我的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他听见我的哭声,停了下来。
那时我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袖子,再也不肯放手。
“别怕,小歌,有我呢别怕。”他感觉到了,回过头来,笑得这样温暖。
我只是低着头,再不放手。这时我看见他的手腕上,长着一道纠缠不清的红线。
那天晚上,我破例留在了庙里面过夜。守着一盆火炉,恍恍忽忽的做着梦。原来这样过夜,是比在雪地里看着月光要好,却不知道,我的一生就要从此改变了。
“明天你走了,我会下阿鼻地狱的。”也不知道,我怎么会这么说。
“那你跟我一起走好了。”他随口说,“老躲在这里像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