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弥勒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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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酒窖的三丈见方,说大不大,说小不校摆了三、四百罐雪涧香,层层叠叠放在木架上,分五行排列,首尾相通。一盏油灯,于石阶旁燃亮照射。

    燕飞步下石阶,随手抱起一罐酒,爱不释手的抚罐道:“第一楼真正的赚钱法门,就是出售这宝贝。”

    拓跋珪正目光灼灼地打量安玉睛和刘裕,神情冰冷,态度并不友善。

    燕飞别头向安刘两人道:“请两位在这里稍候片刻。”

    刘裕因内伤尚未完全痊愈,早力累身疲,屁股在石阶坐下,微笑道:“两位请便!”又向安玉晴道:“安大小姐最好站远些儿,否则若让我怀疑你图谋不轨,要亮刀子招呼,便有伤和气。”

    安玉晴正给拓跋珪的目光打量得暗暗心惊,晓得已陷身绝地险境,而刘裕更隐有把守唯一出路之意,心叫不妙,却悔之已晚。只好装出毫不在乎的不屑表情,娇哼一声,移到一角去。

    一向以来,她恃着倾国倾城的艳色,总能在男人身上占得优待和便宜,可是眼前三个男人,都像对她的美丽视若无睹,特别是拓跋硅,看她时就像看一件死物,没有半点情绪波动,此人如非天性冷狠,就是心志坚毅的可怕人物。

    拓跋珪被刘裕的说话搅得糊涂起来,更弄不清楚三人间的关系,此时燕飞一手抱罐,另一手搭上他的肩头,从酒窖砌出来的通道,往窖子另一端走过去。他心中不由升起温暖的感觉,自燕飞离开后,从没有第二个人对他有这种亲匿的动作,他亦不会接受别人这般做。

    燕飞道:“你受了伤?”

    拓跋珪双目杀机大盛,点头道:“他们不知如何竟猜到我藏身鲜卑帮内,忽然调动人马从四方八面杀来,幸好我时刻戒备,见势色不对,立即杀出重围,躲到这里来。若不是你告诉我有这么一个藏身之所,我肯定没有命。”

    燕飞可以想象大屠杀的惨烈和恐怖,拓跋珪满面不悦,正是不堪回首。

    两人来到另一端,拓跋珪道:“他们是谁?”

    燕飞从头解释一遍,拓跋珪终露出笑容,道:“谢玄确有点本事。哈!你是否想就那么抱着罐子走路和睡觉做人?”

    燕飞放下酒罐,与拓跋珪掉头走回去,坐在石阶的刘裕双目精光闪闪的打量拓跋珪,拓跋珪亦毫不客气以审视的目光回敬他。燕飞虽清楚两人因共同目标会合作愉快,仍隐隐感到两人间暗藏竞争的敌意;不知是因胡汉之别,又或是各自发觉对方异日会是自己的劲敌。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感觉。就两人目前的情况来说,刘裕固是南晋微不足道的一名小将,拓跋珪的实力亦远未足成事,偏是现在两人均能左右大局的发展。

    四手紧握。

    拓跋珪微笑道:“刘兄来得好!”

    旁边的燕飞压低声音道:“刘兄勿要见怪,我没有隐瞒他。”

    两人均晓得燕飞是不想安玉睛听到他的话,不由同时往安玉晴瞧去。

    拓跋珪放开手,低声道:“成大事不拘小节,刘兄以为然否?”

    刘裕淡淡道:“太平妖女,杀之不足惜。”

    立在一角的安玉晴虽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可是见两人目无表情的尽是盯着自己,当然知道没有什么好路数,暗中提气运劲,准备应变。

    燕飞明白两人一问一答,已敲响安玉晴的丧钟,暗叹一口气,道:“此事由我来作主。”接着提高声音道:“安小姐放心,我们先依照前诺把地图默绘出来,然后再想办法送小姐离开,我燕飞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小姐肯立誓不破坏我们的事,我们绝不食言。”

    安玉晴首次真心去感激一个人。燕飞明显与刘裕和拓跋珪有分别,至少是一诺千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亦不反悔。

    燕飞既把话说绝,刘裕和拓跋珪虽千百个不情愿,也不得不卖他的账。

    拓跋珪苦笑着摇头走开去,作其无声的抗议。

    刘裕则颓然道:“我包袱里有绘图用的纸和笔,燕兄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谢安早朝回来,甫进府门,便晓得女儿谢娉婷在大堂候他,心中暗叹。

    若说他有一件深感后悔的事,可肯定不是东山复出,而是允许女儿嫁与王国宝这个奸佞小人,当时他之所以首肯,一方面是王国宝恶迹未显,又讨得爱女欢心;更主要是形势所迫,为维持王、谢两家密切的关系,他不得不答应王坦之为儿子的提亲。

    这一、两年来,王国宝与司马道子过从甚密,前者的从妹是后者的妃子,两人臭味相投,均是沉溺酒色之徒,自是互引为知己。兼之两人都因不同理由怨恨谢安,嫉忌谢玄,情况愈演愈烈。

    王国宝对谢安的不满,起因于谢安厌恶他的为人,不重用他,只肯让他做个并不清显的尚书郎。王国宝自命为出身于琅琊王氏名门望族的子弟,一直都想做清显的吏部郎,不能得偿所愿,遂对谢安怀恨在心,用尽一切方法打击谢家。今次南北之战,王国宝和司马道子均被排斥在抗敌军团之外,他们心中的怨愤,可以想见。

    谢安心情沉重的举步登上主堂的石阶,一位贵妇从大门迎出,乍看似是三十该人,细看则已青春不再,眼角满布掩不住的皱纹;但岁月虽不留情,仍可看出她年青时当具沈鱼落雁之色,一副美人坯子,神态端庄娴雅,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谢安愕然道:“道韫!竟是你来了。”

    谢道韫是谢家最受外人推崇的才女,被称誉可与前古才女班捷妤、班昭、蔡文姬、左芬等先后辉映。她是谢安最疼爱的侄女,谢玄的姐姐。她也是嫁入王家,丈夫是当代书法大家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不过这椿婚姻并不愉快,谢安可从她每次回娘家时眉眼间的郁结觉察到,只是谢道韫从来不谈丈夫的事,他也弄不清楚问题出现在何处。

    她清谈玄学的造诣,更是名闻江左。每次谢安见到她,心中都暗叹一句为何她不生作男儿,那谢家将更经得起风雨,不用只靠她弟弟谢玄独力撑持。

    谢道韫趋前牵着谢安衣袖,移到门旁说话,道:“国宝把二叔闲置他的怨气,全发泄在娉婷身上,还……唉!让她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吧!”

    谢安双目寒光一闪,沈声道:“那畜牲是否敢对娉婷无礼?”谢道韫苦笑道:“有二叔在,他尚未敢动手打人,不过却撕毁娉婷最心爱的剌绣,真令人担心。”

    谢安回复平静,淡淡道:“若那畜牲不亲自来向娉婷谢罪,休想我让娉婷回王家去。”

    谢道韫沉默片刻,轻声道:“二叔可知圣上已批准运用国库,兴建弥勒寺,以迎接弥勒教的二弥勒竺不归,若不是苻秦大军南来,此事已拿出来在朝廷讨论如何进行了。”

    谢安心头剧震,如翻起滔天巨浪。

    南晋之主司马曜和亲弟司马道子兄弟二人督信佛教,所建佛寺穷奢极侈,所亲呢者多是男女僧徒。

    佛教传自天竺,从姓氏上说,僧侣的竺、支等几姓来自天竺和大月氏,属胡姓,中土汉人出家为僧,也因而改姓竺或支。他的方外好友支遁本身是陈留汉人,也改为姓支。

    因君主的推崇,出家僧侣享有许多特权,在某种程度上等若高门大族外另一特权阶级,不但不用服兵役,又可逃避课税。寺院可拥有僧只户,为其耕田种菜;更有佛图户担负各种杂役。至于什么白徒、养女,都是为高层的僧侣拥有奴婢而巧立的名目。还有更甚于高门大族者是沙门不须遵循俗家的规例,所谓一不拜父母,二不拜帝皇,此之谓也。

    佛门愈趋兴盛,对国家的负担愈重,实为南晋的一大隐忧。

    可是比起上来,都远不及新兴的弥勒教为祸的激烈深远。弥勒教是佛教的一种异端,谢安本身对佛教的教义并无恶感,否则也不会和支遁交往密切,不过弥勒教却是另一回事。

    原来在佛经对释迦佛陀的解说,释迦并不是唯一的佛,谓“释迦前有六佛,释迦继六佛而成道,处今宾劫,将来则有弥勒佛,方继释迦而降世。”又说“释迦正法住世五百年,象法一千年,末法一万年。”而现在是“正法既没,象教陵夷”故释迦的时代已到了日薄西山之时,第八代弥勒即将应期出世。

    北方僧人竺法庆,正是高举“新佛出世,除去旧魔”的旗帜,创立弥勒教,自号“大活弥勒”,势力迅速扩张。竺不归则是弥勒教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两人的武功均已达超凡入圣的境界,佛门各系高手曾三次联手讨伐二人,均损兵折将而回,令弥勒教声威更盛,聚众日多。想不到现在竟与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搭上关系,令其势力伸延到南方,确是后患无穷,不知如何解决。谢安的震骇不是没有理有的。

    谢道韫的声音在耳旁续道:“据凝之所说,司马道之的心腹手下越乎和菇千秋,正负责张罗兴建弥勒寺的费用与材料,此事是势在必行,令人担心。”

    谢安深吸一口气,苦笑摇头,道:“此事待我与支遁商量过再说,现在让我先看看娉婷。唉!我这个苦命的女儿!”安玉晴神色平静接过燕飞和刘裕默绘出来的玉图,一言不发的躲到最远的另一角落,细阅和比对地图去了。

    坐在石阶的刘裕对安玉晴离开他的视线颇感不安,因她邪功秘技层出不穷,低声提醒两人道:“小心她会耍手段弄鬼。”

    燕飞知他心中不满自己阻止他们杀死安玉晴,免她碍手碍脚,暗地一叹,道:“时间无多,今晚我们必须完成任务,然后再设法离开。”

    拓跋珪往安玉晴隐没处的一排酒罐瞧去,咕哝道:“至少该把她弄昏过去,对吗?”

    燕飞道:“我们若要脱身,还要借助她的小把戏呢。”

    两人这才没再为此说话。刘裕目光投往拓跋珪,肃容道:“拓跋兄目下和慕容垂是怎样的一番情况?”

    拓跋珪在刘裕旁坐下,压低声音道:“你可以当我是他的代表。今趟苻坚大军南来,动用骑兵二十七万,步兵六十余万,号称则为百万。其战斗主力只在骑兵,步兵则用于运输,以支援骑兵在前线作战。对苻坚来说,步兵充其量也只是辅助的兵种,此事不可不察,因关系到战争的成败。”

    刘裕听得精神大振,明白拓跋珪在分析符坚大军的兵力分布和结构。胡人一向擅长马战,远优于汉人,所以拓跋珪的话令人相信。忍不住问道:“拓跋兄这番话,是否来自慕容垂?”

    拓跋珪微笑地瞥一眼刚蹲坐于两人身前的燕飞,点头道:“可以这么说,当然也加上我个人的见解。荷坚骑兵多为胡族的人,步兵为汉人。符坚的布置是以符融和慕容垂等步骑二十五万为前锋,以姚苌督益、梁诸州军事,作为后援。先锋军将兵分二路,符融攻打寿阳,慕容垂攻打郧城。在两城陷落之际,符坚的心腹氐族大将梁成会率五万精骑,屯驻洛涧,与寿阳相为呼应,以便大军渡过淝水。”

    刘裕和燕飞听得面面相觑,洛涧在寿阳之东,是淮水下游的分支,洛涧于淮水分流处为洛口,若让符坚驻重兵于此,与寿阳互相呼应,符坚便可轻易渡过淝水,那时再兵分多路南下,攻城略地,直抵长江才再有天险阻隔,建康势危矣。

    加上这荒集作为大后援的设置,可看出符坚此次挥军南下,计划周详,绝非胡乱行事。

    拓跋珪微笑道:“这五万骑兵是氐族的精锐,而事实上先锋军除慕容垂的三万鲜卑族骑兵外,其它骑军均为氐族本部的精锐,若梁成和荷融两军遭遇惨败,荷坚势将独力难支,纵使逃回北方,也将变得无所凭恃,后果不难想象。”

    燕飞终于明白过来,拓跋珪和慕容垂果是高明,他们的目标是让南晋尽歼氐族军的精华,那即使符坚返回北方,大秦国仍难逃土崩瓦解的命运。那时谁可成为北方新王,就要看谁的拳头够硬了。

    刘裕勉强压下心中的震骇,他是知兵的人,更清楚谢玄借淝水抗敌的大计,可是若让苻坚把这样一支精兵部署于洛口,谢玄那时比对起来,兵力薄弱得可怜的北府兵,将变成腹背受敌,只能退回长江南岸,坐看敌人以风卷残云的气势,席卷江北诸镇,唯一可以做的事,是看敌人何时渡江攻打建康。

    不禁沈声道:“慕容垂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有什么作为?”

    拓跋珪从容道:“他根本不用有什么作为,而他的没有作为已足以令符坚输掉这场仗,问题在你们南人是否懂得把握机会。慕容垂拔下郧城后,会留守该地,以防荆州桓氏,苻坚是不得不分慕容垂的精兵于此,怕的是桓冲从西面突袭。符坚对桓冲的顾忌,远过于谢玄。”

    接着唇角飘出一丝令人难明的笑意,淡淡道:“谢玄若真如传说般的高明,该清楚这一番话可以把整个形势逆转过来,只有速战,才可速胜。”

    燕飞和刘裕同时暗呼厉害,他们当然不晓得事实上谢安早有此先见之明,不愧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主帅,谢玄亦深悉其中关键,所以立下要在敌人阵脚未稳之时,狠胜一仗的决心。

    要知符坚总兵力达九十万之众,行军缓慢,粮草辎重调配困难,所以定下大计,以精锐的骑兵主力,先攻陷寿隅和郧城,再屯驻洛口,建立前线坚强的固点,然后待大军齐集,即渡过淝水南下,在战略上无懈可击。而北府兵唯一可乘之机,是趁敌人劳师南来,兵力未齐集,人疲马乏的当儿,主动进击,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现在拓跋珪尽告氐秦苻军的策略,谢玄自可以占尽机先,作出针对性的反击。

    此战苻坚若败,败的将是他的本部氐兵,慕容垂、姚苌等不但分亳无损,更可坐享其成。

    刘裕断然道:“我要立即赶回去。”

    燕飞同意点头,因与拓跋珪透露的珍贵情报相比,能否策动朱序重投南晋,已变得无关痛痒,只是锦上添花而矣。

    当燕飞说出此意见时,拓跋珪却摇头道:“不!朱序会是非常重要的一着棋子。”刘裕待要追问,异响从地面隐隐传来,二人同时一震,知道敌人开始对第一楼展开彻底的搜索。

    虽明知此事必然发生,可是当发生在头顶时,三人的心也不由提至咽喉顶处,只能静候命运的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