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地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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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飞来到正凭窗眺看外面景色的慕清流身旁,后者一脸欷歔的叹道:“或许在很多年以后,眼前的景物已荡然无存,但有关谢家倜傥风流、钟鸣鼎食的韵事仍会流传下去。乌衣巷豪门中,以王、谢两家为代表,而支持他们高贵独特的传承,有三大支柱,像鼎之三足,一为门阀制度、二为九品中正的选官方法,三为清谈玄学的风气。令他们能在历史的文化长河中别树一帜。唉!俱往矣!谢安、谢玄去后,后继无人矣!”

    燕飞道:“慕兄似是满怀感触,不知今次来找燕某,有何指教呢?”

    慕清流从容道:“我还是首次公然踏足谢家,心情颇为异样,教燕兄见笑。燕兄还会见到向雨田吗?”

    燕飞点头道:“我该仍有见到他的机会。”

    慕清流转过身来,含笑打量燕飞,道:“劳烦燕兄为我向他传几句话,告诉他一天他保有典籍,一天仍是我圣门的人,请他恪守圣门的规矩和传承,万勿让他的支派至他而亡。”

    燕飞爽快答道:“慕兄原来为此事而来,我定会将慕兄这番话如实向他转告。”

    慕清流道:“燕兄猜错了,我只是忽然心中一动,想起燕兄是最佳的传话人眩今回来此是特地向燕兄道别,并对燕兄令我圣门避过此劫的恩情,致以深切的谢意。”

    燕飞讶道:“想不到慕兄竟会说客气话,事实上这是对你我双方均有利的事。我同样该感谢你。”

    慕清流笑道:“本来我要说的,并不是客气话,但给你这么一说,倒真的变成了客气话。”

    燕飞生出轻松的感觉。

    本来他因谢钟秀的事心情直跌至谷底,可是慕清流的口角春风,却大大纡缓了他沉重的情绪。慕清流肯定是名士的料子,所以他最仰慕的人是谢安,因为他体内流的正是名士的血液。可以这么说,慕清流乃圣门中的名士。

    慕清流道:“能舆燕兄相交一场,实是人生快事,在乌衣巷谢府与燕兄话别,对我更是别具深长的意义。此地一别,将来怕无再见之日,祝燕兄旗开得胜,夺得美人归。燕兄珍重。”

    说毕告辞而去。

    燕飞直送他到外院门,返回主堂松柏堂时,刘裕赫然在堂内,神情木然,由屠奉三和宋悲风左右陪伴着他,两人同样神色黯淡,燕飞不用问也知谢钟秀已撒手而去。

    燕飞走至刘裕前方,他多么希望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个不真实的梦境——一个幻觉,可是感觉是如此有血有肉,心中的悲痛是如此的折磨人,纵然他拥有仙门的秘密,亦感到陷身其中,无法自拔,便像掉进捕兽陷阱中的猛兽,挣扎愈大,伤害愈深。

    对谢家他有深厚的感情,在安公辞世前谢家风光的岁月里,谢钟秀是建康的天之骄女,拥有谢家子弟诗酒风流的独特气质,犹记得她当众向谢玄撒娇的情景,可怜在时代的大漩涡裹,她却成为了牺牲品。回想起一去不返的美丽岁月,眼前残酷的现实,是多么令人难以接受。

    刘裕探出双手,和他紧紧相握。出乎燕飞料外,他沉着冷静的道:“燕兄要走哩!”

    燕飞握着他冰冷的手,感受苦他内心的沉痛,朝屠奉三瞧去,后者微一颔首,表示已向刘裕辞行。

    燕飞道:“孙小姐走了?”

    刘裕仍握着他的手不放,道:“钟秀走了,走得开开心心的。不过对我来说,她并没有走,她将永远活在我心中。”

    燕飞搜索枯肠,仍找不到只字词组可安慰他的话。他或许是世上最明白刘裕的人,所以也比其它人更不懂得如何可安慰他。

    燕飞压下心中的沉痛,道:“如果没有其它事,我和奉三立即起程。”

    刘裕点头道:“我明白。给我把千千和小诗带回边荒集去。唉!我多么希望能与燕兄再次并肩作战,大破慕容垂,让千千主婢回复自由。只恨我也失去了自由,从今以后,我再没法过浪荡天涯的日子,那将成为了我生命中最动人的一段回忆。”

    燕飞直觉感到刘裕终于接受了曾令他感到矛盾和踌躇不前的位置,接受了老天爷的安排,也可说是认命了。

    他要杀桓玄,便要接受现实,登上南方之主的宝座,再无法脱身。

    正如燕飞自己在因缘巧合下,踏上朝仙门迈进的不归路;刘裕也是身不由己,一步一步朝帝皇的位子前进,没法掉头。

    燕飞道:“好好的干!你不但主宰着南方万民的福祉,更掌握着文清和任后下半辈子的幸福,好好珍惜你所拥有的,如此才不会令兄弟们失望。”

    这是燕飞能想出来安慰他的话。

    刘裕放开他的手,勉强挤出点笑容,道:“让我和宋大哥送你们一程,送至大江对岸,顺道喝两口酒,预祝燕兄和屠兄凯旋而归。”

    此时何无忌匆匆而至,报告道:“刘毅已把文武百官齐集皇城内,正等候统领大人向他们说话。”

    刘裕愕然无语。

    屠奉三拍拍他肩头,道:“让宋大哥代你送我们吧!”

    刘裕目光投向燕飞,射出浓烈的感情,道:“我们还有相见之期吗?”

    燕飞沉吟片刻,坦然道:“大概没有了,刘兄珍重!”

    说罢和屠奉三告辞离开,宋悲风随之。

    直至三人消失在门外,刘裕仍目不转睛地呆看着空荡荡的大门。

    何无忌在旁轻唤他道:“统领!统领!”

    刘裕一震醒来,双目回复神采,沉声道:“立即召刘穆之、王弘、刘毅到这里来,你和泳之也须列席。”

    何无忌微一错愕,接着领命去了。

    建康节日狂欢的气氛仍末过去,大街小巷挤满了出来庆祝的人,从河上看过去,更是烟花处处,鞭炮声响个不停。

    他们在谢家的码头登上小艇,由宋悲风划艇,送燕飞和屠奉三到大江彼岸。

    屠奉三见宋悲风默然无语,知他仍在为谢钟秀之死伤心不已,为分他的心神,故意道:“我们或许仍有机会见到小刘爷,但再见到宋大哥的机会便微乎其微。”

    燕飞讶道:“原因何在?”

    屠奉三道:“因为此间事了后,大哥会避居岭南,不问世事。”

    燕飞望向宋悲风,问道:“岭南在哪里?”

    宋悲风果然愁怀稍解,双目射出憧憬的神情,油然道:“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不论天气环境、风俗习惯,均和江南有很大的分别。唉!我想起建康,便感到疲倦,该是歇下来的时候了。”

    燕飞目光投往前方,在苍茫暮色里,代表着秦淮风月的淮月楼和秦淮楼正隔江对峙,情景依旧,可是其赋予燕飞的意义却已大不相同。屠奉三说得不错,假若纪千千忽然兴起,要重返雨枰台缅怀昔日的岁月,他便与刘裕有重聚的机缘。

    千千啊!你究竟身在何方呢?

    对于不可测知的未来,纵然他掌握了天地之秘,仍感到颤栗和无能为力。

    屠奉三的声音传人耳内道:“我从未想过淮月楼会改变了我的一生,不论是设陷阱伏杀干归,又或与淑庄结下不解之缘,都是事前从没有想过的。”

    燕飞正生感慨,一时间,三人各想各的,都想得痴了。

    小艇驶经朱雀桥,守桥的北府兵兄弟见是三人,忙大声嚷叫打招呼。

    欢喝声中,小艇从河口流出大江。

    就在此时,燕飞生出感应。

    谢家主堂松柏堂内,刘裕回复无敌统帅从容冷静的本色,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般,听取手下第一谋士刘穆之分析眼前的形势。

    王弘、魏泳之、刘毅和何无忌分坐两旁。

    刘穆之续道:“照现在的情况看,我们已得到民心,尽管建康高门对统领仍感难以接受,却是无可奈何,只好接受现实。”

    刘裕皱眉道:“为何他们仍不肯接受我呢?我已表明心迹,并没有篡晋之心。”

    王弘叹道:“因为他们认为统领的表白,只属权宜之计,一旦消灭了桓玄,便会露出真面目。”

    何无忌愤然道:“我们是否非得到他们的支持不可呢?”

    刘毅道:“这要分两方面来说,如果得不到建康高门的支持,整个管治班子将告崩溃,南方会变得四分五裂。可以想见的是大部分人会投向桓玄。另一方面,社会也会出现动荡不安的情况,迷失了方向。为了对付桓玄,我们必须保持建康的稳定。”

    王弘苦笑道:二尚门和寒门对立的情况,并不是今天的事,而是历经数百年的积习,他们怀疑统领,是正常的事。”

    刘裕点头道:“说到底,就是我出身的问题,令他们不信任我。”

    接着向刘穆之道:“先生有何解决的办法?”

    刘穆之拈须微笑道:“政治的事,必须以政治手腕解决。首先我们要令建康高门晓得我们是尊重他们的,这种事不能只凭空口白话,而是要有实际的行动,以安定他们的心。”

    魏泳之道:“我们让原本的文武百官,人人得复职留任,不就成了吗?”

    刘穆之胸有成竹的道:“新人事,自然有新的作风,如果一切如旧,会令建康高门看不起我们,认为统领只是个不懂政事的粗人。何况高门中亦不乏支持我们的人,像王公子便是其中之一。”

    刘毅听得心中佩服,问道:“先生有何良策呢?”

    刘穆之微笑道:“首先统领大人绝不可以像桓玄般把要职高位尽揽己身,还要把最高的职位让出来,只要把兵权牢牢掌握在手襄,其它一切便无关痛痒。”

    何无忌拍腿道:“好计!”

    王弘忧心仲仲的道:“可是现在建康高门最害怕的事,是统领和他们算账。”

    刘毅熟知建康高门的情况,颔首同意。魏泳之却听得一头雾水,不解道:“有什么账好算的?”

    王弘道:“桓玄在时,投向桓玄者大不乏人,他们大部分人都受到李淑庄的影响。到李淑庄忽然离开,他们已是骑虎难下,悔不当初。”

    刘穆之欣然道:“这个更易解决,我们便来个一石二鸟之计,就把桓玄最重用的人,提拔到刚才我提出的位置,如此建康高门的猜疑,将会云散烟消。”

    目光投往刘裕,看他的决定。

    刘裕问王弘道:“这个人是谁呢?”

    王弘精神大振,道:“这个人肯定是我堂兄王谧,自统领入城后,他便躲在家中,怕给统领拿去斩首示众。”

    刘裕又问刘穆之,道:“该给他个什么官位才好?”

    刘穆之心中一阵激动,他渴望的事、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就是有机会得遇明君,以展胸中的才能抱负。他毫不犹豫把想好了的计划奉上,恭敬的道:“我们便借皇上之名,任命王谧为侍中,兼领司徒和扬州刺史,再由他和朝廷众官商议,以决定其它人的任命。如此将可尽释建康高门的疑虑。”

    王弘大喜道:“堂兄今回是因祸得福,必会好好为统领效力,论官位,他要比以前的安公掌更大的权力。”

    刘毅道:“但我们必须先予你堂兄任命的指示,才不会出岔子。”

    王弘道:“这方面绝没有问题,请统领大人赐示。”

    刘裕摊手道:“我可以有什么意见呢?这方面你问的人该是刘先生而非刘统领。”

    众皆失笑,气氛倏地轻松起来,在刘穆之的计谋下,最难解决的事已迎刃而解。

    刘穆之从怀内掏出函卷,趋前双手奉予刘裕道:“这是我在江乘起草的人事任命,请统领大人过目。”

    刘裕用神看了他一眼,方接在手,展卷细阅。

    王弘讶道:“刘先生难道早在江乘之时,已能预见今天的情况?”

    何无忌等无不露出留心聆听的神色。

    刘穆之谦虚的道:“那时我军气势如虹,又得明帅猛将指挥,大局已定,故而我能猜出个大概。”

    这番话同时捧了何无忌、刘毅和魏泳之,三人登时对他好感遽增。

    刘裕欣然演出卷上的任命道:“刘毅当青州刺史,何无忌当琅玡郡内史,魏泳之当豫州刺史,三位可有异议?”

    三人同时喜出望外,因为三个职位均是能独当一面的地方首长,总揽当地的军政大权,连忙齐声谢恩。

    刘裕心忖只差未唤三人作卿家,但手上的权力与皇帝老子没有任何分别。

    唉!他不由又想起谢钟秀,忙把噬心的情绪硬压下去。

    这并不是悲伤的时刻,战事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俟稳住了建康,追杀桓玄的大计将全面展开。

    刘裕道:“这处我却不大明白,刘先生在我的名字下写上扬州刺史,但又以朱砂批了个“辞”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弘也奇道:“刘先生刚才不是说由我堂兄兼领扬州刺史一职吗?”

    刘穆之解释道:“这是一个姿态,以表明统领并没有总揽大权的野心,先由人提出,然后由统领推掉,现在这个推举统领的人,非令堂兄王谧莫属。”

    刘裕赞叹道:“如此手段,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不过我的官街却有好一大串,首先是“使持节”,然后都督扬、徐、兖、豫、青、冀、幽、拜八州诸军事兼徐州刺史,似乎仍表现出我的野心。”

    王弘笑道:“只是名实相符吧!由统领都督八州军事,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统领正是最高统帅,谁敢说半句话?”

    刘穆之道:“稳定了朝政后,便可由王谧和大臣商讨,选出德高望重的人,往寻阳把皇上迎返建康,如此建康将再没有人怀疑统领有不轨企图。”

    刘裕叹道:“服哩!一切照刘先生的办法去做。”

    王弘兴奋得跳起来,道:“我现在立即去找堂兄,再派人敲锣打鼓用八人大桥把他抬进宫内去,途上会向他解释什么叫江湖义气,统领绝不是像桓玄般朝意夕改,反复难靠的卑鄙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