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 该下地狱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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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了,灯光亮了。夜色越深,灯光越亮。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班察巴那取出一张图铺在桌上,一张用薄羊皮纸描出的地图。

    “这是玉门关内外,包括戈壁、拉萨圣峰都在内的一张地图。”班察巴那说:“这地区之大,广及五万五千里。”

    他又说:“可是在这广大的地域中,有人烟的地方并不太多。”

    地图画得并不详细。并没有画出山川河流的地形,只用朱砂笔点出了一些重要的市乡山村。

    班察巴那再问小方:“你数一数,这张图上用朱砂笔点过的地方一共有多少?”

    小方已经数过,所以立刻就回答:“一共一百九十一处。”

    班察巴那点头,表示赞许。然后告诉小方:“这一百九十一个地方,都是吕三的秘密巢穴所在地。”

    他又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虽然只查出这么多,可是我相信他就算还有其他分舵、秘穴、暗卡,也不会太多了!”

    “我也相信。”

    现在他已经完全信任班察巴那的才能。

    “现在我们一定要找到吕三。”班察巴那说:“无论什么事都一定要找到他才能解决。”

    “不错!”

    “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在这些地方找到他。”

    小方也相信。只可惜他们应该要去找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你知不知道他究竟在哪一个分舵秘穴里?”小方问。

    “不知道。”班察巴那道:“没有人知道。”

    小方苦笑。

    ——一百九十一个市镇乡村,分布在如此广大的一个区域里,叫他们如何去找?

    “我们虽然早就查出了吕三的窝在些什么地方,可是我们一直都没有动手去找。”班察巴那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知道找不到他的!”

    班察巴那解释:“我们没有这么多的人力,可以分成一百九十一队人,分头去找。就算我们能分出来,力量必定也已很薄弱。”

    小方同意这一点。

    “吕三的行踪所在之地,警卫戒备一定极森严。就算我们有人能找到他,也不是他们的对手。”班察巴那分析得很清楚:“如果我们一击不中,再想找他就更难了。”

    “完全正确!”

    “所以我们绝不可轻举妄动,绝不能打草惊蛇。”班察巴那道:“我们绝不能做没有把握的事。”

    小方忍不住问:“现在你已经有把握?”

    “现在我至少已经想出了一个对付他的法子。”

    “什么法子?”

    “现在我们虽然还是一样找不到他,但却可以要他自己把自己的行踪暴露出来。”

    小方又忍不住问:“你真的有把握能做到?”

    班察巴那点头。眼中又露出鹰隼狡狐般的锐光,低沉着问小方:“你想不想听听我的计划?”

    “我想。”小方说:“非常想!”

    班察巴那的计划是这样子的——

    “第一,我们一定要先放出消息,让吕三知道我们已经查出了他一百九十一个秘密藏身处。”班察巴那道:“我们甚至不妨将这张秘图公开,让他确信我们已经有了这种实力。”

    “第二呢?”

    “经过了这次挫败之后,他对我们绝不会再存轻敌之心了。”

    “我相信他从来都没有轻视过你。”小方说:“谁也不敢轻视你。”

    “所以他知道我们已经开始准备有所行动之后,一定会严加戒备。”班察巴那说:“不管他在哪里,一定会立刻调集他属下的高手到那里去。”

    小方立刻明白他的意思——

    “只要他一开始调动他属下的高手,我们就可以查出他在什么地方了。”

    “是的!”班察巴那微笑点头:“我的计划就是这样子的。”

    他凝视小方:“只不过这项行动仍然很冒险。吕三财雄势大,属下高手如云,我们还是没有必胜的把握。”

    “我明白。”

    “但是这次机会我们绝不可错过。”班察巴那道:“也许这已经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

    “我明白。”小方说:“所以我们就算明知要下地狱,也非去不可!”

    “是的。”

    “可是你不能去。”小方说:“你还有别的事要做,你不能冒这种险!”

    “是的。”班察巴那说得很坦白:“所以我只有让你去。”

    他盯着小方:“如果我们两个人之间一定有一个人要死,我也只有让你去死。”

    小方的反应很奇怪。

    他既没有愤怒激动,也没有反对抗议,只淡淡的说:“好!我去。”

    黄金色的屋子,黄金色的墙。黄金色的地,黄金色的屋顶。

    屋子里每样东西都是黄金色的。

    绝对是黄金色的,和纯金完全一样的颜色。绝对完全一样。

    因为这屋子的四壁和顶都镀上了一层纯金,地上铺的是金砖。屋子里每一样东西都是黄金所铸,甚至连桌椅都是,连窗幔都是用金丝编成的。

    因为这间屋子的主人喜欢黄金。

    每个人都喜欢黄金。可是住在一间这么样的屋子里,就很少有人能受得了。

    黄金虽然可爱,但是太冷、太硬,也太无情。

    大多数人都宁愿坐在一张挂着丝绒窗幔的屋子里,坐在一张有丝绒垫子的软榻上,用水晶杯喝酒。

    这间屋子的主人却喜欢黄金。

    他拥有的黄金也比这世界任何一个人都多得多。

    这间屋子的主人就是吕三。

    用纯金铸成的椅子虽然冰冷坚硬,吕三坐在上面却显得很舒服。

    一个人坐在这间屋子里,面对着这些用纯金铸成的东西,看着闪动的金光,通常就是他最愉快的时候。

    他喜欢一个人待在这屋子里。因为他不愿别人来分享他的愉快,就正如他也不愿别人来分享他的黄金一样。

    所以很少有人敢闯进他这屋子里来,连他最亲近的人都不例外。

    今天却有了例外。

    黄金的纯度绝对比金杯中的醇酒更纯。

    吕三浅浅的啜了一口酒。把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指甲,修剪得极干净整齐的赤足,摆在对面一张用纯金铸成的桌子上。整个人都似已放松了。

    只有在这里他才会喝酒,因为只有他最亲信的人才知道这个地方。尤其是在他喝酒的时候,更没有人敢来打扰他。

    可是今天就在他正准备喝第二杯的时候,外面居然有人在敲门。而且不等他的允许,就已经推开门闯了进来。

    吕三很不愉快,但是他面上连一点点都没有表露出来。

    这并非因为敲门闯进来的人,是他最亲信的属下苗宣。

    他表面上完全不动声色,只不过因为他本来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就连他听到他独生子死在小方手里的时候,他脸上都没有露出一点悲惨愤怒的神色。

    他不像班察巴那。

    班察巴那的脸就像花岗石,从来都没有表情。

    吕三的脸上有表情,只不过他脸上的表情通常都跟他心里的感觉不一样而已。

    现在他心里虽然很不愉快,脸上却带着很愉快的微笑。

    他微笑着问苗宣:

    “你是不是也想喝杯酒?要不要坐下来陪我喝一杯?”

    “不想。”苗宣说:“不要。”

    他不像他的主人,他心里有了事脸上立刻就会露出来。

    现在他脸上的表情看来,就好像家里刚刚失了火。

    “我不想喝酒,也不要喝。”他说:“我不是为了喝酒而来的。”

    吕三笑了。

    他喜欢直肠、直肚、直性子的人。虽然他自己不是这种人,可是他喜欢这种人。因为他一向认为这种人最好驾驭。

    就因为他自己不是这种人,所以才会将苗宣当作亲信。

    他问苗宣:“你是为了什么事来的?”

    “为了一件大事。”苗宣说:“为了那个班察巴那。”

    吕三仍然在微笑。

    “有关班察巴那的事,当然都是大事。”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你坐下来慢慢说。”

    苗宣这次没有听他的话,没有坐下去。

    “班察巴那已经把我们一百九十一个分舵都查出来了,而且已经下令调集人手,发动攻击。”

    吕三非但脸色没有变,连坐的姿势都没有变。只是淡淡的问:“他准备在什么时候发动攻击?”

    “班察巴那一向令出如风。”苗宣说:“现在他既然已下令,不出十天,就会见分晓了。”

    吕三也承认这一点:“这个人不但令出如风,而且令出如山。”

    他又浅浅啜了一口酒,然后才问苗宣道:

    “你看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苗宣毫不考虑就回答:“我们现在应该立刻把好手都调集到这里来。”

    “哦?”

    “班察巴那属下的好手,虽然也有不少,但却要分到一百九十一个地方去。”苗宣说:“我们如果能将好手都调集到这里来,以逸待劳,以众击寡,这一次他就死定了。”

    说话的时候,他脸上已经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因为他认为这是个好主意,而且相信这是个好主意。

    大多数的人想法都会跟他一样,都会热烈赞成他这个主意。

    吕三却没有反应。

    金光在闪动,杯中的酒也有金光在闪动。他看着杯中酒上的闪动金光,过了很久很久之后,忽然问出句很奇怪的话。

    他忽然问苗宣:“你跟我做事已经有多久了?”

    “十年。”苗宣虽然不懂吕三为什么会忽然问他这件事,仍然照实回答:“整整十年了!”

    吕三忽然抬起头来看他,看着他丑陋诚实而富于表情的脸。

    吕三看了很久之后方说:“不对。”

    “不对?什么地方不对?”

    “不是十年。”吕三说:“是九年十一个月,要到下个月的十三才满十年。”

    苗宣吸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佩服之色。

    他知道吕三的记忆力一向很好,可是他想不到竟然好得如此惊人。

    吕三轻轻摇荡着杯中的酒,让闪动的金光看来更耀眼。

    “不管怎么样,你跟着我的时候已经不算太短了。”吕三说:“已经应该看得出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多少总能看得出一点。”

    “你知不知道我最大的长处是哪一点?”吕三又问。

    苗宣还在考虑,吕三已经先说了出来:“我最大的长处就是公正。”

    他说:“我不能不公正。跟着我做事的人最少时也有八九千个,如果我不是公正,怎么能服得住人?”

    苗宣承认这一点。吕三确实是个处事公正的人,而且绝对赏罚分明。

    吕三忽然又问他:“你还记不记得刚才我进来时说过什么话?”

    苗宣记得:“你说,任何人都不许走进这屋子的门,不管什么人都一样。”

    “你是不是人?”

    “我是。”

    “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进来了?”

    “我不一样。”苗宣已经有点发急:“我有要紧的事。”

    吕三沉下脸。

    他的脸在闪动的金光中看来也像是黄金铸成的:“我只问你,现在你是不是已经进来了?”

    “是。”苗宣心里虽然不服,可是再也不敢反驳。

    吕三又反问他:“刚才我有没有叫你坐下来陪我喝杯酒?”

    “有。”

    “你有没有坐下来?”

    “没有!”

    “你有没有陪我喝酒?”

    “没有!”

    “你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说过的,我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

    “我记得。”

    “那么你当然也应该记得,违背我命令的人应该怎么办?”

    说过了这句话,吕三就再也不去看那张诚实而丑陋的脸了。就好像这屋子里,已经不再有苗宣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苗宣的脸色已经变成像是张白纸。紧握的双拳上青筋一根根凸起,看起来好像恨不得一拳往吕三的鼻子上打过去。

    他没有这么做,他不敢。

    他不敢并不是因为怕死。

    他不敢只因为三年前已经娶了妻,他的妻子已经为他生了个儿子。

    一个又白、又胖、又可爱的儿子。今天早上刚刚学会叫他“爸爸”。

    一粒粒比黄豆还大的冷汗,已经从苗宣脸上流下来。

    他用那双青筋凸起的手,从身上拔出一把刀。刀锋薄而利,轻轻一刺就可以刺入人的心脏。

    如果是三年前,他一定会用这把刀往吕三的心口上刺过去,不管成败他都会试一试。

    可是现在他不敢,连试都不敢试。

    ——可爱的儿,可爱的笑脸,叫起“爸爸”来笑得多么可爱。

    苗宣忽然一刀刺出,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苗宣倒下去,眼前仿佛忽然出现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他仿佛看见他的儿子在成长,长成为一个健康强壮的少年。

    他仿佛看见他那虽然不太美丽,但却非常温柔的妻子,正在为他们的儿子挑选新娘。

    虽然他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他临死前的幻象,可是他偏偏又相信这是一定会实现的。

    因为他相信“公正的吕三”一定会好好照顾他们。

    他相信他的死已经有了代价。

    吕三还是没有抬头,还是连看都没有去看他这个忠心的属下。

    直到苗宣刀口上的鲜血开始凝结时,他才轻轻的叫了声:“沙平。”

    过了半晌门外才有人回应:“沙平在。”

    他回应的虽然不快,也不算太慢。门虽然开着,可是他的人并没有进来。

    因为他不是苗宣。

    他和苗宣是绝对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吕三说过的话,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一句,也没有忘记过一次。

    吕三还没有下令要他进去,他就绝不会走进这屋子的门。

    每个人都认为他的武功不及苗宣,看来也没有苗宣聪明。无论做什么事都没有苗宣那么忠诚热心。

    可是他自己一直相信他一定会比苗宣活得长些。

    沙平今年四十八岁。身材瘦小,容貌平凡,在江湖中连一点名气都没有。

    因为他根本不想要江湖中的虚名。他一直认为“名气”能带给人的只有困扰和麻烦。

    他不喝酒,不赌钱。吃得非常简单,穿得非常简朴。

    可是他在山西四大钱庄中,都已经存了五十万两以上的存款。

    虽然大家都认为他的武功不及苗宣,可是吕三却知道他的劲气内力,暗器掌法都不在武林中任何一位名家之下。

    他至今还是独身。

    因为他一直认为,就算一个人每天都要吃鸡蛋,也不必在家里盖个鸡棚。

    直等到吕三下令之后,沙平才走进这屋子。走得并不太快,可是也绝对不能算是太慢。

    吕三看到他的时候,眼中总是会忍不住露出满意的表情。

    无论谁有了这么样一个部下,都不能不满意了。

    他们却没有提起苗宣的死,就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生存过。

    吕三只问沙平。

    “你知不知道班察巴那已下令要来攻击我们?”

    “我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不知道。”

    应该知道的事,沙平绝不会不知道;不该知道的事,他绝不会知道。

    ——在吕三面前,既不能显得太笨,也不能表现得太聪明。

    “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将人手都调集到这里来?”吕三又问。

    “不应该。”沙平回答。

    “为什么?”

    “因为班察巴那现在还不知道你在哪里。”沙平说:“如果我们不告诉他,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的。”

    他又说:“如果我们这么样做,就等于已经告诉他了。”

    吕三微笑。

    “你既然明白这一点,就应该知道我们现在应该怎么样做了。”

    “我不知道,”沙平说:“我想过,可是我不知道要怎么样做才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