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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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抱尘急匆匆走出那病房,但见院内寂寂无人,显得婴儿的啼哭声分外刺耳。他正要举步,右手边月亮门吱呀一声开了,颜子星匆匆走出,手里兀自提着那只受伤的鹰不及放下,二人一起急急走入婴儿若儿的房间。
却见那婴儿独自躺在小床上,手舞足蹈,哭得煞是精神。
颜子星长出口气道:“无碍,不是病发,就让她哭吧。”
沈抱尘只觉这样似乎不太好,但饶是他惊才艳艳,却实在不知要如何照顾婴儿,只得苦笑道:“颜兄,你还是去试着哄哄她吧,反正你多练习些,马上就用得上。”
颜子星哼了一声,走上前去,手在那婴儿眼前一晃,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动作,孩子哭声渐歇,不一刻便沉沉睡去。
沈抱尘笑道:“厉害,看来以后我们不用担心被令郎吵到了。”
颜子星的脸色更差:“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沈抱尘笑道:“不必,我估计用不到了。你看那两个都这么大了,不睡觉直接打屁股就好,不用这么麻烦。”在多年的至交面前,沈抱尘说笑间终于露出一丝轻松。
二人并肩走出,颜子星道:“这次你来得正好。加上你送来的七窍玉玲珑,劫丹明日便可正式开始炼制。这段时间内,你需要留下护法。”
沈抱尘面色如常,语声却停顿了片刻:“是师……你是说他们会觊觎这‘劫丹’?”
颜子星微微点头:“我只须告诉你,这药是可以让你进入婆娑……”却见一个人影经过,便转口道,“这扁毛畜生我已上好了伤药。他娘的,这药我一般人都舍不得用,你那两个小鬼面子真大。不过这鹰命是保住了,想飞自是不可能了,活着也是个病歪歪的,没啥意思。”
那年轻人小方从堂屋匆匆走过,一见二人忙站住微笑示意。
沈抱尘微笑点头,待他走远后道:“这小方,武功看来不弱,什么来历?”
颜子星摇头:“我哪里知道?他有凝血症,上次发病被我在路上碰到,这病万里难寻一例,患病后能活到成年的我更是从未听说过。我一时手痒,就把他带来研究治法,现在已好得七七八八了。他在这儿待着,人倒机灵,手脚不闲,没事还会去帮帮邻居做活,所以林枫也不厌烦他住下。至于他的武功,据他自己说是西域一个小门派苍龙派门下,是真是假我也懒得细究,治好了让他滚蛋就是。我又不像你,还想着教几个徒弟。”
听到最后一句话,沈抱尘面上显出些沉思,半晌忽然道:“我再求你一事。能不能给这鹰再用味灵药。”
颜子星哼道:“你倒真关心你的徒弟。不过除非用上劫丹,否则这鹰儿是飞不起来了。”
沈抱尘沉声道:“我希望能用你的一味,返照散。”
颜子星一愣,停住脚步,转头看向沈抱尘。
沈抱尘难得地叹了一口气:“我忽然觉得,似乎应该赶快点教他们些什么了。”
秋声振在客厅里眯了片刻,日将正午,阳光自窗棱间直射进来。他被阳光一晃,登时醒了,揉揉眼睛,从床上蹦起,悄悄摸出房门。
他以前曾经在这里待过一段,路径摸得很熟了,从门中出来,正前方是曲风的病房,左边是颜子星炼药的丹房,右手边则依次是各人的卧房以及一处后门。
略一思索,秋声振便悄悄摸向右边,想要溜出去。却见朱煌正施施然从月亮门走出来,两个孩子立时凑到了一块。
秋声振道:“林姨呢?”
朱煌道:“她还在药室里给曲叔叔治病呢。”
秋声振点点头道:“他们不在正好,走,我带你去看宝宝。”
两个孩子悄悄走入西厢,却见那小女婴躺在床上睡得正香。两个孩子轻手轻脚走过去,看那婴孩平躺在床上,双手双脚叉开,双眼却并未完全合上,还留着大大的一条缝隙。
朱煌讶异道:“她的眼睛……怎么没闭上啊?”
秋声振急急做出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小声点儿,别把她吵醒了。颜先生说,她的眼睛太大,现在人又太小,所以眼皮遮不住眼睛。”
两个孩子正说着话,那若儿似乎感觉到二人,骤地睁开眼睛,巴巴看了这两个不速之客一眼,突然大哭起来。哭声之大,把朱煌差点儿吓得跌个跟头,赶紧一叠声问:“怎么办?怎么办啊?”想起臂上的疼痛,却不敢伸手去抱起那婴儿。
秋声振其实也慌了神,自己把这婴儿吵醒,若是林姨来了还好,万一惊动颜先生过来,少不得又是一通责骂。但眼见朱煌惊慌,他却不将惊慌之意表现出来,勉强镇定道:“怕什么。她哭不过是因为……饿了。”
朱煌闻言,在身上摸来摸去,却只摸到一块路上偷买的牛肉干,当即举起伸到若儿嘴边,口中道:“来,来,给你吃吧。”
那若儿不明所以,见肉干到了嘴边,当即吮了一口,登时被辣得小眉头一皱,哭得更大声了,并一巴掌拍了过去。
她虽然年小,力气却大得不合情理,朱煌竟没能躲开,只被打中一下,手背却顿时红肿起来,疼得呲牙咧嘴,转身质问秋声振道:“你不是说她要吃东西么?怎么还打我?”
秋声振装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摇头哂道:“你还配当我的大师兄?人也太笨了。你给她吃肉干她怎能不打你?若儿是女孩儿,定是怕胖不吃肉的。”说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个桃子,伸到若儿嘴边,“来,吃水果。”
这次若儿连尝都懒得尝了,一把抓了过来。秋声振虽然幼小,之前跟着沈抱尘倒颇学了些上等内功的基础,动作比朱煌要快得多,但这一把仍是没能躲过,转眼间手上就多了三道伤痕,登时和朱煌成了难兄难弟。
若儿伤完人,心情似乎舒畅许多,哭声渐歇。两个孩子顾不上疼痛,同时松了一口气。
却听门帘响动,林枫急步走进来,轻轻把若儿抱起。若儿一躺进母亲的怀里,登时止了抽噎,嘻嘻欢笑起来。林枫松了口气,看向两个兀自可怜巴巴看着若儿的孩子,才发现秋声振手上鲜血淋漓,忙右手抱着若儿,左手急急在床边摸出一瓶药粉,给秋声振涂在手上。
看着林枫娴熟的动作,朱煌摸摸手上的伤痕,心内登时平衡了许多。这若儿没事抓人看来不是一次两次了,竟然在她的床边就准备好了药。
正忙乱着,脚步声起,领先一人正是颜子星,身后跟着的却是笑眯眯的小方。
颜子星一如既往地皱着眉,看到若儿的面色越来越红润,咳嗽几声,从怀里掏出个赤红色的盒子,递给刚空出左手的林枫道:“这是七冷丸,你爱用不用,随你。”说完转身便出。
小方尴尬地一笑道:“嫂子别生气,颜先生就是这样的人。他脾气不好,其实也是因为担心你。那离火功法太过霸道,非迫不得已切不可轻用。”说到最后几字关切之色却是溢于言表。
林枫将那盒子轻轻放下,叹了口气,温柔摇着怀内的幼女,脸上的表情让朱煌和秋声振看得只觉心内一暖。
半晌,林枫方才展颜一笑,轻轻道:“谢谢你。放心,我省得的。”
小方见林枫笑了,登时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方嗫嚅道:“我去问问颜先生,这药该怎么吃。”说完飞也似的跑了。
林枫将孩子放下,又叹了口气,愣愣地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方拿起那盒子,轻轻打开。
——却见盒内晶莹如玉,小指肚大小的十粒丸药静静躺在大红的绸缎上。眼看这药丸如此之大,不过数月的婴孩怎能吃得下去?
不片刻,小方飞快地跑回来道:“颜先生说,把蜡丸捏碎,取出里面的药丸。那药丸如水即溶,让若儿喝下药水即可。”
林枫点点头,伸手取过一只白瓷小杯。她右手抱着若儿,单手取水甚是不便,小方犹豫一下,刚要过来帮忙,却见那两个孩子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嘴里喊着:“我来喂,我来喂!”
林枫一笑,将手中的杯子递给秋声振。她知道秋声振一向喜欢模仿沈抱尘的模样,虽然不过四岁,仍然有些淘气,却比那七岁的朱煌稳妥得多。小方心内有些担心,觉得不妥,却已不及出声阻止。
秋声振接过杯子,心中兴奋,忙取出一粒丸药,正要按方才小方所说动作,却见那朱煌趁他不备,一把将杯子夺走,得意洋洋便要去取水。秋声振合身扑上,两个孩子还没干活,已先扭成一团。
朱煌比秋声振大上几岁,身材要高壮得多,但秋声振自幼学武,内力底子打得一等一的扎实,二人扭打之下竟是不分胜负。林枫抱着孩子没法阻止,小方忙上前扯开二人。
两个孩子被拉开后却都不哭闹,但看上去胜负未分都有些意犹未尽,林枫忙打圆场柔声哄道:“罢了罢了,不要争抢,你们一人一次帮忙喂妹妹,好不好?”说着将若儿放回榻上。
孩子脸,变得快,转眼两个孩子又笑嘻嘻地凑在一块。
秋声振轻手轻脚把化了药的水让若儿喝下。那药虽然颜色黝黑,竟似不怎么苦,若儿这次倒是乖得很,没打人没抓人,一口一口咽下去。
朱煌朗声道:“好了,这次是你喂的,后面你喂四次,我喂五次!”
秋声振歪着头思忖半晌道:“不行,我还不会数数,回头你肯定骗我,一会儿我要给药全都做个记号,省得被你糊弄。”
林枫眼见女儿顺利服药后,脸色慢慢正常,眼睛阖上,又自沉沉睡去,一颗心也终于放下,听到两个孩子的童言,不由莞尔:“那就麻烦两位大侠好好看护若儿了。我出去看看颜先生。”说着转身出去。
前厅之内,颜子星毫不客气地坐在主位上,正为那小方诊脉,半晌方才微微点头,正待说话,却见门外一声断喝:“别信这个庸医!”
几人举头望去,却见一人三绺长髯,一身红袍,迈步走上前来,正是之前曾经给颜子星看过病的唐先生去而复返。
小方不知此前的纠葛,耳听居然有人骂颜子星为庸医,简直就像听到有人骂白莲教主武功低微一般,登时一愣,转头看向那愤愤跨入门口的唐先生,起身沉声道:“这位是?怎可如此乱说话?”即使质问的语声中居然也带着一点儿羞涩的低沉。
仿佛天下脾气暴躁的医生都一起集中到了这个小小村镇,唐先生的脾气好像比颜子星还要大上几分,当下也不答话,只教训道:“我道是哪个庸医给你瞧的病,原来就是你自己啊。”说着转向小方,“你也是的,居然会找这个庸医,你没看他连自己都治不好么。”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颜子星登时咳嗽起来。
恰在此刻,林枫婷婷而进,正好听到最后一句,不禁莞尔,先招呼道:“唐先生请坐。”然后款款转向颜子星道:“颜先生,该给小方施针了吧?”
唐先生下意识地抬头看去,一见小方的面色便是一愣,也忘了生气,一把抓过他的手,稍一把脉面色阴沉道:“凝血之症?”
四个字一出,本是一脸官司的颜子星脸色一变,竟隐隐有几分惊异。小方下意识地看了颜子星一眼,点了点头:“不错。”
颜子星冷冷道:“他这病可不是你这样的庸医看得的!”
唐先生又仔细看了一眼小方的脸色,方才道:“凝血之症属胎里带来的,哈,患病者血液会凝块,流动不畅,发作必死。大部分得病的孩子根本无法出生,偶有顺利出生的也活不过三四日,故世人对此病所知甚少。至于你……你竟然能活到现在,一直没发病?哈,你的运气实在是难得,不过不重要,你的病已经根深蒂固,现在已然开始发作,一刻钟后血液就会开始凝结,活不了了。你也不用让这庸医给你施什么针,哈,找个地方安静等死吧!”这大夫说话却直接得紧,丝毫不怕影响病人的心绪。特别是最后叫人等死还打了个哈哈……这种大夫能一直活到现在还没被病人打死,也算是人间奇迹了。
沈抱尘这才知道,这小方的病竟是如此凶险的奇病,不过若非如此,又怎能让颜子星“捡”他回来,为他治病?
颜子星冷笑连连:“活不了了?”
那唐先生也一脸冷笑:“自然,神仙下凡也救他不得。”
颜子星大笑,骤然站起,从怀中掏出一匣金针,随手捻起一针,看都不看,直直刺入小方的眉心。
颜子星丝毫不谙武功,但这一串动作却做得行云流水,毫无滞涩,连沈抱尘这等绝顶高手在一边看了,都不禁暗自称绝,自忖若让自己依法施针,虽然凭借自身高深的武功足以做到丝毫不差,但仿佛颜子星这般浑然天成,那是决不可能。只凭这一刺,不管结果如何,颜子星天下神医之冠的名头,的确不是浪得虚名。
那唐先生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却见颜子星双手不停,连续死针刺在小方的印堂、人中、左右太阳穴上,针针俱是致命要害,只要下针有分毫不准,小方都必死无疑,唐先生只是看着,脸上已是冷汗直淌。
五针刺完,颜子星手一挥,五根银针魔术般被他收回手中,就势一个转身,在桌上的烛台火焰上一过,旋即收回匣内:“好了。”
唐先生狐疑地抓过小方的手,一按脉,脸色登时大变。
——方才小方脉象凝涩,明显是病症即将发作的症候,谁知不过片刻功夫,那脉象竟然恢复了正常,虽然绝症犹在,却是隐而不发,竟是暂时无碍了。
唐先生的手一阵阵颤抖,半晌忽然转身,朝颜子星深深一拜:“先生大能。末学唐畔拜服!敢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沈抱尘等人这才知道,则会唐先生的全名叫做唐畔。
颜子星只看他能诊断出凝血症这种奇病,便可知他虽不及自己,却也算是自己所见行医中的佼佼者,当即回道:“颜子星。”语声虽然仍是僵硬,却也没了那讥诮之意。
“颜子星”三个字一出,唐畔登时一愣,整个人木雕泥塑一般,半晌方道:“不医小病颜神医?怪不得,怪不得!”说着话一揖到地,“今日能有缘见到先生乃是在下三生之幸,不知先生可容在下暂时侍奉左右?”
颜子星冷哼一声,并不理他。林枫却知他既然没有开口赶人,定还是觉得这唐先生有些真才实学,当即微笑着让唐畔坐下,笑道:“唐先生方才去而复返,却是为何?”
唐畔刚刚从见到颜子星的惊愕中清醒过来,闻言欠身道:“惭愧,方才我已出庄,忽地想起脉枕落在了此处。曲夫人莫笑,这脉枕是我吃饭的行头,跟了我几十年,舍不得丢,所以我方才回来了。若非如此,我和颜神医擦肩而过却眼拙错过,日后怕是会后悔终生了。”
颜子星一语不发,林枫微笑道:“唐先生若有闲暇能来舍下盘桓,我们自是欢迎。”
唐畔大喜,一躬到地,当下告辞而去了。
日升日落,斗转星移,两个孩子便在这小小的院落里住了下来。只是他们两个数数都数不清楚,也不知究竟住了多久,只知轮流喂那若儿七冷丸,上面被刻了宝剑花纹的已被消耗两颗,而上面刻着一条弯弯曲曲花纹——朱煌硬说那是龙纹的,也已用了三颗。
从颜子星或者林枫的眼中看来,沈抱尘这师父当得实在是不怎么够格,既没见他教这两个孩子读书,更不曾见他教过他们一日武功,只是有了兴致就带他们四处转转,蹲着看蚂蚁,抬头找飞鸟,顺便还得躲鸟粪,若无兴致就躲在房里睡大觉,任由两个孩子漫山遍野跑着玩去。
但两个孩子却是高兴得不行。那小王爷朱煌就不必说了,秋声振虽然一直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终究是个孩子,突然有了玩伴,且不用读书,不用练武,又没人管,两个孩子便一日强似一日地玩疯了。
小院子里的大人们心情却似乎没有随着孩子们的心情变动。师父看上去什么事都不在乎,倒也还好;颜子星已经回家,偶尔来上一次看看他从不许别人进入的药庐,脸色一次比一次阴沉,脾气一次比一次暴躁;林枫忙着照顾女儿,还要照顾丈夫,忙得不可开交。虽然有了七冷丸,颜子星保证若儿无恙,但每次若儿一发病,她仍忍不住用离火功法为其压制,使得面容一日日憔悴。而每次颜子星回来,唐畔必然前来,医术长没长进不知道,但两个暴脾气凑一块,脾气都见涨。唯一让两个孩子觉得不那么沉重的就是小方了,这个每天微笑的年轻人完全没有成人世界让孩子们想不透的沉重和压抑,只是每次见到林枫时,眼内的羞涩压不住烈焰,连孩子似乎都能看出来。
于是,两个孩子就在这大人们说不清道不明的沉重之下没心没肺地疯着,让人觉得,似乎欢乐才该是这个世界的基调。成人的阴郁,成人的沉重,对孩子的影响微乎其微。他们在此处找到了无限的乐趣。他们喜欢这里,喜欢这院子,喜欢这些人,喜欢那花木窗棂和轻薄的窗纸,喜欢红色的砖灰色的瓦,喜欢哈出的冷气。他们喜欢师父,那个永远要整理一下他们的衣衫,带着他们满山乱转的师父;喜欢林姨,能为他们做出好吃的,还会责怪师父耽误他们读书的林姨;喜欢颜先生,喜欢他暴躁的脾气下掩盖的最敏感、最善良的心,喜欢他嘴里虽然不屑,却在为鹰儿换药时眼中露出的慈悲;喜欢小方,这个毫无来由的外来者,这个有时比两个孩子更像孩子、带着一丝羞涩的大孩子;甚至喜欢唐畔,喜欢他的执着。
总之,他们喜欢一切,世界是如此的美好。仿佛一梦。
但成人现实的世界,终究有一日还是会碾过孩子的梦。
很快。
除了争先恐后照顾小女婴若儿,两个孩子最常做、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照顾那只折翅的鹰儿。那鹰起初甚是孤傲,不吃不喝,每日不断挣扎,似乎若不能重返碧空,便不如死了一般。但人力无可抗天,那日惨烈的一战使得这鹰受伤太重,虽有颜子星妙手回春,终究断翼是接不上了。两个孩子当日目睹过这鹰负伤奋战的一幕,对它除了怜惜之外,隐隐多了一层钦佩,故而不厌其烦地照顾,几十天下来,那鹰一日好似一日,对两个孩子也不再警惕,两人一鹰玩得不亦乐乎。只是对于这名字两个孩子始终达不成一致,一直只能鹰儿鹰儿地叫着。
这一日,天气愈发寒冷,颜子星一大早到了药庐,出来时脸上罕见地露着喜色,笑道:“果然不错,劫丹必成!”
所谓劫丹的配方和炼法,颜子星只是从一些古书残页,加上自己的分析研究中而得,虽然跟沈抱尘和林枫说起时,傲慢得像信心满满,其实对于能不能炼成并没有半分把握,直到此刻,劫丹已略略成型,他才确信一直以来的路是走对了。这等喜悦,令一向以冷漠示人的神医也无法掩饰心内的狂喜。
若唐畔听了神医找到了炼制传说中的劫丹的方法,估计会佩服得五体投地,可惜今日这崇拜者没来。小方不知去了哪里,林枫这时一定是在病房里照顾曲风,颜子星决不愿踏入那个他亲手建立起来的病房……以至于神医竟然一时无法找到人来分享自己的这份喜悦。
——其实也不是没人,眼前就有,就在药庐的门口,一大二小三个大活人就蹲在地上专心致志地看蚂蚁,甚至听到神医狂喜的宣言,竟是无一人抬起脑袋。甚至连那不能飞的鹰儿,两只眼都只紧紧盯着乱爬的蚂蚁,对颜子星的笑声置若罔闻。
高兴这种事,一鼓作气再而衰,直到颜子星的笑容渐渐消失,沈抱尘和两个徒弟也终于看到那蚂蚁找到回巢的路,终于抬起头来。
沈抱尘笑道:“哦,那不挺好的。”
颜子星愤然无语,两个孩子已经站起身来,朱煌嘀咕着:“不是早就说能炼成么,现在还这么高兴,大人真奇怪。”说着朝那鹰一挥手,“刺客,走。”
那鹰听叫,扑棱着翅膀似乎竭力想要飞起,却最多只能离地不到三尺,就这样一蹦一跳地朝前走去。
秋声振也站起来,喊道:“不对,我明明给它起名叫杀手的。”
那鹰一听这边也在叫自己,登时无所适从。
朱煌转身道:“我是师兄,应该听我的。”
秋声振言简意赅地回应道:“呸!”
沈抱尘失笑道:“刺客杀手还不都一样么……”话还没说完,两个孩子已经扭打到一处,地上登时烟尘滚滚,红裘和白衣转眼染成土黄,那不知该叫杀手还是刺客的伤鹰跳到眼前,也滚入战团,也不知是在帮谁,一时间院子里变得热火朝天。
颜子星目瞪口呆地看着沈抱尘:“你不去拉拉?”
沈抱尘笑道:“小孩子么。颜兄,你好好在这儿学学,马上就用得上了。”
颜子星平生最好清净,听着这稀里哗啦的声音只觉心烦欲恶,又想起怕是不过多久自己家里也要添个这么吵闹不休的小家伙了,登时不知是什么滋味,正要开口说话,骤听一个沉闷的声音自门前传来:“颜神医可赐见否?”
那声音浑厚得不似人声,倒仿佛魔神从天而降,那雷一般的轰鸣宣示自己的到来。两个孩子只觉耳朵嗡嗡震响,不由得停住了扭打。
沈抱尘的脸色骤然一沉,伸手将两孩子拉起:“走,跟师父出去看看。”
颜子星本不甚在意,此刻见沈抱尘如此凝重,竟不放心两个孩子单独待在院内,登觉来者或许并不简单,忙问道:“你识得来人?”
一身锦缎长袍是耀眼的明黄色,这毫不在乎的僭越让这人本就浮扬于面上的飞扬跋扈又添上了几分,虽只孤身一人站在门前,但他似乎有着一种奇异的魔力,孤拔的身形让人第一眼便无由地联想起碧血黄沙、修罗战场。仿佛无数的铁甲战士正隐藏在冥冥之中,等待自己的铁血将军随时召唤。
沈抱尘自然是认识他的。事实上,当今江湖,不认识此人者真的很少——而且大部分都已死。
莲尊未来佛,白莲教副教主赵权!
白莲教自明初被朝廷禁绝,又被江湖各方联手打压,元气大伤,但蛰伏已久,已经渐渐在江湖人不知不觉间慢慢恢复,直到二十年前,自称弥勒佛第七世转世的许云鸿接任教主,一统白莲各宗,朝堂和江湖同时愕然发现,潜龙出渊,白莲教席卷天下之势已不可当!
许云鸿惊才绝艳,即使是他的敌人,也无法不承认他江湖第一人的地位。近年来白莲势力稳固,许云鸿已近乎绝迹江湖,而白莲教在江湖中的大部分事务,均由眼前这位副教主赵权主持:近年来,四次强攻蜀中唐家堡,一战覆灭江东十五会大联盟,巧计攻破阳同仓……种种震动天下的大事,均由这位副教主主持,在大部分江湖人的眼中,这标志性的一袭黄袍便是让他们在午夜惊醒的噩梦。
而目前,这位几乎让整个武林惊惧的白莲副教主,放弃了自己的万千政务,就站在这寂寥的小院门前。
颜子星显然并不属于那些会惊惧的人,他的语声中似乎永远带着一丝愤世嫉俗的怒气:“你听不懂么?我没兴趣去,看病,也得有先来后到。”
赵权微微颔首,面上的不悦一闪而过:“先生所言极是,不过医者父母心,我家教主心忧幼子之病,还是请先生通融一下。”声音生涩冷硬,仿佛是铁锈摩擦一般,但语气却尽量和缓,这在杀伐决断的魔神来讲,已是破天荒的耐心了。
颜子星冷笑:“你家教主虽然威风,却也管不到我。他儿子的生死,关我屁事?”
赵权微微点头:“先生的话有道理。”
颜子星倒是一愣,赵权却接续道:“第一句话有道理。我家教主却是威风,所以先生如果固执不愿,赵某愿为教主分忧,只好得罪了。”
赵权近年威名日隆,此次更定是有备而来,颜子星虽然知道尤沈抱尘这个强援在后,心内也着实有些忐忑,但话已至此,骑虎难下,当即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赵权正待开口,心内警兆突现,骤地偏转过头去:“原来你在这里?怪不得!”
沈抱尘暗自叹息一声,将二小朝院子里又推了推,顺手抚平长袍的褶皱,迈步而出道:“赵教主,好久不见了。”
赵权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似欣然,又似愤怒,半晌方道:“我真不想在这里见到你。”
沈抱尘淡淡道:“我也不想,可惜不能不见。”
赵权忽地大笑,笑声如雷鸣般,仿佛让整座房屋都跟着颤抖:“听说你在方寸山上让莲吃了亏?这事我听着高兴,本不想找你麻烦,但若是你以为自己胜了那个小人,便有能力与我对抗,那你便错了!”说着他一步跨出,但步子大得惊人,竟越过丈许,瞬息便到了颜子星的身前。
沈抱尘本不想与这昔日的上司正面冲突,但赵权一动,他已别无选择,当即也是同样一步跨出,随手一带,将颜子星换到自己身后,恰好被刚刚闻声出门的小方接住。
沈抱尘低声吩咐道:“带颜先生到后面休息。”
赵权本是白莲异宗大乘道的宗主,武功比之教主许云鸿也不过略逊一筹,沈抱尘虽是教主昔日最杰出的弟子,却也不被他放在眼里。
一见沈抱尘上去,赵权冷笑一声,挥手抓去。他这一爪抓出,方位变化莫测,沈抱尘一时只觉漫天爪影席卷而来,当即身形一窒,原本前进的身躯硬生生后退半步,以毫厘只差躲过这一击。
赵权正要追击,骤有所觉,身子将将后退半步:“我当谁有这么大胆子,原来是京城十九房的唐畔先生。当日蜀中一战你们京城诸房全做了缩头乌龟,现在倒敢露头了?”
一袭红色身影如鬼魅般出现,颜子星的崇拜者、脾气暴躁的一声唐畔现身在众人面前。
他不理赵权的喝问,只朝颜子星一揖到底:“颜神医,在下真心仰慕神医的医术,哈,隐瞒唐某出身并非蓄意,先生莫怪。”说完才转向赵权,“赵权,你莫忘了,这是江南。你在白莲教内作威作福,哈,以为在这儿大家也怕你不成?蜀中唐门的血债,今日便要你一一偿还!”
赵权大笑:“好,你急着找死,今日我就先杀了你,再为教主除此叛徒!”说话间仿佛一缕黑气自脚下升起,转瞬间整个人仿佛都被这诡异的黑气萦绕,喝道:“莲尊降世!”
仿佛受到这不属于人世的气机牵引,在众人目光所及之处,连青松似乎都在瑟瑟发抖。墙边的劲草无风自倒,仿佛一起朝着这魔神参拜。甚至连那无畏的鹰儿都停止了跳跃,几乎将头藏进了翅膀里。两个孩子只觉一股大恐惧莫名在心内升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厌恶感充斥了身体,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控制自己的腿脚不至于软倒。
赵权目光流转,看到两个孩子仍能强撑着站在一边,特别是那秋声振竟然毫无畏惧地朝自己看来,目光炯炯如剑,不禁稍稍一愣。他的武功乃是白莲中的异数,以气势为先,一般江湖好手在他这等全力施为下,怕是早就心神俱丧,束手待擒。他自然没期望靠这一式便击败沈抱尘,却万料不到两个小小年纪的孩子,仅仅在沈抱尘身边呆过几天,竟也能支撑住自己的威势,对沈抱尘的评价不禁又上了一层。
愣神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却让他魔神般的气势一滞。
气机牵引下,唐畔双手一扬,众人只觉得眼前一暗,铺天盖地的暗器雨般落下。但仔细一看,却并非如此,其实唐畔发出的,只是一件暗器——一枚铁蒺藜。
三年前蜀中唐门与白莲教最后一站,赵权亲率教众笔直攻入唐门的总堡,大肆杀伐,无人能当,几乎攻破唐家供奉列祖的内堡大门,若非唐门游说天下,众巨家氏族骇于白莲势大,群起而攻之,赵权被迫退兵,唐家堡千年基业几乎都要被连根拔起。
唐畔此番现身,心内对这魔神却着实害怕,故一出手便是身上最强的暗器,只求能缠住这赵权片刻,沈抱尘可以趁隙而入,或能击退这杀神。
赵权冷笑一声,身上黑雾益盛,那铁蒺藜一入黑雾,竟如被一只无形怪兽吞噬了一般,瞬间不见了踪影。
赵权动都未动,便破去了唐门秘器,当即冷笑道:“还有什么?不妨一并送来。我看看你们唐门还有什么能用的花招。沈抱尘,你别靠别人送死,过来受死吧!”
沈抱尘心知再不出手,怕唐畔一招间就会被赵权杀死,当即长叹一声,迈前一步,正待出招反击,却见赵权招式一收,一言不发,身形竟是急急后退,转瞬之间已然不见了踪迹。
沈抱尘收招,转目朝西方的巷口看去,众人不明所以,随同张望,却见一名老人自巷内徐徐走出,一身青袍。
沈抱尘识得,此人正是当日自己离开安平郡王府时,曾经在酒楼偶遇的老人。
老者几日不见,面上忧思更重,微微抱拳道:“关中左锋,见过各位。”
朱煌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威猛老人。
数月前沈抱尘与左锋见过一面,沈抱尘当时便猜度出对方的身份,却默契不言,此刻葫芦揭开了盖子,沈抱尘便抱拳道:“多谢左堡主义助。”
左家雄霸关中,实力雄厚,左锋更是纵横江湖数十年未尝一败,威名直逼天下第一许云鸿,此番突然现身,若与沈抱尘合力,饶是以赵权的自负,也只能暂避其锋而去。
左锋哈哈大笑,那笑声豪迈,实在不像来自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沈先生过谦了,就算左某不是恰逢其会,那赵权又如何是沈先生的对手?”
说着正好秋声振抱着那伤鹰跑过来,那鹰一进屋,立时拼命挣扎,跳出秋声振的怀抱,扑扇着翅膀一蹦一蹦朝左锋“飞”去。
左锋身形一展,那鹰已到他手上,他轻轻抚摸那鹰的翎羽道:“原来是诸位救了我这鹰儿一命,左某感激莫名。”说着面露惊异之色,“神医果然神乎其技,鹰儿这等伤势都能痊愈,左某佩服佩服。”
颜子星脸上忽然露出些尴尬,旋即隐去。
秋声振愕然,伸手拉拉沈抱尘的衣襟,奶声道:“这……刺客是他养的?”
朱煌却没这么知礼,厉声喝问:“你抢我们的杀手做什么?”
左锋微笑,咳嗽几声道:“原来是你们在照顾鹰儿,多谢两位小侠客了。这鹰是我们左家传递信息的鹰王,上次执行任务的途中不知为何受了伤。我沿路寻来,却不料会再遇见沈先生,真是有缘。这鹰多谢你们收留了。”说着看到秋声振一副惶急的模样,便将鹰儿递出去道,“既然你们收留了它,不如以后就由你们照顾它了,如何?”
秋声振接过鹰儿,一声欢呼,哪儿还管左锋后面说些什么,和朱煌自顾自玩耍去了。
左锋朝向沈抱尘笑道:“你这两个徒弟,都是万里难寻其一。沈先生着实让左某羡妒。”
沈抱尘笑而不语。
颜子星在一边插话道:“颜某今日算是欠了左堡主一个人情,他日左家若是有个奇症,尽管来找我。”
左锋哈哈大笑道:“能得颜神医一诺,便等于多了一条性命,左某先代家里那帮不成器的谢过了。说起来,我自从三年前便开始偶发头疼,至今越发严重,可是内息出了什么岔子?”
颜子星一如既往地皱着眉:“不是。”说完径自仰首望天,多一个字都不肯说。
沈抱尘知道颜子星的性子,微笑代问道:“那是什么问题?可有治疗之法?”
颜子星这才回转目光:“这样问话才对!哼,你自己就已判断是内息走岔,还来找我作甚?”
左锋方知是自己的问话不合眼前脾气怪异的神医脾胃。他统领左家这许多年,城府已练得极深,当下不以为忤地笑道:“确实是左某的不是。请先生赐教。”
颜子星伸手为左锋把脉,足足片刻,沉吟不语。
左锋见状笑道:“颜先生不须犹豫,左某虽不敢说看透生死,些许事还是能承受得住的。”
颜子星思忖片刻道:“你这病……医不好了,这头疼怕是要跟你一辈子。”
左锋笑道:“可会死在这上面?”
颜子星摇头:“现在不会。”
左锋大笑:“好,现在不会死,便够了!”
两个孩子似乎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爽快的语气谈论“死”字。秋声振悄悄问朱煌道:“死究竟是什么啊?我看他们好像丝毫不怕的样子。”
朱煌摇头晃脑道:“我很小的时候见过我爹,他告诉我,死就是人离开这里,去另外的地方重新过活。”
秋声振恍然道:“噢,就像颜先生离家出走一般……”
今日被揭发身份的唐门唐畔一直坐在一旁,虽然心有不安,闻言仍是忍不住地开口道:“颜先生,恕唐某冒昧,左堡主神完气足,实在不像有如此恶疾,但不知他究竟是什么病症?”
颜子星出奇地没有发怒:“你的医术也算不错,不如也来把脉会诊一番。”
能得颜子星“不错”两字评语,唐畔顿时面目放光,犹豫片刻,终于起身走近,伸手搭在左锋的腕上,沉吟不语。
许久,颜子星问道:“如何?”连左锋也不禁注目看向唐畔。
唐畔沉吟半晌,终究被颜子星磨灭了傲气,语带犹豫道:“左堡主身体强健得紧,玄门内气深不可测,在下才疏学浅,实在诊不出什么怪病。哈,至于左堡主所言的头疼,据在下看来,无非是思虑过甚,乃求不得之苦,左堡主只要抛开世事,静修个一年半载,日后少些思虑,应该……就可以不药而愈了。”因为之前有颜子星言之凿凿,此刻唐畔说起来不禁忐忑。
左锋长叹一声,站起身来抱拳道:“颜先生果然神医,在下这病……怕的确是要跟我一生了。”说毕转向沈抱尘道,“不知沈先生会在此处停留几日,他日左某有暇定当前来拜会。”说完起身而出,经过两个孩子的时候忍不住停下来看了一眼,“沈兄,不如把你这两个徒弟分一个给我,如何?”
朱煌吐吐舌头道:“你这老头儿有什么本事,也想做我师父?你能数清蚂蚁么?”
左锋闻言哈哈大笑,径自离去。屋内一时沉寂下来。
唐畔起身,长揖道:“沈大侠,颜先生。唐畔日前多有隐瞒,万望恕罪。只求二位知晓,唐门对诸位绝无恶意,只是我家宗主查到白莲教最近对颜先生多方注意,哈,似有举动,为防万一,才派我来此查探一二,顺便保护颜先生。没想到赵权竟会亲自来此地,我这就要急急回去禀报宗主才是。”
沈抱尘突然道:“且慢。”说着将桌上的脉枕扔出。
唐畔伸手接住,脸上的表情如释重负。
只听沈抱尘道:“你回去便道沈某多谢宗主好意,你们唐门的人以后就不用再来了。”
唐畔唯唯诺诺退出,将到门口,颜子星突然也开口道:“左堡主不仅是左家的掌舵人,一身系全族荣辱,更以一人之力对抗白莲教主,这样的人,只能死而后已,你说的方子怎能做到?为医者查探病症乃是第一层功夫,但若能追根寻源,才能算得上登堂入室。”
唐畔一震,回身恭敬一揖,没有说话,转身离开。
两个孩儿被拘了这么久,早就不耐,撒着欢跑出去玩了。
沈抱尘轻轻站起,拂去桌上刚落下来的一点灰尘道:“你上次说得真准,左家、唐家、圣……白莲教,都来了。”
颜子星道:“你怕了么?”
沈抱尘沉吟:“唐家未必有什么大图谋,不过是知道白莲教有所行动,便要查探破坏而已。我已警告了唐畔,想必他们不会再有动作。赵权今日急急退走,不肯和左锋朝相,说明白莲教还不想和左家堡翻脸,所以他不会轻易回来。我从未听说师……教主的幼子有什么重病,他再找别的医生便是。”
颜子星傲然道:“他就算回来我也未必怕他。他既然是想找我去治病的,又怎敢为难我?对了,我怎么从未听说许云鸿有儿子?”
沈抱尘轻轻摇头道:“这是个极大的秘密,我也只是零星知道一点儿。教主的确有一个孩子,却不知生母是谁。自他出生起教主便将他送至别处单独抚养,连当日的我也不知那孩子究竟多大,长于何处。我们曾猜想教主是不想让自己唯一的骨血卷入江湖争斗,只愿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所以根本不曾考虑过让他参与白莲教的基业。”说着难得地一叹,“父子天性,从来如此。纵然教主雄才大略,当他提到自己这个孩子时,那脸上的温柔也和方才弟妹看若儿的神色一般无二。我虽自幼跟随教主学艺,却是从未在他的脸上见过此般神情。”
颜子星点点头道:“如此便清楚了。说起来许云鸿待你也算不错,你们上次坏他大事,他竟然就此算了,没有取你性命!”说到这儿,他眼见沈抱尘脸色要变,忙回转话题道,“不过许云鸿想得更多的终究是气吞天下,就算是为了孩子也未必肯付出太多,但为了他自己,那可不一样了。”
沈抱尘凝神道:“此话怎讲?”
颜子星站起身来,缓缓道:“其实你应该想到:婆娑世界大欢喜神功。”
沈抱尘经过百炼的心神仍是不禁一沉:“莫非这劫丹,竟然有突破魔障之力?”
颜子星沉声道:“这只是传言。劫丹之说,荒诞附会处本就甚多。曾有传言,劫丹足以助服用者安然度过天地一劫。你应该能明白,即使只是传言,对于困于心障的你们,会有多大的吸引力。”
沈抱尘微微颔首,他早已明白了颜子星最大的担心。
婆娑世界大欢喜神功乃是白莲教最高心法。按白莲教义记载,每逢魔长道消之时,弥勒便会舍弃极乐世界,舍弃转世,领导白莲教众证大勋业,得大欢喜。而这绝世的神功,便是弥勒转世前传承自极乐世界的最后一丝灵识。那是本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绝大威力,若是有人能达到最高的第十层功力,将恢复弥勒神力,寂灭天下。
这传说自是荒诞不经,但白莲教一脉多遭江湖打压、朝廷围剿却能薪火不息,便是因为这秘传神功的威名让它的敌人一次次战栗畏惧,于是婆娑世界大欢喜神功的神秘色彩也跟着越来越浓。但说来让人沮丧,历代教主或才智超卓,或痴迷武学,但别说那传说中的至高境界,即使次一层的第九重天也未有人炼成过。直到这一代,教内出了个千年少有的天才许云鸿,二十几岁即参透婆娑世界的第八层,获白莲教主之位,又二十年,断云谷一战白莲教几有覆灭之虞,许云鸿破关而出,以第九重天神功击杀当时的武林领袖江东云飞渡,又杀死各门派精英高手七十人,威名一时无两,隐隐为天下第一人。
可饶是以许云鸿的天纵之才,也仍然无法突破第九重天,达到天地寂灭的第十重境界。若是劫丹真有助其突破魔障、达到十重的魔力,可以想象,就算是倾整个白莲教之力,许云鸿也必要得到它不可,而江湖各派只怕决不许劫丹现世。如此情势,沈抱尘也不禁头疼。
颜子星叹息道:“若儿乃是千年不遇的奇症,她的静脉内元气极其充沛,天生便不啻玄修多年的高手,但她幼小的身躯不足以容纳这些元气冲撞,这些年来全靠林枫以燃烧生命获得的离火之力压制这些伤害,所以我才想到劫丹之法。这劫丹若能助若儿固本培元,将那元气收归己用,方可彻底治愈她的病症。我此前只是一试,直到今日,才敢确定劫丹炼制可成。可太巧了,就在今日,他们都找上门来了……”
不知不觉间,林枫已抱着若儿走进屋子,此刻插嘴道:“颜先生,不知那劫丹需要多久才能炼成?”
颜子星面色阴沉道:“若你昨日问我我还真不知。”说着屈指计算,“大概还要五十三日,数九一过,大道当成。”
沈抱尘站起身来,看了若儿一眼,方才道:“我在想,我们是否……需要和左堡主谈一谈?”
林枫斜他一眼:“连你竟然都怕了?”
沈抱尘摇头道:“二弟只剩这一点儿骨血,我决不容她有失!别人便也罢了,若是师……教主亲自前来……”
颜子星笑道:“那你可以放心。我有可靠消息,许云鸿此刻正在闭关苦练烈日心经,意图以外道之力助自己突破魔障,尚须百日才能出关。若他强行出关,怕是会元气大损,劫丹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传说,许云鸿应该不会冒这个险。”
沈抱尘心下微安道:“如此便好。此地远离白莲圣地,白莲教万不敢出动大批人手来攻。我们小心便是。”
过了数日,除了两个孩子一只鹰每日打闹不得安宁,倒是别无波澜。沈抱尘也落得清闲,只躲在屋内练功睡觉,正睡得香甜,忽听孩子哭声大作,心下一沉,忙走了出来。
却见院落内秋声振抱着那鹰儿放声大哭,朱煌立在一边也是凄然,林枫抱着若儿哄完这个哄那个,忙得不亦乐乎。
恰在此刻,颜子星跨门而入,一见此情景登时把脚缩了回去。
沈抱尘上前蹲下道:“怎么了?”
朱煌带着丝哽咽:“鹰儿,鹰儿死了。”
秋声振大声道:“不对,它没死。”兀自紧紧抱着那鹰尸不肯撒手。
朱煌只觉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伤心得哭都哭不出声来。在此处住了四五十天,和鹰儿朝夕相伴,他似乎将它当作了和秋声振一般的伙伴,从未想过,有一天,这鹰,会死。
人生刚刚开始,死,本应是个极其遥远的话题,却突然出现在现在两个孩子的面前。
就在刚才,似乎上一刻还一切正常,那鹰甚至正一天天好转,仿佛连翅膀都能够挥舞,仿佛即刻就要重回碧空,可下一刻,这天空的王者已颓然倒地,再也不能回应孩子们的召唤。
朱煌虽然不像秋声振那样紧紧抱着鹰儿,虽然能极力抑制住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但心内却充满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似乎是恐惧,似乎是凄凉,更是孤独。
仿佛一个朋友,永久地走了。
沈抱尘轻轻抚摸着秋声振的头道:“它真的死了。”
秋声振哽咽不答。
沈抱尘握着他的手,抚摸着那鹰的身躯:“你看,它的翅膀不再扬起,它的喙不会再张开,它的脚趾也变得冰凉。因为,它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去到别的地方。”
秋声振不知不觉放下鹰的尸体,朱煌哽咽道:“这就是死么?它为什么会死?”
沈抱尘叹息:“死,便是失去了生命。生命是上天公平地赐给每个生灵的,鹰儿是天空的宠儿,飞翔了一生,它受了太重的伤,或许在它翅膀折断的时候它便已死了。只因为它喜欢你们这两个朋友,舍不得你们伤心。现在,它已经陪了你们这么久,所以,才能无憾地离开。”
朱煌摇头:“可是我们还是很伤心。”
林枫也蹲下身体道:“是啊。一个生命的离去,一定会有人为之伤心。”
沈抱尘沉沉道:“但生命终究要离去。鹰儿能在临走前交到你们两个朋友,一定很高兴。”
两个孩子哽咽不语。
林枫低低:“不如,我们给鹰儿办个葬礼吧。”
沈抱尘沉吟:“据说苍鹰决不愿让人看到自己的尸体,不过既然它是咱们的朋友,咱们便按人的葬礼,让它尊严地离去吧。”
两个孩子亲手挖了一个小坑,将装在木匣子里的鹰尸慢慢放入。
秋声振捧起了一把土,刚要倾覆上去,突然失声痛哭道:“不要,这样以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鹰儿了!”沈抱尘轻轻拍着他的头。
突然,秋声振奶声奶气道:“让它活过来吧,好不好,我可以用,用我的剑换回它来,好不好?”这把剑乃是秋声振的父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他一向爱若珍宝,此刻竟愿意用来交换这位小朋友。
沈抱尘叹了口气,轻轻道:“孩子,鹰儿已经死了。生命是不能回头的,无论你用什么去交换。就让它安心地走吧。”
朱煌突然伸手,将土填满小坑,待土满,秋声振也已哭得喉咙沙哑。
沈抱尘蹲下,抱着两个泣不成声的孩子道:“异日,你们长大了,你们的天赋注定你们不会默默无闻。当你们拥有了力量的时候,当你们要做出某些抉择的时刻,希望你们能记住这一刻,记住生命,记住生命的尊严和悲伤,记住生命的唯一和珍贵,记住每一个生命都会有另外一些生命如你们这般为之痛哭——希望这些记忆,能够稍稍影响你们的抉择。”
那个下午,日后的白衣侯和唯剑楼主第一次亲身面对了生命,和死亡。
更确切地说,是面对了离自己如此之近的死亡,那能让自己亲身感受到痛的生命丧失,而不仅仅是之前或之后那事不关己的淡然。
直到许多年后,白衣侯朱煌仍然无法想明白,自己究竟该如何评价师父为他安排的这一场预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