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六章、“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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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峻把自己当日的所作所为,通过书信向裴该合盘托出。当然啦,所谓“合盘托出”,是指的过程,而非他真实心意。他可不敢明说,自己之所以杀海林,是担心对方说服了曹嶷归晋,则自己再拿不到东莞,甚至于连城阳都可能被迫吐出去
书信之中,苏峻先把郑林当日所言,以及自己驳斥郑林的话,备悉靡遗都陈述了一遍,然后为自己杀人别找理由。他说:
我本来是打算放郑林走的,但转念一想,恐怕他回去以后便拿那套歪理邪说劝说鞠彭,要鞠彭不思华夷之别,不念晋胡之仇,却与曹嶷约和。以我对鞠彭的了解,此人无胆略、贪安逸,又已经被曹嶷打得焦头烂额了,很有可能就上了郑林的圈套。当时的形势,我军寡而曹军众,倘若失去了东莱方面的对敌牵制,则曹军可以全师向我,形势丕变,我军岌岌可危啊。
再者,若郑林前往广固,游说曹嶷,他当然不可能使曹嶷真的罢兵,甚至于弃戈来降,但若言语之中,把在我军中的所见所闻泄露给了曹嶷知道,也肯定会影响到我其后的军事行动。
当然最关键的,郑林为青州大儒,素有名望,则他若将自己的糊涂理念四外宣扬,煽惑民心,竟使晋人不再忠勇抗胡,曹嶷定青便易,而我复青为难。那些屁话若再口耳相传,散播于更为广泛的地区,对于整个国家的安定和强盛,对于逐胡大业,也必然会产生相当恶劣的影响。
末将念及这桩桩件件,种种可能的后果,不禁惶惑和激愤,短时间内不及细想,这才急遣亲信追上去,将郑林与其从人俱沉于水了。
过后回想,深悔此事孟浪。我不觉得郑林无罪,但其罪亦不至死,我理当将其拘押起来,等待军事行动结束后,再交于大都督疵,而不用专断自为。正好大都督来信,要我寻访郑林,似有欲用之意,在此提醒大都督,郑林这票腐儒,切不可用,用必坏国。同时也向大都督禀明前情,希望大都督念在我平定城阳、东莱等地有功的份儿上,暂且宽恕了我的鲁莽之行吧。
这些杀人理由,苏峻都是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逐条开列的,相信一定程度上可以消解裴该对自己的疑忌。
在苏峻想来,郑林虽为大儒,终未出仕,只是个平头百姓罢了,则在裴该心里,与一员骁将孰轻孰重啊?这年月当官儿的杀个把老百姓,那算多大的事儿。只是郑林终为郑玄之后,就大都督最近请董景道作姓氏志一事来看,似乎颇为礼敬郑学,自己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杀了郑林,时机疡的实在太差。
而且你杀郑林就杀了,为何隐瞒不报呢?你是有跋扈之心,还是有专断之意?将来这事儿若不慎泄露,搞得舆论大哗的时候,你会不会想把事儿栽到上官头上去?倘若设身处地,站在裴该的立场上考虑问题,苏峻也觉得自己罪不可赦
但他不能光请罪而已,还得为自己辩解,反正自己心里究竟怎么想的,没人能够猜到,猜到了也可以咬牙不认≡己得表现得绝对忠于大都督,是因为郑林的歪理与大都督背道而驰,并且可能造成相当严重的后果,这才不避嫌疑,先为大都督除去此害!
只有这么解释,罪不罪的另说,大都督对自己的观感,才不至于变得太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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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一个多月以后,这封信终于呈递到了裴该的案头,裴该细细一读,不禁恍然:原来如此。
他此前对于苏峻杀郑林之事,一直存疑,就是因为找不到苏子高这么干的理由。原本疑心王贡攀诬,但再想想,以王子赐之能,若想陷害苏峻,一定会编造更易为人采信的理由啊;即便他就硬编苏峻杀郑林之事了,也理当堆砌更为严密的逻辑关系和证据啊。越是连王贡都语焉不详,其实就越有可能是事实。
苏峻信中所言,倒是都说得通,郑林这票腐儒会含糊华夷之辨,本在裴该意料之内。大儒又怎么了?大儒借用圣人之言,为自己的污烂行为背书之事,从来史不绝书啊。王肃也是大儒,为了斗倒郑学,他就公然学术造假;范虏是大儒,直接就出仕胡汉了
关键这年月的华夷之辨、晋戎之别,还并没有深入人心,民族主义思潮尚未泛起;加上刘渊打着复汉的旗号,一方面尊刘禅为先帝,一方面又礼敬儒者,也往往使士人并不目之为外族,跟随者还想为胡汉找承天景命的理由,不跟的只是目之为篡逆罢了。
即便在原本的历史上,后来刘曜干脆撕掉了假面具,改国号为赵,尊祖冒顿单于,那些已经附胡的儒者也没见谁愤然辞官而去嘛。
再往后,契丹占幽云、女真夺中原,乃至蒙古、满洲窃取神器,都不知道有多少士人一副大义凛然之貌就甘心为奴去了,曲阜孔家更是连鬼子来了都开门恭迎的当然不可否认,其中部分降胡的士人是因见旧朝不可守,想谋天下太平,以为可以导夷变华,出发点不能说太糟。但唯如此,则更具迷惑性、欺骗性,因为裴该有比旁人多两千年的历史经验,他明白那压根儿就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以寡族而统巨族,除非你彻底融合进了巨族里去,纯用巨族旧政,否则是不可能真正天下太平的——若想以夷变夏,同样无可建功。但寡族若不能保有一定的特殊性,怎可能压制得邹族啊?谁肯放着主子不当,愿意泯然大众?苻坚想要以氐人为基挫同百族,结果身死国灭;真金想要彻底汉化,被他老子按在地上摩擦,终于郁郁而早夭;契丹以降,直到满清,凡是能够政权相对稳固的,莫不两用其政——就仿佛如今的胡汉一般。
唯独接近成功的,只有一个拓跋宏,但旧势力反复倒算,前有“六镇之乱”真说不上起义),后有高氏、宇文氏的倒退,纷乱多年,直到杨、李执政,才算是彻底完成了鲜卑的内融。但那能算是胡人之功吗?不还是巨族吃掉了寡族?
所以裴该才要提前把“民族主义”的理念宣之于众,首先从自家部属、军队开始,灌输一套完整的、自洽的、合乎逻辑,且不至于沦为极端民族主义和排外主义的华夷之论。但这条道路无疑是漫长的,坎坷的,裴该知道,即便自己幕中诸将吏,内心并不以为然的依旧不在少数,只是因为此论有利于裴氏集团的内部凝聚力,所以他们才暂时接受而已。
相反,底层民众,包括普通士兵,倒更容易接受裴该的新理论,原因也很简单,他们本来就是白纸一张,方便描画嘛。
可是没想到士人出身的苏峻,竟然会因为理念之争,对郑林起了杀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裴该对此颇感欣慰。当然啦,郑林不算有罪,无罪而杀,苏子高未免太过跋扈、放肆了。但裴该作为现代人的那一面,对此事的恼恨,很快就被作为政治生物的那一面所压倒了。苏峻的捷报在此之前就已经送到了长安,则自家正寄望他在东方有更大的战果,实不能因此“新”而苛责之啊。
若在太平时节,裴该必然是饶不了苏峻的,但乱世之中,也只得无奈地从权了。关键裴该并没有把一名大儒——即便是郑玄子孙——的性命,看得比普通老百姓要重太多。
估计裴嶷等人不会这么想,故而裴该并未把苏峻来信内容泄露第三者知道。他只是召来送信人,单独询问相关情况,得出的结论与苏峻信中所言符合若契——因为苏峻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杀人动机何在,就连他的亲信也未必清楚——由此便基本上相信了。
于是复信给苏子高,先申斥一番,说你不当擅杀,难道视我之军法为无物吗?然后又提醒他,碰到郑林这路糊涂蛋,你就用押送长安来,让我组织人手将其谬言彻底驳倒,如此才能厚风俗、正人心,你直接给杀了,那不是让同类士人糊涂一辈子吗?“汝何等之鲁莽、操切,全无大将之风也!”
但是最后,他还是表示原谅了苏峻,希望苏峻能够知耻而后勇,继续为国效力,在东方取得更大的成果——“卿今既定城阳、东莱,乃可进取长广,积粮、募兵以厚其势,将来可一举而下广固,殄灭丑类。”
给苏峻的嘉奖令在此之前就已经颁下了,任其为城阳郡守、都督青州军事。但是东莱郡的民政之权不能给他,别委王擂为东莱郡守。
王擂字成栋,乃是琅琊王氏的别钟弟。当初裴该为了弱化王氏,用刘隗之谋,征召王舒、王擂、王兖、王悦、王应等人北上,结果主支的几个都不肯来,砌词推诿,分支的王擂、王兖倒是落后他人半步,最终羞羞答答地还是到长安来了。
主要这二位因为血统较为疏远,所以就连江东都没他们的位置,只能窝在建康城里吃闲饭,因而朝廷主动征召,为他们个人的前途铺平了道路,理论上是必不会拒绝的。只是仕与不仕,还得先请得家族首肯,王导也是基于“狡兔三窟”之义,在经过反复筹谋之后,最终才答应放这俩远房兄弟到长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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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峻在姑幕先接到嘉奖令和城阳郡守、都督青州军事的任命,但他不以为喜,仍然整天坐卧难安。一直要等亲信带回来裴该的亲笔,苏峻反复读了,这才终于一颗心放落肚中。于是擂鼓聚将,遣兵去取长广。
长广郡和东莱、北海相同,都在山东半岛上,位于城阳之东、东莱以南。如今苏、曹的势力划潍水而治,曹嶷根本伸不过手到长广去,苏峻就此顺利底定长广——裴该又命王兖王子玉为守。苏峻上奏,期以三年,必定能够彻底平灭曹嶷,收复整个青州。
曹嶷闻此,不禁心惊胆战。他早已有了归晋之心,此前派人前往江东去游说司马睿和王敦,希望他们能够帮忙斡旋,使晋廷接受自己的“反正”。但是建康方面,有刘隗、刁协拦着——我等当为朝廷安守江南,不当插手北方之事,以免朝廷生疑——司马睿将其书按下,根本不作答复。武昌方面,王敦倒是想做和事佬,上奏洛阳,请求接纳曹嶷——“如此,青州可不劳兵戈而定,大河以南,俱为王土,朝廷斯可坦然用兵于北方也。”
荀崧、华恒等人都赞成此议,然而祖逖不允℃逖说了:“曹嶷二三其德,附而复叛,叛而又欲降,此等人如何可信?今若允曹嶷来归,是如置痈疮而不割,由其溃腐耳,待其势有所恢复,必重为朝廷之患!我意当遣徐龛等寻机呼应苏峻,东西并讨,一举平灭此獠,唯如此,青州才可说是复为王土。”
荀崧劝说道:“今朝廷之大敌,一是平阳篡僭,二是冀、并羯奴,三为蜀中巴贼,曹嶷癣疥之祸,实不足论。然若拒曹嶷,恐彼作困兽之斗,则遣军征伐,徒劳士卒、挥霍钱粮。且厌次孤悬,若曹嶷与石勒南北夹击,则邵嗣祖必无幸理。何如准许曹嶷来归,暂安其心,命其与苏峻同救厌次,以拮抗羯奴啊?”
祖逖曳道:“曹嶷前为苏峻迫至广固,其胆已落,安敢再出而与羯奴相合?然我料彼心,不过苟且保安而已,必不肯与苏峻同救厌次。则曹嶷不动,苏峻岂敢独进?是欲援邵嗣祖,而反止相救之兵也。期期以为不可。”
华恒道:“祖君既云曹嶷已胆落,可知其此番请降,当出真心∪若朝廷不允,徒伤远人归化之诚,不利于宣化天下,重定社稷啊。”你今天拒绝了曹嶷事小,倘若使得将来没人再敢归降我朝了,一定要顽抗到底,那可怎么办呢?
几个人在尚书授争论,梁芬虽然赞成两位仆射的意见,但却老奸巨滑,只是笼着手旁听,暂不表态。他眼角偶尔一斜,就见亲信的尚书李容在旁边曳而笑,于是便问:“仲思似有所欲言,不必私藏,直陈可也。”
于是李容笑笑:“公等所见,皆合其理,然以末吏看来,只须一计,可决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