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章、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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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随被鲜卑人拂竹真一个过肩摔直掷出去,好在他也精通贴身肉搏之术,不纯是马上大刀长矛的战阵功夫,遂于空中一个转折,掉转身体来,稳稳落地。但随即就一扭身,面朝拂竹真,半晌不语。不仅仅是甄随,旁边儿王泽等将,以及裴该部曲、附近的晋卒,见此一幕,不禁人人瞠目,个个结舌。裴该正在帐中统筹军需,原本部众进进出出的,难免喧哗当然军律所限,谁都不敢大声可是眨眼之间,所有声音全都消失了,言语者驹缄口,行动者驹僵直,空气有若凝固了一般,所有目光全都汇聚到了拂竹真的身上。
大家伙儿就不明白啊,甄随与这鲜卑人身量仿佛,但分明比对方要粗上一圈儿呢,一个瘦子,怎么就能把一个胖子给扔出去?尤其那胖子还是裴军中第一勇将甄随甄随战败,你们谁见到过?谁听说过啊?
战阵之上,胜负难料,真若是甄随指挥千军万马,在阵上吃了亏,尤有可说,可问题这是单挑肉博啊,才刚见了一招,怎么甄随就“飞”了?这鲜卑人看似相貌平平,站立帐前,姿态说不上毕恭毕敬,也不显嚣张跋扈,来往进出的晋军将士,多数都本能地忽略了此人,并不加以关注。可是他竟然能够一招便即战败了甄随!
拂竹真抛飞甄随后,仍然端立当地,略垂着头,姿势与先前一般无二,周边晋人可全都傻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王泽,当即一按腰间佩刀,呵斥道:“还不速将此獠拿下!”部曲、卫兵们这才知道行动,急忙各执器械,巍了拂竹真,却谁都不敢贸然上前甄随都被他一招抛飞了,我等如何能是对手?
其实最早从大脑宕机状态反应过来的是甄随,但他不知道该如何行动、表态才好。重新扑上去,与这鲜卑人放对?难道我今天还不够丢脸吗?可若不能扳回胜局,如同把面孔贴在地上,沾一脸的泥土啊,要怎样才能落池?
正在茫然之际,突然间帐帘一挑,裴该迈步而出。
裴该之所以迟迟不召唤拂竹真,倒并无慢待之意,纯属泌军务,暂时不得空闲即便是鲜卑来使,既无公文、信物,那我先晾他一会儿,不算无礼吧,更不至于因此而坏了两家的交谊。可是他正在批阅公文呢,突然间帐外声响全都止歇,凝重的氛围如有形质般直透帐帘,扑将进来,裴该不禁惊悚,这才匆匆起身,出帐来查看。
甄随见状,可算找到套下了,赶紧一个迈步,便即挡在了裴该身前,大声道:“这鲜卑人大有蹊跷,末将特来卫护大都督!”
裴该伸手一扶甄随的肩膀,朝侧面轻轻一搡,嘴里问道:“是怎么一回事?”
总有那跟甄随不对付的将士自然不在少数当即幸灾乐祸地回禀道:“禀大都督,此鲜卑使者站立帐前,等候传唤,甄督方至,按其跪下,却被鲜卑使者当即抛飞了出去,若非甄督勇武无双,怕是已经摔了个狗啃泥了!”
甄随不禁怒目瞪视那将。
裴该闻言,也不禁吃了一惊,当即注目拂竹真,问道:“汝便是鲜卑使者?因何摔我大将?”
拂竹真单膝跪倒,仍然垂着头,拱手回道:“小人不知是大司马驾前大将,因为其背后所袭,便即还了一招而已”
甄随跳脚骂道:“谁来袭汝?谁从背后袭汝?!”特么的这不是说我得我越发不堪了么?背后偷袭竟然还没能得手
裴该摆摆手,呵斥甄随道:“宗!”然后便命拂竹真:“且入帐中,详细回禀。”
王泽等忙道:“此獠身手了得,恐其伤害大都督,切勿”裴该微微一笑:“无妨。”
随即转身入帐,拂竹真也跟了进去。甄随、王泽等未得传唤,只好继续跟帐门口等着,各自心焦,心说大都督你遭逢刺客也不是一两回了吧,怎么还不警醒呢?即便此人真是鲜卑使者,但既身怀如此艺业,焉知他不会突然间暴起伤人?你帐中那些卫士真能拦得吗?
可是军法无情,众人虽然焦虑,却也不敢擅入大帐,只好跟原地转磨。
甄随反复琢磨,这家伙究竟是怎么把我给扔出去的?听说胡人、鲜卑什么的,多擅长角抵之术,难道便是此技么?可是即便再如何精妙的肉搏技,对方身量终究比我为小,也没道理一招便能致胜啊?固然我是疏忽了,倘若放正车马,正经搏斗,我未必会输,但这杏也已经很了不起啦,论起肉搏之能,起码不在陈安之下!
特么的这厮若能生出大帐,我必要再与他较量一番!不过么,最好找个人少的地方,免得一招不慎,再出回丑
再说裴该回至帐中,即在案后坐下。他没跪坐本来穿着铠甲便不易跪而是特意命人打制了一张“胡床”。
“床”之本意,并非卧具而是坐具,一般为木制,距离地面最高不过一尺,是不可能垂腿坐的,仍然必须跪坐,或者盘腿坐单人坐床,即名之为“枰”。“胡床”虽然也不甚高,却可以垂腿坐,自非中国土产,而是西域传来一说源自尤,故此以“胡”为名。
“胡”的本意虽指匈奴,但就其广义而言,则可作为西戎、北狄,乃至东北夷族的统称,唯南方的蛮、夷不在此列。
据说胡床之传来中土,最早可以追溯到两汉,东汉灵帝即好此物,不过这种说法既缺少实物证据,又出自后世笔记,并不靠谱。这种新式坐具有很大可能性是在晋代才传入中国的,唐以后逐渐普及当然那时候已经不叫胡床了,而叫“交床”,为隋代避胡字而改。
最早的胡床又名“绳床”,有点儿类似后世的马扎,以竹木交叉制成,上用麻绳结成网状,用以承受人体重量。因为重量轻、体积小,可以折叠,方便携带,故此逐渐成为出行者常备之物行军也算出行,将领大可踞之垂腿而坐。
裴该不习惯跪坐,他本来可以“发明”太师椅甚至于老式沙发的,但实在不便于携带,所以最终只是改良了一下当世即有的胡床而已,把高度提升到两尺,上蒙皮革而不是结绳,并且还加了一个靠背。
当下踞床而坐,拂竹真跟随在他身后入帐,就拱手垂头立在案前,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四五步而已。帐内本有卫士,陶德亦在,早就听明白外面的动静啦,骤然见那鲜卑人跟着大都督进来,无不紧张,卫士们纷纷地就双手握持长戟,戟尖斜斜朝向拂竹真,严加戒备。
然而裴该却面沉似水,环视众人。大家伙儿都是久随大都督的,大都督但有吩咐,递一个眼神过来便可明了其意,都不必开口吩咐,故而当即会意,犹犹豫豫地就把长戟重新直立起来,单手扶着,柱在地上。
裴该这才望向拂竹真,沉声喝道:“既见我面,如何不跪?”
拂竹真闻言,当即单膝跪倒,略顿一顿,又屈双膝。裴该便问:“可是代王遣汝来寻我的么?”
拂竹真仍然垂着头,双手拱合,正当其额,回复道:“小人原从拓跋头,奉代王之命南下,来拜见裴大司马与祖大将军。途中遭逢胡骑,拓跋头为其所掳,但云既是拓跋使者,胡人必不敢害,知小人精于弓马,能得脱身,乃命小人完其使命”
裴该又问:“代王遣汝等来见我,有何话说?”
拂竹真道:“本无他语,只为重申尊王之意,并使小人等将王书状回禀,以备将来夹击灭胡的参考罢了”
裴该唇角一撇,微微冷笑。他明白啊,拓跋郁律就是派拓跋头跟这个拂竹真来觇看自家军势的,倘若晋军兵强马壮,便可延续前盟,合攻胡汉;倘若不然,估计郁律就要自立乃至于附胡了。
他就此停顿了一下,然后又问拂竹真:“汝曾云本出段氏,如何又从了拓跋?”
拂竹真闻言,身体略略一颤,不禁叹息道:“本以为大司马已然忘却了小人”
裴该冷笑道:“三射之恩,岂敢忘怀?!”
裴该于帐外初见这拂竹真,便觉眼熟。虽然对方始终低垂着头,不肯正面相对,但基本身形体貌,虽隔五六年,大致未变。尤其那家伙还出手抛飞了甄随,对于肉搏之技,裴该所知甚少,但他能够想到,仅凭技巧,若无足够力量,也是不可能把甄随那将近三百斤的榔肥躯给摔出去的。
内家、太极,固然讲究四两钵斤,但也没听说可以四两抛千斤的吧?
裴该自徐州起兵,统领千军万马,时常要亲自操练士卒,或者观看将士比武,他知道这世上大力士很多,但膂量劲到这种地步的,仍属凤毛麟角。最关键还是身量问题,若有一人身高近丈,或者如甄随般腹大十围,能够瞬间爆发出三四百斤的力量来,实不足奇,但问题对方也就普通人的身量和体形啊÷安以羽量甚至蝇量级别,而能跟甄随那般重量级阎厮打多时,就已经很骇人了,如今却又冒出一个最多中量级的摔跤高手,一招把甄随给摔飞出去裴该当即意识到:有八成乃是故人也!
终究那家伙当年抱石磨如捧棉花的情形,始终深深镂刻在裴该脑海之中,拂之不去
因而出言试探,拂竹真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得叹息一声,直承身份没错,他就是当日奉石勒之命,明为服侍裴该,实负监视之任的那个“孙文”,裴该为其改名,唤作“裴熊”。
裴该随即命其抬起头来,这细细一瞧,除了裴熊还有哪一个?虽说已经分隔五六年了,此人相貌基本未变,只是颔下胡须略微长了一些而已。但裴熊与裴该相似,天生须不甚密,也就下巴上有一丛,颌骨上有两绺,不似甄随,连鬓络腮,满把黑须,加之唇上胡髭也密,几乎要把嘴都遮住,估计留须和剃须,瞧上去就跟俩人似的。而就裴熊多了这点儿胡子,根本难以遮掩原本的相貌嘛。
想当年在淮滨,裴熊临水三射之时,他就曾经说过,我不是晋人,而是鲜卑人,本为段务勿尘麾下小率,战败投降了石勒,被收为部曲。在裴该想来,自己既已逃遁,这裴熊要么回去向石勒禀报,则仍留在羯军之中,要么不敢折返,会逃往他处那你就该回到段部去啊,怎么又投了拓跋氏呢?
裴熊对此解释说:“小人本乃父段而母拓跋”
石勒在游弋于司、豫间之前,曾于永嘉二、三年间,奉刘渊之命进冉州,威胁幽州,幽州刺史王浚遂遣其将祁弘,与辽西公段务勿尘相合,率十万大军南讨,最终于飞龙山将石勒击败。裴熊就是在飞龙山之战前的对阵之中,中伏负伤,而为羯军所擒的。
他身份不高主要是虽属段部,本人却不姓段也就百十人的队将而已,弓马虽熟,又能角抵,长矛大刀却嘶大溜,因而受所部主将芹,都没能大展所长,多杀羯兵,就中箭被俘了。石勒命将俘获的晋兵一律斩杀,但对于段部鲜卑人,却网开一面主要他知道段部是大敌,还希望能够跟段务勿尘化敌为友。
捡点所获鲜卑兵,见裴熊力大,便即收于麾下。鲜卑人本重武勇,那你既然打赢了,我自当由你疵,再无二言,就此裴熊跟从了石勒。
但是裴熊平素寡言少语,不显山不露水的,石勒只知此人老实,却并未能发掘其所长。其后要命人监视裴该,石勒考虑到裴熊能说一口流利的晋语段部与中原往来甚密,中国化程度是很高的与羯人部曲不同,便命其化名孙文,送去了裴该身边。
本来下令,若裴该有逃跑之意,便可当即斩杀之,但在渭滨,裴熊一则不忍下手,二来考虑到即便射杀了裴该,对方身在船上,也不可能拖尸体回去向石勒复命,故此才特意三射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