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父子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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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送傅翙回来,是出于他天性里的宽容和体贴。

    他担心傅翙被放出来后,孤零零一个人走过建康、回到内城,会让人觉得落魄,索性在逼迫临川王的手下放了人之后,用自己的牛车送了他一程。

    萧统说傅歧挺好,挺精神的,也不是托词,而是真的觉得这个少年人不错。

    他之前才从宫中出来,听那一群臣子宗亲七嘴八舌的告状,这个说自家的儿子惊慌失措狂乱奔跑之下掉到湖里去了,那个说家里的小儿被吓得犯了心疾半天没办法喘气……

    相比之下,穿着一身戎装、刀不离身的傅歧,即便做出了这般不雅的姿势,但看他眼中密布的红丝和脸上褪不去的疲色,他应该是在这院子里守了女眷们一夜的。

    仅此一点,就强过建康多少的少年。

    萧统自己便是年轻人,说起来只比傅歧大上一点点,两人即是同龄,又是同辈,一见之下就有说不出的亲近之感。

    所以萧统笑嘻嘻的看着傅歧时,傅歧虽然知道他是太子,却一点惧怕之心都没有,一双眼睛只在萧统身上来回看,想看看对面这个少年是多长了一张嘴还是多了一只眼,太子是不是就和其他人不同。

    傅歧这直视的目光看的傅翙两鬓冒汗,伸出手一把就把儿子的脑袋又压下去了。

    “太子见谅,见谅!犬子脑子,脑子那个有点……缺根弦……”

    听到这当父亲的是有多不待见儿子,萧统啼笑皆非,但他知道自己在这里有些不太合适,傅歧既然离家许久方才回返,也许父子两个也有要叙旧的时候,便体贴地提出了告辞之意:

    “傅令公既然已经回来了,那我也该回台城去了,我也才刚刚解了禁令,出来太长时间不好。”

    傅翙连忙应诺。

    “傅小公子,听说你在会稽学馆读书?”

    萧统看着站起身比自己足足高一个头、即使满脸疲惫也掩不住英姿勃发的少年,心中不由得赞了一句“好相貌”。

    傅歧在五馆读书是建康许多高门少年们的笑柄,听到太子的提问,傅歧打起精神“嗯”了一声。

    这一“嗯”有些不太恭敬,但好在萧统也不是什么讲究繁文缛节的人,只笑笑说着:“为什么不在国子监读书呢?以你的门第出身,大可和你的兄长一样,在国子监里读几年就去出仕,何况国子监是讲授《五经》、六艺的地方,先生也比别处的更高明些……”

    这段话从傅歧十二三岁起也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耳朵都已经听出茧子了,现在实在是生不出什么“为臣惶恐”之心,原本想嗤笑国子监就是一群高门蛀虫比吃比穿比家世的地方,但见父亲频频给自己使眼色,也只能无趣地撇了撇嘴,第一次给出了正经的答案。

    “因为国子监太无趣了。”

    傅歧说。

    “为何?”

    “进国子监的人,都知道自己将来会如何。读几年,认识几个人,不好不坏出去的混着,只要会写字,起家便是个秘书郎,日子像是一潭死水。”

    傅歧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着。

    “殿下似乎瞧不起五馆?”

    萧统一怔,继而笑笑:“陛下建立五馆,必定有其原因,我不认为五馆是无用的,不过因为我没去过五馆,也不知五馆是什么样子,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瞧得起或瞧不起。”

    他的性格很难让别人不喜欢。

    “只不过我接触的国子监博士们,皆是梁国第一流的先生,在我心目中,国子监自然是学子们求学的最好选择。”

    “也许国子监的博士们是最好的吧……”傅歧眼前浮现出曾经教导过、还在继续教导着的先生们。

    “不过会稽学馆的先生们也不错。殿下见过国子监会为成绩优异的学生一个衙门一个衙门的写推荐信吗?您见过为了让学生们能吃上鸡子而在学馆里专门养鸡的助教吗?您见过为了让学生们冬天在课室有炭盆可用、不必受冻,便一趟趟下山低三下四求高门、富豪‘义助’炭资、衣资的吗?”

    萧统愣住了。

    “会稽学馆里的学生,大多在为自己的未来而奋进,哪怕是最不求上进的庶人,为了能在会稽学馆里留下,为了获取活下去的资本,都在努力。那里不是一潭死水,因为没有人知道自己未来会如何,所以反倒变得充满希望。”

    傅歧一叹,“当然也有令人讨厌的家伙,还有蠢的让人根本不想看上一眼的人,但是无论是庶人也好,士生也罢,都是不一样的,但有些时候又是一样的。殿下,这样的日子才有趣……”

    他说着说着,有些想念会稽学馆的一切了。

    “您说您没去过五馆,不好评论,那您真应该去五馆看看。”

    “傅歧!”

    傅翙见儿子一长篇大论就是这么多,吓了一跳。

    但萧统奇异的听懂了他的话外音。

    “会为弟子奔波的先生,和会为了自己的将来而拼命的学生是吗?”萧统温柔地笑着,“我知道了,我会亲自去看看的。”

    “殿下,您怎么能听犬子的浑话!”

    傅翙瞪了眼儿子。

    “不是浑话,能让傅令公的儿子宁愿在外游学也不愿回安乐窝的学馆,我也好奇的很啊。五馆……”萧统脸上露出复杂之意:“我记得父皇好像许诺,如果成绩优异之人,可直入‘国子监’,为‘太子门生’?傅小公子也在为了这个而‘奋进’吗?”

    “我?我是个没什么志向之人。”傅歧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要进国子监,阿爷应该可以申请到名额吧?何必为了这个这么麻烦,馆中如今有许多让我望尘莫及的士子,我就不自取其辱了……”

    萧统被傅歧的回答逗得哈哈大笑,越发想要认识这个“新朋友”。

    “这么说来,我倒希望你能入国子监了,至少你在国子监读书就会常年在建康,我没事来和你聊聊天,也能增加不少乐趣。”

    “殿下谬赞了。”

    傅翙在旁边听得一把冷汗再捏一把冷汗,心中直呼受不住,只想着赶紧把这两个少年分开。

    万一聪慧宽宏又靠谱的殿下给他家傻儿子带歪了怎么办?

    他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和全天下的百姓?

    傅翙的惶恐之意自然也传达到了萧统这里,后者和傅歧随便又寒暄了几句之后还是告辞离开了。

    正如他所说,他出宫是“事急从权”,但在傅家盘桓的太久,就有蓄意结交大臣的嫌疑。

    傅翙两父子将太子送走之后,傅翙回头就骂。

    “你个小畜生,在殿下面前乱说什么!殿下让你去国子监是好意,你扯一堆学馆里没钱买炭买衣是打陛下的脸吗?我跟你说你要再这样……”

    他正骂在兴头上,可骂着骂着,突然无声。

    平日里听他训斥应该立刻就跳起来顶嘴的儿子,如今靠着正门前的石狮,竟就这么站着睡着了。

    大概是歪着头睡的缘故,傅歧的嘴角边还有一丝银亮的痕迹。

    刚刚再怎么英姿勃发,此时睡意朦胧,那一丝稚嫩还是难以掩饰,以致于他穿着皮甲、佩着腰刀,都有些像是偷拿了大人东西在装腔作势的孩子。

    “老爷?我们不进去吗?”

    傅家的家将有些迟疑的看了看突然无言的傅翙。

    “嗯……”

    傅翙抬起头,声音低哑的哼了一声。

    “太子刚走我们就转身回府有些无礼,就再站一会儿吧。”

    ***

    傅歧和傅家上下虽劳神了一夜,但至少早上还能好好休息,可对于宫中许多人来说,今天是个注定无法休息也无法平静的日子。

    匆忙赶回宫的萧统得到了消息,宫中去“请”临川王的侍卫没有成功请回临川王,这位王爷大概是觉得只要皇帝找不到他过几天就会消气,如同孩童一般藏了起来,只让下人和侍卫周旋。

    这混账临川王的意思也很混账:“这一切都不干我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全是我那不孝的儿子干的,领人也好,闯宫也好,都是萧正德干的,我昨晚在府里乖乖睡觉,所有人都能作证!”

    这样的狡辩,搁在谁那里都会觉得诡辩的可笑,临川王府又不是等闲之地,他本身还兼任扬州刺史和大将军一职,若没有他的同意,谁能随意调动他的兵马?又不是刻个萝卜章盖个戳就能当调令!

    可就这连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的理由,皇帝居然信了。

    见侍卫没有带人回来,只带回来“临川王说他什么都不知道,是他儿子萧正德”干的消息,萧衍居然当场就笑了出来,和左右说:

    “我就知道,老六那脑子,就算你手把手教他,他也不知道怎么造反,他只是贪财,哪里会做出这种事,果然是那小畜生干的!”

    说完,就高高兴兴的让禁卫军去捉拿萧正德,给昨夜被惊扰的内城官员宗室们一个交代去了。

    相比之下,一个屡次冒犯他而且身份尴尬的萧正德,自然是比不上自己的亲弟弟萧宏重要的。

    于是禁卫军又浩浩荡荡的出去了,这次抓的不是临川王,而是萧正德。

    就在萧统送傅翙回家的时候,禁卫军已经在临川王府两进两出,带回来的消息也让人火大:

    ——萧正德昨夜闯宫见烽火大起,当场就带着一群亡命之徒跑了,根本就没有回临川王府。

    禁卫军没有御令,不敢硬搜临川王府,王府里交不出萧正德,临川王又避而不见,可怜这一群禁卫军威风八面而来,灰头土脸而归,自是说不出的沮丧。

    萧统回宫之时,禁卫和宫人们给他的就是这样的消息,这让刚刚算是僭越做出释放傅翙之事的萧统心里越发七上八下。

    父皇对所有的孩子们都温和慈爱不假,可万一这时候心情不好呢?

    就在他忐忑之时,皇帝身边的舍人来传,说是陛下早上罢了朝,现在太极殿西堂召见诸皇子公主,安抚孩子们的情绪,请他过去。

    萧统这时候就想好好睡一觉,无奈只能整整衣冠,又马不停蹄地直奔西堂。

    进了西堂,皇帝身边果然围绕着一群年少或年幼的皇子皇女,他的腿上甚至还坐着刚满七岁的小女儿,这位小公主此刻还在好奇地摸他颔下的胡须。

    好一副儿女绕膝图。

    但弟弟妹妹们能肆意向父亲邀宠撒娇,他从小是太子,接受的却是储君的教育,此刻是臣而不是儿子的身份,恭恭敬敬地进去后,没先喊冤撒娇,而是认真的把自己昨夜到今早的事情都陈述了一遍,再跪下请先斩后奏之罪。

    “你这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像三儿、四儿他们那么快活些呢,对着自家父亲还这么多礼!”

    萧衍刚被女儿掏得发痒的笑意缓缓收起,无奈道:“起来说话吧,昨天这事,把你累得不轻吧?傅翙的事情也办得不错。朕知道你向来可靠,从来不担心你。”

    “来,和弟弟妹妹们打过招呼,就回去休息吧。”

    萧统又惊又吓忙了一夜,早上又被那么多臣子刁难,都没有落泪,如今听到父皇一句“累得不轻吧”,倒眼眶通红,哽咽着点了点头起来。

    见萧统满脸疲惫,身为太子胞弟的三皇子萧纲立刻抬起头来替兄长说好话:

    “父皇怎么特意让阿兄来跟我们打招呼呢?清早乱事刚平,阿兄就已经来安抚过我们了,之前也是阿兄派了人来守着我们的寝殿,生怕有人趁机生乱,我们一点都不害怕呢!”

    萧统在弟弟妹妹们的人缘是没话说的,于是乎一群皇子公主们纷纷应和,这个说知道父皇不会不管他们,一点都不害怕,那个说阿兄一出宫他们就知道没事了,早上阿兄来的时候他们还睡了一觉,根本不担心云云。

    虽说萧统不会撒娇卖萌,可这一群佳儿佳女都全做了,哄得萧衍心情大好,刚刚被临川王和萧正德惹出来的心烦气躁立刻一扫而空,哈哈大笑。

    见此情况,萧统心中也是一安,再抬头,只见三弟萧纲对自己眨了眨眼,忍不住莞尔。

    就在一群撒娇讨好的儿女中,站在萧衍身后,一直面无表情的二皇子越发显得显眼。不过他向来脾气古怪,兄弟们也都不爱和这位二哥开玩笑,也就都有意无意的忽略了。

    其他人忽略,萧统却没有。

    他看着同样眼下青黑的二弟,脑中突然想起一件事,再见父皇心情大好,耐着性子等父亲安静了下来,萧统才突然上前,眼光如电般射向二弟。

    “老二,你在这里正好,我之前就想问你……”

    萧统语气有些发冷。

    “昨夜宫乱,我出了东宫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安抚所有的弟弟妹妹们,他们那时都在自己殿中休息,为何独有你不在?”

    所有人突然一怔,萧衍也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自己的二子。

    二皇子萧综的眼神有些慌乱,面上却依旧是桀骜之色。

    “还有,我清早去看诸皇子,为何你清早还是不在?”

    萧统是真有了火气。

    “这一夜,你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