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亥猪巳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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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亥那一刀没砍下去,就停在了是勋的后脖子上,将将擦破点儿油皮。耳听这小子开口:“大你妹啊!”心中不解,第三次歪头问:“这又是在说啥?”翻译也马虎了:“这个……可能是掉书袋,要么是方言,我也不懂哈……”管亥挠挠头,随即收起刀来,一指是勋:“怎么样,能说话了吧?”就听那小罗莉在旁边喊:“竟敢蒙骗我爹,把他们两个全都砍了!”嘴里说两个,应该是指是勋和是峻这两兄弟。
是勋还没想好怎么解释,管亥先摆摆手:“他倒不是骗我。”环顾众人,沉稳地说道:“这种事儿老子见到过的,有人死了爹娘,有人死了儿女,一时间岔了气脉、迷了心窍,就此说不出话来,连大贤良师的符水都治不好。嘿,大贤良师真是神仙,把那人叫过去一番讲道,立码就能开口说话了。他老人家还对我们说:你们是没有讲道的神通的,你们要是碰上了这种病,就试着吓吓他,这人真到了急眼的程度,生死关头,真哑巴都能吆喝几声,更别提原本是能说话的了。今天一试,大贤良师的教导真是太高明啦!”
是勋心说,我靠,我自己都没编好理由呢,你倒帮忙先解决了问题,这都行啊?什么,张角靠讲道治好哑病,难道丫是心理医生吗?
“这样啊,”罗莉还有点儿迷糊,“既然这样,那就先不砍他们,让他们喊话吧。”
管亥又摆手:“算啦。大贤良师说过,忠臣是狗屁,孝子得敬着。这小子因为爹死了哭哑了嗓子,是个孝子,就不用他喊话了。”又一指是峻:“还有这个,敢拦在哥哥前面,帮忙告饶,挺讲义气,也一并饶了吧。”
是峻原本一口气硬撑着,听了这话,全身一软,整个人就靠在了是勋的肩膀上,差点儿把是勋也冲一跟头。生死一线,是勋虽然没有瘫软,可是也觉得脑门发胀、骨头发抖、五脏发紧,感觉就跟正做着噩梦一般。
管亥下一个指到了郑益:“你来喊。”郑益两腿还在哆嗦,脖子都是硬的,可仍然咬着牙关拒绝:“不喊,你杀了我吧。”
管亥冷冷一笑:“好,有骨气,老子喜欢!这就给你个痛快的。”大刀又扬起来了。是勋才脱死地,又生妄心,肩膀一耸,抖开了是峻,迈前一步拦在郑益身前:“这是郑康成之子,你们不可杀他!”
“郑康成?”管亥一愣,“是高密的郑玄郑先生吗?”
是勋模糊记得《后汉书》中有写,郑玄曾经避难徐州,后来回乡的时候,遭遇黄巾大军,结果一报名字,黄巾贼全都拱手跪拜,目送他离开,没人上去骚扰。是勋曾经对这段记载很是怀疑,郑玄又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没直接给老百姓施与过恩惠,一个搞学术研究的,黄巾贼也能知道他的名字,还挺尊敬他?这可能吗?
可是刚才听了管亥关于“忠臣是狗屁,孝子得敬着”那番话,他就觉得不能太小瞧了这帮黄巾贼。张角的政治口号是改天换地、改朝换代,而不是杀光贪官污吏老地主,说不定他们和士人之间的矛盾并非那么彻底不可调和。况且就面前这小队黄巾贼里头竟然还带着个“翻译官”啊,不纯是乡下土包子,说不定报出郑玄的名号来就有点儿门儿。
反正管亥刚说完不杀他,就因为一句劝说,立码翻脸不认人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应该不高。要是万一管亥听了他的话,放过了郑益,那自己不就跟郑家套上交情了吗?活着回去以后,求郑益给递点儿好话,让郑玄收自己为徒,应该不算完全的天方夜谭吧。即便管亥不听,说“郑康成又是WHO了”或者“郑玄的儿子照砍不误”,大不了——“我就那么一说,英雄你请便。”
他这一注倒是博对了,就见管亥上上下下打量了郑益好一会儿,微微点头:“原来是郑先生的公子,怪不得那么有骨气。郑先生的公子是杀不得的……”说到这里,突然吐气开声,大喝道:“下一个!”
下一个是名王胜家的家奴,他主子已经挂了,当下跪倒在地,连喊了三遍口号,然后哀求管亥:“我没能保住公子的性命,回去也是个死,愿意跟你们一起造反,恳请大帅收留。”
管亥拍拍他的肩膀:“好。不过我们不是造反,我们黄巾军是为了翻掉这吃人的苍天,建一个太平的黄天世界!天道轮回,苍天将死,黄天当立,这是天意,是天命,是中黄太乙的钧旨!”
当下命人解开这名家奴,带到一旁好好洗脑……啊不对,是好生抚慰。最后他站到了王忠面前:“你呢,肯不肯喊?”
王忠翻着白眼:“某不喊,亦不愿死。”
管亥笑道:“不想喊还不想死?世上哪有这种美事?”
王忠回答他:“家父守高密令,实为国中主簿,为北海股肱。郡中安排,都在某的腹内,愿以此换命。”
没等管亥询问,那“翻译官”就巴巴地跑上来解释:“他说他爹是代理高密县令,本职是北海国的主簿,是孔融那老贼的心腹手下。所以郡里防咱们的安排,他都一清二楚,希望能用这些消息换回自己一条小命。”
“好啊,”管亥一撇嘴,“要是真的,那就饶了你的小命,要是敢骗老子,嘿,老子不砍你头,却要剥了你的皮!”吩咐部下:“带到一旁,详细问来。”
他这边推搡着王忠去审问情报了,是勋、是峻、郑益、沈元四个仍然被捆作一团,就杵在黄巾贼的围困当中,谁都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是勋正琢磨着,管亥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放自己走呢?突然感受到脸侧传来一股湿湿的轻风,转过头去,却见一张娇俏的小脸正对着自己,距离还不到十公分。他这一转头,两人鼻子差点儿就撞上了。
原来是管亥之女、那小罗莉——他就奇怪了,管亥那么大个子,怎么能生出那么精致的一枚闺女来呢?那罗莉凑近了正朝是勋脸上吹气,看他转过头来,就将细长的眉毛一挑,闪亮的杏眼圆睁,低声说道:“小子,你伤了我们两个人,今天爹爹说不杀你了,但我得在你身上留点儿记号,给他们报仇!”
是勋刚才装了会儿英雄,这时候不好再放软,当下死鸭子嘴硬地……转移话题:“你应该比我年龄小,你叫什么名字?”
那罗莉一努小嘴,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速从背后抽出一支铜簇的羽箭来,“噗”的一声就捅进了是勋的大腿。“哇啊~~”是勋叫声还没完,罗莉带着血泉拔出箭来,又一下插进了他的肩膀。
是勋再次大叫,这回终于惊动了正在一旁问话的管亥,抬起头来,喝一声:“四儿你做什么?”
“爹你放心,”罗莉洋洋得意地回答,“我不杀他,就给他放点儿血。”
管亥一皱眉头:“别胡闹!这种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身骄体弱,流点儿血说不定就死了。我答应过不杀他,你难道想爹说话不算数,被中黄太乙责罚吗?赶紧给他包扎伤口。”
罗莉噘着嘴,嘟囔着:“哪儿那么容易死啊……”招呼身旁喽啰:“你来……”突然又听管亥大喝一声:“你自己伤的他,你给他包扎!”
虽然肩头和大腿疼得直抽筋,可是是勋本能地觉得小罗莉噘起小嘴来还挺可爱的……嗯,也不知道是正常男性好色本能,还是怪蜀黍属性大开。就见罗莉不情不愿地一边嘟囔,一边也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条长长的麻布来,递到嘴边用门牙一磕,撕成两片。包扎之前,还先用手指杵了杵伤口附近:“疼不疼?你再叫啊?”
是勋疼得直吸凉气,但他不肯在罗莉面前认输,紧咬着牙关,从牙缝里往外蹦字儿:“疼、疼你妹啊……”
罗莉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问他:“又来了……啥是‘你妹啊’?”是勋满腔怨气,顺嘴回答:“你是我妹啊。”随即“嘶”的一声,又大吸了一口凉气——小罗莉又在捅他伤口了。
好不容易紧咬着牙关,被包扎好了——也没先拿酒精消毒,不知道会不会感染……嗯,这年代没有酒精,那么火……还是算了……就听小罗莉低声对他说:“你记好了,我爹属猪的,所以叫管亥,我是属蛇的,我叫管巳……要是有胆量就来找我报仇啊!”
管巳,原来不是“四”而是这个“巳”字,还真是一条毒……亮闪闪的银环蛇呀。是勋苦笑着摇摇头:“还报什么仇?咱们这就算两清了吧?”管巳狠狠瞪他一眼:“清你妹啊!”
黄巾贼拘押了是勋他们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天亮,这才解开绑缚,放他们离开。五位公子哥儿又饿又渴,浑身酸痛,互相搀扶着朝山下走去。直到出了山口,转过头去连黄巾贼的一点儿影子都瞧不见了,沈元才结结巴巴地说:“事、事急从权……空口喊上几句,也不算……某可是在心中痛斥这、这些恶贼的——子纯你又怎能将国中的安排告知这些贼徒呢?”
王忠朝他翻翻白眼:“某这便赴国都请罪——管亥为黄巾渠帅,身携十数人潜入国中,必是为了探听形势而来,某以实情相告,他或许反倒不敢再起觊觎之心。况且,他回琅邪调兵来攻,总须时日,重新部署也应当来得及。”
是勋听了他的话,默默点头——这小子还算有头脑,这番话不是给自己找理由,确实有一定的见地。他很明白沈元质问王忠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左右不过为了推卸责任,再找人陪绑,希望大家变成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不能单独蹦跶嘛——于是开口说:“我等此番受辱,返回后不必一一道明,以免旁人误会。”
“是啊是啊,”沈元连连点头,“要是提起那些妄语,无识之人还会以为我等尽皆喊过,故而才得以脱身的呢。”
“不必提起那些,”是勋赶紧说,“只说黄巾贼仰慕郑康成先生之名,故而宽放了我等即可。”
忽然“刺啦”一声,就见郑益从衣襟上撕下一长条布来,一甩手投掷在沈元面前,沉声道:“家严面前,某不得不以实相告,虽然道初之事,必守诺而缄口不言,但你我就此断交,再也不必来往!”随即王忠也撕下一条衣襟来,照样投掷在沈元身前,然后一言不发地搀扶了郑益,抢先走了。
“你、你们……”沈元冷着脸连连跺脚,“何必如此矫情!”
是勋心说,怕死不是罪啊,我昨天也差点儿喊出那口号来了,于是拍拍沈元的肩膀:“人各有志,沈兄也不必埋怨他们。走吧,咱们必须走回县中去,路还长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