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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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底沉。

    这里就是流沙河。

    原来流沙河流的真是沙子。

    八百里的流沙,浩瀚无际。你站在高处,看见的是整个大地在流动。万亿的沙土扭曲变幻着,奔涌向东。

    “好美的沙之大海。”我站在山坡上赞叹着。

    “不知有多深呢。”猪问。

    “丢个东西下去试试。”我说,“据说如果深到极致,再重的东西落下去都不会溅起沙尘发出声音。”

    猴子立刻照办了,我看见猪在空中划出一道极长而优美的弧线,落入沙海中,悄然无声。

    “果然一粒沙也没有溅起来啊。”我赞叹着。

    突然整个沙海都暴怒起来了。浪涛升起遮蔽天空,沙形幻化出两个巨大的身影在博斗,一个是猪,另一个却更狰狞凶恶。

    我觉得那沙的巨浪就要扑来将我们吞没了。可猴子却淡定地看着,打个哈欠。

    两个时辰后,我与猴子、白马一起卧在地上,撑着脑袋,打着哈欠。

    这场战斗真是势均力敌得有点过分了。

    “猴子,你不去帮帮猪吗?”我问。

    “他搞得定。”

    “猴子,你真的会打妖怪吗?我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你出手。”

    “没有人有机会活着看到我出手。”猴子冷冷地笑。

    我沉默了,我想活下去。

    后来,那妖怪和猪终于打得累了。

    然后他们互相看看,突然好像认出了对方。

    “我靠,天蓬?”

    “我靠,卷帘?”

    “天蓬,你胖了……”

    “卷帘,你秃顶了……”

    于是他们开始像老朋友一样叙旧,说什么“你还记得当年瑶池四班的那个妞吗”之类的青春往事。

    卷帘大将当年在天宫是个重要人物,他若不高兴,连玉帝都无法上朝,众神亦不能踏入灵霄宝殿半步。

    因为他的工作就是卷起灵霄殿的竹门帘。

    卷帘大将卷了很多万年的竹门帘,每日卯时卷起,未时放下,从来都没有出错过。

    他忘记了自己当上卷帘大将之前是谁,曾经做过什么,也不去想以后的事情,他仿佛就是为了这个工作而存在的。

    卷帘很满意自己的工作,毕竟是铁饭碗,还是公务员,生活有规律,月月有奖金,虽然众神跨入灵霄殿大门时,从来也不会看上他一眼,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他的存在,但他还是觉得很骄傲。因为他是天庭的一颗螺丝钉,天庭离了他就不能运转。

    直到那一届的蟠桃会。

    每次大会,天神们都会喝个通宵,所以这一天是卷帘唯一不用按时放下门帘的时刻。他于是一直站在门边,等着蟠桃会结束。

    如果这届盛会又这么顺利地结束了,那么卷帘的生活也会一直如常下去,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但是一声尖叫打破了天庭的祥和,也打碎了卷帘的命运。

    “这是什么蟠桃,这么小!”尖叫的是王母。

    有人要倒霉了。卷帘兴奋地想,他站在门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然后仙女阿瑶开始拼命地磕头求饶,说都是看园子的某猴把桃子吃了。

    有人要倒霉了。卷帘兴奋地想,他站在门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然后观音大士皱了皱眉,然后阿瑶被拖了出去。然后女神阿月竟然下跪为阿瑶求情了,在王母最生气的时候,在众神都不敢吭声的时候。

    有人要倒霉了。卷帘兴奋地想,他站在门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果然王母根本不理会阿月,她跪在那里,无人让她起身。王母却在举杯和众神大笑言欢。

    但这时候有个人站了起来,走到殿中,扶起了阿月。

    那是天蓬。

    有人要倒霉了。卷帘兴奋地想,他站在门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

    天蓬和阿月在王母的怒视下转身,相携着走出了灵霄殿,卷帘大将不知道该不该拦住他们,但他没有得到命令。

    他看见天蓬和阿月站在门口,互相凝视,轻轻笑着说话。完全当他不存在一样。

    阿月说:“天蓬,你真傻。”

    天蓬说:“是啊,和你一样傻。”

    阿月笑了:“我真幸福,在这样广寒冷漠的天宫,能找到一个和我一样傻的人。”

    天蓬说:“是啊,还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事。”

    阿月说:“我听人说,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就算是立刻死去了,也是幸福的。我今天终于领悟了这句话。”

    天蓬摇摇头:“不,不要死,也不要孤独地生活。我们都会活下去,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因为这样我们才不会互相失去。”

    阿月叹息了一声:“可惜我们就要分开了。天庭知道每个人内心最怕什么。他们给我们最严厉的刑罚,就是我们会永远活下去,却永不可能再相见。”

    天蓬望着她:“那么,请你记住,我不会忘记你,绝不会。有一天,我一定会回来,回到你的身边。”

    阿月紧紧抓住天蓬的衣襟,笑着哭了。

    卷帘看着他们,不理解、不明白、不知他们为什么而哭,为什么而笑。

    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世上有些人,有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和天神过不去,非要去做一些本来不用做的事情。他们为什么不能像他一样,每天卯时卷起帘子,未时放下帘子,就这样永远下去呢?

    这时他感觉到了一阵风。

    这阵风起的时候,整个灵霄殿都开始颤抖。

    一只猴子冲进了灵霄殿。

    有些神仙要倒霉了。

    卷帘知道自己这次应该拦住闯入者,但是他没有,因为他根本没看清那猴子是怎么进去的。

    他知道那猴子假如想要摘下他的脑袋,他也一样来不及看清。

    猴子开始和王母对骂了。

    王母骂猴子是猴子。

    猴子骂王母是变色大白薯。

    然后王母气哭了。

    然后众神全掀桌子抄板凳地扑了上去。

    那猴子挥舞棒子,开始把众神当高尔夫球打。

    看到众神一个个飞向遥远的外太空,卷帘的心中有些慌了。

    他原以为天庭会永远稳固,任何力量也无法动摇。

    如果天庭崩溃了,他该去哪里呢?他还能做什么呢?

    卷帘突然感到了无边的恐惧,因为他发现他除了卷帘子什么也不会做!

    除了天庭,这世上哪儿还有一个地方需要请人专门卷帘子?哪里还能找到这么稳定而清闲体面的工作?

    不,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卷帘看见猴子打退众神,他的棒子就要落到王母头上了。

    卷帘扑了进去,抓起桌上的一个酒杯甩出。猴子举棒一格,酒杯的碎片四溅,王母就借了这一瞬的工夫逃走了。

    卷帘救驾有天大之功,足够封王成爵。

    只有一个问题:谁看见了?

    战事结束,论功行赏会上,众神都说是自己扔出了那个酒杯,救了王母。

    卷帘气得要砍人,但是他不敢。

    他今天才发现,自己只是个可怜的守在门口为众神卷帘——连动一动,说一句话的资格也没有的小角色。

    但是王母看着众神冷笑:“打碎的那个,可是我最爱的琉璃盏。”

    众神立刻转头大喊:“究竟是谁把那酒杯扔出来的?”

    卷帘在门口没有听清前句,以为世上终于有了公道,大喜地跳到门口喊:“是我!”

    于是卷帘就卷铺盖到流沙河来了。

    今天卷帘又看见了猴子和天蓬,不由百感交集。

    他想的是:原来还有人比我更惨啊。

    看见猴子头上的金箍,看着这个当年大闹天宫的魔王现在只有木然的表情,连什么是愤怒都不知道。看见当年那个威武英俊的银河守护神天蓬现在变成了一只浑身油腻的猪。卷帘想:这就是你们和老天作对的下场。

    但是自己呢?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自己一定是做错了的,因为天庭永远是正确的。既然天庭是正确的,而天庭又处罚了自己,那么自己就一定错了。他在流沙河鹅毛浮不起的昏暗河底,一百年一百年地反思,有一天他终于想通了。

    他真的不该扔出那个琉璃盏,他就应该自己用身体挡上去。

    他真是太怯弱了,太自私了,在危急时刻,他没有献身的精神,还破坏了天庭的财产,所以他现在遭受的一切罪,都是应得的。

    所以他要赎罪。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赎罪办法,就是把那散落下界的琉璃盏的碎片找回来,重新拼回去,哪怕要找一百万年一千万年。

    他要回到天界。

    因为他无法忍受没有帘子可卷的生活。

    如果不卯时卷起帘子,未时放下帘子,他就不知道这一天该怎么度过。如果不站在灵霄宝殿的门口,一动不动,一言不发,他就不知道这一生该怎么度过。

    所以卷帘无法理解猴子和猪,不明白他们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为什么齐天大圣不做,为什么银河元帅不做,而宁愿背负着天神的诅咒,在世间颠沛流离呢?

    不过卷帘突然发现他们有一样东西自己没有。

    那个金箍。

    卷帘知道那是什么。那是世间的珍宝,它能让戴上它的人忘记一切痛苦与烦恼,忘记过去的情与恨,心中只有平静和虚空。

    他正需要这样东西。

    于是卷帘跪了下来,说:“请带我一起上路吧。”

    流沙河的波涛息了,它开始渐渐凝滞,变成一片巨大的沙漠。以后路过这里的人,不会相信沙子也曾经流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