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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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擎天柱一回来,张仲平就直奔曾真那儿。两人缠绵过了,曾真从柜子里抱出来一大堆东西,要张仲平洗了澡以后换上。
张仲平说:“怎么啦?”曾真说:“没怎么,给你买了t恤、长裤、袜子、皮带、皮鞋、还有短裤,统统换上吧。”张仲平说:“换上?换上怎么见人呀?”曾真说:“什么话?让你焕然一新,反而不好见人啦?”张仲平说:“不是,我是说呆会儿……到了河那边,我怎么说?”曾真说:“有什么不好说的?你看看自己这行头,都好几年了吧,不是早该换了吗?干嘛弄得像个村干部?别人不打扮你,我打扮你,我就是要把你打扮得精精神神、潇潇洒洒的。”张仲平说:“不是嫌我老了吧?”曾真说:“就是就是,人家花了四、五天跟你左挑右捡的,我自己一件衣服都没买,你倒好,就这样领我的情。”张仲平说:“不是不是,我主要是担心打扮得太英俊潇洒了,后面跟一大串美眉。我这个人觉悟又不是很高,被人抢了去,给你惹麻烦。”曾真说:“我巴不得别人来抢哩,你真的认为自己是个宝吧。”张仲平说:“我不是宝,你是个宝,行了吗?”曾真说:“不行。”张仲平说:“那你要我怎么样?”曾真说:“我要你大声地说,张仲平最讨厌张仲平最讨厌,说一百遍不歇气。”张仲平说:“好,我说:一百遍不歇气。”
张仲平感到很奇怪,他从来没有跟曾真一起上街买过东西,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他的腰围、裤长和鞋子的码数,但曾真给他买的每一件东西都是那样合身,贴切。穿戴停当,再往穿衣镜里一照,真的精神了不少。张仲平忍不住朝曾真单腿跪了下去,捧着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唇边亲吻,张仲平仰视着曾真,说谢谢。曾真一把把他拉起来,说:“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随便给人下跪?真要跪也不该是说那两个字,而且也不能两手空空的。”张仲平说:“对不起,我错了。”曾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没有什么。真搞不懂你,不知道你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张仲平说:“你要是有这种感觉,那肯定是我真的傻。”曾真不说话了,她把张仲平一个劲地往穿衣镜那儿拉,让他紧紧地贴着她,对着镜子左照右照的,嘴一抿一抿地乐,又突然一把把他推开,说:“你怎么这么讨厌,丑死了。”
张仲平有点发愁了,他真的不知道回家以后跟唐雯怎么说。外面的装备还好解释,就说老班长夫人走的时候送老班长一身行头自己顺便买了一套。内裤呢?曾真把张仲平换下来的东西装到一个纸手提袋里,说回家让大知识分子帮你去洗吧。那条蓝色的内裤却被她扔到垃圾桶里去了。扔之前拎着给他看,说:“看看,这也是百万富翁的内裤呀?都有小洞洞了,你难道不怕小鸟飞走了吗?”张仲平说:“这还不是你的功劳。”曾真说:“你少贫嘴,还不知道是谁的功劳呢,我帮你扔了,穿我买的吧,今年是你本运年,得穿红色内裤避邪。”
曾真有没有故意给张仲平出难题的意思呢?谁有事没事到外面换什么内裤?就是新买的也不行呀,得先拿回家用开水烫一烫。曾真就告诉他那条红色的内裤已经洗过了烫过了。唐雯能不怀疑吗?你买了t恤、裤子,穿上了不肯脱下来还说得过去,有在外面买内裤试内裤的吗?有试了内裤再也不脱下来的吗?
张仲平从曾真那儿出来以后就直奔商场而去。被曾真扔掉的那条内裤是一般的牌子,颜色也还好配。可是新的跟旧的还是有差别的。那种牌子的内裤是两条装的。张仲平准备换之前把那条黄色的扔了,运用葛云向他传授的瓷器做旧方法,把另外一条内裤弄得旧一点,再使劲地在前面抠出一两个小洞洞来,心想,就糊弄一会儿吧,今天晚上在家里洗了澡就把它扔掉,扔到垃圾桶里明天早晨记得亲自把垃圾袋提出去扔了。唐雯如果不是像警察破案一样认真仔细,估计也发现不了什么大问题。但是曾真买的红色内裤就不好找了,商店里红色内裤倒是不少,但牌子跟曾真买的都不一样。张仲平要用蓝色的内裤替换红色的内裤,替换下来的红色内裤必须恢复成没有拆包装前的样子,这样才不会引起唐雯的怀疑。洗过之后再穿在身上又还不能让曾真发现问题,牌子不对怎么行?张仲平两边都要圆场,觉得这事多少有点可笑和无奈,不过做好了却会有一种成就感,可以让自己偷着乐一两下。他想了想,曾真是在栖霞大酒店下的车,那就在附近的商业步行街一家一家地找吧,终于找到了。
张仲平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就在商场里耗着了,他想得跟唐雯和小雨买点东西。买什么东西却颇费脑筋。本想给唐雯买套衣服,这才发现对她的肩宽、胸围、腰围、腿长这些基本概念原来一点都不了解,随随便便地买回去肯定不合身,不招骂才怪。他看中了一个手提包,很时尚,价格当然不便宜,就是不知道唐雯喜欢不喜欢。在鞋柜转了一圈,各种各样的鞋子琳琅满目,却也不敢下手。张仲平对唐雯的鞋码倒是知道,38码。张仲平自己的鞋码介于38码到39码之间。刚结婚不久,两口子还经常开玩笑,唐雯说他是小脚男人,他说唐雯是大脚女人。唐雯说:“大脚女人江山稳,你看朱元璋的老婆马皇后,时不时露露马脚,却一双天足帮明朝开国皇帝坐了几十年的江山。”张仲平说:“小脚男人也有特点,就是身体飘,你对我要盯紧点,否则,一不小心就会飘呀飘呀飘得不见了。”唐雯说:“革命靠自觉,你要飘我有什么办法,还要我在你脚踝上绑两个枰砣不成?你自己掌握方向,可别飘呀飘呀飘粪坑里去就。”张仲平最后还是把那个包买了,唐雯要真不喜欢,还可以反过来批评她的眼光。买鞋子不行,鞋码是个长度概念,脚却有宽有窄,合不合适非得自己亲自试。跟小雨买什么东西呢?衣服也不敢买,平时都是唐雯陪着小雨去的,每次都闹不愉快。唐雯说小孩子身体长得快,买衣服讲究价廉物美,小雨讲究的却是牌子,什么耐克,什么阿迪达斯,穿出来酷酷的,价格却高得吓人。你跟她买东西,她要不喜欢,碰都不会去碰,那就真的是费力不讨好了。而且最主要的问题是跟唐雯和小雨买的东西要显得随意。你想呀,你是陪老班长的夫人跟老班长来买东西的,这时候心里还想着老婆和孩子,看见好东西心血来潮顺手就买了,这样才自然。否则像购物似的,为什么不等到周末一家三口一同逛商店?后来张仲平给小雨买了一把电动牙刷,可以充电可以用7号电池,开关一按自然滚动旋转,像个玩具。小雨这丫头从小就不喜欢刷牙,这么大了每天洗脸刷牙还要跟着屁股后面叫,二百来块钱一把的牙刷不知道会不会让她感到新奇好玩,提高她的刷牙积极性。又到首饰柜给她买了一个挂件,是用牛骨雕刻的骷髅头,对这件东西张仲平倒是很有信心,知道小雨会喜欢。都高中生了,前不久还在玩那种整蛊玩具,说请老爸吃口香糖,张仲平一边说乖女儿孝顺一边伸手去拿,没料想啪地一下跳出来一只蟑螂,吓了他一小跳。
当然得给曾真买个礼物。去擎天柱前曾真找他拿钱,他给了她五千,以为她会去疯狂购物。这也是曾真第一次开口找他要钱。感到郁闷的女人往往有两种爱好,一是胡吃海喝,跟自己的肚子和身材过不去。二就是疯狂采购,跟老公的钱包过不去。都是憋了气想着法子拧着干。没想到曾真把钱全部花到了他身上。他仿佛看到了曾真一家商店一家商店替他挑衣裤、挑皮带皮鞋、挑袜子内裤的情景,心里头不禁涌着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最近,对曾真在他面前表现出来的乖巧和温良恭俭让,总是觉得受之有愧,内心里有一种微微发酸的心疼的感觉。这个傢伙越来越黏他,让他故意寻隙发脾气的机会都没有。他当然知道一个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的男人单膝跪在心仪的女人面前时,手里应该拿着什么东西,那应该是一朵红色的玫瑰或一枚戒指。这个世界到处都有玫瑰花开放,这个世界也到处可以买到各种各样的戒指,镀金的、真金的、铂金的、白银的、钻石的。可是,对于一个已婚男人来说,戒指是控购物资,是有指标限制的,不用指标买来的戒指送出去就会变成一把匕首。匕首是什么?学名管制刀具,简称凶器,想一想都恐怖。
张仲平为曾真买了一个玉佛坠子,冻玉的弥勒佛。男戴观音女戴佛。张仲平希望曾真一辈子都开开心心的,又配了一条真金的链子。张仲平想起了胡海洋的话,早就作了去青山寺的计划,他要让青山寺的和尚为那尊玉佛开光,然后他将亲自把佛佩戴在曾真的胸前。在接下来的五分钟、十分钟,甚至半个小时里,他可能也不会跟她做爱,只会轻轻地搂着她的腰,闭上眼睛默默地祈祷上苍。
张仲平回到家里,唐雯和小雨欢呼雀跃起来。小雨说:“哇,欢迎老爸闪亮登场。”唐雯怔了一下,说怎么搞得像新郎倌似的?小雨对那个饰物果然感兴趣,对那把牙刷却直摇头,说:“老爸以为我还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吧。”对唐雯的那个提包也叫好,说老爸很有品位嘛。唐雯看了一下坠牌上的价格说:“这么贵?”张仲平批评她,说:“钱是来干什么的?是用来花的。男人赚钱为什么?就是给自己的女人花,给自己的孩子花。不要问买得贵不贵,只要问花得愉快不愉快就行了。”小雨说:“我完全同意老爸的观点,如果老爸再给我买一双耐克鞋,我就更加更加愉快了,我会狂喜。”唐雯说:“还说呢,你今年已经买过两双了。”
两口子到了床上,唐雯用在张仲平身上的形容词变了,说他打扮得像个嫖客。张仲平说:“怎么说话啦?”唐雯说:“没有,我只是觉得跟你以前的品位有点不一样了,白裤子白皮鞋,多扎眼。”张仲平说:“亮一点好,穿得亮一点人精神。你也可以穿得花一点亮一点。”唐雯说:“还有一个问题,是王玉珏跟我说的,说她最近最喜欢给他的男朋友买东西,买了东西之后还得给周教授也买一份,否则,心里老不安。”张仲平说:“你最近怎么回事,怎么老是疑神疑鬼的?”唐雯说:“没有吧,也许是王玉珏跟我讲的那些事儿太多了,老联想到咱们自己。”张仲平说:“看来你不能老当人家的垃圾焚化炉了,我听说有些心理医生就这样,本来想给别人排忧解难,结果太投入,把自己搞出病来了。”唐雯说:“不会吧?”张仲平说:“怎么不会,早几年广播电台不是有那么一位主持人吗?给人家当知心大哥,回答别人稀奇古怪想不通的问题。但是,透过现像看本质,各种各样的问题归结起来无非两个字,一个钱、一个权。跟自己上大学时的那些个理想呀信念呀相差得太远了。或者说他的所谓的理想呀、信念呀,在钱、权二字面前变得虚幻飘渺不堪一击,搞得自己很厌世,结果自杀了。”唐雯说:“你不要吓我,我这点承受能力还是有的。”张仲平说:“我知道你有这种承受能力,但是,你敢说你的情绪一点也不会受王玉珏的影响?”唐雯说:“你不要打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说王玉珏的老公,那个周教授又是怎么回事呢?搞网恋,而且被王玉珏抓着了,王玉珏对周教授不依不饶的,在他脸上抓出了一道一道的血印子。”张仲平说:“这不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心,不许百姓点灯’吗?王玉珏有外遇,周教授肯定有感觉,至少有被冷落的感觉。搞搞网恋算什么,寻求点精神安慰而已。”唐雯说:“你呢?”张仲平说:“我?我搞网恋?我连上网打字都不会。”唐雯说:“那你是要真枪实刀地干啰?”张仲平说:“你看你这个人。”唐雯说:“怎么样,你会不会嘛?”张仲平说:“我怎么会?”唐雯说:“你怎么不会?”张仲平说:“因为你好嘛。”唐雯说:“你越是这样说,越是让人怀疑。我都四十岁的女人了,好什么好?你们男人不是常说吗,二十岁的男人爱二十岁的女人,三十岁的男人爱二十岁的女人,四十岁的男人爱二十岁的女人,到了五六十岁七八十岁,男人还是爱二十岁的女人。你们男人还说,女人十八一枝花,女人四十豆腐渣。”张仲平说:“不准这样说我老婆,你再这样说,我真的要去搞一回,免得黑锅也背了,什么也没捞着。”
唐雯说:“逗你玩的哩。我想你也不会。眨眼之间,我们认识结婚也有十七、八年了,小雨也都十六了,算是熬出头了,你怎么会去干那种头脑发昏的事呢?”
张仲平说:“主要是因为你好,真的。”
唐雯说:“你也不容易。两个人都不容易呀。昨天我清东西,看到了我们刚认识那会儿一起照的相,黑白照片,有一张是我们自动拍的,你抱着我,啮牙咧嘴的好像要咬人,好好玩的。还有你给我写的那些诗,好肉麻的。我一直想问你,那是给我写的吗?不是把写给别人的诗抄了一遍应付我的吧?”
张仲平说:“怎么会这样?那个时候我哪里懂这些套路?”
唐雯说:“你的说法有问题,是不是你现在已经懂得玩这些套路了?”
张仲平说:“你看你你看你。”
唐雯说:“现在的小孩子就懂,我教的那个班有个男孩,长得像那个谁?对,陆毅。他给班上三个女孩子写了情书,除了名字不一样,里面的内容一模一样。三个女孩子又要好又互相暗自较劲,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发现了,三个人一起去找他。他居然一点都不难堪,还理直气壮地说,是呀,没错呀,你们三个我都喜欢,分不出来谁更好谁更可爱,对你们的感情也是一样的。我对你们很认真,起码还写情书,而且不是复印的。你们也不要装淑女,那个谁谁谁每个周未都有人来接,不是宝马就是奔驰,还有那个谁,不是堕过胎吗?买单的是我的两个哥们儿,因为她跟他俩同时都有一腿,她也分不清是谁播的种。你看看。小雨以后要碰到这样的,怎么得了?”
张仲平说:“小雨还早哩。”
唐雯说:“时光如梭呀。闭上眼睛,生小雨也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难产,一天一夜没生下来,你很着急,也守了一天一夜,听你妈说,你也是一天一夜没吃没喝的。你坐在我床边抓着我的手,还动不动抽鼻子流眼泪,小声地哭。开始发作的时候我那个疼呀,抓着你的胳膊怎么也不肯松,把你的胳膊掐出了好深好深的指甲印,可那时我哪儿知道呀,一点也不知道。你这个傻瓜,也不叫,让我抓。听说直到最后决定剖腹产,我被推进手术室,我的手才被医生护士强行掰开。同病房的产妇,还有那些医生、护士,都很羡慕我,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疼老婆的。”
张仲平说:“我记得当时跟你同一个房间有个产妇,她老公最差劲了,老婆生孩子就来过两次,一次是送老婆上医院,一次是接老婆孩子出医院,其他时间都在外面打牌,原因是临产前做了B超,知道是个女孩。”
唐雯说:“小雨也是女孩,你却很疼她。我还觉得有点对不起你,你家五兄弟,生的都是男孩,唯有你这做大哥的,生的是女孩。你还安慰我,说女孩好,女孩是爸爸妈妈的贴身小棉袄。你都从哪儿学来的?”
张仲平说:“是好嘛,小雨不好吗?”
唐雯说:“小雨小时候可难带了。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加起来才一百多块钱,房子又小,也请不起保姆,你妈我妈身体都不好,只好亲自带,你洗尿布,晚上把屎把尿,白天买菜做饭,什么都干。那个时候你在学校里搞行政,清高得很,别人提拨了,你上不去,心里憋得难受,说要往上爬就得舔别人的猴子屁股,所以你要下海我也就同意了。”
张仲平说:“那几年日子过得苦,多亏了你呀。”
唐雯说:“是呀,开始做钢材生意,几个朋友一起凑本钱,我们又没什么积蓄,只好找亲戚朋友借。宏观调控那几年,钢材压货跌价,那个惨劲儿,现在想起来真的都不知道怎么过来的。家里不敢呆,只好长期躲在外面。可是,你能躲我不能躲,我没有地方躲,我也不想躲。俗话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就是你的庙。如果连庙都没了,那些债主还不满世界找你呀?那时候拿命抵债的事,被债主逼得上吊跳楼的事又不是没有,甚至一只手多少钱,一条腿多少钱,都是明码标价的。我从来没跟你说过这些,你是不知道,那时晚上一有人敲门,我就紧张,浑身直哆嗦,怕呀,自己怕还怕吓着小雨。那时候我也才二十多岁,可是三、四年我硬是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家里几乎没有一件电器,因为结婚时的彩电、冰箱、包括电风扇,都被人家搬走了。那时候我到处上课,校内的课、校外的课都接,上午讲、下午讲,有时候晚上也讲,最多的时候一天讲十个小时,讲得嗓子冒烟,声音嘶哑,还不敢取巧偷懒,怕请人上课的单位不满意,系里不给我排课。到市里讲课我怎么去的?坐公共汽车我舍不得,只好自己骑单车。小雨没人带怎么办?只好寄存在张老师、杜老师家里,这里半天,那里半夜的。好在小雨乖,听话。可是,别人拿着也是一件事儿呀。没办法,就经常不断地给他们买礼物。那个时候最苦是什么你知道吗,仲平?是不知道你在哪里。是死是活都不知道。那时装台电话要好几千块钱,还要找关系,哪里装得起?你又不敢给我写信,怕别人寻着邮戳找了去。哦,有天夜里我从市里讲课回来,突然下起了雨,那个雨大呀,街上几乎没有人,车倒是有,可车一过溅起一股水浪。单车哪里踩得动?只好推着走,一滑就摔倒了。我就这样走了两个多小时才回到家里。刚换完衣服,准备去接小雨,也巧了,你的电话打到了楼下老刘家里。你还记得吗,老刘,就是那个老婆去了美国的?你问我怎么样,我说好呀,还嘻嘻地跟你谈小雨有趣的事儿,可是,回到家里,等小雨睡着了,我却再也忍不住了,一个人独自哭了整整一夜。”
张仲平说:“是呀是呀,那个时候日子是过得苦了些,好在已经过去了。嗯,不对呀,你今天这是唱的哪一出?我听着怎么像《红灯记》里面痛诉革命家史似的?”
唐雯说:“傻瓜,特意说给你听的。仲平你不知道,今天王玉珏又找我扯了好半天。我就弄不明白,两口子都是知识分子,也都是自由恋爱结婚的,放着好好的平安日子不过,都瞎折腾什么呢?我是越想越怕,怕你也这样。”
张仲平说:“怎么会?”
唐雯说:“谁知道呢?你的生意做得也不小了,也赚了一些钱,你不是说过财富就像鱼肉吗?惹苍蝇。现在外面的小姑娘,花蝴蝶似的,其实就是苍蝇,怎么就不会盯你呢?”
张仲平说:“我是谁呀?全国反腐防变十大杰出中年之一,拒腐蚀永不沾。什么花蝴蝶,都不如咱家的老蝴蝶。”
唐雯说:“别油嘴滑舌,你越这样我越觉得你形迹可疑,王玉珏说了,那些做老公的,越是对老婆好,外面有情况的可能性越大,其中就包括莫名其妙地给老婆买贵重礼物。”
张仲平说:“那个王玉珏也就贱,我看你还是少跟她来往的好。”
徐艺那场大型文物艺术品拍卖会,将于上午九点钟在东方神韵大酒店国际会议厅举行。
张仲平上午八点左右就带着曾真到了。他还担心来得太早了,没想到别人来得比他还早,已经占去了三分之二的座位。
更让张仲平没有想到的是,居然会在拍卖会场上碰到龚大鹏。龚大鹏隔了老远就跟张仲平打招呼。拍卖会场上放着悠扬舒缓的背景音乐,音量很低,龚大鹏的声音却很高,惹得那些衣冠楚楚的男女都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他们。
等龚大鹏走近了,张仲平说:“龚老板气色不错呀,红光满面的,最近是不是发达了?”龚大鹏说:“还不是托张总你的福。除了胜利大厦的项目在做,最近又在搞路,一两公里吧。”张仲平说:“是吗?不错,龚老板是个人才。”
这时一阵香风扑面而来,一个穿着红底金花的唐装、梳了发髻的年轻女子款款而来,一来就挎着了龚大鹏的胳膊,却歪着头对着张仲平笑。张仲平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一时却没有想起来,站在他旁边的曾真表面上不动声色,挽着他一条胳膊的手却在暗地里使劲掐他。
唐雯跟小雨去西藏旅游之后,张仲平和曾真整天呆在一块儿。张仲平怕唐雯半夜查岗,将家里的电话作了呼叫转移,河西的家里已经好几天没去过了。曾真缠着张仲平,要他这里那里的都带着他。曾真自己都不避讳,张仲平也不好说什么。业务单位的客人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谈,一般的饭局张仲平也让曾真出席。曾真做记者出身,段子又多,伶牙俐嘴的,总是把气氛搞得很活跃。再说社会上这种事多了,谁都不会引以为怪。相反,一个老板要没个漂亮秘书带着,人家反而觉得你像缺了什么似的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但张仲平心里的某一个角落总惦记着唐雯,她不是放了风要委托侦探事务所查他吗?曾真对他的那股黏乎劲儿要是被针孔摄像机记录在案,那还了得?张仲平恐怕真的会死定了。所以,不管到哪儿,张仲平总是先要东张西望一番,看周围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人。同时,张仲平也心存侥幸,他认为唐雯只是这样说说而已,不会真的去那么做。
那年轻女子说:“怎么,大哥真的不认识小妹了?”张仲平这才想起来站在对面的是徐艺公司的部门经理张小洁,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发型变了,又戴了一幅眼镜,一下子没敢认。”张仲平一边说一边连忙将她跟曾真做了介绍,两个女人也就笑笑,伸手勾了勾。龚大鹏说:“不仅发型变了,身份也变了,现在是龚太太。”张仲平说:“是吗?龚老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办喜事怎么也不通知一声?”龚大鹏说:“这一次比较匆忙,先开张营业再办的证,下次一定请。”张小洁擂了龚大鹏一拳,说:“老不死的说什么啦?”
张仲平说:“怎么,龚老板对艺术品也感兴趣?”龚大鹏说:“这不,被夫人硬拖过来的,她说我是农民,要提高档次。我就纳闷了,我祖孙三代都是泥水匠,没干过一天农活,怎么就成农民了?再说了,我没档次能找到这么好的老婆吗?是不是,张总?”张仲平说:“那是。”龚大鹏说:“不过我觉得小洁你说得也有道理,买这些东西真的可以避税。”张仲平说:“是吗?说出来听听。”张小洁又擂了龚大鹏一拳,说你小声一点儿。龚大鹏说:“呶,干脆你跟张总说算了。”张小洁说:“张总还不知道吗,还要你说?”张仲平说:“这我还真不知道,说说看。”张小洁说:“能不能避税关键在于能否纳入企业经营成本。但是,如果你是以企业的名义买的,花的也是企业的钱,挂企业账就没有问题,摊入企业经营成本,企业不就免交了所得税吗?还有,如果将它列入经营设施里面,年年还要折旧,要不了几年就可以折旧为零资产。实际上,艺术品却是逐年升值的,当它折旧为零资产时再转归个人所有也是完全合法的,是不是这样,张总?”张仲平说:“有道理有道理,嗯,你是怎么知道的?”龚大鹏抢着说:“小洁是学财政金融的,正儿八经的本科毕业生。”张小洁打了龚大鹏一下,笑着说你行了,又转头对张仲平说:“所以,我估计徐总的这场拍卖会会很火爆。”张仲平问张小洁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不料张小洁说的那个学校正好是唐雯工作的那所大学。张仲平不敢再问,再问说不定张小洁还是唐雯的学生。张仲平说:“听小妹这么一说,还很有道理。我都有点心痒了,说不定也买几件东西。”张小洁说:“你买东西,业务提成还得算我的。你忘了,拍卖图录还是我给你送去的?”张仲平笑了笑,说:“你要真的敢找徐总要回扣,你老公还不把你打一顿,说你有损他的光辉形像。”张小洁说:“他敢?”龚大鹏说:“不敢不敢,我心痛都来不及哩,哪里舍得?”
徐艺也过来跟张仲平和龚大鹏打招呼。张仲平说:“不错呀,徐总,人气蛮旺的。”徐艺说:“靠大家捧场,靠大家捧场。”徐艺说着,又点头朝曾真、张小洁笑笑,然后走开招呼别的客人去了。
张仲平四周望望,发现葛云也已经进场了,坐在左前排一个不是很起眼的角落里,跟她在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个女人,她们俩个人的背影看起来有一点儿像,后来那女人偶尔一回头张仲平就认出来了,是廊桥驿站茶坊的女老板祁雨。
张仲平不会过去跟葛云打招呼,在这种公共场合,他们之间是互相不认识的。其实他们昨天晚上还见过面,葛云还替健哥捎来了话,说你是八分之一。张仲平也就笑笑点了点头,说谢谢健哥。他知道八分之一是什么意思。张仲平昨天中午约了省高院司法技术处的董处长和市中院司法技术室的彭主任在黔川情酒楼吃饭,董处长已经将省高院公开选拨评估、拍卖机构的结果提前透露给了他,说总共有八家拍卖企业入选,3D公司榜上有名。董处长说:“竞争激烈呀,连大名鼎鼎的金槌公司都被淘汰出局了。知道为什么吗?他们去年做了一笔业务,有二千多万,可后来买受人付不了款,成交确认书自行失效,买受人丢了几十万的保证金,但这笔业务还是被他们列到当年业绩里面去了。院审判委员会认为这是弄虚作假,一票否决了。”张仲平一边嘴里说是吧,一边想,院审判委员会的意见不就是健哥的意见吗?看来健哥没有说大话,他在省高院还是有一定的话语权的。健哥没有跟张仲平打电话,是不想留下一个邀功请赏的印像,把主次关系给颠倒了。3D公司入选本来就是意料中的事,算不得意外的惊喜,通过葛云轻描淡写地带那么一句话就够了,至于像董处长说到的那些细节,健哥也知道张仲平完全可以通过别的渠道了解到,用不着特意去提它。哪个拍卖公司没有自己的背景?关系复杂着呢,真传到金槌拍卖公司那儿,说不定还会结怨。
曾真在张仲平耳边悄悄地说:“仲平,3D公司怎么不做艺术品拍卖了呢?你看,来了这么多人。”张仲平说:“早几年艺术品市场很低迷,也就从去年开始才慢慢回升。”曾真说:“是呀,我听说很多领导干部都喜欢这个。”张仲平说:“怀王喜细腰,楚人皆饿死。你以为是领导干部想引领时尚吗?这里随便一件东西都是几十万上百万,国家公务员一辈子的工资收入不吃不喝全部加起来有多少?这里面的套路深得很。”曾真说:“要送这些东西不是也算行贿吗?”张仲平说:“当然算。但起码比送钱来得文雅和隐蔽吧?东西你要是不喜欢,还可以拿到某个指定的书画店古玩店去,由它负责收购,帮你换成钱,这样地拐一个弯,钱也就洗干净了。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真的可以当假的送。”曾真说:“这又怎么说呢?”张仲平说;“其实大家都知道东西是真的,只是故意说成是假的。这样,几十万就变了成几千块、几百块,懂了吗?”曾真说:“懂了。都说商人奸,小女子信了。”张仲平说:“小女子还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商人为什么奸?起码有一半是被逼出来的。”曾真说:“看来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门道,好在拍卖公司可以不管这些。管收佣金就是了。至于东西怎么来的,卖的钱又流到哪里去,就不是拍卖公司管的事了。”张仲平说:“是呀,艺术品市场火爆,拍卖公司当然受益赚钱。但是,天上的鸟儿你是捉不尽的,3D公司能把法院的业务做好就不错了。”
拍卖会由上海黑马艺术品拍卖有限公司总经理、国家注册拍卖师李岩主槌。张仲平认识李岩,早几年在北京考国家注册拍卖师时两个人一个班,正好住一间房,也算是同学。前几天过来的时候徐艺把张仲平请去为李岩接过风,后来张仲平又请他去唱过一次歌。李岩在徐艺请他们吃饭的餐桌上半开玩笑地提出来,可不可以请张仲平中途客串一下,他好上上洗手间,当场就被徐艺否定了。徐艺说:“李总你不知道,张总这次是我请的贵客,我给他定了指标,买东西的数额不能低于两百万。”李岩说:“是吗?张总有这个势力我相信,只是没想到有这个雅兴,下次上海开拍卖会一定给你发请柬。”张仲平说:“玩玩而已。李总你还用得着让人客串吗?你的肾功能好是出了名的,圈里有说法,说你有场拍卖会坚持八个小时没离席,还喝了六瓶矿泉水,真是海水不可肚量。”李岩说:“确有其事,不过那是两年以前的事了,搞反腐败教育,拍卖上海几个检察院收缴的赃物,一千多件,烟酒、照相机、摄像机、手表、字画玉器、瓷器什么的都有,竞买人人山人海,四百人的国际会议厅座无虚习,连走廊上都挤满了人。拍卖会从下午一点一直拍到晚上九点。也是巧,我们公司还有两个拍卖师,一个去了香港,一个得了阑尾炎。中间又不敢停,怕一停人气就散了。”徐艺说:“厉害厉害。”李岩说:“现在不行了,这两年身体亏空太多。”张仲平说:“徐总你为李岩准备几瓶六味地黄丸,提前补一补。”李岩说:“那倒不用。我们公司对与徐总的合作很重视,光国家注册拍卖师就来了两个,可以轮流上。”徐艺朝张仲平看了一眼,说:“咱们公司的许达山拍卖师也不错,省里举办拍卖大赛得过奖的。”张仲平说:“你们两家合作是强强联手。徐总我可跟你说好了,不管我买多少东西,你收我的佣金可得封顶。”徐艺说:“李总可以作证,你要买两百万的东西,我也就收你十万元的佣金,怎么样,够意思吧?艺术品拍卖佣金按照惯例是买卖双方各百分之十,算是给你打了五折。”张仲平说:“我哪里买得了那么多?老婆孩子不吃不喝了?但话得说清楚,封顶就是封顶,也就是说我如果买了一千万的东西,你也只能收我十万,但如果我只买了几万、几十万的东西,你倒是可以按正常佣金给我打五折。”徐艺说:“行行行,只要张总肯出面捧我的场,什么都行。”张仲平说:“咱们之间不要签什么协议了吧?”徐艺说:“张总你还信不过我吗?”张仲平说:“李总,这事对你没什么影响吧?”李岩说:“那就要看张总买的是哪家公司征集来的东西了,如果是上海来的东西,还是有影响的,不过,张总在徐总那里享受到的待遇,在咱们黑马公司同样可以享受,否则,不是显得阿拉上海人太小气了吗?”
拍卖会开始了。徐总有了上次小拍的成功经验,招商工作做得很到位,一看就知道来了不少有势力的买家。所以,拍卖会进展得非常顺利,大部分拍品都成交了,成交价一般也都在起拍价以上。拍齐白石的一幅人物时还出现了小小的高潮。86万起拍,最后以160万成交。曾真凑在张仲平耳边问:“这是真的吗?”张仲平说:“你是问那画是不是真的,还是问成交是不是真的?”曾真说:“两个问题都问。”张仲平说:“先说画吧。齐白石擅画花鸟草虫,其次是山水,人物画极少见。早期也画过一些工笔人物,但他耋年变法以后,人物画就很少画了。他的花鸟画粗中有细,开一代画风。其实就是把文人画的泼墨大写意与工匠的精雕细琢结合在一起。说穿了很简单,杂交品种总是雅俗共赏的。毕竟,齐白石一辈子就是靠卖画为生的。齐白石这个人极有生命力,七老八十岁还生了个儿子,为此徐悲鸿还为他画过一匹马以示祝贺。刚才说的那种花鸟草虫市面上很多,也容易摹仿。这幅布袋和尚用笔很老辣,也很流畅,题款近百字,这在他的作品中极为少见,展览时我看了原作,真品的可能性很大。至于真买还是假买就很难说了,你注意没有,刚才举牌的时候也就两块牌举来举去的,到第三块牌一举起来,马上就落了槌,好像前面两个人就等着把新买家带进来似的,所以,卖掉了的可能性也很大。”曾真说:“想不到拍卖会还有这么多陷阱。”张仲平说:“也不能这么说,陷阱是人挖的,也是人跳的,一般都是愿打愿挨,被人推下去的还是很少。关于艺术品的投资,著名经济学家凯恩斯有个‘更大笨蛋理论’,是说一个投资者之所以完全不管艺术品的真实价值,即使它一文不值,也愿意花高价买下,是因为他预期会有更大的笨蛋花更高的价格买走它。这就像击鼓传花的游戏,只要你不是最后的、更大的笨蛋,就仅仅是赚多赚少的问题。当然也有从头到尾被人骗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这种人性格或心智上有缺陷,就是相信天上掉馅饼的神话,所以被人宰那是活该。说到齐白石的作品,正常价位也就几十万到一百来万,这幅作品如果是真迹,一百六十万也不亏,算是公平交易。”
轮到刘墉的作品了,张仲平碰了曾真一下,要她举牌。这幅拍品是张仲平派人送去的,就是在香水湾文物市场上买的那幅对联:“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当时他拿不准是不是真的,经两家公司联合请的专家鉴定,却也通过了。张仲平派人送去的这幅拍品,是以侯昌平老婆的名义去办的手续。侯昌平对胜利大厦的拍卖结果很满意,对张仲平说:“张总你帮了我,让我安全着陆了。”张仲平心里清楚,其实是侯昌平帮了他。没有侯昌平,他最终能不能拿到那笔业务还很难说。张仲平是个知恩图报的人,等到侯昌平正式办了退休手续以后,便为他老婆儿子分别买了一份分红派息的那种保险。东西是侯昌平的老婆收下的,他老婆知道张仲平跟侯昌平很熟,也就没有说什么。后来侯昌平又跟张仲平打过几次电话,说要请小老乡喝点小酒。张仲平实在没时间,借故推掉了,让侯昌平有话就在电话里说。侯昌平有点吞吞吐吐,说能不能在张总公司兼一份职,说他退休了,闲在家里难受,不如替小老弟跑跑腿,开不开工资无所谓。张仲平讷讷了半天,却怎么也不敢点那个头。张仲平是这样想的,退了休的,侯昌平也许真能帮上一点忙,但副作用也不小。他跟那些法官的联系都是一对一的,侯昌平夹在中间算怎么回事呢?张仲平也想过侯昌平是不是嫌他给得太少了?又很快否定了这种想法。联系业务的时候,两个人从来没有谈到过一个具体的数字概念,张仲平完全是按行业的不成文规则兑现的,没想过要赖账。其实张仲平真要赖账,侯昌平也没有话说,拍卖委托毕竟是南区法院下的,与侯昌平已经隔了一层关系,再说了,你已经拿了国家的一份工资,你手里的资源也就是国家的资源,别人赚钱你有什么想不通的呢?张仲平当然不会做这种过河拆桥,转眼不认人的事,否则,还玩得下去?但侯昌平要求加盟公司,答应了,等于向外界承认侯昌平帮过他,拒绝了,又觉得对人家有歉意。想了想,就动了把那幅字送给他的念头。那幅字张仲平其实很喜欢,认为做人做事起码应该做到那种境界。正好替他老婆、孩子办保险时要用她的身份证,顺便也就把拍卖委托手续给办了。
其实,侯昌平也没有让张仲平为难多久,他死了。这事说起来还有点蹊跷,侯昌平有天不知道为什么事去找鲁冰,碰巧有两个上访的农民闯到他办公室喊冤,说着说着就动了粗,鲁冰块头大,身板是在省体委练出来的,不会吃亏。侯昌平就没那么幸运,据说侯昌平想躲没躲开,被撞到了地上,当时就口吐鲜血,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原来他长期喝酒,已是胃癌晚期。
张仲平是在侯昌平死了一个星期后才知道消息的,他老婆一定要他到她家里去一趟。张仲平去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则让他唏嘘不已。
张仲平进门,在侯昌平遗像前上了三炷香,他老婆却没有请他坐,仍然让他站在那儿,递给了他一个信封。她平静地望着侯昌平挂了黑纱的遗像,轻轻地说:“老侯,东西我已按你的吩咐还给张总了。”
张仲平抽出信封里的东西,原来是他送来的那两份保险单。张仲平心头一热,浑身却冷得起了鸡皮疙瘩,半晌,才问道:侯哥,他还说了什么?侯昌平老婆说:“老候说,咱家需要这些东西,可是,如果真的留下了,他会走得不踏实,不干净。”张仲平想说什么,张张嘴却没能说出一个字,便对着候昌平的遗像又鞠了三个躬。
当天晚上,张仲平还跟唐雯谈起了侯昌平。唐雯感慨良久,说:“该怎么评价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完全可以不退那两份东西。但是,他退了。如果只是为了保持晚节,岂不是要加重他老婆孩子的经济负担?按照你的说法,他的家境状况应该是很差了,他干嘛要那样做?”张仲平说:“我也没想明白,可是,我一想到他,就觉得自己好龌龊的,要是跟我打交道的那些法官都象他,就好了。”
曾真说:“还要举牌吗?已经三万五千元了。”张仲平说:“举。”
结果那幅字卖了八万。张仲平总算舒了一口气。这八万块钱是留给侯昌平的老婆和孩子的。他知道她可能不会要,可他得给他们存着。侯昌平家里他也会经常去看看。
徐艺这傢伙确实很聪明很机灵,他把书画作品和瓷器古玩拍品的界线打乱了,交叉拍,这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不管你是偏爱书画还是瓷器,你都得老老实实地呆在场子里,不会到处胡乱走动和乱说话。这样可以显得人气十足。拍完刘墉的书法作品不久,张仲平搁在桌子上的手机震动起来,拿来一看,是一条信息,没有一个字,就两个阿拉伯数字。这个数字张仲平很熟悉,是那尊青釉四系罐的编号,昨天跟葛云见面时,葛云再三指给他看过,生怕他搞错了。张仲平当然不会搞错,他看了一下发信息过来的手机号码,果然是葛云。张仲平接信息的手机是用神州行卡的那一部,他从来没有跟葛云用那部手机通过话,号码只能是健哥告诉她的。
很快就要拍那尊罐子了,图录里的估价是二百万至八百五十万。这也是拍卖公司惯用的伎俩,尽量把估价幅度拉大一点。前面的数字就是能够成交的数字,后面的数字是一种挑逗与暗示,好像说可以值到那么多钱,你在这个数字之前的任何一个价位买了都等于捡了便宜。
李岩开出的价位是一百八十万,并没有人马上跟进,张仲平看到左前排的祁雨似乎不经意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张仲平碰了碰曾真,说举牌。曾真说:“嗯?”张仲平再次说:“举牌。”曾真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很快地举起了手里的号牌。紧接着,在张仲平前三排,一个清瘦的中年人也举起了号牌。
张仲平带曾真来参加拍卖会之前,只说来看看,并没有跟她说要买东西,这种事情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的。就是能够说清楚,他恐怕也不会说。他内心深处一直有一种深深的忧虑,就是不知道自己跟曾真的那种关系,会是怎样的一种结局。他觉得自己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女人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跟她分手,他也舍不得跟她分手。曾真的感觉似乎也是这样。唐雯与小雨要去西藏旅游的事张仲平故意没有跟曾真说,那天晚上快到十二点的时候,曾真主动催他,要他回河西去,他先是赖着不走,好半天才把事情说出来,曾真高兴得一下子骑到了他身上,一边擂他一边流出了眼泪水,曾真说打死你这个坏傢伙。张仲平没有理由不相信曾真对他的感情不是一种真情流露。可是,另一方面,要他离开唐雯,让小雨经受父母离异的痛苦也不可能。唐雯没有过错,小雨更不能凭白无故地受到伤害。这事怎么办呢?难道就那样无限期地拖下去?其实,唐雯有时候也是很疯狂的,只是表达的方式比较曲折。唐雯总是忍不住拿王玉珏说事。即使张仲平半真半假地说过了王玉珏的重话之后也是这样。唐雯说:“仲平你想得到吗?王玉珏在枕头底下藏了一把剪刀,说只要抓住她老公有外遇的真凭实据,她就把老公的那个东西咔嚓了。”张仲平说:“不会吧?那她先应该把自己咔嚓了。噢,不对,不是咔嚓,是缝起来。”唐雯说:“我也这么说她。可王玉珏犟得很,说那不一样的。”张仲平说:“她是只准自己负人,不准别人负她。幸亏你不是这样的人。”唐雯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张仲平说:“怎么,你不是也要在枕头底下藏什么剪刀吧?”唐雯说:“第一,我自己绝对不会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第二,你要是敢在外面偷鸡摸狗,我枕头底下放的就不是一把剪刀而是两把剪刀。你不是给我送了一个韩国手提袋吗?里面也可以放上一把,随身带着,这叫常备不懈。”这种话也许是说着玩的,但听起来也还是有点毛骨悚然。事情没到那一步,你可以说是唐雯说着玩,要真的被她抓了把柄,会怎么样还真不好说。张仲平越来越离不开曾真,却是因为她从那天晚上开始,便主动地避开这些话题,似乎真的只要两个人能够这样在一起就够了。张仲平当然不这样看,曾真今年二十四岁,一两年,两三年也许无所谓,但是,等到她二十七八岁的时候呢,会怎么样?她还会这样沉得住气吗?你爱她,或者她爱你,也就同时剥夺了她别的机会,如果最终不能给她一个婚姻的结果,等于把她拖住了,耽误了她的青春。张仲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好心存侥幸,先让事情在那儿搁着。是呀,谁知道一两年、两三年以后的事呢?也许曾真突然哪一天醒来不爱他了呢?也许他自己突然在哪一天遭遇了什么意外呢?如果是大的意外,老天要了他的命,不就一了百了了吗?如果没有那么惨,只要人生的际遇足以构成对对方的考验,曾真或者唐雯也许总有一个人经受不了,或者不愿意经受那种考验而主动放弃或退出呢?还有唐雯,她的想法就是一成不变的吗?她会不会也会搞什么外遇?谁能保证百分之一百地没有这种可能呢?还有,小雨就要上高二了,等小雨考上了大学,安全度过了青春期,长大成人了,也许对这种事件也就能够理解了,也就感受不到是一种伤害了。那时候再决定何去何从岂不是少了这方面的顾忌?反正事情很难说啦,既然一切都是可能的,就让时间和生活本身说话吧。还不到不得不作决定的时候,就不要作决定。先拖着吧。这符合张仲平一贯的作风,碰到问题先是想办法绕开,等所有规避的办法都用尽了,才去想办法解决。但是不管怎么样,跟曾真的关系却只能尽可能地单纯,公司的事能不让她知道,就尽量不让她知道。否则,什么事都搅到一块儿,万一到了需要作决定的时候也就不纯粹了。
不愧是艺术品拍卖公司的总经理,李岩对每件文物艺术品都能说上几句,关于正在拍卖的青釉四系罐,李岩是这样说的:这件器物器形规整,制作精巧,胎壁轻薄,色彩青翠滋润。完全可以用晚唐文学家皮日休的诗句来形容,“圆是月魂堕,轻如云魄起。”尤其弥足珍贵的是它的窑变。可以说这是一件珍品,相信有实力有眼光的买家一定不会错过。
一经李岩鼓吹,很快又有别的买家加入进来,价格已经到了二百八十万。曾真说:“还举吗?”张仲平凑到她耳朵边上说:“举。唯恐举而不坚。”曾真笑着在他的大腿上轻轻地掐了一下,刷地一下又举起了手中的号牌。
一过三百六十万,别的买家就纷纷偃旗息鼓了,剩下来跟曾真较真的就是前三排的那个清瘦的中年人。
曾真说:“还举吗,仲平?”张仲平说:“你想一想,我什么时候主动停过?还记得你讲的那个段子吗?不要——停,不要——停。”曾真说:“可是,已经四百万了。”曾真说:“怎么回事?东西不是你送的吧?或者,你在跟别人当托儿?”
张仲平未置可否。这时候场内电视台的电视记者纷纷涌过来,把镜头分别对准了前排那个清瘦的中年人和张仲平与曾真。张仲平觉得这时候那些记者的出现真是讨厌极了,如果剪辑后在电视里播出来那还了得?别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法院里的朋友和拍卖业的同行却都会做出一些非常不利于3D公司的联想。这几年3D公司韬光养晦低调行事的努力就会毁于一旦。因为电视上的这类镜头太容易成为别人的谈资。还有,就是他跟曾真紧紧地坐在一块儿,唐雯虽然去了西藏,但唐雯熟人中间认识张仲平的还少吗?万一有什么闲话传到唐雯的耳朵里,不是太不值得了吗?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个情节呢?
张仲平情不自禁地把两只手支撑为一个三角形,把面孔掩藏到了里面。张仲平说:“举牌报五百万,快点。”张仲平希望采取这种跳价的方式将竞价过程早点结束。五百万,是第一次葛云在廊桥驿站用铅笔写在菜单上的那个阿拉伯数字,也是按行规在香水河法人股拍卖完了之后应该付给健哥的那部分。总之,这个价格是少不了的,再往上加的部分,按照葛云的说法,就是罐子本身的价格了。
曾真看了张仲平一眼,刷地举起了手里的号牌,同时举起了另外一只张开五根手指头的手臂。李岩确定了五百万的价位,同时调动场内其他竞买人鼓掌,张仲平心里骂道,这个王八蛋,他还以为我爱出这种风头吧。张仲平觉得两只手掌已经不够用了,干脆把拍卖图录竖在了自己面孔前面,以躲避那些讨厌的摄像镜头。同时,他内心也非常紧张,不知道跟他抬价的哪个人会在什么时候停下来。要知道,超出五百万的钱,最后得他自己掏腰包呀。
还好,李岩的拍卖槌终于落下来了,持168号牌的曾真以六百六十万的价格买下了那尊将军罐。
当徐艺公司的人将成交确认书送来让买受人签字时,张仲平悄悄地对曾真说,你替我签,然后咱们脚底抹猪油,溜。
那帮记者仍然在走廊上候着,问张仲平这个那个,张仲平用手挡着摄像机镜头,对所有的问题一律回答无可奉告。有些记者曾真是认识的,曾真见了张仲平的态度,也就笑笑耸耸肩,紧随着张仲平进了电梯。
后来有五家电视台报导了那场拍卖会,有三家电视台的节目出现了曾真的镜头,仅一家电视台的画面里出现了张仲平的面孔,所幸他的脸被自己的手掌遮住了三分之二,一般的人很难认出来。
曾真说:“老公,什么是窑变啊?”张仲平说:“烧制瓷器,凡在开窑后发现不是预期的形状或釉色,都可以说是窑变。也就是说,窑变是在烧制的过程中发生的。烧瓷器据说要1200度左右的高温,瓷胎在窑里会发生什么呢?没有人能够预知,也没有人能够复制,让人不能不想到某种神秘的、不可以预知的力量的存在”。曾真说:“我们可以把窑比喻成这个社会,对不对?”张仲平说:“你想说什么?”曾真说:“我想说的是,一切皆有可能。”张仲平看了曾真一眼,曾真一笑,把话题扯开了,说:“你真的那么看好那只罐子吗?你是不是认为还有比你更大的笨蛋?那么贵,可以到金色荷塘买一幢水榭别墅了。”张仲平说:“生意上的事,小孩子不要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