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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原是戎狄游牧地区,成王封同母弟叔虞为唐侯,在唐国内“疆以戎索”(左传定公四年),就是说,按照戎狄生活惯例,分配牧地,不像鲁卫农业地区按周法分配耕地。叔虞子燮父改国号为晋。——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一编
陈阵拿出家里最后两根肉条,再加了一些羊油,给小狼煮了一锅稠肉粥。小狼食量越来越大,满满一盆肉粥还不能把它喂饱。陈阵叹了口气,进包抓紧时间睡觉,争取养足精神,准备应对这夜更危险的夜战。到午后一点多钟,他被一阵叫声喊醒,急忙跑出了门。
张继原骑着一匹驮着东西的大马,走到蒙古包门前空地,那匹马前半身全是血,一惊一乍不肯靠近牛车。狗们一拥而上,把人马围住,猛摇尾巴。陈阵揉了揉还未睡醒的眼睛,吓了一跳:张继原的马鞍上竟然驮着一匹受伤的马驹子。他慌忙上前牵住马笼头,稳住大马。马驹子疼得抬头挣扎,胸颈的几个血洞仍在流血,染红了马鞍马身。大马惊恐地瞪大了眼,鼻孔喷着粗气,一条前腿不停地打颤,另一条腿不时刨地跺蹄。张继原坐在鞍后马屁股上,下马很困难,又怕血淋淋的马驹摔落到马蹄下,惊咋了坐骑。陈阵连忙腾出一只手攥住了小马驹的一条前腿,张继原费力地把右脚退出马蹬,小心下了马,几乎摔倒在地。
两人在大马的两侧,抬起马驹,轻轻放到地上。大马急转身,瞪大眼,哀哀地看着马驹。小马驹已经抬不起头,睁大了美丽的黑眼睛,哀求地望着人,疼得咝咝地叫,前蹄撑地,但已经站不起来了。陈阵忙问:还有救吗?张继原说:巴图已经看过伤口,他说肯定是没救了。咱们好久没吃肉了,趁它还活着,赶紧杀吧。沙茨楞刚给毕利格家也送去了一匹咬伤的马驹。
陈阵心里格登一下。他给张继原打了一盆水,让他洗手,忙问:马群又出事了?损失大不大?
张继原丧气地说:别提了。昨天一晚上,我和巴图的马群就被狼吃了两匹马驹,咬伤一匹。沙茨楞那群马更惨,这几天,被狼一口气掏了五六匹。别的马群还不知道,损失肯定也不少。队里的头头都去了马群。
陈阵说:昨天夜里,狼群围着大队营盘嗥了一夜。狼群都集中在我们这儿,怎么又跑到马群那儿去了呢?
张继原说:这就叫做群狼战术,全面出击,四面开花。声东击西,互相掩护,佯攻加主攻,能攻则攻,攻不动就牵制兵力,让人顾头顾不了尾,顾东顾不了西。狼群的这招要比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的战术更厉害。张继原洗完手又说:赶紧把马驹杀了吧,等马驹死了再杀,就放不出血,血淤在肉里,肉就不好吃了。
陈阵说:都说马倌狼性最足,一点也不假。你现在有马倌的派头了,口气越来越大,有点古代草原武士的凶残劲儿了。陈阵把铜柄蒙古刀递给张继原:还是你下刀吧,杀这么漂亮的小马驹我下不了手。
张继原说:这马驹是狼杀的,又不是人杀的,跟人性善恶没关系……算了,我杀就我杀。说好了,我只管杀,剩下剥皮开膛卸肉的活就全是你的了。陈阵一口答应。
张继原接过刀,踩住马驹侧胸,按住马驹脑袋,又按照草原的传统,让马驹的眼睛直对腾格里。然后一刀戳进脖子,挑断颈动脉。马血已经喷不出来,但还能流淌。张继原像看一只被杀的羊一样,看着马驹挣扎断气。狗们都流着口水摇尾巴,小狗们拥上前去舔吃地上的马血。小狼闻到了血腥味也早已窜出洞,冲拽铁链,馋得狼眼射出凶光。
张继原说:前几天我已经杀过一匹驹子,没这匹个大肉足。我和几个马倌吃了两顿马驹肉馅包子,马驹肉特嫩特香,夏天吃马驹肉包子,草原牧民本是迫不得已。千百年下来,马驹肉包子倒成了草原出名的美味佳肴了。张继原洗净了手,坐在木桶水车的车辕上,看陈阵剥马皮。
陈阵剥出了马驹肥嫩的肉身,也乐了,说:这马驹子个头真不小,快顶上一只大羯羊了。这一个月,我都快不知道肉味了。人还好说,小狼快让我养成羊了,再不给它肉吃,它就要学羊叫了。
张继原说:这匹驹子是今年最早生下来的,爹妈个头大,它的个头当然也就大了。你们要是觉着好吃,过几天我再给你们驮一匹回来。夏季是马群的丧季,年年如此。这个季节,母马正下驹子,狼群最容易得手的就是马驹。每个马群,隔三差五就得让狼掏吃一两匹驹子,真是防不胜防。这会儿,马群的产期刚过,每群马差不多都新添了一百四五十匹驹子。额仑草好,母马奶水足,马驹长得快,一个个又调皮好动,儿马子和母马真管不过来。
陈阵把马驹的头、胸、颈这些被狼咬过的部分用斧子剁下来,又放到砧板上剁成小块。六条狗早已把陈阵和马驹围得水泄不通,五条狗尾摇得像秋风中的芦花,只有二郎的长尾像军刀一样伸得笔直,一动不动地看着陈阵怎样分肉。多日不知新鲜肉味的小狼闻到了血腥,急得团团转,急出了“慌慌、哗哗”的狗叫声。
肉和骨头分好了,仍是三大份三小份。陈阵将半个马头和半个脖子递给二郎,它摇摇尾巴,叼住肉食就跑到牛车底下的阴凉处享用去了。黄黄伊勒和三条小狗也分到了自己的那份,各自跑到牛车和蒙古包的阴凉处。陈阵等狗们分散了,才把他挑出的马驹胸肉和胸骨剁成小块,放到小狼的食盆里,足有大半盆,再把马驹胸腔里残存的血浇在肉骨上。然后高喊:小狼,小狼,开饭喽!向小狼走去。
小狼的脖子早已练得脖皮厚韧,一见到带血的鲜肉,就把自己勒得像牛拉水车爬坡一样,勒出了小溪似的口水。陈阵将食盆飞快地推进狼圈,小狼像大野狼扑活马驹一样扑上马驹肉,并向陈阵龇牙咆哮,赶他走。陈阵回到马驹皮旁继续剔骨卸肉,一边用眼角扫视着小狼。小狼正狂吞海塞,并不时警觉地瞟着狗和人,身体弯成弓状,随时准备把食盆里的鲜肉叼进自己的洞里。
陈阵问张继原:牧民吃不吃马驹的内脏?张继原说:被狼咬伤的马驹的内脏,牧民是不吃的。陈阵就先把马驹的胃包大肠小肠掏出来,扔到炉灰堆旁边,随狗们去抢。然后从包里拿出两个空肉盆,把马驹的心肝肺,腰子气管盛了满满两盆,放在包里碗架下的阴凉处,留作下一顿的狼食和狗食。
陈阵问:难道你们马倌拿狼一点办法都没有?
张继原说:当了快两年的马倌,我觉得草原游牧,最薄弱的环节就是马群。一群马四五百匹,只配备两个马倌,现在加了一个知青也不够,两三个人黑白班轮流倒,一个人看马群,哪能看得过来啊。
陈阵问:那为什么不给马群多配备几个马倌?
张继原说:马倌是草原上“飞行员”,属于高难工种。培养一个合格马倌不容易,要化很长时间。草原上谁也不敢让不合格的马倌放马,弄不好一年就能损失半群。还有,马倌太苦太累太担风险。冬天夜里的白毛风,零下30—40℃,圈马常常要圈上一整夜,就是穿上三层皮袍,也可能冻僵冻掉脚趾头。夏天的蚊子能把人和马的血吸干,好多马倌往往干上十年八年就干不下去了,或者改行,或者受伤退役。咱们大队的四个知青马倌,不到两年就只剩下我一个了。草原上马倌常常不够用,哪还能给马群多配备呢?马群流动性太大,速度又快;马群里母马小马阉马多,胆子小,容易惊群。马倌在小包里只做一顿饭的工夫,马群就可能跑没影了。一丢马群,往往就得找上好几天,饿上好几天。在这几天里,狼群就可以敞开追杀马驹了。上次四组的马倌马失前蹄摔伤了头,一群马一夜之间就跑出了边境。场部通过边防站,花了十几天才要回马群。这十几天里马群没人管,损失就更大了。
陈阵问:两国关系那么紧张,人家怎么没把马扣下?
张继原说:那倒不会。两国早就有协定,只要边防站报准马群越境的时间、地点和数量,尤其是儿马子的头数和毛色,人家都会派人把马群送过来的,咱们这边也是一样。可是马群在途中,被狼咬死吃掉的,双方的边防站都不负责任。有一回,人家报了120多匹,可咱们派人找了两天才找到90多匹。马倌说,那些没找到的,多半被狼吃掉了。
陈阵抓住机会盯着问:我一直搞不明白,马群为什么经常会玩儿命的跑?
张继原说:原因多着呐。冬天太冷为了取暖,要跑;春天脱毛必须出汗,要跑;夏天躲蚊子,要顶风跑;秋天抢吃牛羊的好草场,要偷着跑。可最要命的是为了逃避狼群的追杀,一年四季都得玩命跑。马群流动性大,留不住狗。一到夜里,马倌没有狗群帮忙下夜,就一个人看管那么胆小的马群,哪能看得过来。要是到了没有月亮的晚上,狼群常常偷袭马群。如果狼不多,马倌和儿马子还能守住马群,狼要多,马群惊了群,兵败如山倒,马倌和儿马子根本守不住。
张继原又接着说:现在我可知道成吉思汗的骑兵为什么日行千里那么神速了。蒙古马天天夜夜都被狼群逼着练速度、练长跑、练体力耐力。我在马群里常常看到马与狼的残酷生存竞争,太惨烈了。狼群黑夜追杀马群,那叫狠,一路穷追猛打,高速飞奔,连续作战,根本不让马群喘息。老马、病马、慢马、小马、马驹和怀孕马只要一掉队,马上就被一群狼包围咬死吃掉。你真是没见过马群逃命的惨样,个个口吐白沫,全身汗透。有的马把垂死挣扎的力气都用光了,跑完了最后一步,一倒地就断气,活活跑死。那些跑得最快的马,能喘一口气,停一会儿,一低头就拼命吃草,饿极了,什么草都吃,连干苇子都吃;渴极了,什么水都喝,不管脏水臭水,渗入牛尿羊尿的水坑里的水都喝下去。蒙古马的体力耐力、消化力、抗病力、耐寒耐暑力,可数天下第一。可是只有马倌知道,蒙古马的这种本事都是被草原狼群用速度和死亡强化训练出来的……
陈阵听得入了迷。他把马驹肉和手把肉骨头块端进包里,又把马驹皮摊在蒙古包顶上,说:你当了一年多的马倌快成专家了,你说的这些东西太重要了。外面热,走,进包,你只管讲,剁馅擀皮的活我包了。两人进包,陈阵动手剥葱和面剁馅炸花椒油,准备做牧民常吃的死面肉馅包子。
张继原喝了一碗凉茶说:这些日子我这个马倌一直在想马的事。我想,是蒙古草原狼造就了世界上最能吃苦耐劳的蒙古马,也造就了震撼世界的匈奴、突厥和蒙古的强悍骑兵。汗血马、伊犁马、阿拉伯马、顿河马等等都是世界名马,可是,为什么西域中亚骑兵、俄罗斯钦察骑兵、阿拉伯骑兵还有欧洲条顿骑士,都被蒙古骑兵打败了呢?蒙古骑兵往西一直打到波兰、匈牙利、奥地利、埃及的家门口。匈奴骑兵还横扫整个欧洲,一直打到现在法国的奥尔良。世界上哪个国家和民族的战马,具有如此高强的体力和耐力?
陈阵插话道:史书上说,古代的蒙古草原,人少马多,出征的时候,一个骑兵带四五匹、五六匹马,倒换着骑,可日行千里。所以,蒙古骑兵是原始的摩托化部队,专打闪电战。蒙古马多,还可以用伤马当军粮,饿了吃马肉,渴了喝马血,连后勤都用不着了。
张继原笑着点头:没错。记得你说过,从犬戎、匈奴、鲜卑、突厥,一直到现在的蒙古族,所有在蒙古草原上生活战斗过的草原民族,都懂得狼的奥秘和价值。这话,我越来越觉
得有道理。蒙古草原狼给了草原人最强悍的战斗性格、最卓越的战争智慧和最出色的战马。这三项军事优势,就是蒙古草原人震撼世界的秘密和原因。
陈阵一边使劲和着面,一边说:善战的蒙古战马出自蒙古狼的训练,你的这个发现太重要了。我原以为狼图腾解决了草原人勇猛强悍性格,以及军事智慧的来源问题,没想到,狼还是义务驯兽师,为马背民族驯养了世界一流的战马。有了那么厉害的蒙古战马,蒙古人性格和智慧因素就如虎添翼了。行啊,你当了一年多的马倌真没白当。
张继原笑道:那也是受了你这个“狼迷”的影响。你这两年给我讲了那么多书上的历史,我自然也得还给你一些活材料了。
陈阵也笑了,说:这种交换合算合算!不过,还有一点我还没弄清楚,狼群除了追杀马和马驹子以外,还用什么手段来杀马驹子?
张继原说:那手段就多了。马群每次走到草高的或是地形复杂的地方,我就特紧张。狼会像壁虎似地贴着地匍匐爬行,还不用抬头看,它用鼻子和耳朵就能知道猎物在什么地方。母马经常小声叫唤马驹子,狼就能凭着母马的声音判断马驹大致的方位,然后慢慢靠近。只要儿马子不在马驹附近,狼就猛扑上去,一口咬断马驹喉咙,再将马驹拖到隐蔽处狼吞虎咽。如果让母马和儿马子发现了,狼就急忙逃跑,马群是带不走死马驹的,等马群走了之后,狼再回来吃。有的特别狡猾的狼,还会哄骗马驹子。一条狼发现了马群边上有一匹马驹,但旁边有母马,这时狼就会匍匐过去,躲到附近的高草丛里,然后仰面朝天,把目标大的身体藏在草丛里面,再把目标小的四条爪子伸出草丛,轻轻摇晃。从远处看那晃动的狼腿狼爪,像野兔的长耳朵,又像探头探脑的大黄鼠或其他的小动物,反正不像狗和狼。小马驹刚刚来到世上,好奇心特强,一见比自己小的活东西,就想跑过去看个究竟。母马还没有来得及拦住马驹,狼就已经一口咬断马驹的喉咙了。
陈阵说:有时我真觉得狼不是动物,而是一种神怪。
张继原说:对对,就是神怪!你想,白天马群散得很开,马倌就是在马群里,也保不住哪儿会出问题。到了夜里那狼就更加肆无忌惮了。能偷则偷,能抢就抢,偷抢都不成,就组织力量强攻。儿马子们会把母马马驹子紧紧地圈在马群当中,并在圈外狠刨狠咬围狼。普通狼群很难冲垮十几匹大儿马子的联合防卫,弄不好狼还会被儿马子踢死咬伤。但是遇到恶劣天气和大群饿疯了的狼群,儿马子们就挡不住了,这时候两个马倌都得上阵,人要是灯照枪打还挡不住,那狼群就会冲垮马群,再追杀马驹子。到夏天这时候,狼群里的小狼都长起来了,狼群食量大增,狼抓不着黄羊旱獭,所以就开始主攻马群里的马驹了。
陈阵问:那马群每年要损失多少马驹子?
张继原略略想了想说:我和巴图的这群马,去年下了110多匹马驹子。到今年夏天,只剩下40多匹了,有70多匹马驹被狼咬死或吃掉。年损失百分之六十,这在全大队四个马群里还算是好的了。第四牧业组的马群,去年下的马驹子现在就剩下十几匹了,一年损失了百分之八十多。我问过乌力吉,全牧场马群每年马驹的损失占多少比例,他说平均损失大约在百分之七十左右。
陈阵吃了一惊,说:小马驹的死亡率真是太高了,怪不得马倌们都恨透了狼。
张继原说:这还没完呢,小马长到新二岁,还没脱离危险期,仍是狼群攻击的目标。马驹要长到三岁以后,才勉强可以对付狼。可是遇到群狼饿狼,可能还是顶不住。你说我们马倌有多难?像野人一样拼死拼活干上一年,只能保下百分之三四十的马驹子,要是稍稍马虎一点,这一年就全白干了。
陈阵无语,开始动手擀包子皮儿。
张继原洗了手,帮陈阵包包子,一边说:可是再苦再累,也不能没有狼。巴图说,要是没有狼群,马群的质量就会下降。没有狼,马就会变懒变胖,跑不动了。在世界上,蒙古马本来就矮小,要是再没了速度和耐力,蒙古马就卖不出好价钱,军队骑兵部队不敢用来当战马了。还有,要是没有狼,马群发展就太快。你想想,一群马一年增加一百几十匹马驹,假如马驹大部分都能活下来,一群马一年就增加百分之二三十,再加上每年新增加的达到生育年龄的小母马,马驹增加的比例就更高了。这样三四年下来,一群马的数量就会翻一番。一般情况下,马要长到四五岁才能卖,那么大批四五岁以下的马就只能养着。而马群是最毁草场的牲口,乌力吉说,除了黄鼠野兔,马群是草场最大的破坏分子。蒙古马食量大,一匹马一年要吃掉几十只上百只羊的草量。现在牧民都嫌马群抢牛羊的草场,如果全场的马群不加控制地敞开发展,那么用不了多少年,牛羊就该没草吃了,额仑草原就会逐渐沙化……
陈阵用擀面杖敲了一下案板:这么说,草原牧民是利用狼群来给马群实行计划生育,控制马群的数量,同时达到提高或保持蒙古马质量的目标?
张继原说:那当然。草原人其实是运用了草原辩证法的高手,还特别精通草原的“中庸之道”。不像汉人喜欢走极端,鼓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草原人善于把草原上的各种矛盾,平衡控制在“一举两得”之内。
陈阵说:不过,这种平衡控制真叫残酷。春天马倌们掏狼崽,一掏就是十几窝几十窝,一杀就是一两百。但就是不掏光杀绝;到夏天,狼群反过来,掏杀马驹子,一杀就是百分之七八十,但马倌就是不让狼杀百分之一百。平衡控制的代价就是血流成河,而控制平衡就要靠牧民毫不松懈的战斗。这种中庸比汉族的“中庸”更具有战斗性,也更接近真理。
张继原说:现在一帮农区来的干部,一直在草原上瞎指挥,拼命发展数量,数量!数量!最后肯定“一举多失”:狼没了,蒙古马没人要了,内蒙大草原黄沙滚滚了,牛羊饿死了,咱们也可以回北京了……
陈阵说:你做美梦吧,北京在历史上不知道让草原骑兵攻下过多少回,当了多少次草原民族政权的首都。北京连草原骑兵都挡不住,哪还能挡住比草原骑兵能量大亿万倍的沙尘“黄祸”?
张继原说:那咱们就管不着,也管不了了。亿万农民拼命生,拼命垦,一年生出一个省的人口,那么多的过剩人口要冲进草原,谁能拦得住?
陈阵叹道:正是拦不住,心里才着急啊。中国儒家本质上是一个迎合农耕皇帝和小农的精神体系。皇帝是个大富农,而中国农民的一家之主是个小皇帝。“皇帝轮流做,明天到我家”。“水可载舟,又可覆舟”。谁不顺应农耕人口汪洋大海的潮流,谁就将被大水“覆舟”,遭灭顶之灾。农耕土壤,只出皇帝,不出共和。“水可载舟,又可覆舟”实际上是“农可载帝,又可覆帝”,载来覆去,还是皇帝。几千年来,中国人口一过剩就造反,杀减了人口,换了皇帝,再继续生,周而复始原地打转。虽然在农耕文明的上升阶段,君民上下齐心以农为本,是螺旋上升的进步力量,但一过巅峰,这种力量就成为螺旋下降,绞杀新生产关系萌芽的打草机……
张继原连连点头。他撮来干牛粪,点火架锅,包子上了笼屉。两人围着夏季泥炉,耐心地等着包子蒸熟,谈兴愈浓。
陈阵说:今天你这一说,我倒是想明白了——为什么马背上的民族不把马作为自己民族的图腾,相反却而把马的敌人——狼,作为图腾?我也真想通了。这种反常的逻辑中却包含着深刻的草原逻辑。这是因为蒙古马是草原狼和草原人共同驯出来的“学生”,而“学生”怎能成为被老师崇拜的图腾和宗师呢?而草原狼从未被人驯服,狼的性格和许多本领,人学了几千年还没能学到呢。狼在草原上实际统领着一切,站在草原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的制高点上……
张继原说:我真替犬戎和匈奴感到惋惜。他们是多么优秀的民族,狼图腾崇拜是他们最早确立的,又是从他们那里传下来的,一直传到今天,还没有中断。
陈阵说:狼图腾的精神比汉族的儒家精神还要久远,更具有天然的延续性和生命力。儒家思想体系中,比如“三纲五常”那些纲领部分早已过时腐朽,而狼图腾的核心精神却依然青春勃发,并在当代各个最先进发达的民族身上延续至今。蒙古草原民族的狼图腾,应该是全人类的宝贵精神遗产。如果中国人能在中国民族精神中剜去儒家的腐朽成分,再在这个精神空虚的树洞里,移植进去一棵狼图腾的精神树苗,让它与儒家的和平主义、重视教育和读书功夫等传统相结合,重塑国民性格,那中国就有希望了。只可惜,狼图腾是一个没有多少文字记载的纯精神体系,草原民族致命的弱点就是文字文化上的落后。而跟草原民族打了几千年交道的中国儒家史学家,也不屑去记载狼图腾文化,我怀疑,那些痛恨狼的儒生,也许有意删除了史书上记载下来的东西。所以,现在咱们从中国史书上查找狼图腾的资料,就像大海捞针一样难。咱们带来的几百本书太不够用了,下回探家,还得想法子多弄一点。
张继原又添了几块干牛粪说:我有一个亲戚在造纸厂当小头头,厂里堆满了抄家抄来的图书,工人经常拿着那些就要化成纸浆的线装书卷烟抽。爱书的人可以用烟跟他们换来名著经典。我当马倌一个月七十多块钱,算是高薪了,买烟换书的事我来干。可是,从建国以后,政府就一直鼓励奖励打狼灭狼,草原上打狼“英雄”快要成为新的草原英雄。蒙族年轻人,尤其是上过小学初中的羊倌马倌,也快不知道什么是狼图腾了。你说,咱们研究这些,究竟有什么用?
陈阵正在揭锅盖,回头说:真正的科学研究是不问有用没用的,只是出于好奇和兴趣。再说,能把自己过去弄不明白的问题弄通,能说没用吗。
马驹肉馅包子在一阵弥漫的热气中出了屉。陈阵倒着手,把包子倒换得稍稍凉了一点,狠咬了一口,连声赞道:好吃好吃,又香又嫩!以后你一碰到狼咬伤马驹子,就往家驮。
张继原说:其他三个知青包都跟我要呢,还是轮着送吧。
陈阵说:那你也得把被狼咬过的那部位拿回来,我要喂小狼。
俩人一口气吃了一屉包子,陈阵心满意足地站起来说:我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吃狼食了。走,咱去玩“肉包子打狼”。
等肉包子凉了,陈阵和张继原各抓起一个,兴冲冲地出了蒙古包,朝小狼走去。陈阵高
喊:小狼,小狼,开饭喽!两个肉包子轻轻打在小狼的头上和身上,小狼吓得夹起尾巴“嗖”地钻进了洞。肉包子也被黄黄和伊勒抢走。两人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陈阵笑道:咱俩真够傻的,小狼从来没见过和吃过肉包子,肉包子打狼,怎能有去无回呢?狼的疑心太重,连我这个养它的人都不相信。它一定是把肉包子当成打它的石头了。这些日子,过路的蒙古孩子可没少拿土块打它。
张继原笑着走到狼洞旁,说:小狼太好玩了,我得抱抱它,跟它亲热亲热。
陈阵说:小狼认人,就认我和杨克。只让我和杨克抱,连高建中都不敢碰它一下,一碰它就咬。你还是算了吧。
张继原低下头,凑近狼洞,连声叫小狼,还说:小狼,别忘了,是我给你拿来马驹肉的,吃饱了,就不认我啦?张继原又叫了几声,可是小狼龇牙瞪眼就是不出来。他刚想拽铁链把小狼拽出来,小狼“嗖”地蹿出洞,张口就咬,吓得张继原往后摔了一个大跟头。陈阵一把抱住小狼的脖子,才把小狼拦住,又连连抚摸狼头,直到小狼消了气。张继原拍了拍身上的沙土站了起来,面露笑容说:还行,跟野地里的狼一样凶。要是把小狼养成狗就没意思了。下次回来,我再给它带点马驹肉。
陈阵又把小狼嗥声所引来的种种危险告诉张继原。张继原把《海狼》换了一册《世界通史》,对陈阵说:根据我的经验,今晚狼群准来,千万小心,千万别让狼群把咱们的宝贝小狼给抢走了。得多长点心眼,狼最怕炸药,狼群真要是冲羊群的话,你们就扔“二踢脚”。上次我给你们弄来的一捆,你再仔细检查一下,要是潮了就炸不响了。
陈阵说:杨克用蜡纸包好了,放在包里最上面的那个木箱里,肯定潮不了。前几天,他跟盲流们干架,点了三管,炸得惊天动地的。
张继原急冲冲奔回马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