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落(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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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卢大夫随着护士走过来。她默默地扶起天星,用听诊器探测着新月的心肺,一双慈母似的眼睛注视着新月。

    新月闭着眼睛,艰难地喘息。

    天星和陈淑彦肃然望着卢大夫,但不敢问她,害怕听到什么可怕的话。

    卢大夫什么也没说,只是悄悄地加大了输氧管的气流。

    “我……”新月的嘴唇张了张,伸出干涩的舌尖,舔舔嘴唇,“想……喝点儿……水……”

    陈淑彦询问地望望卢大夫,卢大夫点了点头。

    陈淑彦把带来的橘汁水倒在杯子里,用小勺送到新月的嘴边,一口,两口,新月贪婪地吸吮着。她并不渴,只是心里有一个念头:喝水,活着……

    三口、四口……又停下了。

    “几点了?”她问。

    “噢,五点半了。”陈淑彦凑在她耳边说。

    她又艰难地睁开眼:“天……怎么还不亮呢?……”

    “快了,天就要亮了,你是等楚老师吧?天亮了他就来了,你耐心地等一等……”

    “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努力把眼睛睁大,“告诉我……哪边是东方?我看看……”

    “这边,窗户这边就是。”陈淑彦放下手里的杯子,扶着她的头,把她的脸朝向东方,却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窗外还是黑沉沉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雪花扑打着玻璃。

    新月注视着窗外,喘息着,焦躁不安:“怎么……天还不亮?太阳……还不……出来?”

    “噢,”陈淑彦明白了她的意思,“雪天,没有太阳,别着急,快亮了,快了!”

    新月微微点点头,闭上眼。天总会亮的,没有太阳也会亮的,她相信;但是,要快一点儿,天亮了,她就可以看到楚老师了。她多想早一点儿看到他!

    她喘息着,焦急地等着他。

    她的眉毛动了动,嘴唇动了动。

    “新月,”陈淑彦抚着她的手,“你安静一会儿,别说话。”

    新月的嘴唇还在艰难地嚅动。

    陈淑彦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听到她那微弱的声音:“我……衬衣……口袋里……”

    “嗯,嗯……”陈淑彦急忙把手伸到她的胸前,颤抖着摸索,不知道那里边有什么东西。

    那只手抽出来了,捏着一枚闪闪发光的校徽,白底上铸着四个红字:北京大学。

    陈淑彦的手瑟瑟发抖,打开了校徽上的别针,把它端端正正地别在新月的胸前。随着微弱的呼吸,校徽轻轻地起伏。

    新月闭着眼睛,她在积蓄力量,心里数着自己的呼吸,等着,盼着……

    她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心跳越来越缓慢,像是一条丝线般的细流,在沙漠中艰难地流淌,马上就要干涸了!

    但那一线细流还是不肯干涸,还没有流尽最后一滴。她盼望的那个人还没有到来……

    陈淑彦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盯着手表的指针,六点零一分了,零两分了,零五分了……

    楚雁潮仍然没有到来。他的路太远了,大远了!

    淡淡的曙光悄悄映上东窗……

    新月的嘴唇又在嚅动,声音低得几乎难以分辨:“天……亮了吗?”

    “快了,”陈淑彦指着窗外说,“你看,有点儿亮了!”

    “噢……”她惊喜地抬起睫毛,极力把眼睛睁大,看着东方,“我……怎么……看不见?”

    “新月!你……看不见?”天星慌了!

    “看不见……”她大睁着眼睛,面前仍然是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哥哥……你在哪儿呀?”

    “新月,我在你跟前儿呢,”天星惊恐地抓住她的手,“你看看我!……”

    “我……看不见……”绝望的泪水从她那茫然的眼睛中涌流出来,这眼睛怎么了?再也看不见哥哥、嫂子了?看不见爸爸了?看不见妈妈的照片了?看不见楚老师了?

    “楚……”她竭尽全力呼唤他,但仅仅喊出了一个字,就突然停住了!

    “新月!新月……”天星和陈淑彦像突然跌入了万丈深渊!

    医护人员紧张地抢救……

    楚雁潮还在进城的途中。大雪封路,公共汽车的速度减慢了,拖延了他的宝贵时间,他心急如焚,新月在等着他呢!他让天星等新月醒了就告诉她:天亮了他就到,现在新月醒了吗?不能让新月失望,必须尽快地赶到她身边!

    泪水打湿了卢大夫的眼镜,她深深地叹息着,收起了听诊器,拔下抢救器械的皮管,伸出慈爱的手,给新月阖上那张着的嘴和半睁着的眼睛,尽一个医生的最后一项职责。

    新月没有等到她盼望的那个人,终于丢下一切,走了!对这个世界,她留恋也罢,憎恨也罢,永远地离开了!

    洁白的床单在护士的手中抖开,覆盖上新月的身体,覆盖上她的脸。

    “新月!新月!”陈淑彦扑在床上,抱住她不能离开的妹妹但是,新月已经听不见她的呼唤了!

    护士拉起她,推动这张四轮病床,要把新月送走了,送进一个叫“太平间”的地方。

    “不!她没死!她怎么会死!”天星全身的热血都涌到脸上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疯狂地扑过去,把护士一把推开,扑在妹妹的身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新月!新月啊!”

    新月没有任何声息,回答他的,只有一片哭声!

    “新月!新月!”天星的血管要爆炸,筋骨要迸裂,“你怎么能死!你得活着啊!”

    新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她永远也不可能回答了!

    天星那铁锤似的拳头锋挣作响,血红的眼睛在冒火,他愤怒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周围的人,他要复仇,要讨还他的妹妹,却又找不到对手!

    医生和护士都没有阻拦他,他们眼里也都含着泪水……

    火焰熄灭了,天星无力地垂下了头,泪水洒在妹妹的脸上!

    “新月!新月……”他轻轻地叫着妹妹,小心地把她抱起来,托在那两只强壮的胳膊上,向前走去,“新月,回家了,跟哥哥回家去!”

    天终于亮了,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很低,抖落着凌乱的雪花……

    风雪卷着楚雁潮向医院扑去!

    他奔进医院大门,奔进标着刺目的红字的急诊室,奔进新月躺着的那间观察室……

    那张病床已经空了。

    他愣了:“新月!新月呢?”

    他茫然四顾,不知道新月到哪里去了,怎么家里的人也不在这儿?

    他慌乱地退出观察室,一个人默默拦住了他……

    是卢大夫!

    “卢大夫,新月呢?”他急切地抓住卢大夫的胳膊。

    那双挂着泪珠的眼睛,透过镜片看着他,含着深深的歉意:“我……没能为你留住她!”

    “啊!——”一声肝胆俱裂的惨叫,楚雁潮的灵魂崩溃了!

    漫天飞雪,他不顾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让路,汽车在他面前煞车,红灯在他面前失灵了!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已经一片空白,只看见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际飘逝,他要拼尽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茫茫大雪笼罩着“博雅”宅,森森寒气封锁着“博雅”宅。

    上房客厅里,安放着新月的“埋体”(遗体),她静静地躺在“旱托”上,等待接受最后的“务斯里”(洗礼),身上蒙着洁白的“卧单”,身旁挂着洁白的慢樟,上面用阿拉伯文写着:

    没有真主的许可,任何人也不会死亡,人的寿命是注定的。

    我们都属于真主,还要归于真主。

    面如槁木的韩子奇夫妇守护着女儿;悲痛欲绝的天星夫妇守护着妹妹。

    丧魂失魄的楚雁潮突然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定的,声音嘶哑地呼唤:“新月!新月……”

    韩太太不安地站起来,他……他怎么来了?

    “楚老师!”陈淑彦痛哭着迎上去……

    天星迎面抱住他,号啕大哭:“您来晚了!来晚了!”

    “新月呢?新月!……”楚雁潮痴痴地看着那洁白的布幔,急切地寻找新月!

    韩太太惊惶失措,她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可不能……不能……”

    她决不能允许楚雁潮再见到新月!穆斯林的“埋体”带着神圣的信仰,她就要去见真主了,怎么能暴露在一个异教徒面前?

    “妈!”陈淑彦苦苦地哀求婆婆,“让他见一面吧?见这最后一面!最后一面……”

    天星泪如泉涌,悲愤地盯着妈妈:“人的命都没了,您还要怎么样啊!……”

    “主啊!”韩太太愣在那里,现在要赶走这个人,也许办不到了!

    楚雁潮突然拉开了白慢,他看见新月了!

    新月!这是新月吗?是两年前他提着行李、用英语交谈着送上二十七斋的那个新月吗?是在备斋充满激情地和他谈论事业和理想的那个新月吗?是在未名湖畔踏着月色听他朗诵拜伦诗篇的那个新月吗?是在西厢房和他并肩斟酌译文的那个新月吗?是两年来以顽强的毅力和病魔搏斗、执着地追求生命的价值的那个新月吗?是和他心心相印、永远也不愿意分开的那个新月吗?是昨夜分别前还拉着他的手的那个新月吗?这白布下蒙的是你吗?新月!

    他揭开“卧单”的一角,新月的遗容展现在他面前!

    新月静静地闭着眼睛,闭着嘴唇,洁白细润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洒利汞针剂使她保持着青春的容颜,好像她没有死,她还活着!昨夜分别的时候,她就是这样安睡,难道现在就不会醒来了吗?怎么可能?

    泪水滴落在新月的脸上,她没有任何反应;他深情地呼唤着新月,她没有任何反应:“新月!新月!……”他抱住她的双肩,摇晃着她,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新月已经离开他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楚雁潮心碎了,绝望了,疯狂了!他不可遏制地扑上去,吻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唇!这和着泪水的吻,是他们的第一次吻,也是最后一次;是初恋的吻,也是诀别的吻!

    韩太太惊呆了!她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打击:一个穆斯林,怎么能和“卡斐尔”亲吻?罪过啊!她生平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爱:爱得这么疯,这么狂,这么深,这么强烈!

    她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主啊,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这一刻,“博雅”宅在震撼人心的痛苦中僵死了!

    ……

    韩太太一个寒战,她惊醒了,突然朝楚雁潮扑过去,抱住这个痛不欲生的年轻人,哭着对他说:“求求你,孩子,你走吧,走吧,咱们的缘分……尽了!”

    风在呼号,雪在狂舞……

    天星和陈淑彦日夜守着妹妹。妹妹是他们心中的月亮,没有了这月亮,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度过漫漫长夜!

    韩子奇日夜守着女儿。女儿是他的掌上明珠,没有了这明珠,还有谁能伴随着他跋涉前面那坎坷的路?

    韩太太日夜守着五时,为了女儿,向真主祈祷。女儿年幼无知,她从小上学,没做过礼拜,没念过经文,她什么都不懂;但她是穆斯林的后代,是当然的穆斯林,真主的子女,求至高无上的主、至慈至恕的主,饶恕她的一切罪过,让她的灵魂进入天园,不要把她投入火狱!

    今天是腊月二十八,伊斯兰历的九月二十七日,今夜是斋月的“盖德尔”——珍贵之夜。就是在这一夜,真主将从“天牌”上一次性地降在接近大地的第一层天上,然后再派天使哲布莱依勒零星地启示给先知穆罕默德。说:“盖德尔,比一千个月价值更高。”韩太太在“盖德尔”彻夜祈祷,把自己虔诚的心奉献给真主,弥补女儿十九年来所欠缺的戒斋和礼拜,洗刷女儿的一切罪过!

    夜深人静,韩太太听不见风雪的呼啸,听不见家人的哭泣,她的心中是一片纯净的真空,离开了纷扰的凡世,和真主交流。她仿佛听见了真主的许诺,女儿是无罪的,是圣洁的!她感念真主的宽恕,热泪涌流……

    她要奉真主之命,为女儿广施博舍,多散“亿帖”,多积善功;她要为女儿举行隆重的葬礼,宰鸡、宰羊,酬谢为女儿送行的阿訇和乡老……新月啊,当妈的把该做的都做到了,你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清冷的灯光下,安卧着新月。她的手,还紧紧地攥在父亲的手里……

    韩子奇呆坐在女儿身边,他那黧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深陷的眼睛,没有眼泪,眼泪早就流干了。他一动不动,拉着女儿的手,不肯放开。他当然知道,伊斯兰教主张速葬,“亡人入土如奔金”,最好能在当天安葬,但他舍不得女儿走,实在舍不得!他乞求妻子,让女儿多留一天,再多留一天,女儿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新月在家里又住了两天,该走了,决不能超过三天,非走不可了!

    雪停了,天晴了,白雪覆盖的“博雅”宅上方,夜空澄澈如洗,闪烁着满天星斗。

    西南方向,新月升起来了,弯弯的,尖尖的,清清的,亮亮的,多么美丽的新月!

    清真寺上空的红灯亮了!

    此刻,成千上万的穆斯林都在仰望着天上的新月,它的升起,标志着斋月的最后一天结束了,伊斯兰历的十月就要开始了!明天,伊斯兰历十月一日,是“尔德。菲图尔”——开斋节,全世界的穆斯林都要在同一天欢度自己最盛大的节日!

    朦胧的曙光降临了大地,当人的肉眼能分辨出黑线和白线的时候,穆斯林们匆匆吃一点儿食物,刷牙漱口,洗“大净”,用美香,穿上节日的盛装,纷纷走出家门,亲戚朋友互道祝贺,一路出散着“乜帖”,低诵着“泰克毕尔”,涌向清真寺,等待太阳升起之后参加节日的盛典!

    1963年的早春,到来了……

    雪后初晴,“博雅”宅银妆素裹,庄严肃穆。院门大敞着,川流不息的穆斯林涌进去。这些人,是那些久不走动的亲戚,很少往来的街坊四邻,和奇珍斋主有着多年世交的同行,曾经和新月一起上过小学、中学的青年,居住在清真寺周围的男女老少乡亲……这些人,新月并不都认识,见了面有些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呢。但人们都知道韩子奇有这么一个女儿。这姑娘好体面,模样儿就像从画儿上走下来的!这姑娘好聪明,附近的孩子男男女女那么多,就她一个人考上了大学,她给咱回回增了光!这姑娘好可怜,她的大学没上完,没上完!这些人,并不都是韩家报了信请来的,人们听到消息,心里咯噔一声,就不约而同地自动来了。亲的、近的,看一看姑娘的遗容,点上一束香,大哭一场;其他人,也愿意送上一份“经礼”,表达对这姑娘的哀悼和祝愿:这姑娘好造化,真主慈悯她,让她在圣洁的斋月死去,在庄严的开斋节出门,这样的归宿真是再好不过了!

    神情肃然的阿匐和乡老,在“伊玛目”的率领下缓缓走进“博雅”宅,来为新月站“者那则”——举行葬礼。

    天星迎上前去,向他们行“拿手”礼。此时的天星,已经是一个泪人,一个被悲哀击垮的人。但是,他必须竭尽全力支撑着自己,为妹妹送行,他是这个家庭的长男,没有人能够代替他!爸爸已经倒下了,走不动了,他不能让爸爸去送新月,爸爸受不了!爸爸去了就回不来了!

    新月躺在“旱托”上,接受最后的洗礼。

    按照教规,最合法的洗亡人的人,应当是死者的至亲,或者是有道德的人——坚守斋、拜,信仰虔诚的穆斯林,因为他们能够为死者隐恶扬善。为新月洗“务斯里”的,当然还必须是女性。韩太太符合这所有的要求,是无可争议的最合适的人选。她先做了“大净”,然后和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女同胞一起,为女儿做神圣的洗礼。穆圣说:“谁洗亡人,为之遮丑恶,真主就宽恕他四十件罪过。”韩太太亲自为女儿洗“埋体”,自己的罪过也得到赦免了!人生在世,罪过太多了,需要不停地忏悔,不停地求恕,至死方休……

    房门外面,韩家的门头师傅诵起了“塔赫雅”:

    以语言、动作和才能表现的一切祈祷和礼拜,都是为了安拉。啊,先知,祝你和平,祝你得到真主的仁爱和福祉!给我们和安拉的一切忠仆以和平吧!……

    里面,香炉在新月身边绕了三匝,韩太大手执汤瓶,为女儿冲洗。先做“小净”:给她洗脸,洗两肘和双脚。当妈的从来也没为女儿做过这一切,平生只有这一次,却是最后一次了!新月啊,妈欠你的太多了,这回都补给你吧,啊?新月什么也不知道,她无声无息地领受着这来得太迟的母爱。汤瓶里的水在静静地流淌,伴着妈妈的泪水,洒在女儿的脸上、手上、脚上……

    洗完“小净”,再洗“大净”:先用肥皂水从头至脚冲淋一遍,然后用香皂洗她的头发,洗她的全身。一个人,不管生前有多少罪恶,身上有多少污垢,都将在这神圣的洗礼中冲刷干净!清水静静地流遍新月的全身,又从她的脚边流下“旱托”,竟然没有一丝污垢,她那冰清玉洁的身体一尘不染!

    韩太太用洁净的白布把女儿身上的水擦干,三个人一起把她抬到铺好“卧单”的床上,在她的头发上撒上麝香,在她的额头、鼻尖、双手和双膝、双腿撒上冰片——一个穆斯林在叩拜真主时着地的地方。

    韩太太凝视着女儿,抚摸着女儿,不忍释手。但是,女儿已经无可挽留了,该给她穿上葬衣送她出门了。穆圣说:“谁与亡人穿葬衣,在后世,真主将仙衣赐予他。”韩太太责无旁贷,亲手为女儿穿葬衣——穆斯林称之为“卧单”或“克番”。遵照圣训,韩太太都为女儿准备齐全了……

    现在,新月已经被“打整”完毕。六尺的大“卧单”和四尺的小“卧单”包裹着她的身体,“批拉罕”从两肩一直漫过膝盖,“围腰”护着她的胸腹,护心“堵瓦”贴着她的胸口,“盖头”蒙着她秀发,全身散发着清香……这就是一个穆斯林告别人世之前的全部行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西厢房里的书籍,妈妈留下的照片、如意和那封字字含泪的信,她临终之前不肯割舍的校徽,楚老师送给她的巴西木和留声机,都必须丢下了,她就要这样两手空空地启程了!

    新月的遗体抬出来了,安放在院子中央,头朝正北,脸朝着西方——圣地麦加的方向。

    穆斯林的葬礼隆重、庄严而简朴,没有丝毫的浮华。它是为亡人举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则。其法耶”——副主命,每个人都有为亡人举行葬礼的义务,至少要有一个人履行了这项义务,别人才能卸去责任。葬礼和平常的礼拜不同,它没有鞠躬和叩头,只有站立和祈祷。没有音乐。穆斯林的祈祷不需要任何音乐来伴奏,它是对真主没有任何扰动的静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庄严的站立去感觉真主的真实存在,去沉思他的伟大、光荣和慈爱。它是忠实的灵魂对于真主的无限崇敬,是每个人衷心情感的倾泻,是为了全体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发出的切望于将来的吁请。参加葬礼的穆斯林必须是洁净的,而且必须是男性。

    女人们自觉地朝后面退去,垂华门外挤得水泄不通。她们感叹着,倾听着,默默地悼念着她们的同类。

    “博雅”宅大门外,匆匆赶来了两个前来参加葬礼的人:郑晓京和罗秀竹。她们被楚老师那丧魂失魄的样子吓坏了,被韩新月的死讯惊呆了!一个活生生的姑娘,就这么死了吗?上次见面还和她们谈笑风生呢!韩新月,你的病真的那么严重、真的不可救药吗?早知道,我们应该常来看你、常来陪你!啊,郑晓京是知道的,但是她没有再来。她有那么多的难处,也应该想到新月有比她更多的难处。新月,你死之前想到我们的班、我们的同学了吗?想到我了吗?知道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吗?楚老师对你说过什么吗?一定说过……可是你什么也没表现出来,仍然对我那么信任!你心里一定很烦、很苦,也许你会恨我?别,新月,别恨我,我没有害你的心,我是为你好……现在,你走了,什么烦恼也不会有了。可是我,我还得沿着原来的路走下去,怀着希望也带着烦恼……

    一位女乡老拦住了她们:“于吗?干吗?你们是哪儿的?”

    “我们是……韩新月的同学,来参加……”罗秀竹泪流满面,气喘吁吁。

    “是咱们回回吗?”

    “哦,不是……”郑晓京一愣,“我们是她班上的……”

    没等她说完,女乡老就像避瘟疫似地往外推着她们:“不成,不成!连我们都不成,还能让你们进去?走吧,快走吧!”

    热泪从郑晓京的眼中涌流出来:“让我们见她一面吧,最后一面!”

    “什么?亡人的‘埋体’带着‘伊玛尼’呢,谁也不能见了,别说你们汉人了!”

    “让我们进去!”罗秀竹抓着女乡老的手,哭喊着,“求求您,求求您……”

    “嚷什么?里面正站‘者那则’呢!主啊!”

    哐地一声,“博雅”宅大门紧紧地关上了。

    垂华门里,新月的遗体旁,“伊玛目”和阿訇们面向西方肃立;在他们身后,众多的穆斯林面向西方肃立。一个穆斯林死去,如果有一百个人为他举行葬礼,他就可以进天园了。新月的葬礼来宾远远超过了这个数目!

    香炉围绕着新月,在阿訇手中传递,周而复始,一遍,两遍,三遍,的声音在“博雅”宅中回荡……

    阿訇两手下垂,双目平视,为“者那则”默默举意,两手抬到耳旁,念诵“泰克毕尔”:“安拉胡艾克拜尔(真主至大)!”

    穆斯林们随着阿匐一起念诵:“安拉胡艾克拜尔!”然后随着阿訇垂下双肘,抄起两手,共同默念对真主的赞辞:

    啊,安拉!赞美你,你真当赞美!你的名称是尊贵的,你的威仪是高超的,我们只崇拜你,没有什么可以和你匹配!

    第二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们共同默念对穆圣的赞辞:

    啊,安拉!你赐福于穆罕默德和他的追随者吧,就像你赐福于易卜拉欣和他的追随者那样!你确是应当赞美和称颂的!

    第三次抬手念诵“泰克毕尔”:“安拉胡艾克拜尔!”

    穆斯林共同默默地为亡人祈祷:

    啊,安拉!宽恕我们这些人:活着的和死了的,出席的和缺席的,少年和成人,男人和女人。

    啊,安拉!在我们当中,你让谁生存,就让他活在伊斯兰之中;你让谁死去,就让他死于信仰之中。

    啊,安拉!不要为着他的报偿而剥夺我们,并且不要在他之后,把我们来作试验!

    一片肃穆,一片寂静,除了“真主至大”的赞颂,没有任何声音。祷辞发自穆斯林们的心中。他们相信,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主都听到了,他们的心和主是相通的。

    “博雅”宅上方,明净澄澈的天空清得像水,蓝得像宝石,连接着人间的穆斯林世界,连接着茫茫无际的宇宙。神圣的静穆之中,只有一个雄浑博大的声音在回响:“安拉胡艾克拜尔!”

    最后一次“泰克毕尔”念完之后,阿匐和穆斯林们向各自的左右两侧出“赛俩目”:“按赛俩目尔来坤!”向天使致意。每个穆斯林的双肩都有两位天使,左边的记着他的罪恶,右边的记着他的善功!

    全体穆斯林把双手举到面前,接“堵阿以”。在这一刹那,亡人的灵魂才确切地感知自己已经亡故了,该走向归宿了!

    穆斯林们抬起安放着新月遗体的“埋体匣子”,为她送行,新月离家远行的时刻到了!“博雅”宅,永别了!

    “新月!新月!……”陈淑彦哭喊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妹妹:“新月!新月!……”韩子奇沙哑地呼唤着奔出来,扑在“埋体匣子”上,舍不得放开女儿!

    穆斯林们没有一个不洒下了泪水,但是谁也留不住新月了,她必须启程了!

    韩太太含泪拉住丈夫和儿媳:“让她走吧,让她放心地走,没牵没挂地走!新月,走吧,孩子,别挂牵家!等到七日,妈再去看你!”

    “埋体匣子”缓缓地移动,韩子奇扶着女儿,踉踉跄跄往前追去……

    遗体抬出了“博雅”宅,抬上了等在门口的敞篷卡车。

    胡同里挤满了穆斯林,等着为新月送行。

    送葬的人都上了车,车子起动了……

    陈淑彦扳着汽车的拦板,哭喊着,不肯放手!为什么不许女人去送葬呢?她怎么能不送一送新月?

    天星突然伸出手去,把她拉上了车,人们不忍心再把她赶下去,自古以来的习俗为她破例了!

    汽车开走了,走在穆斯林人群当中,走在洁白的雪路上。

    “新月!新月啊!……”韩子奇无力地嘶喊着,扑倒在雪地上……

    “新月,新月!……”徘徊在胡同里的郑晓京和罗秀竹呼唤着她们的同窗,向汽车追去……

    汽车越开越快,她们追不上了!

    汽车驶出胡同,转进大街。开斋节中,清真寺前的大街上涌流着成千上万的穆斯林,交通阻塞了,车辆早就不能通行了。人们为新月让开了一条道儿,怀着真诚的祝愿,目送这位姑娘离去……

    阿訇一路默念着真经;天星和陈淑彦一路扶着妹妹;汽车沿着新月上学的路向西北方向驶去,这条路,她有去无回了;汽车驶出北京城区,新月生活了十七年的古都,永别了;汽车驶过北京大学的门口,新月念念不忘的母校,你的女儿再也不能返回了;汽车绕过颐和园,沿着燕山脚下的公路,向西,向西……

    巍巍西山,皑皑晴雪。

    山脚下的回民公墓,一片洁白:林木披着白纱,地上铺着白毡。

    雪地上,一片褐黄的新土,一个新挖的墓穴,这是新月将永远安息的地方。

    远远的,一个孤寂的身影伫立在树下,默默地凝望着这片新土。他久久地伫立,像是一棵枯死的树桩,像是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送葬的队伍来了,他们稳稳地抬着新月,快步向前走去,走向那片新土。没有高声呼唤,没有捶胸顿足的哭号,只有低低的饮泣和踏着雪的脚步声:沙,沙,沙。穆斯林认为,肃穆地步行着送亡人入土,是最珍贵的。

    仁立在树下的那个孤寂的身影,一阵战栗!他默默地向送葬的人群走去,踏着脚下的白雪,沙,沙,沙。

    送葬的队伍停下了,停在那褐黄色的墓穴旁边。

    他们肃立在墓穴的东侧,凝视着这人人都将有权享有的处所:七尺墓穴,一抔黄土,连着养育他们的大地。

    那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近墓穴,站住,又不动了。

    “您……”陈淑彦发现了他,眼泪噎住了她的喉咙,望着与新月生死不渝的恋人,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天星悲痛地抱住他的肩,抓住他的手!“我知道您会来送新月的,一定会来的!”

    楚雁潮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像一块冰。他一动不动,凝视着那墓穴。一个生命就要消失在这里吗?连接着两颗心的爱、地久天长的爱,能够被这黄土隔断吗?

    “亡人的亲人,给她试试坑吧!”一个悲凉的声音,昭示着那古老的风俗。

    这声音,把他惊醒了,也把天星惊醒了。

    试坑,穆斯林向亡人最后表达情感的一种方式。墓穴的大小容得下亡人的遗体吗?底部平整吗?为了让亡人舒适地长眠,他的亲人要以自己的身体先试一试。尽这项义务的,只有亡人的至亲,或者是儿子,或者是兄弟。新月,这个未满二十岁的少女,能够为她试坑的也只有她的哥哥了。

    被悲哀摧垮了的天星跳下墓穴;被痛苦粉碎了的楚雁潮跳下墓穴!

    天星一愣!但并没有阻拦他,在这个世界上,他是新月最亲的亲人!

    没有任何人阻拦他。除了天星和陈淑彦,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不是穆斯林,这个墓地上也决不会有汉人来。他们认为,这个人毫无疑问是新月的亲人了!

    楚雁潮凝望着直坑西侧的“拉赫”,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洞穴,底部平整,顶如穹庐,幽暗而阴冷。这是新月永久的卧室、永久的床铺、永久的家!

    他跪在坑底,膝行着进入“拉赫”。他从未到过这种地方,却又觉得似曾相识,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四近无生人气,心里空空洞洞。”他伸出颤抖的手,抚摩着穹顶,抚摩着三面墙壁,抚摩着地面,冰冷的,冻土是冰冷的。新月将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

    他用手掌抹平穹顶和三面墙壁,把那些坑坑洼洼都抹平;他仔细地抚摩着地面,把土块和石子都捡走,把碎土铺平,按实,不能有任何一点儿坎坷影响新月的安息!

    泪水洒在黄土上,他不能自持,倒了下来,躺在新月将长眠的地方,没有力气再起来了,不愿意离开这里了!

    剧痛撕裂了天星的心!他强迫着自己把楚雁潮拉起来:“好了……让新月……入土吧!”

    地面上,“埋体匣子”打开了,穆斯林们抬出了新月的遗体,缓缓地放下去。

    楚雁潮和天星一起站起来,伸出手臂,迎接她,托住她,新月在他们手中缓缓地飘落……

    他们跪在坑底,托着新月,送往“拉赫”。

    楚雁潮的手臂剧烈地颤抖,凝望着将要离别的新月,泪如雨下,洒在洁白的“卧单”上,洒在褐黄的泥土上。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不肯放开新月了!

    “放开她吧,楚老师!”悲痛欲绝的天星纯粹凭着意志这样忍心劝着他、求着他,两双手轻轻地把新月送进洞口。

    楚雁潮向洞口扑去,匍匐在新月的身旁!

    “新月,新月……”陈淑彦轻声呼唤着,抽泣着,瘫倒在墓穴旁边的地上,“你活得值啊!……”

    穆斯林们肃然跪在墓穴前,默默地为新月祈祷;美香燃起来,神圣的经声在墓地回荡:

    一切赞颂,全归真主,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怒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天星跪在妹妹的身旁,为她解开“卧单”,露出她的脸。

    新月安卧在“拉赫”里,头向正北,脸朝西方;她闭着眼睛,垂着长长的睫毛,玉洁的面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她的颈下枕着麝香,清香在“拉赫”里飘散……

    楚雁潮痴痴地凝望着新月……

    他看见新月走进燕园,穿着白色的衬衫,蓝色的长裤,手里提着沉重的皮箱和网袋……

    他看见在未名湖畔迷路的新月,正惊喜地朝他跑来……

    他看见在红枫掩映的湖心小岛上,新月朝他蓦然回首……

    他看见了那锁住新月的病床,听见了那刻骨铭心的话语:“老师,我们之间是……爱情吗?”

    “告诉你,新月!几乎可以这样说,自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在悄悄地爱着你!”

    “啊,那是命运,让您等着我,让我遇到您!”

    “我们付出了爱,也得到了爱,爱得深沉,爱得强烈,爱得长久……”

    “正因为爱得太深,才惟恐它不能长久,总有一天我会把您丢下……”

    “任何时候我都不会丢下你,两个生命合在一起该有多大的力量?我扶着你、背着你、拖着你,也要向前走,走出‘阿拉斯加’,我们就有美好的明天!”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已经可以死而无憾!”

    “楚老师,不要为我悲伤,您对我说过:自知是一种幸运,现在我终于自知了,也算是一个幸运的人了。感谢您过去所给予我的全部关怀,但愿我今后不再打扰您了!”

    他似乎也看见了新月在最后的时刻嘴唇艰难地嚅动,听见了她痛苦的呼唤:“楚……”

    “新月!我在这儿呢,在你身边!”他痴痴地回答,凝望着新月的遗体。

    新月再也没有任何回应。她静静地躺在这最后的归宿,低垂的眼睑仿佛还在苦思,紧闭的嘴唇似乎蕴含着万语千言。谁也不知道她的灵魂在想什么,要说什么。她的脸朝向西方,她的主宰、她的祖先召唤着她,告别尘世的一切,到该去的地方去……

    时间太久了,“拉赫”该封闭了!

    “楚老师,跟她……告别吧!”天星痛哭着拉开这个痴情的人。

    他没有向她告别。他们永无别日!

    他默默地拿起封闭洞口的土砖,和天星一起,一块一块地垒起来,那是用血肉垒成的,是用泪水粘合的,一块,一块……

    洞口越来越小了,已经看不见新月的全身了,黑幽幽的“拉赫”中,只能看见一点模糊的白光……那是他的月亮,他的月亮!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了吗?

    他的手停住了,痴痴地看着那一点白光。

    “别……别看了,”天星向他递过来最后一块砖,那手在发抖,“您这样,让她怎么走?让我们……怎么活?”

    他没有去接那块砖,他不能……不能用自己的手把新月和他隔开,永久地隔开!

    泪水滴在这最后一块砖上,天星一狠心,把它往那残留着一丝光线的洞口堵去……

    楚雁潮两眼一黑,和新月一起跌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他再睁开眼睛时,面前就再也没有新月了!

    天星挡上“拉赫板”,亡人和亲人之间被隔开了,今生今世,永无重逢之日!

    穆斯林们用手捧起黄土,要把新月掩埋了。

    楚雁潮僵立在墓穴当中,默默的,痴痴的,脸上毫无表情,仿佛他的生命已经结束,他的灵魂和肉体都留在新月的身边了!人们啊,把黄土倾泻下来吧,把我们一起掩埋吧!……

    新月“无常”之后的第七天,“博雅”宅里的全家人一起来到西山脚下,为新月“游坟”,这是穆斯林对亡人的第一次悼念,以后,到四十日、百日、周年、名祭(亡人的生日)……还要来,为她点香,为她诵经。新月离家的时候,父母没有送她到墓地,日辈不能送晚辈!但是妈妈告诉新月了:七日一定来。现在如约前来了,爸爸也支撑着来了,还有哥哥、嫂子。他们想新月啊,新月在等着他们吧?

    穆斯林没有任何祭品,没有食物,也没有花圈,只有一束圣洁的香和熟记在妈妈心中的经文。他们要为新月立碑,在坟前留下她的姓名。立碑人本应是亡人的后代,一个少女没有后代,就只有由她的兄嫂来立碑了,他们要告诉韩家的后代,任何时候都不要忘记她。这碑,天星已经订做了,本打算在七日立在坟前,但是还没有完工,为此,他们深深地遗憾,感到对不起新月,只有在四十日再献给她了。

    他们下了车,向隐隐在望的墓地走去,默默地,凄凄地。

    西山峰顶,还披着银装,山脚下的雪已经化了,丛林中间,墓地上一片褐黄色的沃土,被雪水浸润,在明媚的阳光下散发着早春的清香。春天到了,但春天已经不属于新月。

    坟墓挨着坟墓,潮润的墓地上已经很难分辨出旧坟和新坟。何况,每天都有穆斯林在这里安葬,哪一个是新月呢?

    天星和陈淑彦牢牢地记着妹妹安息的地方,一辈子也不会忘。他们引着爸爸、妈妈向新月走去。墓地上,默默地移动着四个身影:两位惟悴的老人,一个疲惫的汉子,还有一个步履艰难的孕妇。

    他们停住了,新月就在他们面前。

    他们惊奇地发现,在新月的坟前,已经立起了一座汉白玉墓碑!

    洁白的石碑,纯净无瑕,朴素简洁。没有过分的雕琢,没有繁琐的装饰,只在墓碑的上方,浮雕出一弯美丽的新月,碑的正中部位,镌刻着端正挺健的字体,漆成恬静清雅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