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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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猴子在寺门口,已跪了六天了。

    一片树叶从树上落下来,掉在他的头上,他动也不动。

    一只瓢虫得得得走来,到他身边,抬头望望他,又得得得爬走了。

    “我走了几万里路,历尽了千辛万苦,决不能在得道的门口停下。”

    却听有人叹了一声:“门口?心未至时,虽到了门前,再走几万里也敲不到那门哩。”

    猴子一转头,“你是?”

    这时却见一个白衣者从山那边行来,走在路上,轻盈如脚不沾泥,他来到猴子身后,却是一个年青人,微笑着,风吹起他的衣角,他立在那,静如与天地一体。

    “你刚才从那边来,我怎听得你在我身边说话?”猴子问。

    “我身未至,意达即可啊。”

    “哦。”猴子说。

    “哦?!不要告诉我你听懂了哟!”那白衣人作鬼脸道。

    “我虽不知你说的是什么,可是却猜你是说要跟别人说话,不用人在,直接用你的心去告诉他的心便行了。”

    白衣人脸上露惊异的笑:“猴子,这可是别人教你说的?”

    “不是啊,我以前试过的。”

    “咳……咳,什么?你试过?”

    “我在花果山时,因从石中生,无父无母,别人都欺我,于是我便时常在夜深时独自在洞里说话,不想却有人能听到。”

    “哦,那人好耳力啊。”

    “不是,它说它用心听见的。”

    “它是谁?”

    “它是一颗老树。”

    “树也有心么?”

    “它本来没有心,后来有只松鼠在它身上出生,它把身子与她住,她便做它的心,帮它思想。”

    “哦?”白衣人开心的笑了,“有趣,多与我讲讲吧。”

    “花果山的故事,说七天七夜也说不完哩,改天专门写一本吧。奇怪我在说什么哪!”

    “啊?哈哈。”白衣人抬头望望星空,“知道吗?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现在正在被他们所注视着。有时他们会借我们说出他们想说的话,这世上万物都是可以随意被变幻的,你要想不被变幻掉,就要先知道自己是什么。”

    “你说的什么变啊不变的?”

    “呵,你知不知什么是唵嘛呢叭咪吽?”

    “什么唵嘛呢叭咪吽?”

    “唵嘛呢叭咪吽就是……”白衣人唱:“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从来皆要物。若知无物又无心,便是真心法身佛。法身佛,没模样,一颗圆光涵万象。无体之体即真体,无相之相即实相。非色非空非不空,不来不向不回向。无异无同无有无,难舍难取难听望。内外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个身心万法同。万世轮回一瞬永。千变万化不离宗,知之须会无心诀,便是唵嘛呢叭咪吽。““哗啦啦啦……”忽然下雨了。

    白衣人将身一转,本来洒满天的水珠竟随他的身形聚向一个方向,化作一条银练绕他身转动着,最后在他掌心一颗接一颗垒起一根垂直银柱。

    雨瞬间又停了,星星重新飞舞萦绕。

    大地上,却忽然又有无数绿草穿出,又变成千万朵花开放。

    白衣人对猴子一笑:“你现在知道什么是千变万化,不离其宗?”

    “我要学这变化!”猴子叫道。

    白衣人一笑:“里面那个会,为何不让他教?”

    “我惹他生气了,躲进门里去不肯见我,进门前,还在我头上敲三下。”

    “这个死菩提啊,喜欢玩些这个东西,带坏了后人。他不出来,你在这干嘛?”

    “我在这跪了七天了,可是他不肯出来见我。”

    “哈哈哈,因为他在等天下雪……你是要求道,还等道来见你么?”

    孙悟空啪落在地上,气喘吁吁。

    “……见鬼,老孙走了七天,行了几万万里路,竟见不到一粒灰!”

    “那是因为你走的路不对,累死也枉然。”忽有声音答。

    “哈!终于有吭声的东西罗!你在哪?”

    “这儿没有哪,我又能在哪?”

    “少跟我玩这套!你不出来信不信我打烂你的庙!”

    “哈!本来没有庙,你尽管打去!孙悟空,听说天下没有你战不胜的东西?”

    “是!”孙悟空一挺腰,心里却想起了那个假悟空来。“你又如何知道我的名字?”

    “哈哈哈哈!你的名字是谁给取的?”

    “……这……俺老孙一生下就是这名字!”

    “那你又是从何而生?”

    “……我从何而生?”孙悟空想,“我从何而生?从何而生?”

    一时间只觉得心中崩塌了下去,无数记忆思绪直落向无底深渊,就象他投入松鼠的树洞时的感觉。

    “啊!我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他捂住头大叫起来,“头痛,痛啊!”

    “唉,紧箍咒。观音你够狠……”那声音喃喃道,忽而又大声了起来:“孙悟空,你要记住,你当年和我说了什么!你说……”

    “我要天下再无我战不胜之物!”

    那是孙悟空的声音大声道。

    菩提心中一喜,化出身来:“你醒了么,你醒了么?”

    却见孙悟空仍在地上挣扎,那声音却是来自菩提的身后。

    菩提一转头,看见了那只猴子,赤着足,围着草叶,满面稚气的猴子。

    那一刻,菩提眼中晶光转动,百感交集,多少心绪一齐涌上来。

    但那只是一瞬,他随即又变的冷冷的:“你怎么进来的?”

    猴子道:“我踢开了门进来的。”

    菩提眼中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之色,“不对啊?历史不是这样的。”他想。

    “你怎会有胆踢门?难不成有人教你?”

    “是啊?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哈!”有人笑道,“这猴子真不会说谎。须菩提,别来无恙?”

    须菩提一见,大叫:“金蝉子?”

    那白衣人笑道:“须菩提,几千年不见,还是喜欢装腔作势作弄人!”

    “我可不曾作弄他,是真不敢教他!”菩提凑近金蝉道,“你难道还会看不出来他未来要做的事?”

    金蝉子却笑道:“你以为你料到了,其实它却已变了,若知万物运行之法,便知未来是永不可去算知的。”

    菩提笑道:“师兄你每次都这么不给人面子,我好歹也是祖师级的人物啊,当着一只猴子这么戳我漏。”

    “哈哈哈哈!”金蝉子笑道:“我若顾你面子,我定不是金蝉,你若真有面子,你也不是须菩提。”

    两人会心大笑,两只猴子站在那,对看看,摸不着头脑。

    “金蝉不一直在灵山深居苦修,怎有闲跑来?”菩提问。

    “是,师弟妹都在静心苦修,准备灵山第四次结集,将记颂修订大藏经。可我却觉在世间山水走走,沾沾尘土,染染生气更好。所以偷偷溜出来喽。”

    说罢金蝉子从怀中掏出一东西来:“我在路上拣到这个,也不知是谁丢下的。”

    孙悟空差点摔倒,那不是他的金箍棒?

    他伸手便去抢,一把抓住,却夺不过来。

    金蝉子单手轻轻握住金箍棒一头,笑道说:“你想要么,你想要就说么,你不说……”

    菩提咳咳连声。

    金蝉子哈哈大笑:“在灵山终年面壁苦思,几千年没和人说一句话,现在总想多讲些。”他转身对那系草裙的猴子说:“是不是你的?”

    不能给他啊。孙悟空心中暗急。

    那猴子却将嘴一撇:“我要这东西何用?”

    孙悟空摔倒在地。

    金蝉子道:“好!还是我们投机。我就喜欢你这天生的猴子,不如我们做个朋友,有空一起玩耍?”

    那猴子却翻眼对金蝉子道:“你会不会翻筋斗?”

    金蝉子一愣:“啊?这倒不会。”

    菩提曰:“我会,我会啊!我的筋斗翻的可远。师兄你学识道法,样样比我强,可论这些世间耍子,你可不如我了。”

    猴子道:“我还要你做我师父呢!”

    菩提道:“师父是做不得的,我可以教你七十二变,却不准你叫我师父,免得我听了伤心。”

    金蝉子道:“你闯了祸他也好推掉!”

    “金蝉子!”菩提叫道,“你再这么总说实话就不和你玩了!”

    那猴子望着他们笑了:“好,我就交你们这两个朋友了!”

    三人大笑,手拉在一起。

    孙悟空被晾在一旁,忽然有种心酸酸的感觉,也不知是为什么。

    “可惜,我不能在这久留。”金蝉子说,“结集论法大会就要举行了,我要赶回灵山,须菩提,你还是不回去么?”

    须菩提微微一笑:“你也知为什么的,我宁愿在这里,对着天空唱唱歌,和花草松鼠说说话,想想生命的道理,这佛法经论,我却已忘了,去了背不出来,怕是师尊又要生气。”

    金蝉子正色道:“人只为自已解脱,却不能算得成果。这一路上,我看到的众生,心中蒙憧一片,爱欲痴缠,丢下不得,苦也由之,乐也从之,却抛不下一个欲字。我劝人清心忘欲,可生由空而生,又教之向空而去,不过是教来者向来处去。苍生之于世间,如落叶纷纷向大地,生生不息,本不用导,也许还有别的真义。我想到了很多东西,师尊的法却不能解我心中疑惑,我这次回灵山,不只是颂经,还想请师尊解解心中之惑。”

    “师兄!……请教可以,却不可与师尊争论啊。”

    “我不争论,怎解我心中疑惑?”

    “可是……师尊是不会有错的。你想不通,定是你自己错了。”

    “那就更要问个明白了。”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你错了倒也罢了,我怕的是万一……”

    金蝉子注视着须菩提好大一会,忽而大笑起来:“如来是什么?”

    “是如实道来。”

    “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冥须悟空。”金蝉子仰天笑道:“我为如来,又有何惧?”

    他将手一挥:“接住了!”将手中的金箍棒抛向孙悟空。

    孙悟空跳起接住金箍棒,金蝉却问:“你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

    孙悟空看看金箍棒。金蝉子笑道:“将来若是有人脑袋不开窍,你就用它敲醒它!”

    说罢,转身大笑而去。

    风正紧。尘沙大起,却没有一粒沙能沾到他的身上。他的身影一路远去,天上的风云紧随着他漫卷向天际。

    “这人是谁?你叫他什么子?”系草裙的猴子道,“将来我若有他这种气派,也不枉此生。”

    “唉,这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以你们俩的心气,倒适合作师徒。可惜他痴迷于大道,总说自己未通,哪还能教别人。”菩提说,“他的名字,你不知道也罢,也许这个名字很快就要被人忘记了。若是有缘,将来有一天,你们自会相见。”

    猴子一直望着金蝉子去路,点点头。

    “对了,”菩提说:“你曾说你没有姓名。”

    “是,俺是石头里生的。还请师父,哦不,菩提赐个姓名。”

    菩提长叹一口气,每个字咬的清清楚楚道:“你象个猢狲,不如便姓孙吧。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冥须悟空,你便叫做孙——悟——空吧。”

    “好!好!自今就叫孙悟空也!”

    那边孙悟空正看着金箍棒,想着金蝉子与他说的话,一听得“孙悟空”三字,忽然心中如什么裂开了一般,一道雪亮的光芒照来,象自天而降,又象自心而出,直将他射的通明。

    “哈哈哈,我有名字了,我有名字了!”那猴子欣喜若狂的在天地间蹦跳。

    孙悟空来到须菩提面前,跪倒:“参见师父。”

    须菩提看了他道:“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叫我师父么?”

    “是……师父……”孙悟空突然有了悲声。

    须菩提再忍不住,跪下一把将他抱住:“你终于想起自己是谁了么?”

    “师父……弟子这些年,没有你指路,好苦……”孙悟空一时千思万绪涌上心头。

    须菩提抚他头道:“我正是知你志向,自知指不了你要寻的路,才不肯让你说是我徒弟。”

    “师父,这紧箍儿害的我好苦,帮我去了吧。”

    菩提神色却渐渐变的黯然。

    “我做不到……这紧箍是将人心思束缚,将欲望的痛苦化为身体的痛苦,你若如诸神佛达到无我之境,自然就不会受紧箍之苦。”

    “我要如何做?才能达无我之境?”

    “忘记你自己,放下你的所爱及所恨。”

    孙悟空站起来,沉默良久。

    忽然他抬了头说:“我可以忘了我自己。”

    须菩提心情复杂的望着他。

    “可是,”孙悟空说,“我忘不了东海水,忘不了花果山,忘不了西天路,忘不了路上的人。”

    他忽然欢喜了起来,对菩提道:“师父你看,我有这多可记住的事。多么好。”他转身道,“现在我要回天界去,打死假悟空,我就能解开紧箍咒了。”

    须菩提摇头含悲而笑:“这是观音对你说的?可你能够胜吗?不,你胜不了的,结局早已安排好了。还是留在这逍遥之地吧,这儿不是有当年花果山一般的自在安乐?忘了你是谁,忘了西天路。你回去,就逃不出如来观音为你设计的路。”

    “师父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我一生就是要斗、战、胜!”孙悟空望着天河,“我不会输,不论他们设好什么样的局——俺老孙去也!”

    一道光芒注入寒天。

    须菩提仰望那光芒划过星河,叹道。

    “我终不能改变那个开始,何不忘了那个结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