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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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元(一)

    然后到了第二年上元。

    我要先去向母后献贺,而后去保安殿。

    杨淑妃十二岁就进宫,也是父皇心爱的人,而且又是养大我的人,我一直叫母后为大娘娘,叫她小娘娘。父皇既留了遗诏以她为皇太后,母后就题了她的居处为“保安”,尊为保安皇太后。

    不过现在除了年节请安,她再不出现。

    在长庆殿受了贺,回到延庆殿,除去狐裘在炉上烤了下火,大雪就下起来了。

    我站在殿里看大团大团的雪花转眼把御苑铺得一片苍白。

    “天色已迟,万岁可上正阳楼,与民同乐。”伯方提醒我。

    正阳门居宫城南三门正中,上有正阳楼。

    其实那天我并不想去,可是这是母后的吩咐,所以只好跟伯方去了。

    我依然还记得半月前元日,在长庆殿接见了各国使节,说是使节,其实都是各怀心腹,跪是跪了,神情却倨傲之极。

    不是很愿意去。但还是不得不去。

    正阳楼临御街,楼上四面垂了明黄薄帐,正中是御座。我上去坐下时,帘子还没有放下,在下面的人看见了,一时欢呼雷动。

    虽然知道无论是谁坐在这个位子上,他们都是会这样反映,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点欢喜。

    转念一想,其实谁不知道所有的诏令都出自崇徽殿母后那里呢?

    自嘲地笑笑。登门乐已经作毕,帘子放下。

    我向左边设彩棚的燕王点头,他是有名的八大王,受封过八种王位,赵元俨的名头连母后也忌惮,只是他现在与母后见解不一,退在家中。

    前面光芒刺眼,我抬头看去,原来开封府用黄罗设了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

    两楼悬挂灯球两枚,都是方圆丈许的大灯,内燃椽烛,照彻通明。楼旁边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象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在旁边扎成层山的灯火辉映下,流金溅玉。

    左右门上,又各以草把缚成戏龙,用青幕遮笼,草上密密插置灯烛数万盏,自灯山至正阳门楼横大街,大约有百余丈,蜿蜒如两条发光的长龙游走。

    御街上砖石甃砌的御沟水道边植的桃李梨杏的枝桠上挂满各色花灯,双鱼、宝塔、宫式,高挑在夜空中,伴着纷飘的白雪,华灯宝炬,雪色花光,霏雾融融,一如白昼。

    “楼下设红纱贴金烛笼一百对,琉璃玉柱掌扇灯一百对,红纱珠络灯笼一百对,玉柱玉帘窗隔灯一百对,再有太后剪金箔小凤百对,俱以赐民。”伯方在我耳边说。

    我只是点点头。

    轻飘的金凤在楼上被宫女撒下,下面的人争抢成一团。

    我坐在正阳楼上看下面数十万盏灯烛的光华,到处是妖冶的热闹,到处是灿烂的喧嚣,到处是欢笑的人群。万家竞陈灯烛,千灯光彩争华,到处是影戏乐棚,到处是行歌满路,万户千门,笙簧作彻,大街小巷,宝马雕车。

    连雪也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就融化。

    这样的繁华,真是旖旎如梦。

    可惜我始终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始终也不能到里面去,我在这里做一个旁观者,幻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又有何用?

    我今日本来就心情不好,觉得不该有这样一场演给辽人看的盛事,等楼下的人开始安静下来,各自观看戏法杂耍之后,就只觉得意趣寥寥,对伯方说了句“回宫吧”就站起来。

    “皇上何不再看一会?还未到三鼓。”

    “不了,些许头晕。大约是被风吹了。”

    伯方忙小心地问:“要传太医吗?”

    “不必。走吧。”

    我站起来,听到楼外击鞭的声音,山楼上下,灯烛数十万盏,随着鞭声一时全灭。

    整个天地一下就暗淡了下来。

    所有的嘻闹都离我遥远极了,只就着暗暗的微光,看到那些雪花一朵一朵在空中缓慢地飘下来。

    速度慢得可疑,如同时间故意放慢了一样。

    冷风激过来,黄罗帐全都往横里飘飞。

    可这让我觉得舒服了不少,不用再压抑想拼命大口呼吸的感觉。

    从正阳门往内宫走,经过外宫城的司天监。

    雪终于下得稀疏了点。

    我从纱窗间看司天监里最高的步天台。

    被满城的灯火映得天边绯红,何况这样的雪,又没有星月,根本没有人会在上面才对。

    但是我看见了,一个披散头发的人,身材纤细,坐在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城。在这样的雪夜,象鬼魅一样。

    我不期然想到去年的那掌心,那温度至今留存,清晰地让我毛骨悚然。

    车子一直在前进,马的蹄声踏在我的耳中,碎冰声历历。

    宫里的笙管声传过来,咽咽隐隐。

    “伯方。”我不自觉地叫出来。

    伯方在前面掀起帘子,等我吩咐。

    我犹豫了半晌,说:“朕上步天台看看城里灯火的情形,你先让车驾回去。”

    伯方忙拿出伞要替我撑着。

    我接过说:“你不用在这里候着了,替我先去向母后禀告一声。”

    真的是她。

    穿上次一样的衣服,窄窄的袖子,窄窄的裤子。她肩上头上都是一堆的雪,坐在步天台边沿上,把脚垂到下面,看远处的灯火,直映得天边赤红通明。

    我觉得这样坐在这么高的台上很危险,但是我也试探着在她旁边扫开一块地方坐了下来。

    她此时才回头看见我,惊喜地向我质问:“喂,怎么这么晚?等你好久了!”

    没有任何交代,似乎她本就与我约好在此时此刻相见一样。

    我看着远远的城里灯光璀璨,不想说话。也不把伞撑住她。反正她也满身都是了,不需要。

    讨厌她这样若无其事。

    细细的雪花无声地落在我们脚下,落到深深的下面,铺设得明晃晃的白。

    风却很小,卷起她的头发在空中蜿蜒。

    有一络像丝线一样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触探着。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点地方。

    但在这里让我安心。没有喧嚣,没有人事,那些乱七八糟,我烦心但其实无能为力的东西,我什么都可以不用去想。就像雪花一样,溶在白茫茫中,再没人看到我。

    再没有人来打搅我。

    她看了我良久,突然站起来,又拉我起来,伸手比比我们的高度,诧异地问:“小弟,你好象一夜之间长高好多哦,昨天你还只有我耳朵这里的,现在和我一样高了!”

    她的手碰到了我的额头,冰凉透骨。

    我突然心里一动,想,不知道她在这里,这样的雪里等了我多久?

    闻到那青涩的白兰花暗香,心一软,低声说:“你走了都快一年了,我当然长高了。”

    “……啊?一年?”她倒吸了口冷气,再问道:“已经一年了?”

    我悻悻地说:“你上次来是乾兴元年二月二十日,现在是天圣元年正月十五。”

    她大叫:“一年?我离开到现在已经一年了?真的!”

    谁骗你啊?

    我横她一眼,她把我一把抓住:“姐姐对不起你哦,上次等了我好久吗?”

    我下意识地就说:“……没有。我看看没人,就走了。”

    “幸好幸好,那你就不要生姐姐的气哦。况且这不是姐姐的错耶……我不知道我们的时间是不平行的,就是说……”看她狡黠地转转眼睛,突然换了种哄小孩的语气,问:“你没听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吗?”

    “难道你是天上的仙女?”我才不相信她。

    “呵呵,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啊”,她笑得阳光灿烂,“难道姐姐不漂亮吗?”

    和一般的宫女也差不多。

    不过我没说出来打击她。

    明知道她在骗我,也不知道她的话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什么仙子,什么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都恐怕是假的。

    但是我隔着疏落的雪花仔细地看她的表情,想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不安与掩饰,却发现没有。

    她骗我骗得理直气壮。所以我也只好被骗得心甘情愿。

    “你不是天上来的仙子吗?干吗自己不出去,在这里冒大雪?”

    “嘿嘿,仙女也会有办不到的事嘛,我又不知道怎么选择降落地点,有什么办法?”她抱着我的胳膊哀求:“小弟弟,求你了,我要出去啊!”

    虽然并没有忘记去年的难过,但这么冷的雪天,我又何必让去年惊蛰时我那些寒冷再在她身上重演?

    她若真的出不去,我就带她出去,然后我与她就没有瓜葛了。

    她也没有哪里对不起我,那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已,是我自己认真了。

    “走吧。”替她撑着伞下来。

    想想,把自己外面的狐裘脱下来给她。

    “我不冷啦。”她摇摇头。

    手冷得冰一样,还说自己不冷。这女人一定很爱骗人。

    “你穿这么奇怪的衣服,我怎么带你出去?把自己包牢一点,别让人看见你。”我没好气地说。

    “是,是。谨遵皇上谕旨。”她笑着披上,一点也不庄重。

    本想喝她一句的,可是她笑嘻嘻的样子让我觉得轻松,我也就随便她了。

    从最偏的小门出去,那里的皇城司都是地位卑微到连母后的脚都挨不到的,我出去之后,等他们层层禀告到母后,我早已经坐回到自己宫里烤火了。

    即使如此,在出去的时候还是有人拦了我们。虽然只是两个小小的内侍都知,但是我居然讷讷了半天,然后才鼓起勇气说:“朕要出去一下……”

    不过他们显然比我还紧张,倒头就拜,不敢放我出去,却也不敢拦我。

    她在旁边一皱眉,抓住我的手,拽着我就奔出去,慌乱间我踩了左边那个都知一脚,他跪在地上转身看我们。

    “不许起来!”我指着他们大叫。

    她大笑,声音在夜空中清脆如响铃。我们奔跑着汇入前面上元御街的人流中,“放心啦,他们找不到我们了……”的确,恐怕要整个汴梁都翻倒过来才找得到我们。

    “如果我不叫他们跪在那里不许动,日后追究起来,他们就惨了。”我先检查一下自己的衣服,幸好是里面的衣服虽然是明黄色,但是没有绣着团龙。

    “你心地很好哦,小弟弟。”她笑着挽住我的手:“不要看衣服啦,这么多人谁会认出你啊?我们和普通姐弟一模一样嘛。”

    “才没有姐弟这样呢!只有……”我脱口说了一半,然后觉得难为情,脸热热地烧了起来。

    她看看周围,放开我的手,说:“好啦,我们去逛大宋都城的街吧。”

    沿着御街往南去,“这条街好开阔啊,有多少宽?”她问。

    “大约二百余步吧,中心是御道,各路人马不得行往,两边是御市,商贾可以在里面做买卖。”

    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花灯,看路边的百戏,上竿、跳索、相扑、鼓板、小唱、合笙、乔筋骨、叫果子之类,她看见每一种都兴致勃勃,好象从来没见过。我们在人群中走过景灵宫,大晟府,太常寺,往州桥曲转。

    前面有大堆聚在那里猜谜的人群,她忙拉了我凑上去看。

    那花灯上写着的谜语是----

    卓文君夜奔相如。

    打诗经一句。离合格。

    “夜奔,我们倒真的是夜奔。”她笑道,“雪夜狂奔。”

    猜的人不少,但是没有人猜对,有人居然猜是“有狐”,我暗笑,但看一眼她又觉得像,狐狸一样狡黠,暗夜拉我出奔宫城。

    彩物是玉梅、夜蛾、蜂儿、雪柳任选。她似乎喜欢,看了又看,然后说:“蛾儿雪柳黄金缕,元宵要戴的就是这些啊……”

    又看了谜语良久,她摇头说:“不懂,我们走吧。”

    我低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看到美女了?”她问。“……谜底是好逑。”我说。

    她最后拣了一枝穰金雪柳,可是她头上连发髻也没有。

    我握着她的头发良久,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她站在花灯前看我。

    灯离她太近,火光把她的脸映得通红,琥珀般透明的嫣红色雕琢成她的脸颊。她的耳朵薄薄地,在火的近旁,红玛瑙一样,看得见底下血脉的流动。

    我的指尖触着她纤细的发丝半天,最后把雪柳插在了她的耳畔。

    上元(二)

    前面有人爬在树上忙碌着。

    “他们要干什么啊?”她问我。“似乎是要放烟火。”

    “放烟火去爬树干什么?”她问。“这样焰火才能喷得高啊。”

    “原来你们这样放烟火的啊!”她似乎恍然大悟,“那一定很漂亮!”

    我们站在御沟边看那些人把烟火绑在高树上,然后点燃引线,整棵树的所有枝桠都在焰火喷出来的光华映照下细若发丝,象春天刹那到来,我们眼看着满树花朵绽放开所有花瓣,舒展万千芯蕊,那银色金色紫色的火花散乱地交织在空中,珠光碎玉漫天。

    “哇,虽然你们的烟花不能放到天空上,但是好漂亮啊!”她在旁边惊叹。

    我转头看她,她的脸在光芒的映照下,时而蒙上淡淡的红色,时而蒙上浅浅的绿色,时而蒙上薄薄的黄色,时而又是滟滟的紫色,像在变幻的霞光澄澈一样。

    心脏尖猛地收缩一下,有些温热的血液从胸口抽搐一样地波动到全身,血管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直到指尖都生痛。

    我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多少年龄,她的家乡。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象看着高天上的星宿变幻,我在远远的底下,没有任何办法伸出手去。

    她此时回头对我微微一笑,撅起嘴说:“不过你们技术水平太差了!我下次带个漂亮的给你看看。我们那里的烟火能喷到天上哦!”

    “会不会触犯天规啊?”我故意问。

    她呵呵地抬手摸摸我的头发,“小弟弟,你好可爱哦。”

    “……可爱?”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这辈子也没有听过。

    “对啊,就象刚出生的小……老虎。”她斟酌了下词语,笑道。

    我猜她其实是想说我象只刚出生的小狗吧。

    幸好她没有说。

    我们在人流中走过整条街,她看旁边路边的小棚的招牌上写的鹌鹑骨饳儿、圆子、拍、白肠、水晶鲙、科头细粉、旋炒栗子,马上就拉我坐下,叫:“老板,两碗圆子。”

    我坐在那里等汤圆的时候,一抬头却看见侍御史知杂事姜遵和兵部尚书任中正一起进了樊楼。

    没道理吧?皇帝在路边摊的冷风里等一碗圆子,大臣倒志得意满地被迎上樊楼去了。

    圆子连馅也没有,撒上一点桂花,其它都没了。可是因为她认真地在品尝,所以我也觉得这圆子香软滑糯,和她一起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东京是现在天下最繁华的城市,真是个好城市……”她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香车宝马感叹,“活在这里,没有污染没有沙尘,多好啊。”

    我瞥了一眼这个瑰丽京华:“你不知道吗?这个东京繁华,冠盖云集,其实最是危险。”

    她不大相信地看着我,“危险?”

    “江南的交通会聚于此是当初立都的原因之一,但是你想,若遇到围城,过分依赖的漕运被切断后全东京百万人口如何活命?”她笑问:“难道你要迁都?”

    “太祖皇帝早就提出要迁都了,可是被太宗的那句‘立国在德不在险’给否决了,开封无险可据无固可守,外族一旦入侵就是长驱直入。”

    她咬住下唇,偏着头看我良久,然后慢慢伸手来抚摸我的眉心,说:“你只不过是十三岁的孩子,何必要想这么多?”“十四。”我低声说。

    她的指尖冰冰凉凉的,印在我的眉间。

    眉间,是连通心脉的地方。所以,她的手指就象一直按在了我的心上一样。让我气都透不过来。

    她突然又问:“那……你有钱吗?”

    我一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愣住了。

    “你看后面的字。”我回头看布幡上的字,吓了一跳。

    这简直比东京还要危在旦夕。

    布幡上写着:圆子一文。

    那我们就是要两文钱了。

    “你有钱吗?”我反问她。

    “你见过在天上飞的仙女身上带钱的吗?她们是撒花的,不是洒钱的。”她支起下巴看我,“那皇上有没钱?”

    “你见过皇帝在宫里掏钱的吗?”我也支起下巴看她。

    于是,我倆面面相觑。

    “有没玉佩什么的来抵帐?”

    我看看身上,无可奈何地说:“有当然是有的,但是如果我身上的东西不见了的话,我身边的内侍要杀头的,这个老板拿了大内的东西,也是死罪。”

    “可恶……仙女没钱也就算了,居然皇上也这么穷……”她眼睛转来转去,提议道:“我们不如走为上策?”

    “老板正虎视耽耽呢。”我翻翻白眼,然后想到皇帝是不可以这样,但是已经迟了,所以索性再翻一下。

    “我现在突然想到一句话来形容我们两个的遭遇。”她抬头叹道:“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相视而笑,然后又忽然想到,夫妻好象不适合我们?

    两个人都狼狈地把头转开。

    此时她狠狠地一咬牙,说:“算了,拼了!”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大声说:“老板,钱放这里给你了。”摸出两个钱拍在桌子上,然后马上疾步拖着我离开。我觉得她健步如飞,诧异地问:“怎么了?”“嘘,快跑!”

    我们又是狂奔,后面老板在大叫:“姑娘!你这个什么钱啊?外邦的钱不收!”

    我听到她压低的笑声,嘿嘿,好象奸笑。

    我越来越觉得她象一只狐狸。

    狡猾却迷人的狐狸。

    川流的人群中,她紧抓着我的手。我也抓紧她的手。

    奔跑中,她的雪柳突然钩在了一个人的衣襟上。

    她下意识地一伸手去扯,雪柳掉在地上,她却将那人外面的纱罩袍扯开一条口子,嘶的一声轻响。

    我抬头一看那人,吓了一跳。

    原来是赵从湛。翰林侍读。他怎么在这里?

    他显然也看到我了,愣在那里,偷眼看看她,在人群中当街跪下来。

    “免了,快起来!”我低声急道。

    但是周围的人都已经在看我们了。

    我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此时赵从湛俯下身去捡起那朵雪柳,说:“姑娘,你掉了东西。”

    旁边的人以为他是替她捡花,不再理会。纷纷都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倒微笑着把花接了过来,说:“谢谢。”

    后面的老板还在叫着追我们,赵从湛微微讶异地看我们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又回头看那老板。

    我马上伸手拉住她,朝宫城跑去,把赵从湛和那老板留在人群中。

    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赵从湛要在我们的命运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却是我在旁边一手促成。

    就象命运来临,避无可避。

    逃到宫门口,我们才有恃无恐地停下来,互相看着大笑。

    “我要走了,小弟弟。”她和我靠在城墙上,一边喘气一边说。

    又要走?我呆住。

    我还以为,这个元夕是没有尽头的。

    “拜拜啦,小弟弟。”她笑,“我明天再来。”

    “你在这里……可以回去吗?”

    “没问题的,我会马上回到家里。那……你快回去吧!”她指指宫门,微笑。

    “明天?”我问。“明天。”她肯定地说。

    恐怕又是一年。

    我回去的时候,看到伯方在延庆殿前面跪着。

    “怎么回事?”我忙拉他起来。

    “太后的凤辇刚走。”他说。

    我一颗心当即扑通乱跳,“母后……有说什么吗?”

    他低声说:“没有,皇太后来喝了盏茶,说咱们延庆殿的鹤林风露倒是上好的,可是皇上怎么能喝这样浮口的茶?”

    这茶不是内局定的吗?有他们什么事?

    我进内去看,满院里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女。

    只听到壶漏的声音。

    原来已经四更。雪又零星地落了下来。

    第二天不用早朝,我在端明殿听大学士吕昭讲唐宣宗皇帝事。旁边是翰林侍读。翰林侍读分两种,有些是朝臣甚至台丞兼任,指点我读书来的,还有像赵从湛,他是宗室子弟,太祖皇帝次子燕懿王德昭的孙子,算起来是我的侄子。

    父亲生我的时候,已经是四十三了,所以赵从湛反而比我要大,今年应该有二十一。

    燕懿王德昭,乾德二年出阁。本来皇子出阁就要封王,但太祖皇帝因为他年纪幼小,只授了贵州防御御。直到太祖去世,竟不曾封王爵。他的哥哥早夭,原本他应是皇太子,但是太祖皇帝却把帝位传给了弟弟,也就是太宗皇帝。

    到后来因为军变事,他被太宗皇帝斥责后自杀了。有五个儿子。其中赵从湛是嫡孙。

    太祖与太宗的事情,没人能摸清楚,太祖皇位不传已经成人的儿子,却传了功高权重的弟弟,而弟弟即位五年内,太祖儿子全部去世。

    我有时候怀疑,也许一切正常的话,其实我和赵从湛的位置要换一下?

    但这是悖逆,我也不敢过多去想。

    幸好赵从湛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在我面前向来毕恭毕敬。

    讲到宣宗杀琵琶艺人时,有人来奏:“开封府尹有异宝来献。”

    我正听得昏昏欲睡,此时精神一振,立即道:“何不看一下是何异宝?”

    那些人无可奈何地放下书。

    伯方把朱漆描金的托盘呈进来。

    我看见上面躺着的两个钱,银制般明亮,没有方孔。拿在手里看,又不是金银铜铁里的哪一类。

    上面有牡丹花,旁边写不知哪国的文字。翻到背后一看,弯弯曲曲的蝌蚪文。中间有个奇怪的圆形图案。忽然间,我知道这是哪里来的了。暗笑。

    开封府尹还在禀奏:“昨日元夕,天降神人,此为神人所留也,据说李家铺子的圆子味惊天人……”

    我真想告诉他,那圆子其实很难吃,但也只好生生忍住。

    赵从湛在旁边问:“臣下能否一观?”我递了个给他看。

    他看了下,抬说:“果然精致,非我朝所能制。”顿了顿,又说:“不过神人倒不一定,大约是异族的钱币。”开封府尹狼狈地僵笑。

    这个赵从湛真没幽默感。我心想。

    不过那些老夫子倒是找到了话题,开始辨认这是哪一族的钱币,口沫横飞,不亦乐乎。

    我也乐得在那里发呆。

    又想,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来?

    难道又会是一年?

    上元(三)

    一整天都在盘算她说的明天,是真的明天,还是明年?

    但是,还是一定要去。

    晚上,刚刚有点蒙蒙黑下来,母后的凤辇却到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来和我喝一盏茶。

    暮霭跪在那里细细地把去皮的松枝送进红泥的小茶炉,用手掌大的葵扇轻轻送火。茶的暗香云气般舒卷开来。

    “郭青宜进宫已经三个多月,皇儿要如何安置她?”

    母后轻声问,和茶气一样柔软。

    我却觉得利刃在身。

    不敢说话。

    于是母后也不再说什么。

    到月上梢头,映得一地白雪放射出明亮如镜的光芒。

    母后起身上大安辇,在辇上她整了下裣袖,淡淡地说:“今日的茶就很好,伯方,你们以后可都要如此伺候皇上。”

    所有的人都跪下,恭敬地答道:“是。”

    送走母后,想要出去,伯方在门口跪下,不拉着我,也不说话,只是磕头。

    伯方比我要高很多,大我五岁,我四岁时他就碎步跟在我身后跑了。去年的惊蛰,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经冻坏在司天监。

    默然无语良久,终于说:“那就歇了吧。”

    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才悄悄爬了起来,去延庆殿边最丫杈的那棵李树,仰头看这高高的树与高高的墙。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点紧张,倒是有点兴奋。

    象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躲在步天台上等待日出,眼看着天边逐渐翻成明艳的嫩蓝。好象天地间除了我期待的东西,其他烦嚣的一切再不复存在。

    外面是一株梅花树,在月色下隐隐开了十来朵淡白的花朵。

    脚踏在枝上,振落了几片梅花瓣。我紧张地看看四周,一片细细的风声。

    十六的月亮,和白雪的反射,交织成一片雪色天光。

    所有的高堂伟殿都在远远的地方。象踏着恍惚的梦境前进,明明没有任何的底气,却也没有任何疑惧。

    出了内宫城,在广阔而空无一人的外宫城的雪里,我在月亮下奔跑,听到自己的衣服猎猎作响,也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极了。

    她却没有在司天监,在门口的松树下等我,向我招手:“小弟弟,我在这里!”

    我一下子停下来,却没防摔在地上。

    她忙跑过来,在我面前蹲下,伸手给我:“你没事吧?”

    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她。

    她微偏头看着我笑,在月光和雪光中,肤色晶莹剔透,玉一般皎洁的白色。

    她今天穿裙子,长长的,及踝。终于和普通的衣服有点像了,月光下看来好象是珠灰紫色,那松树的阴影如同描画在她的衣裳上,她的手上,她的脖子上,她的两颊上一样,层层叠叠地摇曳。

    “怎么了?很痛吗?”她担心地问。

    我低头,不敢正视她,怯怯地笑:“不是啊……这衣裙很别致。”借故去抚摩她裙子下摆细碎的衬边。“蕾丝,很漂亮吧?”她一点也不介意地翻给我看。

    我想告诉她,她真的和仙子一样漂亮。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觉得很难为情。脸又烧一样地热起来。

    她却没有注意我,只说:“上次我和你说要给你带个烟花的,我们的烟花哦,我放给你看。”

    她从背后的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纸包,问:“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放?”

    “不成,被母后……被人看见就糟了!我们还是出去吧。”我忙说。

    去仪元殿看,果然还有当班的人在。

    是赵从湛。他看见我们,当即就愣住了。

    “你上次也见过的……现在我们要出去一下。”是他就连解释也不用了。

    “现在夜已近三更……”他结结巴巴地想阻止。

    “赵从湛。”我皱眉,怒喝一声。

    他不敢拒绝,低声说:“……是。”

    虽然他是宗室子弟,但是没有在宫城驾车的特许,所以我们跟在他身后出去。

    我以为要受很严厉的盘问的,没想到什么也没有,看了一下就放行,大概也是因为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所以守卫也都很放松。

    到御街上,她对着赵从湛,说道:“你是昨天帮我捡雪柳的……谢谢你。”她看着他微笑。

    我觉得不开心,催促她离开。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看见赵从湛回自己的宅第的方向去了,于是说:“他回家了。”

    她点点头。“怎么了?他很奇怪吗?”我问。

    “没有……他好漂亮,和我们那里某个明星很像。”她笑道。

    我不知道明星是什么,问:“和你的熟人很像吗?”

    她呵呵笑着说:“小弟弟,你不懂的。”想想又问:“那么,他人还不错哦?”

    “据说是才子。七岁的时候就会写诗了,太傅经常以此来教导我的。”我努力回忆,但是实在没有什么深的印象,“他大概是个很……谨慎的人,上次在御花园,母后的扇子掉在地上,他没留神踩到了,结果他跪在那里一直不敢抬头,到后来居然还写了一大篇的请罪书上呈,胆小吧?”我现在想到还想笑。

    “他是太祖皇帝的孙子,所以……”她大概也知道他那一脉和我这一脉的关节,知道赵从湛是在朝中最难立身的人,口气里居然对他有了淡淡的同情。

    “我们还是放烟花吧?”我不想再和她谈论赵从湛,捧起她的烟花问。

    她的烟花果然非常漂亮,一点光丸冲上夜空,爆裂一声,万千光彩迸射,在天空交织就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却又是有尖刺的,密密地斜穿成一张光网,而每个交叉点又都有菊花瓣似披散下的光线四下炸开,鹊尾一样渐隐在月光下。

    我们站在御沟边仰头看,旁边的每一个人都赞叹。

    我在她的身边,明明是一月天气,却就象在看着暮春初夏漫山遍野的花朵绽放。象冬天刹那退散。

    旁边有人扛着高高的布幡,愣愣地张大嘴巴看。

    烟花的余烬在空中雨点般下落。她突然低叫一声,扑上来把我抱在怀里。

    我睁大眼睛,看她身后,那着火的布幡全都扑在她的后背上,火把她的头发映得通红,象消失在中间。我拼命地抱着她的后背给她拍火,她那些镂空的细碎漂亮花边已经全都被火舌翻卷成黑色,头发也烧了一块。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喉头都噎住了,她却吐吐舌头去拍拍头发,在周围人惊诧的目光中拉起我的手:“快走吧,惹人注意了啊!真讨厌,买到假冒伪劣商品了,这烟花居然不是冷温的。”

    我们挤出人群,我忍不住还是伸手握住她的头发,那些烧焦的尾梢,长长短短。

    “没有关系,我早就想要剪个短发了。”她拉拉自己的头发,朝我微笑。

    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她还可以这样漫不经心地对着我笑?

    她要怎么办?我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诧异地伸手给我擦眼泪,说:“没关系的啊,我们那里大家都喜欢短头发的,我改天剪了给你看看,很漂亮的哦!”“你为什么……要帮我挡住?”我低声问她。

    “因为你是小弟弟嘛,姐姐当然要保护你啊。”她随随便便地揉一下我的头发,也很不经意。

    我低头看着御沟里的月亮,正月十六,异常明亮。

    也好吧,总算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是因为我是皇帝,不是因为有其他所图。

    她是为我。

    我当时有句话很想对她说,但是因为羞怯,终于没有出口。

    我想说我现在的愿望,希望一辈子就在司天监里看着星宿,我也喜欢你在身边陪我一起……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白兰花的香味,安全,温暖。

    可是我哪里知道命运给我安排的到底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回去时,天空已快要亮起来了。

    回到延庆殿,马上钻到被窝里,闭上眼想稍微装睡一下,没想到因为太累,真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鸟语,大约是在这里过冬的麻雀吧。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我半坐起来,趴在窗口上看,天气阴沉,也看不出什么。风露冷淡。

    柳枝倒是有点发青了。看来春天真的来了。

    我没有什么意识地将手指放在窗纱上,慢慢地描她的眉眼。

    她的眉梢眼角,有点微微的上扬,就像她看着我微笑的时候,弧角的唇。

    狐狸一样。

    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大早,觉得很开心。

    外面好象有小小的骚动,我想会惊动延庆殿的人一定是母后。

    所以我躺下继续睡,当作自己没有醒来。

    果然是母后。

    她到我床前看了下,伯方忙说:“奴才这就叫醒皇上。”

    “不用了。”她轻声止住他,说:“那就让他再睡会吧。”

    我偷偷把眼开一点缝看她。

    她俯下身,把我的靴子拿起来,交给伯方,低声说:“出去把上面的雪拍一拍。”回头看我。

    我的睫毛一定在颤动,因为她皱了下眉头,然后才轻轻地走出去。

    起床后,忐忑地到崇徽殿去向母后请安,她却好象今早没有看见过那双满沾雪泥的靴子,温声问了我功课的事,直到最后我告辞的时候,她才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皇上可知道宫门口的守卫换了?”

    我低头,不敢说话。

    “这宫里最近乱了点。伯方,回去可要小心着皇上,出一点纰漏可就是你的事了。”母后说话时,没有看我。

    我出崇徽殿来,站在阴沉沉的天气里,怔怔半天,才发现手脚都冻僵,回到延庆殿伯方忙给我捧暖炉,仔细地用织紫错金的小锦褥包了,给我暖手。

    那天下午我头痛。太医说受了风寒。

    母后让人看着我在床上躺足十天。

    等我痊愈出去的时候,杨柳已经一片鹅黄了。这春天来得真是快极了,让我措手不及。

    我后来再去步天台,却再没有看见她。

    直到春天过去,夏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