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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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一)然后到了第二年上元。
我要先去向母后献贺,而后去保安殿。
杨淑妃十二岁就进宫,也是父皇心爱的人,而且又是养大我的人,我一直叫母后为大娘娘,叫她小娘娘。父皇既留了遗诏以她为皇太后,母后就题了她的居处为“保安”,尊为保安皇太后。
不过现在除了年节请安,她再不出现。
在长庆殿受了贺,回到延庆殿,除去狐裘在炉上烤了下火,大雪就下起来了。
我站在殿里看大团大团的雪花转眼把御苑铺得一片苍白。
“天色已迟,万岁可上正阳楼,与民同乐。”伯方提醒我。
正阳门居宫城南三门正中,上有正阳楼。
其实那天我并不想去,可是这是母后的吩咐,所以只好跟伯方去了。
我依然还记得半月前元日,在长庆殿接见了各国使节,说是使节,其实都是各怀心腹,跪是跪了,神情却倨傲之极。
不是很愿意去。但还是不得不去。
正阳楼临御街,楼上四面垂了明黄薄帐,正中是御座。我上去坐下时,帘子还没有放下,在下面的人看见了,一时欢呼雷动。
虽然知道无论是谁坐在这个位子上,他们都是会这样反映,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点欢喜。
转念一想,其实谁不知道所有的诏令都出自崇徽殿母后那里呢?
自嘲地笑笑。登门乐已经作毕,帘子放下。
我向左边设彩棚的燕王点头,他是有名的八大王,受封过八种王位,赵元俨的名头连母后也忌惮,只是他现在与母后见解不一,退在家中。
前面光芒刺眼,我抬头看去,原来开封府用黄罗设了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
两楼悬挂灯球两枚,都是方圆丈许的大灯,内燃椽烛,照彻通明。楼旁边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象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在旁边扎成层山的灯火辉映下,流金溅玉。
左右门上,又各以草把缚成戏龙,用青幕遮笼,草上密密插置灯烛数万盏,自灯山至正阳门楼横大街,大约有百余丈,蜿蜒如两条发光的长龙游走。
御街上砖石甃砌的御沟水道边植的桃李梨杏的枝桠上挂满各色花灯,双鱼、宝塔、宫式,高挑在夜空中,伴着纷飘的白雪,华灯宝炬,雪色花光,霏雾融融,一如白昼。
“楼下设红纱贴金烛笼一百对,琉璃玉柱掌扇灯一百对,红纱珠络灯笼一百对,玉柱玉帘窗隔灯一百对,再有太后剪金箔小凤百对,俱以赐民。”伯方在我耳边说。
我只是点点头。
轻飘的金凤在楼上被宫女撒下,下面的人争抢成一团。
我坐在正阳楼上看下面数十万盏灯烛的光华,到处是妖冶的热闹,到处是灿烂的喧嚣,到处是欢笑的人群。万家竞陈灯烛,千灯光彩争华,到处是影戏乐棚,到处是行歌满路,万户千门,笙簧作彻,大街小巷,宝马雕车。
连雪也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就融化。
这样的繁华,真是旖旎如梦。
可惜我始终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始终也不能到里面去,我在这里做一个旁观者,幻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又有何用?
我今日本来就心情不好,觉得不该有这样一场演给辽人看的盛事,等楼下的人开始安静下来,各自观看戏法杂耍之后,就只觉得意趣寥寥,对伯方说了句“回宫吧”就站起来。
“皇上何不再看一会?还未到三鼓。”
“不了,些许头晕。大约是被风吹了。”
伯方忙小心地问:“要传太医吗?”
“不必。走吧。”
我站起来,听到楼外击鞭的声音,山楼上下,灯烛数十万盏,随着鞭声一时全灭。
整个天地一下就暗淡了下来。
所有的嘻闹都离我遥远极了,只就着暗暗的微光,看到那些雪花一朵一朵在空中缓慢地飘下来。
速度慢得可疑,如同时间故意放慢了一样。
冷风激过来,黄罗帐全都往横里飘飞。
可这让我觉得舒服了不少,不用再压抑想拼命大口呼吸的感觉。
从正阳门往内宫走,经过外宫城的司天监。
雪终于下得稀疏了点。
我从纱窗间看司天监里最高的步天台。
被满城的灯火映得天边绯红,何况这样的雪,又没有星月,根本没有人会在上面才对。
但是我看见了,一个披散头发的人,身材纤细,坐在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城。在这样的雪夜,象鬼魅一样。
我不期然想到去年的那掌心,那温度至今留存,清晰地让我毛骨悚然。
车子一直在前进,马的蹄声踏在我的耳中,碎冰声历历。
宫里的笙管声传过来,咽咽隐隐。
“伯方。”我不自觉地叫出来。
伯方在前面掀起帘子,等我吩咐。
我犹豫了半晌,说:“朕上步天台看看城里灯火的情形,你先让车驾回去。”
伯方忙拿出伞要替我撑着。
我接过说:“你不用在这里候着了,替我先去向母后禀告一声。”
真的是她。
穿上次一样的衣服,窄窄的袖子,窄窄的裤子。她肩上头上都是一堆的雪,坐在步天台边沿上,把脚垂到下面,看远处的灯火,直映得天边赤红通明。
我觉得这样坐在这么高的台上很危险,但是我也试探着在她旁边扫开一块地方坐了下来。
她此时才回头看见我,惊喜地向我质问:“喂,怎么这么晚?等你好久了!”
没有任何交代,似乎她本就与我约好在此时此刻相见一样。
我看着远远的城里灯光璀璨,不想说话。也不把伞撑住她。反正她也满身都是了,不需要。
讨厌她这样若无其事。
细细的雪花无声地落在我们脚下,落到深深的下面,铺设得明晃晃的白。
风却很小,卷起她的头发在空中蜿蜒。
有一络像丝线一样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触探着。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点地方。
但在这里让我安心。没有喧嚣,没有人事,那些乱七八糟,我烦心但其实无能为力的东西,我什么都可以不用去想。就像雪花一样,溶在白茫茫中,再没人看到我。
再没有人来打搅我。
她看了我良久,突然站起来,又拉我起来,伸手比比我们的高度,诧异地问:“小弟,你好象一夜之间长高好多哦,昨天你还只有我耳朵这里的,现在和我一样高了!”
她的手碰到了我的额头,冰凉透骨。
我突然心里一动,想,不知道她在这里,这样的雪里等了我多久?
闻到那青涩的白兰花暗香,心一软,低声说:“你走了都快一年了,我当然长高了。”
“……啊?一年?”她倒吸了口冷气,再问道:“已经一年了?”
我悻悻地说:“你上次来是乾兴元年二月二十日,现在是天圣元年正月十五。”
她大叫:“一年?我离开到现在已经一年了?真的!”
谁骗你啊?
我横她一眼,她把我一把抓住:“姐姐对不起你哦,上次等了我好久吗?”
我下意识地就说:“……没有。我看看没人,就走了。”
“幸好幸好,那你就不要生姐姐的气哦。况且这不是姐姐的错耶……我不知道我们的时间是不平行的,就是说……”看她狡黠地转转眼睛,突然换了种哄小孩的语气,问:“你没听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吗?”
“难道你是天上的仙女?”我才不相信她。
“呵呵,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啊”,她笑得阳光灿烂,“难道姐姐不漂亮吗?”
和一般的宫女也差不多。
不过我没说出来打击她。
明知道她在骗我,也不知道她的话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什么仙子,什么天上一天地上一年,都恐怕是假的。
但是我隔着疏落的雪花仔细地看她的表情,想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不安与掩饰,却发现没有。
她骗我骗得理直气壮。所以我也只好被骗得心甘情愿。
“你不是天上来的仙子吗?干吗自己不出去,在这里冒大雪?”
“嘿嘿,仙女也会有办不到的事嘛,我又不知道怎么选择降落地点,有什么办法?”她抱着我的胳膊哀求:“小弟弟,求你了,我要出去啊!”
虽然并没有忘记去年的难过,但这么冷的雪天,我又何必让去年惊蛰时我那些寒冷再在她身上重演?
她若真的出不去,我就带她出去,然后我与她就没有瓜葛了。
她也没有哪里对不起我,那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已,是我自己认真了。
“走吧。”替她撑着伞下来。
想想,把自己外面的狐裘脱下来给她。
“我不冷啦。”她摇摇头。
手冷得冰一样,还说自己不冷。这女人一定很爱骗人。
“你穿这么奇怪的衣服,我怎么带你出去?把自己包牢一点,别让人看见你。”我没好气地说。
“是,是。谨遵皇上谕旨。”她笑着披上,一点也不庄重。
本想喝她一句的,可是她笑嘻嘻的样子让我觉得轻松,我也就随便她了。
从最偏的小门出去,那里的皇城司都是地位卑微到连母后的脚都挨不到的,我出去之后,等他们层层禀告到母后,我早已经坐回到自己宫里烤火了。
即使如此,在出去的时候还是有人拦了我们。虽然只是两个小小的内侍都知,但是我居然讷讷了半天,然后才鼓起勇气说:“朕要出去一下……”
不过他们显然比我还紧张,倒头就拜,不敢放我出去,却也不敢拦我。
她在旁边一皱眉,抓住我的手,拽着我就奔出去,慌乱间我踩了左边那个都知一脚,他跪在地上转身看我们。
“不许起来!”我指着他们大叫。
她大笑,声音在夜空中清脆如响铃。我们奔跑着汇入前面上元御街的人流中,“放心啦,他们找不到我们了……”的确,恐怕要整个汴梁都翻倒过来才找得到我们。
“如果我不叫他们跪在那里不许动,日后追究起来,他们就惨了。”我先检查一下自己的衣服,幸好是里面的衣服虽然是明黄色,但是没有绣着团龙。
“你心地很好哦,小弟弟。”她笑着挽住我的手:“不要看衣服啦,这么多人谁会认出你啊?我们和普通姐弟一模一样嘛。”
“才没有姐弟这样呢!只有……”我脱口说了一半,然后觉得难为情,脸热热地烧了起来。
她看看周围,放开我的手,说:“好啦,我们去逛大宋都城的街吧。”
沿着御街往南去,“这条街好开阔啊,有多少宽?”她问。
“大约二百余步吧,中心是御道,各路人马不得行往,两边是御市,商贾可以在里面做买卖。”
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花灯,看路边的百戏,上竿、跳索、相扑、鼓板、小唱、合笙、乔筋骨、叫果子之类,她看见每一种都兴致勃勃,好象从来没见过。我们在人群中走过景灵宫,大晟府,太常寺,往州桥曲转。
前面有大堆聚在那里猜谜的人群,她忙拉了我凑上去看。
那花灯上写着的谜语是----
卓文君夜奔相如。
打诗经一句。离合格。
“夜奔,我们倒真的是夜奔。”她笑道,“雪夜狂奔。”
猜的人不少,但是没有人猜对,有人居然猜是“有狐”,我暗笑,但看一眼她又觉得像,狐狸一样狡黠,暗夜拉我出奔宫城。
彩物是玉梅、夜蛾、蜂儿、雪柳任选。她似乎喜欢,看了又看,然后说:“蛾儿雪柳黄金缕,元宵要戴的就是这些啊……”
又看了谜语良久,她摇头说:“不懂,我们走吧。”
我低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看到美女了?”她问。“……谜底是好逑。”我说。
她最后拣了一枝穰金雪柳,可是她头上连发髻也没有。
我握着她的头发良久,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她站在花灯前看我。
灯离她太近,火光把她的脸映得通红,琥珀般透明的嫣红色雕琢成她的脸颊。她的耳朵薄薄地,在火的近旁,红玛瑙一样,看得见底下血脉的流动。
我的指尖触着她纤细的发丝半天,最后把雪柳插在了她的耳畔。
上元(二)
前面有人爬在树上忙碌着。
“他们要干什么啊?”她问我。“似乎是要放烟火。”
“放烟火去爬树干什么?”她问。“这样焰火才能喷得高啊。”
“原来你们这样放烟火的啊!”她似乎恍然大悟,“那一定很漂亮!”
我们站在御沟边看那些人把烟火绑在高树上,然后点燃引线,整棵树的所有枝桠都在焰火喷出来的光华映照下细若发丝,象春天刹那到来,我们眼看着满树花朵绽放开所有花瓣,舒展万千芯蕊,那银色金色紫色的火花散乱地交织在空中,珠光碎玉漫天。
“哇,虽然你们的烟花不能放到天空上,但是好漂亮啊!”她在旁边惊叹。
我转头看她,她的脸在光芒的映照下,时而蒙上淡淡的红色,时而蒙上浅浅的绿色,时而蒙上薄薄的黄色,时而又是滟滟的紫色,像在变幻的霞光澄澈一样。
心脏尖猛地收缩一下,有些温热的血液从胸口抽搐一样地波动到全身,血管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直到指尖都生痛。
我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多少年龄,她的家乡。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象看着高天上的星宿变幻,我在远远的底下,没有任何办法伸出手去。
她此时回头对我微微一笑,撅起嘴说:“不过你们技术水平太差了!我下次带个漂亮的给你看看。我们那里的烟火能喷到天上哦!”
“会不会触犯天规啊?”我故意问。
她呵呵地抬手摸摸我的头发,“小弟弟,你好可爱哦。”
“……可爱?”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这辈子也没有听过。
“对啊,就象刚出生的小……老虎。”她斟酌了下词语,笑道。
我猜她其实是想说我象只刚出生的小狗吧。
幸好她没有说。
我们在人流中走过整条街,她看旁边路边的小棚的招牌上写的鹌鹑骨饳儿、圆子、拍、白肠、水晶鲙、科头细粉、旋炒栗子,马上就拉我坐下,叫:“老板,两碗圆子。”
我坐在那里等汤圆的时候,一抬头却看见侍御史知杂事姜遵和兵部尚书任中正一起进了樊楼。
没道理吧?皇帝在路边摊的冷风里等一碗圆子,大臣倒志得意满地被迎上樊楼去了。
圆子连馅也没有,撒上一点桂花,其它都没了。可是因为她认真地在品尝,所以我也觉得这圆子香软滑糯,和她一起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东京是现在天下最繁华的城市,真是个好城市……”她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香车宝马感叹,“活在这里,没有污染没有沙尘,多好啊。”
我瞥了一眼这个瑰丽京华:“你不知道吗?这个东京繁华,冠盖云集,其实最是危险。”
她不大相信地看着我,“危险?”
“江南的交通会聚于此是当初立都的原因之一,但是你想,若遇到围城,过分依赖的漕运被切断后全东京百万人口如何活命?”她笑问:“难道你要迁都?”
“太祖皇帝早就提出要迁都了,可是被太宗的那句‘立国在德不在险’给否决了,开封无险可据无固可守,外族一旦入侵就是长驱直入。”
她咬住下唇,偏着头看我良久,然后慢慢伸手来抚摸我的眉心,说:“你只不过是十三岁的孩子,何必要想这么多?”“十四。”我低声说。
她的指尖冰冰凉凉的,印在我的眉间。
眉间,是连通心脉的地方。所以,她的手指就象一直按在了我的心上一样。让我气都透不过来。
她突然又问:“那……你有钱吗?”
我一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愣住了。
“你看后面的字。”我回头看布幡上的字,吓了一跳。
这简直比东京还要危在旦夕。
布幡上写着:圆子一文。
那我们就是要两文钱了。
“你有钱吗?”我反问她。
“你见过在天上飞的仙女身上带钱的吗?她们是撒花的,不是洒钱的。”她支起下巴看我,“那皇上有没钱?”
“你见过皇帝在宫里掏钱的吗?”我也支起下巴看她。
于是,我倆面面相觑。
“有没玉佩什么的来抵帐?”
我看看身上,无可奈何地说:“有当然是有的,但是如果我身上的东西不见了的话,我身边的内侍要杀头的,这个老板拿了大内的东西,也是死罪。”
“可恶……仙女没钱也就算了,居然皇上也这么穷……”她眼睛转来转去,提议道:“我们不如走为上策?”
“老板正虎视耽耽呢。”我翻翻白眼,然后想到皇帝是不可以这样,但是已经迟了,所以索性再翻一下。
“我现在突然想到一句话来形容我们两个的遭遇。”她抬头叹道:“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相视而笑,然后又忽然想到,夫妻好象不适合我们?
两个人都狼狈地把头转开。
此时她狠狠地一咬牙,说:“算了,拼了!”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大声说:“老板,钱放这里给你了。”摸出两个钱拍在桌子上,然后马上疾步拖着我离开。我觉得她健步如飞,诧异地问:“怎么了?”“嘘,快跑!”
我们又是狂奔,后面老板在大叫:“姑娘!你这个什么钱啊?外邦的钱不收!”
我听到她压低的笑声,嘿嘿,好象奸笑。
我越来越觉得她象一只狐狸。
狡猾却迷人的狐狸。
川流的人群中,她紧抓着我的手。我也抓紧她的手。
奔跑中,她的雪柳突然钩在了一个人的衣襟上。
她下意识地一伸手去扯,雪柳掉在地上,她却将那人外面的纱罩袍扯开一条口子,嘶的一声轻响。
我抬头一看那人,吓了一跳。
原来是赵从湛。翰林侍读。他怎么在这里?
他显然也看到我了,愣在那里,偷眼看看她,在人群中当街跪下来。
“免了,快起来!”我低声急道。
但是周围的人都已经在看我们了。
我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此时赵从湛俯下身去捡起那朵雪柳,说:“姑娘,你掉了东西。”
旁边的人以为他是替她捡花,不再理会。纷纷都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倒微笑着把花接了过来,说:“谢谢。”
后面的老板还在叫着追我们,赵从湛微微讶异地看我们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又回头看那老板。
我马上伸手拉住她,朝宫城跑去,把赵从湛和那老板留在人群中。
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赵从湛要在我们的命运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却是我在旁边一手促成。
就象命运来临,避无可避。
逃到宫门口,我们才有恃无恐地停下来,互相看着大笑。
“我要走了,小弟弟。”她和我靠在城墙上,一边喘气一边说。
又要走?我呆住。
我还以为,这个元夕是没有尽头的。
“拜拜啦,小弟弟。”她笑,“我明天再来。”
“你在这里……可以回去吗?”
“没问题的,我会马上回到家里。那……你快回去吧!”她指指宫门,微笑。
“明天?”我问。“明天。”她肯定地说。
恐怕又是一年。
我回去的时候,看到伯方在延庆殿前面跪着。
“怎么回事?”我忙拉他起来。
“太后的凤辇刚走。”他说。
我一颗心当即扑通乱跳,“母后……有说什么吗?”
他低声说:“没有,皇太后来喝了盏茶,说咱们延庆殿的鹤林风露倒是上好的,可是皇上怎么能喝这样浮口的茶?”
这茶不是内局定的吗?有他们什么事?
我进内去看,满院里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女。
只听到壶漏的声音。
原来已经四更。雪又零星地落了下来。
第二天不用早朝,我在端明殿听大学士吕昭讲唐宣宗皇帝事。旁边是翰林侍读。翰林侍读分两种,有些是朝臣甚至台丞兼任,指点我读书来的,还有像赵从湛,他是宗室子弟,太祖皇帝次子燕懿王德昭的孙子,算起来是我的侄子。
父亲生我的时候,已经是四十三了,所以赵从湛反而比我要大,今年应该有二十一。
燕懿王德昭,乾德二年出阁。本来皇子出阁就要封王,但太祖皇帝因为他年纪幼小,只授了贵州防御御。直到太祖去世,竟不曾封王爵。他的哥哥早夭,原本他应是皇太子,但是太祖皇帝却把帝位传给了弟弟,也就是太宗皇帝。
到后来因为军变事,他被太宗皇帝斥责后自杀了。有五个儿子。其中赵从湛是嫡孙。
太祖与太宗的事情,没人能摸清楚,太祖皇位不传已经成人的儿子,却传了功高权重的弟弟,而弟弟即位五年内,太祖儿子全部去世。
我有时候怀疑,也许一切正常的话,其实我和赵从湛的位置要换一下?
但这是悖逆,我也不敢过多去想。
幸好赵从湛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在我面前向来毕恭毕敬。
讲到宣宗杀琵琶艺人时,有人来奏:“开封府尹有异宝来献。”
我正听得昏昏欲睡,此时精神一振,立即道:“何不看一下是何异宝?”
那些人无可奈何地放下书。
伯方把朱漆描金的托盘呈进来。
我看见上面躺着的两个钱,银制般明亮,没有方孔。拿在手里看,又不是金银铜铁里的哪一类。
上面有牡丹花,旁边写不知哪国的文字。翻到背后一看,弯弯曲曲的蝌蚪文。中间有个奇怪的圆形图案。忽然间,我知道这是哪里来的了。暗笑。
开封府尹还在禀奏:“昨日元夕,天降神人,此为神人所留也,据说李家铺子的圆子味惊天人……”
我真想告诉他,那圆子其实很难吃,但也只好生生忍住。
赵从湛在旁边问:“臣下能否一观?”我递了个给他看。
他看了下,抬说:“果然精致,非我朝所能制。”顿了顿,又说:“不过神人倒不一定,大约是异族的钱币。”开封府尹狼狈地僵笑。
这个赵从湛真没幽默感。我心想。
不过那些老夫子倒是找到了话题,开始辨认这是哪一族的钱币,口沫横飞,不亦乐乎。
我也乐得在那里发呆。
又想,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来?
难道又会是一年?
上元(三)
一整天都在盘算她说的明天,是真的明天,还是明年?
但是,还是一定要去。
晚上,刚刚有点蒙蒙黑下来,母后的凤辇却到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来和我喝一盏茶。
暮霭跪在那里细细地把去皮的松枝送进红泥的小茶炉,用手掌大的葵扇轻轻送火。茶的暗香云气般舒卷开来。
“郭青宜进宫已经三个多月,皇儿要如何安置她?”
母后轻声问,和茶气一样柔软。
我却觉得利刃在身。
不敢说话。
于是母后也不再说什么。
到月上梢头,映得一地白雪放射出明亮如镜的光芒。
母后起身上大安辇,在辇上她整了下裣袖,淡淡地说:“今日的茶就很好,伯方,你们以后可都要如此伺候皇上。”
所有的人都跪下,恭敬地答道:“是。”
送走母后,想要出去,伯方在门口跪下,不拉着我,也不说话,只是磕头。
伯方比我要高很多,大我五岁,我四岁时他就碎步跟在我身后跑了。去年的惊蛰,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经冻坏在司天监。
默然无语良久,终于说:“那就歇了吧。”
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才悄悄爬了起来,去延庆殿边最丫杈的那棵李树,仰头看这高高的树与高高的墙。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点紧张,倒是有点兴奋。
象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躲在步天台上等待日出,眼看着天边逐渐翻成明艳的嫩蓝。好象天地间除了我期待的东西,其他烦嚣的一切再不复存在。
外面是一株梅花树,在月色下隐隐开了十来朵淡白的花朵。
脚踏在枝上,振落了几片梅花瓣。我紧张地看看四周,一片细细的风声。
十六的月亮,和白雪的反射,交织成一片雪色天光。
所有的高堂伟殿都在远远的地方。象踏着恍惚的梦境前进,明明没有任何的底气,却也没有任何疑惧。
出了内宫城,在广阔而空无一人的外宫城的雪里,我在月亮下奔跑,听到自己的衣服猎猎作响,也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极了。
她却没有在司天监,在门口的松树下等我,向我招手:“小弟弟,我在这里!”
我一下子停下来,却没防摔在地上。
她忙跑过来,在我面前蹲下,伸手给我:“你没事吧?”
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她。
她微偏头看着我笑,在月光和雪光中,肤色晶莹剔透,玉一般皎洁的白色。
她今天穿裙子,长长的,及踝。终于和普通的衣服有点像了,月光下看来好象是珠灰紫色,那松树的阴影如同描画在她的衣裳上,她的手上,她的脖子上,她的两颊上一样,层层叠叠地摇曳。
“怎么了?很痛吗?”她担心地问。
我低头,不敢正视她,怯怯地笑:“不是啊……这衣裙很别致。”借故去抚摩她裙子下摆细碎的衬边。“蕾丝,很漂亮吧?”她一点也不介意地翻给我看。
我想告诉她,她真的和仙子一样漂亮。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觉得很难为情。脸又烧一样地热起来。
她却没有注意我,只说:“上次我和你说要给你带个烟花的,我们的烟花哦,我放给你看。”
她从背后的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纸包,问:“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放?”
“不成,被母后……被人看见就糟了!我们还是出去吧。”我忙说。
去仪元殿看,果然还有当班的人在。
是赵从湛。他看见我们,当即就愣住了。
“你上次也见过的……现在我们要出去一下。”是他就连解释也不用了。
“现在夜已近三更……”他结结巴巴地想阻止。
“赵从湛。”我皱眉,怒喝一声。
他不敢拒绝,低声说:“……是。”
虽然他是宗室子弟,但是没有在宫城驾车的特许,所以我们跟在他身后出去。
我以为要受很严厉的盘问的,没想到什么也没有,看了一下就放行,大概也是因为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所以守卫也都很放松。
到御街上,她对着赵从湛,说道:“你是昨天帮我捡雪柳的……谢谢你。”她看着他微笑。
我觉得不开心,催促她离开。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看见赵从湛回自己的宅第的方向去了,于是说:“他回家了。”
她点点头。“怎么了?他很奇怪吗?”我问。
“没有……他好漂亮,和我们那里某个明星很像。”她笑道。
我不知道明星是什么,问:“和你的熟人很像吗?”
她呵呵笑着说:“小弟弟,你不懂的。”想想又问:“那么,他人还不错哦?”
“据说是才子。七岁的时候就会写诗了,太傅经常以此来教导我的。”我努力回忆,但是实在没有什么深的印象,“他大概是个很……谨慎的人,上次在御花园,母后的扇子掉在地上,他没留神踩到了,结果他跪在那里一直不敢抬头,到后来居然还写了一大篇的请罪书上呈,胆小吧?”我现在想到还想笑。
“他是太祖皇帝的孙子,所以……”她大概也知道他那一脉和我这一脉的关节,知道赵从湛是在朝中最难立身的人,口气里居然对他有了淡淡的同情。
“我们还是放烟花吧?”我不想再和她谈论赵从湛,捧起她的烟花问。
她的烟花果然非常漂亮,一点光丸冲上夜空,爆裂一声,万千光彩迸射,在天空交织就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却又是有尖刺的,密密地斜穿成一张光网,而每个交叉点又都有菊花瓣似披散下的光线四下炸开,鹊尾一样渐隐在月光下。
我们站在御沟边仰头看,旁边的每一个人都赞叹。
我在她的身边,明明是一月天气,却就象在看着暮春初夏漫山遍野的花朵绽放。象冬天刹那退散。
旁边有人扛着高高的布幡,愣愣地张大嘴巴看。
烟花的余烬在空中雨点般下落。她突然低叫一声,扑上来把我抱在怀里。
我睁大眼睛,看她身后,那着火的布幡全都扑在她的后背上,火把她的头发映得通红,象消失在中间。我拼命地抱着她的后背给她拍火,她那些镂空的细碎漂亮花边已经全都被火舌翻卷成黑色,头发也烧了一块。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喉头都噎住了,她却吐吐舌头去拍拍头发,在周围人惊诧的目光中拉起我的手:“快走吧,惹人注意了啊!真讨厌,买到假冒伪劣商品了,这烟花居然不是冷温的。”
我们挤出人群,我忍不住还是伸手握住她的头发,那些烧焦的尾梢,长长短短。
“没有关系,我早就想要剪个短发了。”她拉拉自己的头发,朝我微笑。
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她还可以这样漫不经心地对着我笑?
她要怎么办?我当时眼泪就掉下来了。
她诧异地伸手给我擦眼泪,说:“没关系的啊,我们那里大家都喜欢短头发的,我改天剪了给你看看,很漂亮的哦!”“你为什么……要帮我挡住?”我低声问她。
“因为你是小弟弟嘛,姐姐当然要保护你啊。”她随随便便地揉一下我的头发,也很不经意。
我低头看着御沟里的月亮,正月十六,异常明亮。
也好吧,总算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是因为我是皇帝,不是因为有其他所图。
她是为我。
我当时有句话很想对她说,但是因为羞怯,终于没有出口。
我想说我现在的愿望,希望一辈子就在司天监里看着星宿,我也喜欢你在身边陪我一起……我喜欢你身上的味道,白兰花的香味,安全,温暖。
可是我哪里知道命运给我安排的到底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回去时,天空已快要亮起来了。
回到延庆殿,马上钻到被窝里,闭上眼想稍微装睡一下,没想到因为太累,真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鸟语,大约是在这里过冬的麻雀吧。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我半坐起来,趴在窗口上看,天气阴沉,也看不出什么。风露冷淡。
柳枝倒是有点发青了。看来春天真的来了。
我没有什么意识地将手指放在窗纱上,慢慢地描她的眉眼。
她的眉梢眼角,有点微微的上扬,就像她看着我微笑的时候,弧角的唇。
狐狸一样。
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大早,觉得很开心。
外面好象有小小的骚动,我想会惊动延庆殿的人一定是母后。
所以我躺下继续睡,当作自己没有醒来。
果然是母后。
她到我床前看了下,伯方忙说:“奴才这就叫醒皇上。”
“不用了。”她轻声止住他,说:“那就让他再睡会吧。”
我偷偷把眼开一点缝看她。
她俯下身,把我的靴子拿起来,交给伯方,低声说:“出去把上面的雪拍一拍。”回头看我。
我的睫毛一定在颤动,因为她皱了下眉头,然后才轻轻地走出去。
起床后,忐忑地到崇徽殿去向母后请安,她却好象今早没有看见过那双满沾雪泥的靴子,温声问了我功课的事,直到最后我告辞的时候,她才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皇上可知道宫门口的守卫换了?”
我低头,不敢说话。
“这宫里最近乱了点。伯方,回去可要小心着皇上,出一点纰漏可就是你的事了。”母后说话时,没有看我。
我出崇徽殿来,站在阴沉沉的天气里,怔怔半天,才发现手脚都冻僵,回到延庆殿伯方忙给我捧暖炉,仔细地用织紫错金的小锦褥包了,给我暖手。
那天下午我头痛。太医说受了风寒。
母后让人看着我在床上躺足十天。
等我痊愈出去的时候,杨柳已经一片鹅黄了。这春天来得真是快极了,让我措手不及。
我后来再去步天台,却再没有看见她。
直到春天过去,夏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