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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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发生了一件事。本来秦雨跟于干头他们是遇不到一起的,洛巴跟秦雨他们说话的时候,于干头领着那一群人往相反的方向走了,他们应该是去水库的方向。最近有风声说,市里又要给下游沙湖放水,上游几座水库的水本来就很有限,要是再支援下游沙湖,上游的用水就很难保证。但市里这次很坚决,因为不久前吴天亮向副省长保证,绝不能让沙漠水库干涸见底。天不下雨,沙漠水库哪来水,还不得从上游强行放?所以于干头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发动上游群众,阻止市里的阴谋。谁知于干头他们刚越过白房子,还没到山顶,突然又转过身来,直奔秦雨他们所在的三号观测点。
三号观测点是秦雨在水源涵养林研究院也就是白房子工作时建起的一个观测点,这个观测点的主要任务就是观测水土流失。近年来水土流失现象越来越严重,随着人类不合理的经济活动比如毁林毁草,陡坡开荒,草原上过度放牧,开矿,修路等活动的加剧,水土流失已成为困扰全省及至整个祁连山区最大的难题之一。土壤肥力降低,土地石化、沙化现象严重,植物大面积死亡,严重影响农业生产,威胁城镇安全,加剧干旱等自然灾害的发生。不久前秦雨他们完成一个课题,就是针对水土流失和生态治理的。那个课题可以说倾注了秦雨的全部热情与智慧,对流域存在的诸多问题及今后治理,秦雨和课题组提出了非常好的建议。遗憾的是,省里相关部门只采纳了可怜的两点,这两点,说穿了也都是治表,对触及根本的十多项建议,省里采取了沉默态度。
秦雨不甘心!这次下来,他想把数据再搞得翔实点,能形成系统,能产生更大的说服力,然后再向省里有关部门建言。
就在秦雨他们专心取样时,西边草地上突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抬头看,是刚才那伙人又回来了。于干头走在最前面,眉飞色舞,高谈阔论。
“这些人真讨厌,整日游手好闲。”一向不爱说话的郭子洋可能是被这种嘈杂声影响了情绪,低声嘟囔一句。
“人家是为草原奔走啊,为民请命。”边上常健道。
“少分心,干活!”秦雨一边记录一边提醒两位,老叶看了眼远处,又将目光收回来。这时一团云飘来,正好遮住了太阳,凉意顿生。老叶心想,一月多没下雨了,要是能来场透雨多好,还没想完,猛听得那边传来一声。
“秦雨,哪个是秦雨,我们找你!”
秦雨闻声站起,冲人群看,就有一个藏族年轻人直奔他而来。还未到跟前,那人用汉语说:“你就是秦雨,吴天亮女婿?”
秦雨说是。
“好啊,原来就是你乱出馊主意,不让我们放牧,不让我们在草原上住。”
秦雨本想忍住,但见来人气焰太嚣张,问:“我出什么馊主意了?”
“封山禁牧,不让我们的牛羊到毛藏高原,是不是你出的坏主意?”
秦雨一愣,封山禁牧是他提出的,上次那个课题,被政府采用的两点一是在藏区封山禁牧,减少牲畜养殖数,另一个是在毛藏高原划定红线区,在红线区内禁止一切生产生活活动。秦雨提出的红线范围包括眼前整个草原,一直延到坡下公路处。政府在制定政策时,往山上移了一千米。
“这难道不对吗,草原变成这个样子,如果再不封山,不出三年,这草原就没了,你们知道不?”秦雨往前几步说。
“你敢诅咒我们的草原,敢诅咒我们的牛羊?”
“我没有诅咒,我说的是事实。”
三句不是好话,双方吵了起来。对方仗着人多,你一言我一语,秦雨并不畏惧。他在白房子工作了六个年头,对草原上藏民的生活习性非常了解,牛羊的确是他们的宝贝,草原更是他们的圣地,真是不容许诅咒的。不过他用词非常讲究,并没说出什么不宜说的。但对方明显是找碴,不管秦雨怎么解释,怎么表示友好,对方都不予理睬,摆明了架势跟他兴师问罪。老叶看不过去了,站到中间说:“我们只是搞科研,这些大事并不由我们定,有意见可以找市里或省里,不要干扰我们工作好不好?”
“工作,谁请你们来的?草原是我们的,蓝天是我们的,雪山是我们的,你们跑来做什么?告诉你们,少在这里指手画脚。”
一句话呛得老叶没法回答,恨恨道:“蛮不讲理!”
“我们要跟秦雨讲理,有个书记岳父了不起啊,有个主任岳母了不起啊,一家都不是好东西。”
秦雨忍无可忍,骂他还可以忍受,骂他岳父母,这些人实在太过分了。可秦雨哪里知道,人家就是跑来骂他岳父母的。三天前,这些人在于干头和五羊的蛊惑下,到谷水市上访,要求见吴天亮,吴天亮不仅没见他们,还让公安和市委工作人员狠狠教训了他们。刚才在白房子那里,听于干头说,吴天亮的宝贝女婿秦雨来到了草原上,又帮吴天亮搜集“情报”来了,还不知又要替吴天亮出什么鬼主意。为首的藏人代表多扎是对封山禁牧最不满的人,他家的牛羊去年就饿死过一批,损失极大,现在又不让赶到草原深处放养,县里的政策是一律圈养,草料要到农户手里去买。这哪行啊,牛羊本来就是在大草原生长的,圈在家里,难道是猪狗,是鸡?他不听从,将十二头牦牛赶进了雪线右边的尕达梅岭,结果被县里的工作队发现,扣下了,让他带罚金去领。多扎在草原上野惯了,哪里受得了这管束,这不,于干头刚一发动,他就率先站出来,说要豁上那十二头牦牛,跟政府讨个说法。刚才指着鼻子,狠狠教训秦雨的就是他。
秦雨见他们人多,又不讲理,跟他们磨破嘴皮也是闲的,收起东西要走人。多扎哪肯放过他,横在前面说:“想溜,你是孬种,没脊梁的家伙,只知道欺负女人。”这话刺耳,激起了秦雨一点血性,秦雨怒问:“我欺负哪个女人了?”
“欺负哪个女人,还用我讲啊,抬起头,看看那座白房子。”多扎咄咄逼人,白房子在他心里,也有很重的位置。
秦雨没敢朝白房子那边看,那个地方对他来说很敏感,而且自从娶了吴若涵后,秦雨自己也觉得内心里是有许多亏欠的。
见秦雨理亏,一边的朗刚说:“忘恩负义,你的身体里有魔鬼,灵魂更是见不得阳光,你辜负了那么美丽的姑娘,趋炎附势,跟一个妖精结婚。秦雨,你是一个肮脏的男人,神灵不会宽恕你的。”
“什么,你说什么?”秦雨这下震惊了。
“邓朝露,她是月亮一般纯洁的女儿啊,是草原上的露珠,格桑花一样美丽的姑娘。还有她母亲邓家英,是我们藏民的好朋友,可你欺骗她们,背叛她们,邓工被你气得住了院,你知道不?”
朗刚双眼冒火,两只拳头已经握在了一起。他一气骂出许多,话语里充满了对邓家英和女儿邓朝露的爱戴,自然也充满了对秦雨的不屑和鄙视。他骂秦雨是一只断了脊梁的狗,一只从来没长过翅膀的鹰。见秦雨不还口,无不嘲笑地说:“小羔羊,回去吃奶吧,别到草原上丢人现眼了。”
秦雨血往脖子里冲,他哪能想到要在这里受这等污辱。可是,他又反驳不出来,如果他们一味地指责封山禁牧,退牧还草,或许他会振振有词,给他们讲大道理,讲科学,讲政策,可他们拿他的婚姻说事,拿邓朝露母女跟吴若涵母女做比较,他就理短了,词也穷了,张着口,半天不知怎么反驳。末了,恨恨一跺脚,抬头望着远处茫茫的祁连。助手常健不服气,斥责朗刚:“你凭什么骂我们苗主任,她为草原做了多少事,她对流域的贡献不比邓家英少。”常健不说还好,听他一说那伙人越发来劲,一气说出苗玉兰不少坏话,其中有几位长者,竟然提到了当年龙凤峡修水库的老账。秦雨受不住了,冲常健喝道:“跟他们争什么,收工!”
“想走,没那么容易,今天你要把话说清楚,否则,不放你走!”多扎开始威胁了,没多少文化的多扎以为,他的牦牛是书记吴天亮让扣的,只要扣下吴天亮的宝贝女婿,就能换回他家的牦牛。
这天若不是洛巴,秦雨想离开,怕没那么简单。多扎他们都是受了于干头蛊惑的,秦雨跟多扎他们争辩的时候,于干头和五羊躲在远处,笑眯眯地看着秦雨。后来见藏人说不过秦雨,五羊走过去,悄悄冲朗刚提起了邓朝露。五羊是喜欢邓朝露的,草原上的朗刚他们也喜欢邓朝露。朗刚认为秦雨抛弃那么美丽的邓朝露,娶了妖精一样的吴若涵,将邓家英气得住院,这是不可饶恕的罪过,比他给政府建言还不可饶恕。草原上的男人都重情重义,太阳和乌云分得开,他们最恨的就是拿乌鸦当报喜鸟的人。于是这场争吵又被延伸,成了声讨秦雨人品和灵魂的一场战争。
已经告别秦雨他们往雪岭方向去的洛巴和宋佳宜看到了这边的场景,洛巴说:“秦雨遇到麻烦了,多扎不好对付。”宋佳宜停下步子,先是看热闹,后来见那群人围住了秦雨他们,心里不安,让洛巴回来解围。洛巴心里对秦雨有看法,他也认为是秦雨抛弃了邓朝露,多好的姑娘啊,居然抛弃。他替邓朝露鸣不平,也替邓家英鸣不平。邓家英住院,洛巴去医院探望过,还替邓家英在雪线下祈祷,希望神灵保佑她,让她摆脱病魔,尽快好起来。洛巴知道朗刚也在那群人里面,那是他的朋友,也是邓朝露的朋友。一次邓朝露在草原上生病,还是他和朗刚连夜背着送往山下医院,后来朗刚母亲病了,县里没法医,是邓朝露帮着联系的省里医院,医药费不够,邓朝露把自己的工资给了朗刚。出院时,还是她母亲邓家英接回来的。
“让朗刚好好教训一下他。”说完,洛巴又往前走。宋佳宜不甘心,关于秦雨,邓朝露一开始不告诉她,后来禁不住她软缠硬磨,才把内心深处藏着的那份情如实告诉了她。去西藏的路上,青年洛巴又告诉她许多,这样,秦雨两个字,在她心里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
“我们回去吧,我怕秦雨吃亏。”宋佳宜说。
“放心,藏人不会欺负朋友的,只是给他一些教训。让他记住,圣洁的爱情玷污不得,如同美丽的月亮不得亵渎。”洛巴唱诗一样说。
“可我还是不放心,快回去看看。”宋佳宜的样子很急。她对这个秦雨,又好奇又抱有成见,他怎么能放弃邓朝露呢?在她心里,邓朝露要比吴若涵优秀得多,难道秦雨真是看上了吴若涵的家庭?
宋佳宜想把这个问题搞清。
洛巴不能不听宋佳宜的。这个时候,青年洛巴已经跟宋佳宜很友好了,这个来自南方的佳人,对草原的热爱超过了洛巴的想象,她还带来一大堆新思想,让土生土长的洛巴大长了见识。洛巴亲切地称她“老师”,宋佳宜说不敢,叫姐姐就行。洛巴就唤她姐姐,宋佳宜则称洛巴“向导”,称他为带路人,说是他让她了解了雪域高原,了解了藏文化。
“真是博大精深,魅力无穷。”宋佳宜由衷地感叹。
“我太羡慕小露了,她能在这样神秘的地方生活工作,她的心,一定也是神秘的。”宋佳宜又说。说这话时,宋佳宜已从刚来时的茫然与困惑中解脱出来,草原让她的心变得宽广,蓝天白云驱走了她心头的浓雾,高原上的太阳照亮了她阴郁的心,雪山让她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纯洁。总之,宋佳宜的烦恼没了,变得乐观健康。
在宋佳宜的央求下,洛巴掉转步子,又来到三号点上。往下走的时候,他还唱起了歌。
宋佳宜听出,洛巴唱的是《玛尼石》,这歌在去西藏的路上,洛巴教会了她。便也放开歌喉,跟着唱起来。
谁知到了跟前,眼前的情景令他们大吃一惊。本来只是争论的两家竟然打了起来。一问,才知是助手常健惹了祸。
常健草原上来得少,对藏区生活知之不多,尤其许多禁忌,更是不知。可又一心想替主任苗玉兰说好话,结果跟朗刚吵了起来,吵着吵着,竟骂了一句“无知的藏人”,还伸出手,用居高临下的姿态拍了拍朗刚的肩,以极其轻蔑的口气说:“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还是回去看护你的牛羊吧,甭在这里耍什么无赖。”这句骂,这个动作,激怒了血性十足的朗刚。对朗刚他们来说,哪怕是久别重逢的朋友相遇,交谈时也不能把手伸过去搭对方肩上,更不能用带有污辱性的话刺激对方。
朗刚怔怔地看了常健一会,突地就向常健出手了。
草原上的汉子,一旦出手,外人是很难招架的。
常健连着被朗刚摔出几个跟斗,年轻力壮的朗刚摔起常健来,比摔一只羊还容易。
“快松手,放开他!”见朗刚还要摔常健,洛巴几步跨过去,厉声制止了朗刚,扶起常健。
“草原上不允许欺负客人,朗刚,不能这样对待朋友。”
“他不是朋友,他是草原的侵犯者,他污辱我们,我们应该惩罚他。”
“胡说!”洛巴的权威这时派上了用场,几句呵斥,朗刚果然不说话了。洛巴一边问常健摔坏没,一边让朗刚他们离开。常健活动了几下身子,他的腰扭着了,胳膊也有点不听话,不过他咬着牙,没露出多痛。他不识得洛巴,斜着眼瞪了这个藏族青年一眼,很冲地道:“我要找你们县长,我不信没人治得了你们。”
这话差点又惹出事,如果不是洛巴在,常健这天没准还要让朗刚摔出几个跟斗。洛巴一边制止事态,一边往于干头那边看,他相信,所有的阴谋都来自这个小眼睛的中年男人。他在草原上干的那些事,洛巴早有耳闻。对这个男人,洛巴既警惕又反感,不过,他跟于干头很少说话,还是在路波那里,他们打过照面,不过洛巴始终觉得,于干头跟路波不是一路人。
“他们是两条河里的鱼。”洛巴曾说。
“他们一个在天上飞,一个在地上爬,永远成不了真正的朋友。”这是洛巴的断言,是听到许多关于路波的谣言后说过的话。
于干头往后退缩几步,他还是有点怕洛巴。这个常年奔走在草原上的年轻人,目光里总有一股让人战栗的东西,于干头最怕这种东西。前面他带人拐下山,冲秦雨他们来,是见洛巴跟宋佳宜走开了。这阵洛巴回来,于干头不敢再滋事,悻悻的,跟多扎递个眼神,跟五羊一前一后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