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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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邓朝露跟母亲是在黄昏的时候到达龙凤峡的。

    车子不敢走太快,怕颠簸。邓家英身体还处在极度危险中,虽然她表现得很强硬,很有力,但邓朝露知道,母亲刚从大难中逃过一劫,绝不能掉以轻心。车子进入峡谷不久,邓家英让停车,跟女儿说:“让车子回去,你陪我走进去吧,这段路我想走走。”邓朝露理解母亲,母亲每次到峡谷,都是要步行进入库区的,遂打发了车子,搀着母亲小心谨慎地往里走。夕阳从西天极远处泼洒过来,染的大地一片黄,北边的龙首山,依旧危崖耸峙,乱石林立。被斩断的龙首此刻看上去分外狰狞,且带了阴阴的杀气。邓家英盯着龙首看了好长一会,思想一时有些恍惚,竟指着山顶一派狼藉的地方对女儿说:“看见没,那就是当年放炮的地方。”

    “妈,你把我当谁了,那地方我上去过不止一次呢,忘了七岁时你怎么打我的?”邓朝露扮出调皮的样子,怕母亲太过忧伤,一路想着法子让母亲轻松。不过邓朝露说的是实话,这里的山山沟沟,她都爬过,小时库上有不少伙伴,库边两个村子的小朋友也常跑到库管处玩。那时的孩子野,哪也敢去,大人一不留神,就爬到了山顶处,为此老挨母亲训呢。

    “看我这脑子,老了,不中用了。”邓家英捋捋头发,白发已经爬上她头顶,让她苍白的脸更显苍白。她的确是老了许多,大病加上大难,怎能不老?

    “妈哪能说老,年轻着呢,看上去还像二十几岁。”邓朝露强挤出笑脸说。

    邓家英明知道女儿是哄她开心,也不点破,硬撑着笑笑,回击女儿:“胡说,妈二十几岁时还没你呢。”

    “那我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邓朝露说了句小时说的玩笑话,哪知这话突然触动了她们母女,两人看着对面的龙首山,看着不远处巍然矗立的大坝,心里泛过层层异样。过了半天,邓家英说:“走吧,去晚了,你路伯伯生气呢。”

    他们到达坝上时,秦继舟和楚雅刚从小树林那边转回来,四个人在坝头遇上了。

    “是你们?”秦继舟目光连着跳了几下,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邓家英,他听老张头说,邓家英被打坏了,人还在医院里。

    邓家英冲秦继舟点点头,目光缓缓转向楚雅。这两个女人,冤家了大半辈子,在省城,几乎是很少遇面的,当然,那次楚雅带人抓奸除外。今天在峡里遇上,想必有一场好戏。

    楚雅也没想到邓家英会这么快赶来,但她知道邓家英一定会来,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会挣扎到这里。谁也没想到的,楚雅突然往前走两步,一把抱住了邓家英,未等邓家英有所反应,楚雅的哭声就响了。

    “干吗呢,这是干吗啊。”秦继舟被惊住,脸上闪出不安的表情,他怕两人相遇,楚雅会当孩子的面对邓家英不礼貌,或者说出难听的话。没想到她竟给扑了上去,抱头痛哭。

    邓家英脸上也闪着晶莹的泪花,不由自主抱住楚雅,在这片她们曾经共同萌生爱情的地方,两个较了一辈子劲的女人,终于不再较劲了。秦继舟大睁着双眼看半天,确信两人不会打起来,才咧开嘴巴,呵呵笑出了声。刚笑两声,马上止住,冲愣在一边的邓朝露说:“怎么能让她来,她不是还病着吗,你这孩子。”

    邓朝露记忆里,孩子两个字,是她第一次从导师嘴里听到。她到导师身边工作已经有些年了,可这么温暖的称呼,还从未听过。一股热流涌过邓朝露的身子,邓朝露眼睛也湿润起来,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

    “看,看,看,你们怎么回事嘛,快把眼泪收起来,让人笑话。”

    这句话,怕也是楚雅这辈子从丈夫嘴里听到的最有人情味的一句,她松开邓家英,问:“一路颠坏了吧,快到房间喝口水。”说完,转向邓朝露,目光足足看了三分钟,伸出手来:“过来,让阿姨摸摸你的脸。”等真把邓朝露搂在怀里时,楚雅的泪再也止不住了,那是内心忏悔的泪,是一个长者愧疚的泪。

    孩子,阿姨对不住你啊——楚雅心里一遍遍的,哭着说这句。

    邓朝露享受到了从没享受过的东西,也跟着泪成一片。

    这天的场面,真把秦继舟感动坏了。做学问做傻的秦继舟,压根想不明白,妻子楚雅今天的反常从何而来。

    起风了。风从峡口那边卷来,一吼儿一吼儿,裹着尘土,也裹着层层凉意。峡谷的深秋比别处冷,楚雅已经穿了毛衣,邓家英身上却还是夏天的衣服。楚雅不敢马虎,催促娘俩,往堤坝下走去。

    邓家英到了这里,免不了要哭上几场。山下那片坟茔,埋着父亲邓源森,埋着小时用胡子扎过她的五斗叔,埋着老书记,埋着好多好多当年为水库死去的人。荒草萋萋,可在邓家英眼里,那里如同另一个家,啥时来,啥时就有温暖。现在又多了一个路波,这座山,这个峡,这片地,这座坝,是她的伤心之地啊。

    她咋就逃不过这个地方呢?

    哭了,痛了,眼泪擦干,竟跟秦继舟讨论起流域的事来。

    “老路是为流域走的,不能让他白走,流域的事,得讨个说法。”

    “你是指挨打?”秦继舟小心翼翼问过去。

    “看你,哪跟哪啊,我虽是女人,但境界也不至于低到这地步。我是说祁连集团的事,不能由着他们。”

    没想到秦继舟却说:“一码归一码,污染的事以后谈,眼下要追究的,是打人。老路不能白挨,你也不能白挨,这事,我找吴天亮去!”

    “你这人,还记仇,找他有啥用?我听人家说,这次把他也坑了,上面怪他,下面恨他,他这个官,难做啊。”邓家英说的是真,这些话是在来时路上女儿邓朝露告诉她的,在她昏睡不醒的那些日子,吴天亮来过两次,来了就骂人,骂大夫,骂护士,也骂市里派来照顾邓家英的那些干部,包括秘书周亚彬也让他骂个狗血喷头。最厉害的一次,竟冲流管处副处长毛应生摔了杯子。邓朝露感觉不对劲,吴天亮从没发这么大的火,以前虽说也有脾气坏的时候,但当她的面,还是很收敛的。邓朝露悄悄问周亚彬,书记这是咋了,怎么跟吃了炸药似的?周亚彬说,不是他吃了炸药,是别人硬给书记喂炸药。再细问,才得知,吴天亮遇到了坎,从政以来最大的坎。

    “怕是这次,书记顶不过去了。”秘书周亚彬摇头苦笑。

    发生在南湖和祁连集团的两起暴力打人事件,本来是件很容易搞清楚的事,真相摆在那里,几乎用不着查。但是,真相是会发生变化的。吴天亮忽略了两个人的背景,南湖村支书牛得旺和祁连集团董事长田亚军。有些能量是很反常的,官场上打拼几十年的吴天亮,应该懂这个理,应该懂正能量之外还有反能量,有时,反能量的作用更大。可惜这次,他忘了。

    南湖村支书牛得旺这生引以为豪的,是在特殊岁月里干对过一件事,当年保过老书记柳震山。运动进行到后期,老书记柳震山也被揪了出来,夺权的是革委会主任马永前。就在马永前企图将柳震山带到另一座水库工地批斗时,牛得旺站了出来,说把这个“走资派”兼“保皇派”交给他,让他接受南湖村革命群众的监督与批斗。马永前一心在于夺权,也不想因柳震山殃及自己前途,遂将柳震山交给牛得旺。牛得旺将柳震山带到南湖,表面上严加看管,处处设罚,背后却偷偷照顾他。可以说,如果没有当年的牛得旺,柳震山是活不过那段日子的。运动结束,柳震山复出,担任谷水地委书记,对牛得旺一家给了太多照顾。牛得旺也不像是原来的牛得旺,成了南湖村的土皇上。牛得旺大儿子在省里工作,二儿子在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任职,女儿在县妇联,这都是柳震山当年打的基础,是老书记给他的回报。可牛得旺女儿婚姻不顺,两次都没嫁好,离了婚,第三次跟县里一位领导商谈婚嫁之事时,被领导老婆堵在了床上,结果丑事传出去,领导没法在沙湖待,通过关系调到了外地,牛得旺的女儿就成了人们眼中作风败坏者,到现在也没嫁掉,一个人过。

    在谷水,没谁敢跟牛得旺说不,上到市里干部,下到平民百姓,都知道牛得旺是有根基的人,人家干过大事呢。牛得旺自己,也认为根基强大。他儿子曾给省里某领导当过秘书,领导很赏识,提前把他派到实权部门,如今也是比较显赫的人物。女儿虽说婚姻不幸,但关系面很广,在哪个领导面前,都敢抹眼泪。女人的眼泪就是武器,能攻下许多山头。加上她天生妖冶,长得不但标致,而且很风骚,是沙窝窝里飞出的凤凰。有了这一龙一凤,牛得旺还怕什么呢,什么也不怕。

    邓家英挨打那天,吴天亮是把牛得旺“请”到了市委,请来顶什么用呢,牛得旺还没坐下,吴天亮的电话就响个不停,单是接那些电话,就浪费掉吴天亮一个小时。电话接完,吴天亮再看牛得旺时,一肚子话就说不出来了,最后竟耸耸肩,无奈至极地说:“我说牛大书记,这事,这事也太出格了点吧。”

    牛得旺回看住吴天亮,嘿嘿笑了几声,不紧不慢道:“不就是医药费吗,我让村里出。”

    “医药费?”吴天亮眼泪都要出来了,遇到这种人,还能说什么?

    吴天亮不但对牛得旺没有办法,对祁连集团也没有办法。邓朝露在来的路上跟母亲说:“吴叔叔他也难啊,听亚彬讲,上面很可能不让他干了。”

    “不让干才好!”邓家英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她不是气吴天亮,吴天亮的处境她最清楚,再怎么说她也是头上顶官帽的,谷水这些年发生的怪事乱事荒唐事,她的感受可能比别人更深。一个人,想在位子上做些好事,做些利国利民的事,真不容易,说完,忽然记起什么似的问:“你刚才说谁来着,是亚彬吧,你俩现在到啥程度了?”

    “妈!”邓家英的话惹来女儿一声责怪,不过女儿还是很如实地告诉她,跟周亚彬只能是朋友,别的,真没法发展。

    “妈,你甭担心,女儿会处理好自己婚事的,女儿只求妈能健康长寿,到时还要带孙子呢。”

    这是邓朝露对母亲说的最大胆的一句,这句大胆而含着无限祝福的话,一下把邓家英心里涌起的阴云给扫尽,她像小孩子一般兴奋地说:“妈带,妈带,妈巴不得现在就抱上小外孙呢。”

    邓家英挑重点,把女儿告诉她的这些又告诉秦继舟,当然,女儿后面说的那些,她是不会说的,尤其女儿找对象的事,更不能说。原以为秦继舟听了会出怪声,没想秦继舟说:“你说的这些我都听说了,可他也不能就这么忍了,再怎么着,也得替你讨个公道吧,那个牛得旺,太霸道了,我去南湖,他让一帮小青年把我轰了出来。”

    “牛得旺轰你?”这事倒新鲜,邓家英还没听说过。

    “不是他轰,是一帮小青年,骂我的话,伤心啊。”秦继舟脸色忽地暗下来。

    “骂你什么了?”

    “还能骂什么,祸国殃民,他们骂我祸国殃民。”

    “这么严重?”邓家英想笑,却笑不出来,脸上表情因秦继舟的激动渐渐变暗,变冷。

    “意思差不多吧,流域变成这样,他们把责任全推我身上。”

    “是你多想了,这不是哪一个人的责任,也没谁能承担起这责任。”

    “家英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真的一无是处啊,这些天我在想,当年修水库,我的话就没一句对的?”秦继舟忽然变得像孩子。总是有顽固主见的他,现在竟也六神无主地慌乱了。

    “是没对的!”邓家英看着他说。

    秦继舟哦了一声,低下头,脸又变得死灰。邓家英本来是开玩笑,是见他疯疯傻傻的样子才说的,没想到秦继舟现在根本不经说,稍稍用词重点儿就承受不了,忙变通道:“你呀,事情过去多少年了,还纠结什么呢,对能如何,错又能如何,往前看吧,不要老是对过去耿耿于怀。”见秦继舟有了触动,又道:“老秦,咱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不要在一些无意义的事上瞎浪费时间,得合起力来,真心为流域做点事。”

    “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呢?”秦继舟越发焦急地说,他看上去很矛盾,心里那个结显然还没打开。邓家英跟着犯急,老秦这人,一辈子都在钻牛角尖,钻进去很难拉出来。她拿出一份东西,是去南湖前私下交代副手毛应生整理的,一份全力推行“节水型社会”的建言报告,这报告算是邓家英这些年对流域治理的思考,还有诸多构想。流域治理必须是一个系统工程,必须要让全社会行动起来,这么多年,我们嘴上在讲流域治理,讲得很多也很重要,实际中却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不成体系,没有长期目标没有远景规划,把一项关系到子孙后代的大工程当成了政治任务,搞的很多东西都是在应景,是在完成上级下达的任务。邓家英认为,扭转目前被动局面的唯一途径和办法,就是全社会合成一股劲,真正认识到危机,从小处开始,改变传统的生活方式与生产方式,点滴处做起,这样才能让受伤的流域得到喘息机会,才能让失去的植被、水源慢慢恢复,才能让冰川成为冰川,雪山成为雪山。

    节水型社会。邓家英提出的是构建一个新的社会形态,树立一种新的用水意识。先建设一种理念,一种思想,然后让思想改变人们的观念,规范人们的行为。

    “好是好,可过于理想,再说时间也来不及啊。”秦继舟看完,叹道。

    “老秦,这事急不得,哪有三天两天治理好的,这种话,你信?”邓家英反问。

    “不信。”秦继舟这次回答得很坚决。

    邓家英报以微笑,道:“这不就对了,所以我们现在有责任让他们停下来,先想清楚,再行动,否则,今天一个令,明天一个文件,流域非但治理不了,反而会添更多乱象。”

    “现在就很乱了,我反对从上游水库调水,他们不听,非要调,就那点水,调来调去,会多出来?不就是领导能看到沙漠水库有水嘛,但他们热衷这个。”秦继舟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合不上,谈着谈着又激动起来,最后又把矛头指向吴天亮,说话越发刻薄:“如果说我秦继舟是罪人,他吴天亮就更是罪人!”

    “没人拿你们当罪人,老秦,别这么偏激好不好!”邓家英突然抬高声音。这个时候,她对秦继舟是失望的,这次来,她是想跟秦继舟认真谈点事的,她知道自己的生命还有多长日子,真是没几天了,所以有些想法,有些思考,必须抓紧说给他们,说给还能活着的人。自己这辈子一事无成,很多能做好的事都没做好,现在上天不给她机会了,但她不想把遗憾带走,不想。可秦继舟老是往没用的上扯,她被扯急,另一个心里,也涌起失望,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把秦继舟看得太高了,这个在精神上统治了她一辈子的男人,最终能不能拯救她一次,让她无憾地离开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