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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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二喜穿着中山服,干干净净的,若不是脑袋靠着肩膀,那模样还真像是城里来的干部。他拿着一瓶酒一块花布,由队长陪着进来。家珍坐在床上,头发梳得很整齐,衣服破了一点,倒很干净,我还专门在床下给家珍放了一双新布鞋。凤霞穿着水红衣服低着头坐在她娘旁边。家珍笑嘻嘻地看着她未过门的女婿,心里高兴着呢。

    万二喜把酒和花布往桌上一放,就翘着肩膀在屋里转一圈,他是在看我们的屋子。我说:

    “队长,二喜,你们坐。”

    二喜嗯了一声在凳子上坐下,队长摆摆手说:

    “我就不坐了,二喜,这是凤霞,这是她爹和娘。”

    凤霞双手放在腿上,看到队长指着她,就向队长笑,队长指着家珍,她转过去向家珍笑。家珍说:

    “队长,你请坐。”

    队长说:“不啦,我还有事,你们谈吧。”

    队长转身要走,留也留不住,我送走了队长,回到屋中指指桌上的酒,对二喜说:

    “让你破费了,其实我有几十年没喝酒了。”

    二喜听后嗯了一声,也不说话,翘着个肩膀在屋里看来看去,看得我心里七上八下。家珍笑着对他说:

    “家里穷了一点。”

    二喜又嗯了一声,翘着肩膀去看家珍,家珍继续说:

    “好在家里还养着一头羊几只鸡,福贵和我商量着等凤霞出嫁时,把鸡羊卖了办嫁妆。”

    二喜听后还是嗯了一下,我都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坐了一会,他站起来说要*吡耍*想这门亲事算是完了。他都没怎么看凤霞,老看我们的破烂屋子。我看看家珍,家珍苦笑一下,对二喜说:

    “我腿没力气,下不了地。”

    二喜点点头走到了屋外,我问他:

    “聘礼不带走了?”

    他嗯了一下,翘着肩膀看看屋顶的茅草,点了点头后就走了。

    我回到屋里,在凳子上坐下,想想有些生气,就说:

    “自己脑袋都抬不起来,还挑三捡四的。”

    家珍叹了口气说:

    “这也不能怪人家。”

    凤霞聪明,一看到我们的样子,就知道人家没看上她,站起来走到里面的房间,换了身旧衣服,扛着把锄头下地去了。

    到了晚上,队长来问我:

    “成了吗?”

    我摇摇头说:“太穷了,我家太穷了。”

    第二天上午,我在耕田时,有人叫我:

    “福贵,你看那路上,像是到你家相亲的偏头来了。”

    我抬起头来,看到五、六个人在那条路上摇摇摆摆地走来,还拉着一辆板车,只有走在最前面那人没有摇摆,他偏着脑袋走得飞快。远远一看我就知道是二喜来了,我是一点也想不到他会来。

    二喜见了我,说道:

    “屋顶的茅草该换了,我拉了车石灰粉粉墙。”

    我往那板车一望,有石灰有两把刷墙的扫帚,上面搁着个小方桌,方桌上是一个猪头。二喜手里还提着两瓶白酒。

    那时候我才知道二喜东张西望不是嫌我家穷,他连我屋前的草垛子都看到眼里去了。屋顶的茅草我早就想换了,只是等着农闲到来时好请村里人帮忙。

    二喜带了五个人来,肉也买了,酒也备了,想得周到。他们来到我们茅屋门口,放下板车,二喜像是进了自己家一样,一手提着猪头,一手提着小方桌,走了进去,他把猪头往桌上一放,小方桌放在家珍腿上,二喜说:

    “吃饭什么的都会方便一些。”

    家珍当时眼睛就湿了,她是激动,她也没想到二喜会来,会带着人来给我家换茅草,还连夜给她做了个小方桌,家珍说:

    “二喜,你想得真周到。”

    二喜他们把桌子和凳子什么的都搬到了屋外,在一棵树下面铺上了稻草,然后二喜走到床前要背家珍,家珍笑着摆摆手,叫我:

    “福贵,你还站着干什么。”

    我赶紧过去让家珍上我背脊,我笑着对二喜说:

    “我女人我来背,你往后背凤霞吧。”

    家珍敲了我一下,二喜听后嘿嘿直笑。我把家珍背到树下,让她靠着树坐在稻草上。看着二喜他们把草垛子分散了,扎成一小捆一小捆,二喜和另一个人爬到屋顶,下面留着四个,替我家翻屋顶的茅草。我看一眼就知道二喜带来的人都是干惯这活的,手脚都麻利。下面的用竹竿挑着往上扔,二喜和另一个人在上面铺。别看二喜脑袋靠着肩膀,干活一点都不碍事,茅草扔上去他先用脚踢一下,再伸手接住。有这本领的人,在我们村里是一个都找不出来。

    没到中午,屋顶的活就干完了。我给他们烧了一桶茶水,凤霞给他们倒茶水,跑前跑后忙个不停,她也高兴,看到家里突然来了这么多干活的人,凤霞笑开的嘴就没合上。

    村里很多人都走过来看,一个女的对家珍说:

    “女婿没过门就干活啦,你好福气啊。”

    家珍说:“是凤霞好福气。”

    二喜从屋顶上下来,我对他说:

    “二喜,歇一会。”

    二喜用袖管擦擦脸上的汗说:

    “不累。”

    说完又翘起肩膀往四处看,看到左边一块菜地问我:

    “这是我家的地吗?”

    我说:“是啊。”

    他就进屋拿了把菜刀,下到地里割了几棵新鲜的菜,又拿进屋去。不一会,他在里面切猪头了,我去拦他,让他把这活留给凤霞,他还是用袖管擦着汗说:

    “不累。”

    我只好出来去推凤霞,凤霞站在家珍旁边,我把她往屋里推的时候,她还不好意思地扭着头看家珍,家珍笑着挥手让她进去,她这才进了茅屋。

    我和家珍陪着二喜带来的人喝茶说话,中间我走进去一次,看到二喜和凤霞像是两口子,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

    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过后都咧着嘴笑了。

    我出来和家珍一说,家珍也笑了。过了一会,我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刚站起来家珍就叫住我,偷偷说:

    “你别进去了。”

    吃过午饭,二喜他们用石灰粉起了墙,我家的土墙到了第二天石灰一干,变成白晃晃一片,像是城里的砖瓦房子。粉完了墙天还早着,我对二喜说:

    “吃了晚饭再走吧。”

    他说:“不吃了。”

    就着肩膀向凤霞翘了翘,我知道他是在看凤霞。他低声问我和家珍:

    “爹,娘,我什么时候把凤霞娶过去?”

    一听这话,一听他叫我和家珍爹娘,我们欢喜得合不上嘴,我看看家珍后说:

    “你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

    接着我又轻声说:

    “二喜,不是我想让你破费,实在是凤霞命苦,你娶凤霞那天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二喜说:“爹,知道了。”

    那天晚上凤霞摸着二喜送来的花布,看看笑笑,笑笑看看。有时抬头看到我和家珍在笑,心里一慌,脸就红了。看得出来凤霞喜欢二喜,我和家珍高兴,家珍说:

    “二喜是个实在人,心眼好,把凤霞给他,我心里踏实。”

    我们把家里的鸡羊卖了,我又领着凤霞去城里给她做了两身新衣服,给她添置了一床新被子,买了脸盆什么的。凡是村里别人家女儿有的、凤霞都有,拿家珍的话说是:

    “不能委屈凤霞了。”

    二喜来娶凤霞那天,锣鼓很远就闹过来了,村里人全挤到村口去看。二喜带来了二十多个人,全穿着中山服,要不是二喜胸口戴了朵大红花,那样子像是什么大干部下来了呢。

    十几双锣同时敲着,两个大鼓擂得咚咚响,把村里人耳朵震得嗡嗡乱响,最显眼的是中间有一辆披红戴绿的板车,车上一把椅子也红红绿绿。一走进村里,二喜就拆了两条大前门香烟,见到男子就往他们手里塞,嘴里连连说:

    “多谢,多谢。”

    村里别人家娶亲嫁女时,抽的最好的香烟也不过是飞马牌,二喜将大前门一盒一盒送人,那气派把谁家都比下去了。

    拿到香烟的赶紧都往自己口袋里放,像是怕人来抢似的,手指在口袋里摸索着抽出一根放在嘴上。

    跟在二喜身后那二十来人也卖力,锣鼓敲得震天响,还扯着嗓子喊,他们的口袋都鼓鼓的,见到村里年轻的女人和孩子,就把口袋里的糖果往他们身上扔。这样大手大脚把我都看呆了,心想扔掉的都是钱呵。

    他们来到我家茅屋前,一个个进去看凤霞,锣鼓留在外面,村里的年轻人就帮着敲上了。凤霞那天穿上新衣服可真漂亮,连我这个做爹的都想不到她会这么漂亮,她坐在家珍床前,在进来的人里挨个找二喜,一看到二喜赶紧低下了头。

    二喜带来的城里人见了凤霞都说:

    “这偏头真有艳福。”

    后来过了好多年,村里别的姑娘出嫁时,他们还都会说凤霞出嫁时最气派。那天凤霞被迎出屋去时,脸蛋红得跟番茄一样,从来没有那么多人一起看着她,她把头埋在胸前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喜拉着她的手走到板车旁,凤霞看看车上的椅子还是不知道该干什么。个头比凤霞矮的二喜一把将凤霞抱到了车上,看的人哄地笑起来,凤霞也哧哧笑了。二喜对我和家珍说:

    “爹,娘,我把凤霞娶走啦。”

    说着二喜自己拉起板车就走,板车一动,低头笑着的凤霞急忙扭过头来,焦急地看来看去。我知道她是在看我和家珍,我背着家珍其实就站在她旁边。她一看到我们,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扭着身体哭着看我们。我一下子想起凤霞十三岁那年,被人领走时也是这么哭着看我,我一伤心眼泪也出来了,这时我脖子也湿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我想想这次不一样,这次凤霞是出嫁,我就笑了,对家珍说:

    “家珍,今天是办喜事,你该笑。”

    二喜是实心眼,他拉着板车走时,还老回过头去看看他的新娘,一看到凤霞扭着身体朝我们哭,他就不走了,站在那里也把身体扭着。凤霞是越哭越伤心,肩膀也一抖一抖了,让我这个做爹的心里一抽一抽,我对二喜喊:

    “二喜,凤霞是你的女人了,你还不快拉走。”

    凤霞嫁到了城里,我和家珍就跟丢了魂似的,怎么都觉得心慌。往常凤霞在屋里进进出出也不怎么觉得,如今凤霞一走,屋里就剩我和家珍,两个人看来看去,都看了几十年了,像是还没看够。我还好,在地里干活能分掉点想凤霞的心思。家珍就苦了,整天坐在床上,整天闲着,没有了凤霞,做娘的心里能不慌张?先前她在床上呆着从不说什么,这么一来她可就难受了,腰也酸了背也疼了,怎么都不舒服。我也知道那滋味,整天在床上,比下地干活还累,身体都活动不了。我就在黄昏的时候背着她到村里去走走,村里人见了家珍,都亲热地问长问短,家珍心里也舒畅多了,她贴着我耳朵问:

    “他们不会笑话我们吧。”

    我说:“我背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笑话的。”

    家珍开始喜欢提一些过去的事,到了一处,她就要说起凤霞,说起有庆从前的事,说着说着就笑。来到了村口,家珍说起那天我回来的事,家珍在田里干活,听到有个人大声叫凤霞,叫有庆,抬头一看看到了我,起先还不敢认。家珍说到这里笑着哭了,泪水滴在我脖子上,她说:

    “你回来就什么都好了。”

    按规矩凤霞得一个月以后回来,我们也得一个月以后才能去看她。谁知凤霞嫁出去还不到十天,就回来了。那天傍晚我们刚吃过饭,有人在外面喊:

    “福贵,你到村口去看看,像是你家的偏头女婿来了。”

    我还不相信,村里人都知道我和家珍想凤霞都快想呆了,我觉得村里人是在捉弄我们,我跟家珍说:

    “不会吧,才十来天工夫。”

    家珍急了,她说:

    “你快去看看。”

    我跑到村口一看,还真是二喜,翘着左边的肩膀,手里提着一包糕点,凤霞走在他旁边,两个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来。村里人见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见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我对他们说:

    “二喜是城里人,城里人就是洋气。”

    凤霞和二喜一来,家珍高兴坏了;凤霞在床沿上一坐,家珍拉住她的手摸个没完,一遍遍说凤霞长胖了,其实十来天工夫能长多少肉?我对二喜说:

    “没想到你们会来,一点准备都没有。”

    二喜嘿嘿地笑,他说他也不知道会来,是凤霞拉着他,他糊里糊涂地跟来了。

    凤霞嫁出去没过十天就回来,我们也不管什么老规矩了,我是三天两头往城里跑,说起来是家珍要我去的,我自己也想着要常去看看他们。我往城里跑得这么勤快,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去的时候,我就在自留地里割上几棵青菜,放在篮子里提着,穿上家珍给我做的新布鞋。我割菜时鞋上沾了点泥,家珍就叫住我,要我把泥擦掉。我说:

    “人都老了,还在乎什么鞋上有泥。”

    家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干净一些。”

    这倒也是,家珍病了那么多年,在床上下不了地,头发每天都还是梳得整整齐齐的。我穿得干干净净走出村口,村里人见我提着青菜,就问:

    “又去看凤霞?”

    我点点头:“是啊。”

    他们说:“你老这么去,那偏头女婿不赶你走?”

    我说:“二喜才不会呢。”

    二喜家的邻居都喜欢凤霞,我一去,他们就夸她,说她又勤快又聪明。扫地时连别人家的屋前也扫,一扫就扫半条街,邻居看到凤霞汗都出来了,走过去拍拍她,让她别扫了,她这才笑眯眯地回到自己屋里。

    凤霞以前没学过织毛衣,我们家穷,谁也没穿过毛衣。凤霞看到邻居的女人坐在门前织毛衣,手穿来插去的,心里喜欢她就搬着把凳子坐到跟前看,一看就看半天,人都看呆了。

    邻居家的女人看着凤霞这么喜欢,便手把手教她。这么一教可把她们吓一跳,凤霞一学就会,才三、四天,凤霞织毛衣和她们一样快了。她们见了我就说:

    “要是凤霞不聋不哑有多好。”她们也在心里可怜凤霞。后来只要屋里的活一忙完,凤霞便坐到门前替她们织毛衣。整条街的女人里就数凤霞毛衣织得最紧最密,这下可好了,她们都把毛线送过来,让凤霞替她们织。凤霞累是累了一些,可她心里高兴。毛衣织成了给人家,她们向她翘翘大拇指,凤霞张着嘴就要笑半天。

    我一进城,邻居家的女人就过来挨个告诉我,凤霞这儿好,那儿好,我听到的全是好话,听得我眼睛都红了,我说:

    “城里人就是好,在村里是难得听到说我凤霞好。”

    看到大家都这么喜欢凤霞,二喜又疼爱她,我心里高兴啊。回到家里,家珍总是埋怨我去得太久。这也是,家珍一个人在家里伸直了脖子等我回去说些凤霞的新鲜事,左等右等不见我回来,心里当然要焦急,我说:

    “一见了凤霞就忘了时间。”

    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坐在床边说半晌,凤霞屋里屋外的事,她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家珍给她做的鞋穿破了没有。家珍什么都知道,她是没完没了地问,我也没完没了地说,说得我嘴里都没有唾沫了,家珍也不放过我,问我:

    “还有什么忘了说了?”

    一说说到天黑,村里人都差不多要上床睡觉了,我们都还没吃饭,我说:

    “我得煮吃的了。”

    家珍拉住我,求我:

    “你再给我说说凤霞。”

    其实我也愿意多说说凤霞,跟家珍说我还嫌不够,到田里干活时,我又跟村里人说了,说凤霞又聪明又勤快,在城里怎么好,怎么招人喜爱,毛衣织得比谁都快。村里有些人听了还不高兴,对我说:

    “福贵,你是老昏了头,城里人心眼坏着呢,凤霞整天给别人家干活还不累死。”

    我说:“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们说:“凤霞替她们织毛衣,她们也得送点东西给凤霞,送了吗?”

    村里人心眼就是小,尽想些捡便宜的事。城里的女人可不是他们说的那么坏,我有两次听到她们对二喜说:

    “二喜,你去买两斤毛线来,也该让凤霞有件毛衣。”

    二喜听后笑笑,没作声。二喜是实在人,娶凤霞时他依了我的话,钱花多了,欠下了债。到了私下里,他悄悄对我说:

    “爹,我还了债就给凤霞买毛线。”

    城里的文化大革命是越闹越凶,满街都是大字报,贴大字报的人都是些懒汉,新的贴上去时也不把旧的撕掉,越贴越厚,那墙上像是有很多口袋似的鼓了出来。连凤霞、二喜他们屋门上都贴了标语,屋里脸盆什么的也印上了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每次进城,看到人多的地方就避开,城里是天天都在打架,我就见过几次有人被打得躺在地上起不来。难怪队长再不上城里开会了,公社常派人来通知他去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议,队长都不去,私下里对我们说:

    “城里天天都在死人,我吓都吓死了,眼下进城去开会就是进了棺材。”

    队长躲在村里哪里都不去,可他也只是过了几个月的安稳日子,他不出去,别人找上门来了。那天我们都在田里干活,远远地看到一面红旗飘过来,来了一队城里的红卫兵。队长也在田里,看到他们走来,当时脖子就缩了缩,提心吊胆地问我:

    “该不会来找我的吧。”

    领头的红卫兵是个女的,他们来到了我们跟前,那女的朝我们喊:

    “这里为什么没有标语,没有大字报?队长呢?队长是谁?”

    队长赶紧扔了锄头路过去,点头哈腰地说:

    “红卫兵小将同志。”

    那个女的挥挥手臂问:

    “为什么没有标语和大字报?”

    队长说:“有标语,有两条标语呢,就刷在那间屋子后面。”

    那女的看上去最多只有十六七岁,她在我们队长面前神气活现,眼睛斜了斜就算是看过队长了。她对几个提着油漆筒的红卫兵说:

    “去刷上标语。”

    那几个红卫兵就朝村里的房子跑去,去刷标语了。领头的女孩对队长说:

    “让全村人集合。”

    队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哨子拼命吹,在别的田里干活的人赶紧跑了过来。等人集合得差不多了,那女的对我们喊:

    “你们这里的地主是谁?”

    大伙一听这话全朝我看上了,看得我腿都哆嗦了,好在队长说:

    “地主解放初就毙掉了。”

    她又问:“有没有富农。”

    队长说:“富农有一个,前年归西了。”

    她看看队长,对我们大伙喊:

    “那走资派有没有?”

    队长陪着笑脸说:

    “这村里是小地方,哪有走资派?”

    她的手突然一伸,都快指到队长的鼻子上了,她问:

    “你是什么?”

    队长吓得连声说:

    “我是队长,是队长。”

    谁知道她大喊一声:

    “你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队长吓坏了,连连摆手说:

    “不是,不是,我没走。”

    那女的没理他,朝我们喊:

    “他对你们进行白色统治,他欺压你们,你们要起来反抗,要砸断他的狗腿。”

    村里人都看傻了,平日里队长可神气了,他说什么我们听什么,从没人觉得队长说得不对。如今队长被这群城里来的孩子折腾的腰都弯下去了,他连连求饶,我们都说不出口的话他也说了。队长求了一会,转身对我们喊:

    “你们出来说说呀,我没欺压你们。”

    大伙看看队长,又看看那些红卫兵,三三两两地说:

    “队长没有欺压我们,他是个好人。”

    那个女的皱着眉看我们,说:

    “不可救药。”

    说完她朝几个红卫兵挥挥手:

    “把他押走。”

    两个红卫兵走过去抓住队长的胳膊,队长伸直了脖子喊:

    “我不进城,乡亲们哪,救救我,我不能进城,进城就是进棺材。”

    队长再喊也没用,被他们把胳膊扭到后面,弯着身体押走了。大伙看着他们喊着口号杀气腾腾地走去,谁也没上去阻拦,没人有这个胆量。

    队长这么一去,大伙都觉得凶多吉少,城里那地方乱着呢,就算队长保住命,也得缺条胳膊少条腿的。谁知没出三天,队长就回来了,一副鼻青眼肿的模样,在那条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在地里的人赶紧迎上去,叫他:

    “队长。”

    队长眼皮抬了抬,看看大伙,什么话没说,一直走回自己家,呼呼地睡了两天。到了第三天,队长扛着把锄头下到田里,脸上的肿消了很多,大伙围上去问这问那,问他身上还疼不疼,他摇摇头说:

    “疼倒没什么,不让我睡觉,他娘的比疼还难受。”

    说着队长掉出眼泪,说:

    “我算是看透了,平日里我像护着儿子一样护着你们,轮到我倒楣了,谁也不来救我。”

    队长说得我们大伙都不敢去看他。队长总还算好,被拉到城里只是吃了三天的拳脚。春生住在城里,可就更惨了。我还一直不知道春生也倒楣了,那天我进城去看凤霞,在街上看到一伙戴着各种纸帽子,胸前挂着牌牌的人被押着游街。起先我没怎么在意,等他们来到跟前,我吓了一跳,走在最前头的竟是春生。春生低着头,没看到我,从我身边走过去后,春生突然抬起头来喊:

    “毛主席万岁。”

    几个戴红袖章的人冲上去对春生又打又踢,骂道:

    “这是你喊的吗,他娘的走资派。”

    春生被他们打倒在地,身体搁在那块木牌上,一只脚踢在他脑袋上,春生的脑袋像是被踢出个洞似的咚地一声响,整个人趴在了地上。春生被打得一点声音都没有,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打人的,在地上的春生像是一块死肉,任他们用脚去踢。再打下去还不把春生打死了,我上去拉住两个人的袖管,说:

    “求你们别打了。”

    他们用劲推了我一把,我差点摔到地上,他们说:

    “你是什么人?”

    我说:“求你们别打了。”

    有个人指着春生说: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旧县长,是走资派。”

    我说:“这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春生。”

    他们一说话,也就没再去打春生,喊着要春生爬起来。春生被打成那样了,怎么爬得起来,我就去扶他,春生认出了我,说:

    “福贵,你快走开。”

    那天我回到家里,坐在床边,把春生的事跟家珍说了,家珍听了都低下头,我就说:

    “当初你不该不让春生进屋。”

    家珍虽然嘴上没说什么,其实她心里想的也和我一样。”

    过了一个多月,春生偷偷地上我家来了,他来时都深更半夜,我和家珍已经睡了,敲门把我们敲醒,我打开门借着月光一看是春生,春生的脸肿的都圆了,我说:

    “春生,快进来。”

    春生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他问:

    “嫂子还好吧?”

    我就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

    家珍坐在床上没有答应,我让春生进屋,家珍不开口,春生就不进来,他说:

    “福贵,你出来一下。”

    我回头又对家珍说:

    “家珍,是春生来了。”

    家珍还是没理我,我只好披上衣服走出去,春生走到我家屋前那棵树下,对我说:

    “福贵,我是来和你告别的。”

    我问:“你要去哪里?”

    他咬着牙齿狠狠地说:

    “我不想活了。”

    我吃了一惊,急忙拉住春生的胳膊说:

    “春生,你别糊涂,你还有女人和儿子呢。”

    一听这话,春生哭了,他说:

    “福贵,我每天都被他们吊起来打。”

    说着他把手伸过来:

    “你摸摸我的手。”

    我一摸,那手像是煮熟了一样,烫得吓人,我问他:

    “疼不疼?”

    他摇摇头:“不觉得了。”

    我把他肩膀往下按,说道:

    “春生,你先坐下。”

    我对他说,“你千万别糊涂,死人都还想活过来,你一个大活人可不能去死。”

    我又说:“你的命是爹娘给的,你不要命了也得先去问问他们。”

    春生抹了抹眼泪说:

    “我爹娘早死了。”

    我说:“那你更该好好活着,你想想,你走南闯北打了那么多仗,你活下来容易吗?”

    那天我和春生说了很多话,家珍坐在屋里床上全听进去了。到了天快亮的时候,春生像是有些想通了,他站起来说要走了,这时家珍在里面喊:

    “春生。”

    我们两个都怔了一下,家珍又叫了一声,春生才答应。我们走到门口,家珍在床上说:

    “春生,你要活着。”

    春生点了点头,家珍在里面哭了,她说:

    “你还欠我们一条命,你就拿自己的命来还吧。”

    春生站了一会说:

    “我知道了。”

    我把春生送到村口,春生让我站住,别送了,我就站在村口,看着春生走去,春生都被打瘸了,他低着头走得很吃力。我又放心不下,对他喊:

    “春生,你要答应我活着。”

    春生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

    “我答应你。”

    春生后来还是没有答应我,一个多月后,我听说城里的刘县长上吊死了。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我把这话对家珍说了,家珍听后难受了一天,到了夜里她说:

    “其实有庆的死不能怪春生。”

    到了田里的活一忙,我就不能常常进城去看凤霞了。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村里人在一起干活,我用不着焦急。只是家珍还是下不了床,我起早摸黑,既不能误了田里的活,又不能让家珍饿着,人实在是累。年纪大了,要是年轻他二十岁,睡上一觉就会没事,到了那个年纪,人累了睡上几觉也补不回来,干活时手臂都抬不起来,我混在村里人中间,每天只是装装样子,他们也都知道我的难处,谁也不来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