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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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库莫尔派去侦查的小队果然很快就被发现,偷袭也只好作罢。第二日一大早,绵延数天的大雪停了,天气却更加阴冷,地上的积雪没膝。
我不是很放心,起床就围上披风到敏佳的帐篷里去看萧焕,谁知道不但敏佳不在,他也不在。
这么冷的天,他出去乱跑什么?我连问了几个亲兵,都没问出敏佳和萧焕的下落,只好又回帐,脚上虽然穿着麂皮马靴,但在雪地里走了那么久,也冻得有点麻。
回了帐篷,正想脱掉皮靴在火上烤一烤,门帘处一阵响动,库莫尔居然和萧焕携着手进来。
看到我,库莫尔笑了笑:“苍苍,你也在啊。”
这不废话?不是你让我住这里的,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
这样想着,我笑吟吟起身:“是啊,大汗,怎么这么早过来?”
“嗯。”库莫尔笑着点头,“真给小白说中了,昨晚的小队一去,就给守城的将卫看到了。苍苍,你这位同乡,的确不简单呢。”
连库莫尔也开始叫萧焕小白?
我一脸假笑:“他就是喜欢胡说两句,平时笨得厉害,大汗夸错了。”
“不能这么说,”库莫尔似乎真的很看重萧焕,马上反驳我,还搂着他的肩膀拍了拍,“今天我带小白去议事,小白的好多见解都很独到,部落的几位王爷很赞赏,我也很喜欢。”
“谢大汗夸赞。”萧焕在一旁含笑说。
谢什么谢!这家伙,身在敌营,连藏拙都不懂!
“小白不要这么谦虚,能在自己麾下发现这么有才能的人,我很高兴。”库莫尔轻拍着萧焕的肩膀叹息,“小白的身子不是这么弱就好了,不然上马打仗,又是我的一员虎将。”
他要真能上马打仗,绝对不是你的虎将,而是你的劲敌,我呵呵笑,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对了,”库莫尔好像想起了什么,对萧焕说,“小白,你先在这里等下,我还有些事要交待。”
萧焕点头:“大汗请便。”
库莫尔转身就走,看都没看我一眼。
等库莫尔出了帐,我有些忿忿地瞪了萧焕一眼:“咱们万岁在女真大营里混得越发如鱼得水了,隔两天你领着库莫尔破了你的山海关,占了你的禁宫,再让他封给你一个大汗王,可就大功告成了!”
“说得有道理。”萧焕点了点头,蹙眉做思考状,“等库莫尔以为大局已定,我起兵叛乱,把他从龙椅上赶下来,我做皇帝。这么一来,我的皇位就不会再有人说是凭祖宗余荫坐上的吧?”
“你……”跟他没什么好说,我哼了一声坐在火盆边,继续脱我的靴子。
靴子很长,我腿又有些僵,脱了半天也没脱下来。
“你出去走动了?”看到我靴边的水渍,萧焕问。
“是啊,想看看你怎么样,结果人没见到,脚都冻僵了。”我轻哼着,“看在臣妾的这份心意上,万岁帮我脱了?”
“不要在雪地里多走动,容易冻坏脚。”他说着,真的就单膝蹲下来握住我的脚踝,帮我把靴子褪下来,隔着袜子轻揉我的脚,“先活血再用火暖,不然容易生冻疮。”
我们靠得很近,他身上那种有些类似松香的清爽味道萦绕在我鼻尖,用绸带系着黑发也掉下肩头,垂到我腿上,我伸手把他的头发拢起来:“一个大男人,披头散发成什么样子。”
“你们在干什么?”库莫尔的声音蓦得在帐口响起。
我慌忙推开萧焕:“大汗……”
“你这个荡妇!”库莫尔怒不可遏,竖起两条剑眉喝道。
这叫什么事?我跟自己丈夫亲密一点都能给人骂荡妇,我一边腹诽,一边努力笑着向库莫尔解释:“听我说,大汗……”
“我很伤心!”库莫尔忽然大喝一声,抽出腰侧的佩刀,当头向萧焕劈了过来。
“别!”刀光很快,我只来得及叫出一个字,刀锋就到了眼前,我不及思考,侧身挡在萧焕身前。
大刀猛地顿住,萧焕伸着手,指头牢牢夹住薄如蝉翼的刀锋,一滴鲜血顺着他苍白的手指流下来。
我顺着刀锋看过去,库莫尔握着大刀,拧紧眉头,脸上的表情这一瞬有些奇异,但紧接着,他鸽灰的眼眸中渐渐透出深切的悲痛:“我很伤心。”
他目不转瞬地看着萧焕,悲痛流出眼眸:“小白,我很伤心,难道你喜欢女人?我还以为……”
他颓然收起刀,轻轻摇头:“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女人,直到昨天在敏敏那里看到你,我才知道我一直在找的是什么……罢了,是我错了。”
等等,这暧昧而情词悲切的话是什么意思?
这男人前几天不是还说想要我的心?怎么突然就转而对我丈夫大大动情了?在禁宫看不出来,难道萧焕这张脸就这么男女通杀?
我愣愣看看库莫尔,又看看紧抿薄唇低着头的萧焕,眼睛越瞪越大。
“那个,”我连忙从地上跳起来,“误会……全是误会,你们先说话,我去找敏佳,哈……”边说边从地上抓起麂皮马靴胡乱套上,拿件披风就跑了出去。
站在雪地里,我猛吸两口冷气,敲敲脑袋,等稍微清醒一些,就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向敏佳的大帐,总之,先让我找个地方冷静下。
敏佳这时已经回来了,正在帐里翻弄一张图纸,看到我高兴打招呼:“苍苍,你来了?小白被我哥哥带走了,不在这里。”
“我知道他不在。”我干笑两声坐在敏佳身边的木椅上。
“那你是来找我?我很高兴。”敏佳也不看别的了,笑吟吟看我。
这两兄妹,一个“我很伤心”,一个“我很高兴”,倒真凑得巧。
我甩甩头:“敏佳,我们来讲些有趣的故事,我想找些事情来说。”
“好啊,”敏佳以手托腮点了点头,笑着看我,“苍苍你先说。”
“好吧,”我晃脑袋,“那我就来给你讲个故事,话说战国时,有个长得特别好看的男人,叫龙阳君,所有女人都叫他给比下去了,所以魏王就……”
怎么一扯就扯到龙阳君身上去,我连呸几声:“这个故事不好听,我给你讲别的。话说汉朝的时候,有个人,叫董贤,美若天仙的少年,皇帝很喜欢他……”呸呸呸,又扯到断袖之癖上去了,我现在怎么满脑子这种东西?都怪库莫尔,一下把我的魂都快吓飞了。
历朝历代养娈童的皇帝不少,好像还鲜有皇帝给人当娈童养,这么说萧焕也算开一代先河?呸,这种先河有什么好开的,先不说萧氏的先祖要从皇陵里爬出来把我这个管不好自己丈夫的皇后掐死,单是当笑话讲都能把人牙笑掉了。
真是人间惨剧,莫过于此。
“苍苍,你怎么了?”敏佳把她的玉手在我眼前晃,“都快哭了。”
马上就要做千古罪人,给人唾骂,不,给人耻笑的可能性更大些,我能不哭?
我收起眼泪:“我们还是讲些小时候的事情吧。”
“好啊。”今日对我特别有耐心,敏佳笑着附和,“苍苍,你以前有喜欢的人吗?把你们的事情讲给我听吧。”
喜欢的人?女孩子还真是都喜欢听这种故事,我笑了笑,心里先浮现出来的,不是冼血,也不是库莫尔,而是萧焕,那个在江南的秋风里,青衣缓袍,笑容淡雅的年轻人。
喜欢萧焕么?当然喜欢,既然曾经喜欢过,又怎么会忘记?
只是到后来,彼此间堆积起太多的事情,所以再也无法释怀。
我吸了口气,向敏佳笑了笑:“我喜欢的人已经死了。”
“啊……”敏佳轻呼了一声,脸上露出有些伤心的表情,“也是个悲伤的故事啊。”
“算不上悲伤吧,”我笑笑,有些心乱如麻,“这个故事很没意思,还是你讲你的故事给我听吧。”
“好啊,还是我讲。”敏佳也没推辞,顿了一下说,“不过,我要讲的,也是一个很悲伤的故事。”
“很悲伤的故事?”我有些惊讶地说,悲伤这个词,怎么也不像出自这个明媚的女孩子之口。
“是啊,很悲伤。”敏佳说着,轻吁了口气,就开始说,“那还是我很小的时候,我额娘天天跟着我阿玛东征西战,顾及不到我,就把我交给苏娜嬷嬷抚养。苏娜嬷嬷是我小时候最亲的人,她对我很好,就像疼亲生女儿那么疼我,每天都带着我。有一天,苏娜嬷嬷要去一个很远的集市,我吵着要去,苏娜嬷嬷就把我也带上了。”
敏佳讲得很慢,美丽的脸庞上也添了层追忆的神色:“那天的集市真是热闹,我也很高兴。但苏娜嬷嬷和我回来的时候,却遇到了大雪。就像现在这样几天不停的大雪,我们骑的那匹老马被雪地里的狼群惊吓,迷了路,我们就被困在大雪里。
“雪越来越大,风也吹起来,渐渐连站着都很困难。苏娜嬷嬷只好带着我躲起来避雪。我们两个藏在山包下,没有吃的,也没衣物御寒,我又冷又饿,一直想睡觉。在雪地里的人,一旦睡着就再也醒不了,苏娜嬷嬷就一直抱着我,给我唱歌讲故事。
“苏娜嬷嬷的声音那么好听,就像每晚在家里哄我入睡时那么温柔。我一直听着,后来实在撑不住,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等再醒来,我已经回到了阿妈的帐篷里,除去受了点惊吓,没有一点事情,但苏娜嬷嬷却没能再活着回来。在大雪里,她怕我冻坏,把自己的皮袄也脱下来裹在我身上,抱着我给我取暖,她自己却冻死了。”
敏佳说着,美丽的大眼睛上有了层雾气:“后来我常想,如果一个人,在你遇到危险的时候,只想着要救你,只想要你好好的,从来不想她自己会不会就此死了,那她一定很爱你,远远要胜过爱她自己。所以我想,苏娜嬷嬷一定很爱我,说不定比我额娘和阿玛还要爱我。”
敏佳忽然抬起头,用那双含泪的眼睛看着我:“苍苍,我真的很喜欢小白,和他在一起时,我也很高兴,但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你知道吗?在山海关城下,你不顾自己安危来救我,看着你,我就想到了苏娜嬷嬷。”
她想说什么?今天我第二次愣住,心有余悸地看着敏佳满含期盼以及……爱慕的眼睛。
女孩子在拥有这种眼神的时候总是分外迷人,但我身上却一阵阵发冷,这对兄妹在这个兴趣上难道也是一样的?
我们不是在讲悲伤的往事么?怎么又扯到这里了?难道她叫我讲喜欢的人,用意就是趁机向我倾诉心事?
敏佳脸上添了层艳丽的红晕,她缓慢倾身靠近我,那张明丽的脸越靠越近,我猛地摒住呼吸。
“敏公主,大汗叫你到议事帐去。”门口很及时传来亲兵的通报。
“知道了,马上就去。”敏佳笑着答应,总算把脸从我眼前移开,站起来拉住我的手,“苍苍,我们一起去吧,你也不是外人,我哥哥不会介意的。”
我不是外人?是作为你哥哥的女人,还是作为你的那个啥?我的身体已经完全僵掉,就任她拉着走。
议事帐里满是酒气,大胡子的部族王爷盘膝坐了一地,吆喝声连成一片,小桌上堆满酒肉。
敏佳一边随口和那些王爷打招呼,一边拉着我跨过胡乱堆放的狼皮垫子,走到库莫尔身前:“哥哥,我来了。”
库莫尔正将萧焕拉到他膝盖上坐着,萧焕的白狐裘早被扯掉扔在了一边,里面青布衫的领口也被拉得半开,露出白皙的锁骨。
他绑头发的缎带也早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一头黑发凌乱搭在肩头,脸颊有些红润,正从库莫尔递过来的酒杯里吸酒。
我的天,这妖媚的样子哪里还像一国之君?简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娈童!
“敏敏,咱们今天不谈正事,只吃肉喝酒,苍苍也一起坐下。”库莫尔兴致很高的样子,说着又端起一杯酒送到萧焕嘴边,“小白,再喝一杯!”
“大汗,你再这样,我就要醉了。”萧焕笑着,用他那苍白修长的手指按住库莫尔的胸口,半推半就。
我用手蒙住脸转过头去,什么狗屁宗庙史书,萧氏的列祖列宗,是我替他考虑多了,他做这个男女兼宜男宠皇帝,做得很高兴!
我眼睛看不到,耳边听到敏佳活泼的声音:“哥哥,我把小白让给你,你也要把苍苍让给我啊。”
……这是我有生以来最混乱的一天,如果有菩萨的话,我希望他能派一个像幸懿雍那样凶悍的人物过来,一脚踢在我头上,把我就地踢晕好了。
当晚库莫尔把萧焕留在议事帐里很长时间,最后好像还带他出去策马奔驰,仿佛直到很晚才回帐篷,更是一夜都没有回到大帐安寝。
敏佳要和我同帐而眠,我严词拒绝了,回到库莫尔的大帐里。
噩梦连连睡到早上,还没起身,就看到敏佳满脸委屈地坐在我床头。
“你干什么?”我警觉地拉紧被褥,坐起来。
“苍苍,小白要死了。”敏佳抽了抽红红的鼻头。
我心跳漏了一下,这才明白过来小白就是萧焕:“什么?”
“昨晚哥哥把小白送回我的帐篷后,小白就一直不停咳血。我把赫都老倌找来,赫都老倌说小白体内有毒,他没有办法,让我给他准备丧事。苍苍,怎么办?我没想到小白体质这么弱,他要死了,该怎么办?”敏佳的语气很伤心,却并没有多少担忧。她再喜欢萧焕,也认为他不过是自己豢养的一个男宠而已。
我急得快发疯,推开被褥跳下床,抓住敏佳的肩膀:“他现在怎么样?”
“还在床上躺着,不过赫都老倌说早晚要死的。”敏佳抽了抽鼻子,回答。
“你昨晚怎么不来告诉我?”我几乎是大吼。
我的吼声太大了,敏佳有些受惊:“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我推开她,随手抓起一件披风,向敏佳的帐篷跑去。
敏佳在我身后叫:“苍苍,你没穿鞋子……”
敏佳帐里一片凌乱,我不及多想,快步跑到床边。
萧焕躺在床上,合着眼睛断断续续地咳嗽,脸色比上次我去养心殿看他还要苍白,胸前的衣襟上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床边还扔着几块沾血的手巾。
我觉得有些发晕,从昨晚起就在咳血,我忽然想把库莫尔和敏佳这对兄妹砍了。
我吸口气,蹲下来握住萧焕的手,俯在他耳边说了句:“我来了,还能说话吗?”
被我握着的那只冰凉的手动了动,他也握住了我的手。
他慢慢张开眼睛,第一句话却是对站在床边的敏佳说:“请……公主回避一下……我有事想对同乡说。”
敏佳以为萧焕要说些遗言,就点了头,转身走了出去。
等敏佳出去,萧焕转头向我笑了笑:“把我……扶起来。”
我连忙托着他的身子扶他坐起,他刚坐好就又咳嗽几声,鲜血顺着唇角滑落,床边早没有了可以用的手帕,我举起袖子给他擦拭唇边的血迹,忍不住埋怨:“好好躺着不就好了,坐起来干嘛?”
“这样说话,气息反倒顺畅些。”他吸了口气笑笑,抬起头看着我,“库莫尔早就看破了我的身份。”
“什么?”我睁大眼睛,“那他还说喜欢你?”
“你……”他似乎是觉得有些无奈,笑着咳嗽了两声,“你真以为他好男色?”
“昨晚看起来很像。”我嘀咕了一句,问,“这么说昨晚他是故意的?”
萧焕点头:“他一开始就想置我于死地,知道我不能受寒,就带我四处走动,他逼我喝下去的全是冷酒。把我带到议事大帐,让我听到他们的机密,就是要让我明白,他不会让我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他慢慢说着,咳了两声,那双深瞳突然凛冽起来,“竟敢把我当做娈童戏弄!”
我从来没在他眼里看到过这么重的杀气,忍不住打了寒颤:“既然库莫尔一定要你死,我们该怎么办?”
他顿了顿,抬头看着我笑了笑:“我想请你帮我做些事情。”
“我?”我有些意外,“我能做什么?”
“你找机会偷一匹马,潜出大营,到山海关去传递消息。”他说了一会儿话,声音就渐渐微弱下去,额头也出了层汗珠。
我连忙点头,又问:“我一个人能逃出去?”
“库莫尔只怕已将我当做死人,他正在加紧布置兵力攻城,应该没闲暇提防你。至于归无常,昨晚在议事大帐,我趁乱对他施了毒,他在三天之内,不会比我好多少。”他说着,向我笑了笑,“放心,你可以的。”
我点了点头,看着他苍白的脸,心中却冒出一连串思虑:既然能独自一人逃回山海关,那么我隐瞒他在这边的情况,不带人来救他,他是不是就熬不了多少时候?他一死,我父亲大权在握,只要我们想,大武的天下只怕立刻能易名换主。
——而且这样做,我马上就能为师父和冼血报仇了!
我脸上神情变幻,目不转瞬的盯着他,他见我不回答,也像是看出了我的想法,目光却没什么变化,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心里的念头顿时转了几转,萧焕如果死了的话,我和后宫嫔妃都没能生育萧焕的龙子,萧氏朱雀这一支就再无后人。萧氏旁支人员又极繁杂,匆忙之间恐怕选不出一个宗室王来继承皇位。
此刻前线形势又正是危急的时候,将士们骤然听到皇帝驾崩的消息,会不会士气受挫,进而溃败?且不说以萧焕的性格,他来山海关前就一定在京城有所部署安排,单说京城还有太后在,她绝不是容易对付的角色。不管怎么说,在这种时刻留萧焕在敌营中,都会给局势增添太多变数。
想到这里,我竟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把手盖到他的手上:“你的身体还能撑多久?”
那双深黑的眼睛依然落在我身上,不知道是因为也松了口气,还是因为别的,他咳了几声,等缓过气来,挑起嘴角笑了笑,却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回去后,告诉石岩,让蛊行营的人马出城埋伏在角山上,随时等我号令。”
“你把御前侍卫蛊行营也带来了?”我再次庆幸我没有冲动行事,蛊行营虽然不过两百人,但绝对能以一当百,不可小觑。
他点了点头,接着又笑:“郦铭觞就在关内……”
我马上了然:“你是叫我告诉他你的情况,带他来救你?”
出乎意料的,那边静了一下,接着他笑了笑,却说:“你找到郦先生,给他看你肩上的伤口,让他配些去疤生肌的药膏给你,留着个疤痕……总是不好。还有伤口虽然愈合,药最好还是再吃一些调理。”
这时候他不赶紧安排郦铭觞来给他救命,说什么去疤生肌调理身体?我听得莫名其妙,看他还在不住轻咳,说得实在吃力,就扶他靠在垫子上:“你就省点力气在这里等着郦先生来救你吧,我这就赶快走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又笑了笑,低声咳嗽。
情况紧急,我也再跟他多说,要走之前突然想起什么,转头看着他:“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这次潜入女真大营,是不是只是为了要救我?”
这样的话,如果我们都还在禁宫中,我永远都不会再说,但他和我在这个女真大营里,已经说了太多之前所不会说的话……
问完了,我紧盯着他的脸,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我是希望他怎么回答的?是,还是不是?
心里有些乱,我脱口而出:“你要是说谎,我就永远也不原谅你!”
他静静看着我,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挑起唇角点头:“是。”
脑袋昏了一下,眼前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跳出了那个年轻人的影子,那个在江南的秋风中,向我温和笑着的年轻人,他也曾点过头,说:“是。”
我居然跑回去,俯身在他苍白无色的薄唇上轻吻了一下,然后抱着他,在他耳边说:“要等着我。”
走出帐篷,我找到在等在帐外的敏佳,向她说:“小白不会死,给我照顾好他。”
听我说这么说,敏佳脸上的悲伤了少了些,她嫣然一笑:“苍苍,你说小白不会死,那他就不会死。”
“给我好好照顾他。”我拍拍她的肩膀,让她回帐篷里照顾萧焕。
这傻姑娘,库莫尔是在玩弄诡计,但敏佳对我的感情好像是真的。
走了两步才觉得……光脚走在雪地里,脚真的很冷。
回到帐篷穿好衣物,我思考了下,去找守在帐外的赤库,对他笑笑:“方才敏佳公主说,烦劳赤库将军备马,带我到出营地巡视。”
赤库似有疑惑,皱了眉:“大汗只命我看管大帐。”
他话声强硬,显然是没将我放在眼里,我知道身为库莫尔的亲信,他看上去再呆板,也绝不是容易对付的人,就笑了笑:“既然赤库将军只负责看管大帐,那我只好去向敏佳公主回复,让她再派一个人来带我巡视了。”
说完转身就欲离开,果然赤库在我身后开口:“夫人且等一下。”他犹豫了片刻,“请随我去见敏佳公主。”
他还是缜密,不见到敏佳,就不轻信于我。
我挑眉笑,跟着他回到敏佳的大帐外。
对我还是全然信赖的,敏佳只听到我说这是为了救“小白”,就拿出自己的令牌,让赤库听我调遣。
赤库很快牵来两匹马,还带上了一个小队,我上马在营地边缘巡走,他们紧随其后。
渐渐我心急起来,我走的时候萧焕情况还好,但是他究竟能撑多久?低头看到袖口暗红的血迹,我咬了咬牙,把马鞭向山谷口一指:“我们到那里。”
赤库沉默了下:“好。”
我随即打马向山谷口冲去,谷口警备着一队百人小队,看到有人出谷,就远远的大声喝斥:“大汗有令,任何人不得出谷!”
我这时候也不管了,一声大喝:“亲兵营斥候,奉大汗令到关前送递战书!”
亲兵营是库莫尔的亲信,那群卫兵听到都是一愣。
趁这功夫,我催马越过他们,马不停蹄向着山海关冲去。
“截住她!”赤库明白过来我是想逃跑,在后面厉声下令。
但我已占了先机,等那些卫兵呼喝着追赶而来,我早奔出了两丈远。
要紧关头,我先前练出来那些骑术都派上了用场,我把身子紧贴着战马,双腿夹紧马肚,神骏的蒙古马在茫茫雪地间平稳滑向山海关。
身后射过来几支羽箭,擦过我的身体,射在雪地上,看来赤库为了防止我逃跑,已经下令开始下杀手。
好在一阵奔跑,山海关城门近在咫尺,我唯有希望石岩已经看到了我,不然此次就是有去无回的死路。
我深吸口气,用尽全力,狠狠抽在马臀上,驾马对准依然紧闭的城门直奔而去。
慌乱间我扫过身旁的新雪,有些诧异的发现,大雪后本应干净光滑如镜的雪面上,凌乱印着好多蹄印。
没工夫仔细思考,我听到了沉重的吱嘎声,在此刻听起来,犹如天籁。
随着铰链响动,护城河那侧的吊桥极快地放下,连通两岸。
与此同时,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声响,紧闭的城门打开一条缝隙,很窄的一条缝,却足够一匹马通过。
天空在我眼前缩小成远处的一点,城门几乎擦着我耳边掠过,长长的通道中,马蹄的回响奔雷般巨大。
在广阔的校场上勒住马,我看着拥上来替我牵马的士兵,玄色甲胄,朱缨鲜亮,一张张脸上,是兴奋过后的由衷敬佩。
一时间,我有点不敢相信,我已经回到山海关城中。
在我通过后,城门就又飞快合拢,城墙上的官兵现在正射箭驱逐追赶我的女真骑兵。
城墙上,石岩飞快跑来,在我马前单膝跪下:“皇后娘娘金安。”
我跳下马,急着抓住他:“万岁还在女真大营,快带我去见郦先生。”
石岩临危不乱,点了点头:“娘娘请跟我来。”
山海关城池不小,医馆在内城中,我顾不上身份礼仪,和石岩几乎是一路跑着过去。
敲开郦铭觞的房门,他正抱着一个小手炉倚在床头打盹。
我劈手夺下他的手炉:“郦先生!快起来,那小子等着你去救命!”
郦铭觞犹自睡眼惺忪:“什么那小子这小子?一道谕旨把我赶来这破地方,难道连觉都不让我睡?”
我有点语无伦次,抓住他的手:“是萧焕……快跟我去救他!”
“不要晃,不要晃……”郦铭觞的三缕美髯给我拉扯得前后抖动,连忙按住我,“你刚刚说什么?”
“萧焕在女真大营里毒发,咳血不止,快跟我去救他。”急得眼睛快要冒出火来,我真恨不得扛走这个做什么都慢悠悠的老山羊胡子。
听我这么说,郦铭觞照旧拈着颌下的胡须,脸色也很悠闲:“他快断气了么?”
我一下愣了:“什么?”
“都是他自己折腾出来的,还没快断气的话就不要来找我!”郦铭觞说话间带些气,“他寒毒都这么多年了,如果次次毒发都会死的话,他早死无数次了!他没有要我去救他吧?”
“他只说让我来找你,他还让我告诉石岩,让蛊行营出城埋伏在角山,等号令……”我喃喃说着,头有些发昏,洞开的房门处吹进来一阵寒风,吹得我的身上一阵冰冷,我猛地想起一些被我忽略的细节。
萧焕从没说过,他需要郦铭觞相救……他在提到让我找郦铭觞后,跟着的话其实是:“找到郦先生后,给他看你肩上的伤口……”
他让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只有自己能救他,在我问他,潜入女真大营是不是为了救我时,他点头说“是。”
寒风吹过门外的空旷庭院,发出呜呜的声响,我这才想起来,在我回到关内时,校场上就有官兵在整队,等我到了内城找到郦铭觞,这里早就不再能看到一个闲散士兵。
我猛得转身,走向门外。
在我说出萧焕让蛊行营出城埋伏的同时,石岩已经吩咐跟在他身后的蛊行营侍卫先去传令,此刻伸臂挡在门口:“城外危险,请娘娘留下。”
我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下:“石统领,万岁还身在敌营,你让我怎么能放心留下?”
石岩的脸沉静如旧,像一块万年不动的山岩:“此事交给微臣。”
我又向他笑了笑,语气更软了下来:“石统领……我只是想去看看万岁,我离开时他在咳血,我真的很怕……石统领想必懂的……”
“让她去吧,”一旁的郦铭觞忽然说了句,“和蛊行营的人马在一起,应该也是没什么危险。”
石岩转头看了看郦铭觞,恭敬行礼。
我知道他是同意了,跟在他身后。
我们将要走出去的时候,身后郦铭觞叹息了声:“小姑娘,他毕竟是冒着危险,亲自救了你回来……至于其他,何必去在意?”
是的,我是想要亲自用眼睛证明一些东西……那些我曾经深信不疑,此时却再也不敢相信的。
我也没有说谎……我真的很害怕,当萧焕靠在我肩头,咳出那些鲜红的血,我比自己面对着刀林箭雨……还要害怕。
我没有回答他,跟随石岩走了出去。
为了在雪地中掩人耳目,出发前石岩让我穿上白色的披风,紧跟在他身后。
不愧是帝王亲卫中的精锐,蛊行营行动迅速,等开门迎战的大军在关前摆开阵势,我们已经从长城的烽火台迂回到了角山上。
这次前来的一百五十三个御前侍卫全是武林好手,穿行在积雪过膝的野外,竟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从我们埋伏的角山上望下去,角山下的一切尽收眼底。
山海关前广阔的雪野上,一色排开玄色甲胄的大武将士,作为大武帝王徽号的火焰旗随风招展,红黑相间旗帜猎猎飘扬,在茫茫雪野上腾起的朵朵红焰。旗帜之下,数万大军依列而站,军容整齐,齐声高喝,一时军威大振。
另一边女真的骑兵也早已整装待发,虽然无声,但那肃穆的军旗和战马不耐的轻嘶,却有着沉默的威压。
长达数月的对峙,令双方都明白,不能取巧获胜,戚承亮和库莫尔同时选择了雪后的这一天,短兵相接,殊死决战。
两军马上就要开始毫不留情的屠戮,可以想象,大战过后的雪原将是一片鲜红,多少春闺梦里人,就要变作累累白骨,异乡孤魂。
今天我在城门口看到的那些蹄印,应该是两军斥候探路留下的痕迹。
这一次两军都做了决一死战的准备……那么库莫尔选择昨晚对萧焕下杀手,就不是偶然,萧焕选择让我今早突围回关,也就不是偶然。
这两个人,也早做了一举定胜负的准备。
库莫尔果然不是徒有虚名的霸主,具有审时度势的眼光,同时又有破釜沉舟的魄力。
那么萧焕呢?
记得从前和他一起行走江湖的时候,无论对手采用什么样的诡计,都能被他轻易识破。那时的我,憧憬地仰望着他,也一直在心里偷偷的问,这个人,他究竟能看到多远?
就在局势千钧一发的时刻,女真大营上空突然升起一朵凤凰形状的焰火,传说中能够浴火重生的不死神鸟昂首仰翅飞上碧蓝天空,明灭一下,消失在空中。
得到号令,藏身在山顶上的蛊行营御前侍卫开始沿着山脊向山下俯冲,石岩挟着我腰,带我冲下山峰。
女真大营转眼就到,刚下山就看到在大营中的一片空地上,静立着的骑兵。
没有去前方的战场,库莫尔亲自带了数十名亲兵,将正中的那个人团团围起。
那是萧焕,他披着一件纯白的狐裘,站在雪地之中,低头掩着嘴轻轻咳嗽。
蛊行营的人到达后,散开围在骑兵的外围拔出兵刃,石岩单膝跪倒:“万岁爷,人到齐了。”
萧焕放开掩唇的手,向他笑了笑:“辛苦了。”
“小白,病得这么厉害,怎么不在帐篷里歇着?”库莫尔骑在马上,神色闲适,淡淡笑,“叫你的走狗来干什么?帮你收拾我?”
萧焕轻笑着,抬起头看库莫尔,“看来你没有输得心服口服,库莫尔大汗。”
库莫尔哈哈笑了起来:“只要大战一刻没有结束,我就还没有输。此刻问我有没有心服口服,你不觉得太早了吗?小白?”他笑得很冷,“或者,我该叫你一声皇帝陛下?”
萧焕轻笑了笑:“事已至此,大汗难道要我和你在这里斗嘴么?”
库莫尔懒洋洋地:“既然皇帝陛下特意潜入我的大帐中,那么这会斗几句嘴,我只当是闺房之乐,欣然领受。”他挑了挑嘴角,语气轻佻,“说句实话,能够生得像皇帝陛下这么美的人,不多。”
在两方亲卫之前这么戏谑萧焕,这已算是公然的侮辱和挑衅了。
萧焕却像是没生气,含笑点头:“既然大汗一定要这么说,那我就当是败犬呜咽,犹自嘴硬,不去计较了。”
库莫尔摸着下巴:“嘴真是硬啊,亏得皇帝陛下依偎在我怀里吐血时,我还有些舍不得呢。”
他们两个就这么你来我往,互相讥讽,倒真悠闲。
但随着他们的话语,空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却越来越浓烈,连石岩也起身,右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躬身随时准备突袭。
我知道,他们是在等前方激战的结果……但无论输赢,库莫尔都不会轻易放萧焕回去,而萧焕召唤了蛊行营的人马过来,只怕也是要置库莫尔于死地。
这么想着,我不由勾起了唇,这两个准备性命相搏的人,倒真都顾及着我,萧焕让我先回关内,而我之所以能顺利逃脱,只怕库莫尔也是手下留情了。
回去后我才想起来,当时追赶我的那些骑兵,射出的羽箭虽然气势惊人,却都落在我身边的雪地上。
女真人最善骑射,那些又是万众挑一的大汗亲卫,怎么可能捉不回一个我。
萧焕沉默不语,只是掩了唇轻咳,似是再也懒得回应这些话语。
库莫尔突然大笑一声:“小白,我看我们的苦心都白费了,你特地支开的那个人,恐怕已经回来了。”
他这句话一出口,我心里一惊,连忙去摸腰侧的佩剑,耳边却早已响起一个冰冷的声音:“小姑娘,为了保住你的脑袋,我劝你别动。”
是归无常!
那只冰冷的手放在我的咽喉上,我看不到他的脸,却听到他的声音里透着阴寒:“徳佑陛下是否以为我此刻已经身中剧毒,动弹不得了?可惜啊……那样的毒粉,伤不了我分毫。”
他竟不但武功高强,连毒药都奈何不得。
我全身僵硬,抬起头,却下意识看向萧焕的方向。
他正静静望着我,目光中一无波澜,既没有惊讶,也没有责怪。
寂静中,他转开眼睛,看向石岩。
石岩立刻低头:“臣罪该万死,皇后娘娘执意要来。”
勾了下唇,萧焕语气淡漠:“无妨。”
归无常冷冷笑了:“徳佑陛下,要想这个女人活命,我劝你还是束手就擒。”
看了看他,萧焕笑了下,我从没见他露出过这种表情,温文依旧,却带着些淡淡的讽刺,如同春风般了无痕迹:“怎么?难道因为我支开了这个女人……你们就以为我是为了救她而来的?我只是觉得,这样的局面实在不适合女子在场。”
不出意料,我轻吸了口气,不知为何,心里却涌出了一丝酸涩。
我真是个傻子,他潜入女真大营,真实目的恐怕是试探库莫尔的虚实吧,虽然这么做有些冒险,但以他的武功,的确是可以随时全身而退。
至于我,不过是顺手救起而已,毕竟我是他的皇后,我留在库莫尔身边,传出去总不是什么好听的,会辱及他的圣名。
而我居然真的信了,在他说他是为了我才来的时候……那一刻,他也是为了骗我早点回关吧。
“哟……皇帝陛下真是薄情啊。”库莫尔在旁开口,还轻叹了声,“亏得苍苍还以为你病重垂危,为了到关内找人救你,拼死从这里冲出去。要不是我早就嘱咐过赤库,不要伤及苍苍,她只怕今早就死在了我军营守卫的箭下。”
萧焕的目光又移回到我身上,他那双深黑的眼睛总是太过深邃,看不出丝毫的情绪,他勾起唇笑了笑:“那就多谢皇后深情了。”
说完,他再次转开目光,仿佛不愿再为了这件事情耗费精力。
我早说过再也不要为了他落泪,眼前却逐渐朦胧了起来,他说“深情”?
我哪里有什么“深情”,我只不过是……忘不掉在江南的那个年轻人,他笑得那么温柔,他从来不会骗我,无论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他都会一直握着我的手。
我早就把那个年轻人丢了,却还是一遍遍地希望他能回来。
马蹄声从远处过来,停在我的面前,库莫尔微笑着俯下身,将手递给我:“别哭,苍苍,你还有我。”
我抬起头看着他,不知为何的,眼眶中的湿润那样酸楚,眼泪却始终没有滑落下来,我尽力冲他微笑。
这个异族的汗王,我一直觉得,他对我不过是一时兴起,然而却是他,留我在大帐里,却从来也没有真正强迫我做过什么。即使知道我还有异心,也不肯让人伤害我。
我难道还要继续辜负他?只为了一个虚幻的影子?
怔忪间,我已经抬起手臂,握住了他的手,宽厚的手掌温暖如火,轻易地包裹住了我的手。
归无常的手指还放在我的咽喉,库莫尔对他笑了下:“多谢归先生出手,这又是一大功。”
归无常这才笑了一声,放开我退到一边。
将我拉上战马抱着,库莫尔放声大笑:“小白,我不想嘲笑你,可是你的女人,她即使从我身边离开,还是回到我这里了!”
他低下头,抬起我的下巴,笑着看我:“苍苍,你不是战利品,你会是我的福晋,和我一起君临天下……和我一起战死沙场!”
我扣着他的腰,忍住心头剧烈的跳动,抬头看着他的眼睛。
那双银灰的鹰瞳里,盛满了热切的期望和火一般的情谊,毫不掩饰地倾泻而出,几乎将我牢牢覆盖,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
库莫尔纵情的长笑中,一个斥候飞奔而来,跪下禀告:“大汗,我军前锋失利!”
揽着我的腰,库莫尔豪气不减:“怕什么?待我亲上战场,杀敌破军!”
许久未曾说话的萧焕这时从骑兵的包围中缓步而出,库莫尔笑了声叫住他:“小白,是看我和苍苍两情相悦,自己黯然神伤了?”
抬头淡看他一眼,萧焕笑了下:“大汗不是要亲上战场吗?可惜我不便奉陪。”
那边石岩用长剑对准着归无常,围在外圈的御前侍卫虽然没有一个人发出声响,但没人怀疑,只要库莫尔有什么动作,这里立刻就会发生一场血战。
御前侍卫比之库莫尔的亲卫人数还要多一些,而且个个忠心耿耿,甘为萧焕卖命,即使库莫尔有归无常这样的高手,想要留下萧焕,只怕也是不可能的。
权衡了下形势,库莫尔突然笑了:“小白,我们此次交锋,如果这样草草了解,你甘心吗?”
萧焕的语气还是波澜不惊:“莫非大汗急着送命?”
库莫尔大笑,我靠在他怀里,能感觉到他胸腔中的震动:“小白,我就喜欢你这股狠劲儿!”他挑了挑剑眉,“我看,不如这样……也不用其他人再下场,单你我二人比试一场。如果我赢了,那么你留下来任我处置,如果你赢了,我立刻从山海关撤军,有生之年再不进犯中原。如何?”
他说着,低头看了看我,大笑:“当然,就算你赢了,苍苍是自愿选了我的,不能让给你!你说对么,苍苍?”
我对他笑了下:“那是自然的。”
他神色自得,笑:“那么你来说,小白就这样走了是不是无趣?我们要不要比过?”
我将目光转向萧焕,他此刻是侧对着我们的,只能看到他垂着眼眸,神色淡漠。
我当然是要给库莫尔帮腔的,笑了笑:“那自然也是要的,万岁不会是怯场了吧?”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以为萧焕必定要对我置之不理,以他的性格,激将法几乎可以说全然无用,要不然面对库莫尔的挑衅,他也不会一概不理。
但他的手臂微动了动,竟然转过身来,看向库莫尔:“好,但我要和归无常比试。”
不但我呆了,连库莫尔也愣了一下:“小白,你是傻了?”
“你这样的对手太过无趣,”萧焕淡淡地,“归无常倒还有些意思。”
库莫尔挑了下眉梢没有说话,在旁的归无常抱胸开口:“也好,等你先胜了库莫尔大汗,再来和我一战也不迟。”
满场的人中,就属他最为散漫,自从刚才放开我后,就一直退在一边观看,这时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看了他一眼,萧焕点头:“也好,那就等我先胜了库莫尔。”
我没说话,却觉得萧焕像是疯了,归无常武功深不可测,如果他身体还好,与他一战可能还胜负难分,但他刚发过病,还要先和库莫尔比过一场,简直有些自寻死路。
库莫尔却被这几句话彻底激怒,拍拍我的肩膀:“苍苍,你留在马上等我。”说完笑了声翻身下马,话说得虽然轻松,剑锋一般的薄唇却紧抿起来,从腰侧抽出长刀,“小白,我把你看做宿敌,没想到你却这么看不起我,看来我是要好好露两手了。”
萧焕不再和他闲话,向石岩说:“借荧光一用。”
萧焕最善剑术,他的佩剑叫王风,他潜入敌营来,当然不会带着剑,而石岩的佩剑荧光也是把不世出的名剑。
石岩从骑兵中穿过,将自己的佩剑双手捧到萧焕面前,又行礼退下。
拿过荧光,萧焕点了下头:“开始吧。”
长剑在他手中犹如获得了生命,他话音未落,人就到了库莫尔身前,钢刃相接的刺耳声响起,库莫尔在剑光劈来的瞬间,架住了那道白光。
响声消歇,两个人又已经各自跃开。
库莫尔摸了摸大刀上的缺口笑:“不错呀,小白,果然有狠劲儿。”话声里,又有几声利刃相撞的脆击声响起,他们已经过了四五招。
我知道萧焕的剑术超群,但他刚发过病,再加上天气严寒,他的内力要大打个折扣。而库莫尔的刀术跟中原任何一家流派的刀术都不相同,是女真人在与猛兽作殊死搏斗和千百次的贴身肉搏中训练出来,纯粹是用来制敌的刀法,刀刀威猛刚劲,毫不拖沓。因此二三十招过后,他们两个还打得旗鼓相当,照两个人的状况来看,打得越久,会对库莫尔越有利。
又一次的两刃相接后,照理为了消减重刀所带的劲力,应向一旁跃去,但萧焕右足微点,非但不退,反倒欺身上前横着又扫出一剑。库莫尔避之不及,前胸被划开长长一道,剑锋带出血珠,在雪地中落下一道血痕。
库莫尔抚胸后退了几步,看了看手掌上的鲜血,反倒笑起来:“有点意思,小白。”
萧焕在砍过库莫尔那剑之后,站在场中,身子微颤了两下,以剑拄地,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淋在雪地上,鲜红的夺目。
石岩忍不住叫了声:“万岁爷!”就要上前扶他。
“不要过来。”萧焕轻喝一声,用袖子擦干唇边的血迹,拄着剑慢慢站直身子,“库莫尔,再来吧。”
“当然要再来。”库莫尔的步子也有些虚浮,一边笑着,一边提起大刀,欺身上前。
两个人又裹在刀光剑影中,我不想再看,转过头去,看到石岩紧捏着拳头,似乎恨不得马上扑过去替萧焕把库莫尔撕成碎片,而库莫尔那边赤库,样子也差不了多少。
我眼睛扫过众人,无意间看到一直闲立在外围的归无常抬起了手,指间银光一闪。
那是暗器!他要射谁?我看了一眼场中和库莫尔剧斗的萧焕,出声提醒:“有暗器,小心……”
我的话还没说完,归无常的手就动了,出乎意料,他手中射出了两道寒芒。
一道射向着萧焕,另一道笔直向我胸前射来。
利刃射入胸膛的那个瞬间,我没有感觉到疼,只是觉得有股细小的凉意从那里透了出来,然后心房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啪哒一声断了,呼吸就艰难起来。
难道我就会这样死了?在这块冰冷而陌生的土地上。
我给自己设想过无数种死法,慢慢老死或者因为生孩子难产而死,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死。
“苍苍!”有个人叫。
模糊的视野正中是萧焕的脸,为什么会是他?难道老天把我最后的时间也安排给了他?
我伸手想要推开他的肩膀:“你给我走开!我现在不喜欢你了,我们早就……从我刺你那剑后,我们早就两不相欠了!”
他的薄唇张张合合,但是他在说些什么,我完全听不到了。
对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就这样结束了吧,就让我以为两不相欠,这样也许我的灵魂就能轻盈一些,不至于一路跌到阿鼻地狱里去。
“苍苍”,还是有个人在叫,很奇怪的,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很清晰地感觉到,有滴眼泪从我眼角慢慢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