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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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回到上海,我的电话就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先是言晓楠一连发了几十个短信,问我怎么不开机,又问为什么香港那边的家里总找不到我,再问我郑凯文死哪儿去了……我没有力气跟她多解释,只是简单地回复说我回到上海了。

    跟着就是老妈老爸的电话。

    我离开上海去香港的时候,老爸老妈去了乡下。虽然我也跟他们交待过我去香港公干,但是老妈永远是老妈。我老妈是何许人也?如来佛门下首席弟子,唐三藏是也。凡事她不问个清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所以本人以前的男朋友,男性朋友,统统一概的瞒着她,除了江洋。但是现在这时候,面对几百通追杀令,我只能乖乖回家了。

    “你跟江洋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听言晓楠说他出国了?你又一声不吭地跑去香港。又不是去旅游,也不跟家里说清楚。一走就是一年多,什么出差公干,全都是鬼话。老实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又有什么事情瞒着家里,你到底有多少事要瞒着我们……”

    老妈一边盛汤一边念咒,我只能埋头吃饭,时不时朝老爸使个救命眼色。

    老爸从来对我采取三不管政策,所以一旦有火烧我身,他也不会拿消防栓来救我。

    “妈——!”

    我只能制止她,不然估计楼下三姨妈又要开始全体广播了。爸妈住的还是石库门房子,隔音效果向来不好。小时候谁家孩子考试不及格,谁家孩子早恋爱分手,楼上楼下七大姑八大姨的那叫一个消息灵通。

    这也是我为什么坚持要买房子搬出去的原因,因为爸妈坚持不肯搬家,所以我只能一个人搬,也就这样搬进了言晓楠的合租公寓。父母坚持说公寓楼里不热闹,邻居住了大半辈子也不认识,还不如弄堂里热闹。

    但我现在真是惧怕这种热闹。

    “哦,你现在大了,翅膀硬了,就嫌老妈罗嗦了,问一句都不行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去香港也是为了工作。”我用筷子拼命地捣着碗底,心里委屈得要命,一想到这一年来努力工作的结果竟然是这样,委屈得想哭。原来有时候,工作也不能给你正确的回报。

    都是徒然。

    这时候碗里突然多了一大块糖醋排骨,我抬头看见爸爸又夹了一筷子菜给我,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孩子也难得回来吃顿饭。”

    老妈果然不说了,但是立刻又叹息着:“洛心啊,不是妈要说你。可是你也不小了,快三十的人了,女人三十岁豆腐渣。到时候要想嫁得好就难了。你不要千挑万选的,自己条件也不见得怎么好。错过了好时候以后怎么办。爸妈都老了,以后谁来照顾你,你一个人脾气又这么倔,你也不想想,以后你生了病谁来照顾你,难道你要一个人孤老一辈子……”

    我埋头扒饭,但是那些饭粒都梗在喉咙口,怎么都吃不下去。

    我知道老妈说的都是实话,虽然她念经似的从我二十五岁念到现在,但是对我一点作用都没有。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要我随便找个人就结婚,我办不到。我不是不想结婚,是江洋不愿意跟我结婚。

    我要怎么说呢?

    “你别嫌妈罗嗦,你三十岁了,工作还这么不稳定。连个好对象也没有……”

    “妈,”我突然抬起头说:“这排骨怎么这么咸?”

    “咸吗?是有一点,可能酱油放多了……”

    老妈立刻把注意力转移到了糖醋排骨上。

    这一招百试百灵,老妈脑子单纯到只能将注意力集中到一件事情行,所以排骨的问题和我的婚姻大事,在她脑海中是只能并行,不分高低。

    老爸看着我笑了笑,我奸计得逞,朝他吐了吐舌头。

    这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三姨妈的声音:“囡囡妈,有人找你家囡囡。”

    老妈的注意力突然从糖醋排骨上转移了,冲到门口朝楼下看了看,回应道:“啥宁啊?”

    “发晓得。”三姨妈慢吞吞织着毛衣走上狭窄的楼,压低了声音说:“是个男的,卖相蛮好各,看着好像老有钞票的,开车子来各。是不是你家囡囡的男朋友?”

    “怎么会呢。”我知道老妈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不知道多希望是。

    “我下去看看。”我趁机飞快地跑下楼去看个究竟,冲到弄堂口就看到一辆黑色奥迪停在那里。

    一个人斜靠在门上,手里的火星一闪一闪。

    郑凯文。

    弄堂口的阿姨们像是看到了周润发一样,一个个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对着郑凯文指手画脚的。

    看到我奔出来,一位热心的阿姨立刻说:“囡囡啊,他是你男朋友啊?”

    “不是。”我斩钉截铁地否认。“是我老板。”

    “噢……”阿姨们传来一阵叹息声,无限扼腕。

    郑凯文看见我来,取出烟灰盒熄灭了烟,对我笑了笑说:“我听说你回上海了……”

    我一把拉住他,飞快地向弄堂外走去。

    “我们到外面去说。”

    郑凯文向司机点点头,示意他把车先开走。开车的果然还是阿昆,这家伙真是个忠诚到不能再忠诚的跟班。

    “你来找我干嘛?”

    终于走到大马路上,离开了七大姑八大姨的监视范围,我才敢大声说话。但是我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口气那么不愉快,那么不友好,似乎把郑凯文吓了一跳。

    “没什么。”他故意表现得很平静,说:“我只是听说你回来了,正好我也来上海办点事,所以顺便来看看你。”

    “顺便?”我扬起眉毛看他。

    顺便他就能知道我父母的住处了,这也太顺便了吧。

    “言晓楠找过我,她问我把你怎么了。对我恶声恶气大吼了一顿,然后告诉我,如果不找到你,看到你平安无事,她一定会拿刀砍死我。我真的好怕。所以我就在上海找到了你的住处。”他笑了笑,说得那么随便。

    天知道,这种石库门房子多难找,更何况我从来没有登记过我家老宅。

    他继续向前走,我只能跟着他。一刹那,仿佛又回到了在中环的时候,我跟着他,那时候我想着要一辈子跟着这个人,一辈子啊……但是现在,历史证明那不过是一个自己和自己赌下的荒诞誓言,就像所有的山盟海誓一样。

    他并不知道,永远不会知道。

    正如江洋不会知道,我曾经有多么的希望和他一生一世。

    其实有些事情过去了,就应该过去,抹掉它,像粉笔字一样的抹掉它。

    “你怎么了?”郑凯文突然转身看着我。

    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落下泪来。

    “没事。”我使劲抹了抹眼泪,我真不争气,竟然让他看到我哭了。

    他温柔地问我:“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了摇头,我们继续走着,过了好一会儿,我说:“你那边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都差不多了。该安顿的都安顿了。我本来想全都弄完了再去找你,没想到我回到香港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房东太太说你走得很匆忙。还是凯奇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你已经回上海了。”

    “办好了就好。”我轻描淡写地说着。

    “你怎么样?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

    “不用了。”我停下来,看着他笑了笑,说:“真的不用了,上海是我长大的地方,反倒是你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可以找我帮忙。”

    他笑着点头,我们继续沉默地走着。

    我时不时看看他,他棱角分明的脸廓,挺拔的鼻子,似笑非笑的嘴角。心里突然一阵难过,我想到他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梁洛心,”他忽然看着我说:“如果我说请你留下来,你会留在我身边么?”

    “啊?”

    他笑了一下,不等我回答已经扭头朝前走去。

    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我来不及思考,只能疾步跟上去。不知不觉地我们已经走到了黄浦江边,他停下来,对我说:“不管怎么样,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会在上海留一段时间。”

    我点头,这才发现阿昆的车一直跟在我们身后。他走过去,拉开车门看着我说:“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反正这里不是很远。”

    我抬手按住被风头发吹乱的头发,他忽然看着我,有一秒的失神。

    “黄浦江边的风也很大,小心感冒。”他笑了笑,低头钻进车里。

    是啊,黄浦江边的风也很大,你也小心感冒。

    我心里默默地说着,看着奥迪车掉头走远,终于扭过脸去,不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