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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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浴室,一片蒸腾的水蒸气中,江洋正躺在浴缸里半睡半醒。我捡了一旁的小板凳坐下,他忽然睁开眼睛看着我,然后哭笑不得地说:“你不是要坐在这里看我洗澡吧。”我点点头,他无奈地说:“做什么,我又不是幼儿园小朋友。”“这里的地板那么滑,万一你又晕了一下,不小心扶不到东西摔在地上,怎么办?”
他怔了一怔,故作生气道:“你好歹是个女孩子,怎么一点都不矜持。”
我抬起下巴道:“我不矜持你就不娶我了?”
他握住我扶在浴缸边上的那只手,轻轻地抚弄我纤细的无名指,说:“真的愿意嫁给我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浴室里的水蒸气,他的声音也湿润起来:“你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我和郑凯文不一样,他虽然也不算是人品高尚但至少身价清白又是名流精英正当商人,而我叔叔是社团老大……无论我怎么样转换身份,无论我怎样想要做一个普通人,去打工去上班,努力平凡,我还洗脱不了这些过去。”他望着我说:“而且我可能再也不记得你了。”
“那又怎么样呢?”我说:“就算你是黑社会,就算你不记得我了,你也还是江洋啊。”
“是孟江洋。”
“爱我和我爱的那个,是江洋。”我微笑着说:“所以,你别想甩了我。”
他迟疑着,再一次次问:“真的愿意嫁给我?不后悔吗?”
“你要向我求婚,也该有鲜花有香槟有戒指啊。哪里有人在浴室里求婚的,还说这么不浪漫的话。”我故作生气。
他笑了一下,说:“那你说该怎么求婚。”
我无限憧憬地说:“我要有满天星辰为作证,要在最浪漫的气氛下,打扮得美美的,要戴上最闪最闪的钻戒,喝最甜的香槟,还要听最浪漫的求婚词,嫁给天底下最帅的老公……少一样我都不答应你。”
他为难地看着我,然后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大声说:“好!那我现在去把琼瑶阿姨的书都翻一遍,你喜欢哪个男主角哪段对白?我背来给你听。”
“不许抄袭,要尊重原创。”
“要我自创那样肉麻的话,一定被兄弟们笑死。”
“那因为怕三哥他们笑话你,你就不娶我了么?”
“娶!就算是外星人轰炸地球,天崩地裂、片瓦不存,我也一定会娶你,一定会。”
我微笑,继续追问:“然后呢?”
他像是下了雄心壮志一样地说:“我这就去把我大学里抄过的所有情诗都翻出来,定有一款适合你。”
我被他逗得笑起来,双手握住他手:“江洋,等你手术结束后,要记得向我求婚,要记得哦。”
他反手握住我的手,说:“这个我绝不会忘记,我会让医生刻在我的脑子里。”他微微的扬起嘴角,然后用那湿漉漉的手拨去我额前的一抹刘海,轻轻地吻住我。那样柔软而小心翼翼,却带着一种深度蛊惑的魔力。
他手臂上的力气加剧了,有那么几秒钟我都快要窒息。我一口咬住他的唇,他痛了一下,松开手说:“痛哎,都出血了。”我双手捧住他脑袋:“就是要让你疼,这样你才会记得我,看你还敢不敢把我忘了。”
他用手擦了一下嘴唇上渗出的一丝血迹,反问我:“你这是跟谁学的?”
“赵敏。”
他皱眉道:“那是谁?”
“张无忌的老婆。”我抬起下巴说:“我还没有往你伤口上洒药呢,让你伤口烂的更彻底一些,一辈子忘不了我。”
“哇,这么狠的女人,居然还有人敢娶了做老婆。这男人不是找死么。”
“孟江洋,”我扑过去卡住他脖子说:“你是不是我的同龄人,居然不知道张无忌和赵敏……”
他忽然笑拥住我,我一不留神跌进浴缸里,气恼地看他说:“你这个阴险的人。”
“谁叫你学赵敏,我不喜欢,我喜欢黄蓉。”
我呆呆地看着他,他为什么总是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他总是能装的一无所知,然后把我耍的团团转呢。
“为什么要学黄蓉呢?”我环住他的脖子,他吻着我,低声地说:“因为我希望我老婆聪明漂亮还能做一手好菜。”
睡到半夜还是醒了。
已经两点多,还有不到五个小时,真真是分分秒秒,数得出来。
从来没有觉得别离这样伤感,然而这一次却那样突然那样令人悲伤。那张签文的内容我还记得清清楚楚,老师父的神情那样严肃,决不是戏言。我走到阳台上,夜风阵阵,忽然一低头看到楼下,竟然还停着苏孝全的车。
怎么还没走呢,难道……车灯也没有亮,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人。
他忽然从背后抱住我肩膀,吓了我一跳,反问他:“怎么了?”
“我想到一首诗了,想听么?”
“嗯。”我点点头。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意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我握住他的手,问:“你从哪里抄来的?”
他惊道:“你怎么知道。”
“你大学毕业论文都抄我的,别说诗,你写短信都不加标点符号。”
“就算是抄来的……你喜欢么?”
“喜欢,只要是你给我的,哪怕是偷抢扒拿放火打劫得来的,我都喜欢。”
他笑了起来,搂紧我说:“只要是你想要的,哪怕是放火打劫,偷抢扒拿,我都会为你办到。我想,等老了以后念这首诗给你听,但是我怕我忘记,所以现在就先念给你听,到时候你要念给我听。不许忘记。”
“我不会忘记,永远不会忘记的。”我扭头看他,手指轻轻抚过他面孔的轮廓,落在他下巴上,轻轻地点着他清瘦的下颚。他低头望着我,我们不禁都是一笑。原来我们都是这样珍惜,一分一秒也要数着度过,清醒的,深刻的,决不能让一个觉给枉费了。
我望着楼下说:“你看三哥还没走。他要在这里盯着你到天亮,怕你畏罪潜逃呢。”
“三哥是怕你拐带我。”
“我看不是。”我笑了笑说:“你有没有看出来,晓楠很喜欢三哥。”
江洋笑了下说:“我怎么没看出来。她那个人没心没肺的,什么都在脸上。”
“那你知道三哥怎么意思?”
“我不知道。”
“三哥有没有别的女朋友?”
“不知道。”
“你还说是人家兄弟,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我叹了口气说:“根本一问三不知。”
“这是人家的事,我现在管我们自己都还来不及。”他拉着我的手说:“我还有几个小时就要飞去大洋彼岸了,你还有心思管别人的事么。”
我笑道:“那是言晓楠啊,你连她的醋也吃么。”
“有时候你关心她,她关心你,真让我嫉妒呢。”他抱着我,轻轻摩挲我纤柔的发丝。“我从小到大都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而你过去的三年对于我来说简直像是一种未知。我现在不敢问你,怕我一不小心又忘记了。”
“那我以后告诉你,全都都告诉你。”
“那还不够。”他转过我,望着我的眼睛说:“对我来说只有和你一起度过的时间才算是珍贵。”
我被他望的心也要融掉,低下头去说:“别闹了,这是阳台。”
江洋忽然说:“哎,言晓楠真的在车上。”
果然,我看到车门一开言晓楠走了出来,紧接着就是苏孝全也跟了出来,拦住言晓楠的去路。晓楠推开他,掉了个方向要走,却又被苏孝全拉住。他们互相挣扎了一会儿,终于言晓楠放弃了,她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地抬起头来向楼上看了一眼。我急忙缩回了身子,探出头去的时候,已经看不到人了。
我笑着说:“看来我是白担心了。”
江洋轻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尖,说:“傻瓜,你担心什么?”
我担心什么呢?我担心,她会再次受伤害。
我从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言晓楠的过去,也许每个人都有一段过去,一段需要掩埋的过去。
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年轻。
我和言晓楠是一条弄堂里长大的,跳橡皮筋的时候认识,然后进了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同一所高中。那时候言晓楠样样比我好,成绩比我好,长得比我漂亮,跑步比我快,身高比我高,连谈恋爱都比我早。
高毅是我们隔壁学校的高材生,高我们一级,言晓楠因为参加区里的艺术体操队,认识了他。高毅那时候是区里的少年篮球队的,父母都在部队,好歹也算个高干子弟。两人活脱脱一对金童玉女,羡煞旁人。后来高毅考进了北京一所重点高校,两个人天天电话来电话去,鸿雁传书,鱼传尺素。本来说好了,第二年言晓楠也考去北京,他们便可以双宿双飞。以言晓楠的聪明才智,简直是探囊取物。
但是所有的变故就是在那几个月里发生的。
晓楠的爸爸在上海很有名的炼钢厂里担任高级工程师,因为一场突发事故,令他的父亲高位截瘫。而晓楠没有母亲,她很小时候父母离异,所以她只有这半边天,结果天塌下来了,要她撑着。
为了凑集医药费,她东奔西走,父亲家里其实没什么亲戚,学校师生凑集了一点也还差得很远。但是手术必须马上进行。那个医院的医生还算是好的,先动了手术,然后再允许晓楠去凑钱。
晓楠大约是求过高毅,但是具体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高毅的父母突然也不如以前那样热情了,除了起先他们对晓楠表现出的一丝同情之外,别无其他。这时候一个高位截瘫的父亲,简直比一个一万斤的包袱还要沉重。
神奇的是一个礼拜后言晓楠居然凑到了八万块。那时候八万块绝对不是一个小数目,我们都不知道她怎么凑来的。但是手术费交了,父亲总算是保住了一条命。可是谁知道,受不住打击的言伯伯在医院自杀了。
我当时在晓楠身边,我看到她的表情一瞬间冻结了,仿佛被人抽去了灵魂。
她都没有哭,那几天她一直睡在我家里,我每天晚上帮她拿枕头的时候都能感觉到那个枕头是湿的。那时距离高考只有两个月不到了,我们都在给言晓楠打气,她好不容易重新站起来。
可是,高毅却向她提出了分手。
高毅的父母甚至找到言晓楠,说:“请你不要耽误高毅的前程。”事情起因是这样,高毅的同学在某本杂志上看到了一组人体艺术照,拍得那么□裸,那么美丽,然而模特却是言晓楠。
这件事很快被传得沸沸扬扬,学校的领导知道了,劝晓楠退学。这简直落井下石,我狠狠地在背后大骂。但是言晓楠异常冷静地就答应了退学,她签下退学同意书的时候说:“这个学校我不希罕。我不信我不读书,就比她们念大学的过得差。”
后来也有很好的男孩子追求过她,她总是敬而远之,越是有钱有势,家世显赫,越是出类拔萃,青年才俊,她越是敬而远之。只怕是被别人揭开那伤疤,那段过去就像是深埋在土底的一种伤痛,一旦被揭开一定是痛不欲生。
我只希望这一次,可以有人同她一起将那伤痛抚平,再也不用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