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迟来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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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门慢慢打开,拉美西斯懒懒地斜倚在门上。他身着亚麻长衣,腰系黄金挂饰,垂直的棕色长发随意散开,经由肩头落至腰际,俊挺的眉毛微微挑起,犹如宝石一般隐隐发亮的琥珀色双眼平淡地看着眼前宛若闹剧一般的场景。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你。”他冲着艾薇轻轻地说,眼中宛若根本没有见到四周几乎痛哭流涕的臣子们。

    艾薇看着他,刚想开口,他的视线却不着痕迹地移开,落在了她身后不远的孟图斯身上淡淡道:“你回来了?”

    孟图斯恭敬地半跪下去,“是的,陛下。没有参加到礼塔赫的葬礼,臣深感抱歉……”

    拉美西斯挥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孟图斯,我想过了。”

    “是。”

    “暂时不打。”他轻轻地说。众人愣了一下,悟不懂拉美西斯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艾薇看了一眼孟图斯,看来在场的诸多人中,只有他和她听懂了法老的旨意。

    不打,意思就是不发动与赫梯的战争。即使赫梯使者的行刺,害死了礼塔赫,他依然决定了不发动全面战争。她低头看了一眼,拉美西斯的手臂上有些细小的伤痕,新旧不一。这五天,他或许就是通过折磨自己的方式来保持理智,以至于不做出错误的决定。身为一国之君,真的那么需要把自己的真实情感隐藏起来,而把最理智、最镇静的一面显露给臣民们吗?那样……很痛苦吧?

    他一定很痛苦的!

    “是的陛下,与臣的想法不谋而合,此时开战,很不适宜。”孟图斯字正腔圆地回答,“在陛下登基不足一年之际,我们的首要任务应是稳固实力、增强士卒的战斗力并且囤积足够多的辎重粮草,这样才能一举消灭庞大的赫梯,陛下此举圣明。”

    离世界闻名的卡迭石之役应该还有五年时间呢,对于此时开战的担心想必是多余的。艾薇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听过这番话,周围的臣子才恍然大悟刚才法老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或喜或忧的表情纷纷出现在了各人的脸上。西曼一抖手,又要颤颤巍巍地高呼什么,却被拉美西斯一句话噎在了那里,“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免了。”

    四周的人不再说话,只是恭敬地端着东西,弯着腰。“你们可以下去了。”拉美西斯轻描淡写地下了命令。

    “但是你五天滴水未进了!”艾薇贸然地说,打破了这沉寂的场景,话说出口,才发现拉美西斯正奇怪地看着自己,“看什么,平常人早就不行了,你现在要吃些东西啊!”

    拉美西斯淡漠的琥珀色双眼中骤然泛起了一丝温和的颜色,然后又转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对啊,平常人早就死了,我还健康如斯。”他伸手过去,拉着艾薇往屋子里走,一边轻描淡写地冲身后的一干大臣、侍女、侍从、士兵摆摆手,“你们都下去吧。”

    “你到底为什么还能这样精神?不会死的吗?”门又一次关上,隔开了外面嘈杂的一干人等。房间里乱七八糟,地面上零星散落着被砸碎的花瓶、杯子等等。艾薇被他拉着往里走,却止不住地问他这个问题。他却带着几分玩笑却又丝毫没有笑意地说:“不会,你听说过法老会被饿死的吗?”

    “不过是人,是人都要吃东西的。”

    拉美西斯嘴角略微扬起,然后很快表情又渐渐变得冰冷,冷漠中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哀愁,“谁说法老是人,不是人。”

    “还有人说自己不是人。”艾薇想,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是要笑的,但是她却笑不出来。

    他只有二十五岁啊。对于这样年轻的他,却必须压抑自己的情绪、保持理智地制定影响国家命运的决策并孤独地承担压力,确实是一种非人的苛求,法老这个职位,看来真的不是凡人可以胜任的……她看了他一眼,碰巧他也在看她,琥珀色的眸子里增添了几分柔和的神色,艾薇心头一紧,又把头低了下去。

    “你来看我……”拉美西斯轻轻地说,“很开心。”

    没有变化的语气,却使艾薇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几乎要跃出她的胸膛。

    “我其实……”

    “别说,”拉美西斯淡淡地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有理由,我不想听理由,我就当你是来看我的。”

    艾薇把要说的话咽了回去,想了一会,可觉得还是要告诉他。但是拉美西斯这么一说,让她怎么也不能把心里那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说出口了。算了,她确实是因为担心他,那么暂时,就不要找什么理由了吧。两个人静默了一会,艾薇又开口了:

    “那些伤痕……”

    拉美西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小伤而已。”

    “我从家里带了些治疗外伤的消炎药,等我去拿给你好吗?”艾薇记得自己的包包里确实带了点简单的消炎药。她刚要起身,却又被拉美西斯拽了回来。

    “别走,你说的消炎药会比埃及最高明的草药还有效吗?”拉美西斯理所应当地说着——那个时代的埃及,医术在世界范围都是遥遥领先的,“你过来,安静地在我身边坐一会儿。”

    艾薇看了看他,便回到他的身边坐下了。他没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径自想着什么。他已经一个人想太久了,或许他真的很需要一个人在身边,即使什么都不说。于是艾薇什么都不说,就陪着他坐着,看着窗外随风摇曳的大芭蕉树以及不时传来阵阵清香的荷花池。时间就那么一点一滴地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繁乱的嘈杂声隔着门打破了屋内的宁静:“陛下,陛下!臣有要事相报。”

    拉美西斯微微踅起眉头道:“明日再说。”

    “陛下,牢狱里的赫梯人逃走了!是用利器磨断锁链逃走的!我们已经关押了狱卒,正在从他嘴里拷问……”

    消息说到这里,艾薇心中惊了一下,不好,那个狱卒,那个肥头大耳的狱卒,看起来就是一副嗜财如命,却也惜命如金的样子。恐怕拷问不了几下,他就会把舍普特抖出来。这样一来,以舍普特的性格八成也会全都给担待下来,而自己……难道就真的能眼睁睁看着这件事情发展成这样?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紧张地用手握住了自己的裙摆。当时太冲动了!这样的结局她应该早就想到,偏偏冲着雅里酷似艾弦的长相和对内奸压抑不住的好奇心硬要插手。其实她真应该狠下心来不去管雅里的!他毕竟不是艾弦!

    外面的大臣听里面没有反应,于是就接着说:“估计是真正的内奸放走赫梯人的,我们正要从狱卒入手,把幕后的黑手揪出来,为礼塔赫大人报仇!”

    艾薇一愣,什么,这样一来,自己……岂不就成了内奸?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错愕与慌张的情绪,而那短短的一刹,竟被身旁的拉美西斯收在了眼底。瞬间,他的脸仿佛彻底冻结,犹如化为了深邃海底的一座冰山,但很快,当艾薇再看向他时,他的表情又恢复了往常的淡漠。

    “暂停拷问那个狱卒,我要亲自审讯,届时,其他人暂避!”拉美西斯放开了一直拉着艾薇的手,往门外走去。

    “啊,等等,”艾薇本能地在他身后开口想叫住他,但是却犹豫着不知如何将消息告诉他,于是言语又踌躇了起来,“那个……”

    拉美西斯停下脚步,抬手示意她不用再说下去。他没有回头,艾薇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过了半晌,他才如常平淡地说:“这件事我来处理,你去吧。”

    话说完,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了下来,却依旧是看不到表情,“奈菲尔塔利,说不定……与赫梯开战的时间要提前了。”然后,他便大步流星地迈出房门,被一干焦急的臣子簇拥着,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艾薇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一种不安的预感从心底深处,难以抑制地滋生了出来。

    为什么,自从她回到古埃及之后,事情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偏离原本的轨道,而且丝毫无法控制。她就好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了历史的洪流,在创造荡漾的波纹之时,连她自己也随波逐流起来,在那未知的奔流中,渐渐地,迷失了自己……

    艾薇猛然从梦中惊醒,眼中忍不住滴下了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缓缓地滴落,落在几乎被汗水浸透的白色亚麻长裙上。她深呼吸了片刻,尽力让自己的情绪稍微稳定下来。然后,她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弹簧般从床上弹下来,大声地叫:“舍普特,舍普特!舍普特你在哪里?!”

    艾薇的贴身侍女舍普特当时正在门外恭敬地端着水,随时待命,骤然听到房间里传出这样焦急的呼唤,她立即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答道:“奈菲尔塔利殿下,舍普特在这里!”

    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把被艾薇抓住,“他们呢?”

    “什么?殿下,我没听懂您是说……”

    “拉美西斯、布卡、孟图斯,他们呢?”

    “这个……殿下……”舍普特不敢直接对视艾薇的眼睛,支支吾吾地回避这个问题。

    那一刹,艾薇却明白了。她松开舍普特,快速地往门外跑去。

    “殿下!您去哪里?等等……”

    艾薇不理会舍普特的声音,她跑着,金色的头发随着风轻轻地飘起,水蓝色的眼睛里隐隐地闪着几分泪光。

    刚才,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她改变了这段历史、提前了战争,使得很多原本可以拥有平淡人生的埃及人扭曲了自己未来的生活。一切从礼塔赫开始,他因为被误解而白白地丢掉了性命;随后马特浩倪洁茹公主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很快便相随而去;布卡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而贸然走上战场,死于非命;更有千万个埃及士兵,因为无谓的战争失去了平静的生活,妻离子散……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的手脚就好像被绑住一样,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残酷的景象一幕一幕地闪过,她叫着、挣扎着,但是却无济于事。

    最后一幕,拉美西斯为了保护她,死在了利箭之下。

    鲜血从他的胸膛喷溅出来,落在她的脸上,那样腥热的感觉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她的四肢瞬间变得冰凉,只有那灼热的鲜血带来的触觉,如同锋利的针一样,刺痛着她的肌肤。

    在他眼中琥珀色的光芒渐渐消失的一刹,她崩溃了。泪水就好像决堤一样冲出自己的眼眶,然后一切场景都变得模糊了起来……

    她醒了,怀着哀伤、痛苦、震惊以及说不清楚的无尽懊悔。

    她是一个笨蛋,不是吗?她自以为来自未来,竟妄想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她深陷历史的洪流之中,竟然想超脱于其上,以旁观者的角度来观察这一切的发展;她自以为自己可以如同第一次回来时一样,戴上手镯便回到未来。

    但是,她不行。

    她早已不行。

    她的心中,早已经被那个人烙上了不可泯灭的印迹……为什么就不懂得坦白地承认呢?现在这样,自私地为了不受伤害、愚蠢地为了证明自己的超脱,令她做了太多失控的傻事,伤害了太多的人……如果再这样下去,恐怕梦里的事情,都要变为现实,从礼塔赫开始,后面就好像是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张一张顺延下去,导致全盘皆输。最后一切都将无法挽回,甚至连机会,也不给她一个。

    如果压抑这份感情会带来那一系列非理智的行为和灾难一般的后果,那么她就应该告诉他,就算最后又是一份没有结果的撕心裂肺的痛楚,她也愿意承担、她也应该承担,这一切都是她应得的。

    她擦了擦眼角就要流下来的眼泪,透彻的眸子映出蓝天的影子,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向前奔去。

    今天宫里的人格外的稀少,隐约中,一种凝重的气氛正无声袭来,这加重了她内心的不安,命运的齿轮正在转动,一切正在往偏离轨道的方向愈行愈远,这一次,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事情的变化。虽然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阻止,但她至少要尽力去尝试。之前那些错误所带来的不良后果,她都应该承担……

    她向王宫边侧的一个高台跑去,那里可以直接看到练兵场的全貌。军队出发之前都会聚集在那里,接受祭司的祝福与法老的激励。不知道为什么,本能告诉她,有什么事情正在那边上演。

    转过一个弯,她顺着梯阶跑上一块城墙,费尽力气爬到了墙边,她早已气喘吁吁,她弯着腰深呼吸了一会,自嘲地说:“需要锻炼了啊,艾薇。”稍稍平静,她闭了闭眼,心中祈祷着自己的担忧都仅仅是一个梦,但是,终究是要面对现实的,她又呼了口气,便探头从城墙上望了下去。

    华丽整齐的军队,映着初升的朝日,几乎要晃花了艾薇的眼睛,梦里出现过的场景被赋予了鲜活的色彩,气势磅礴地出现在她眼前!令她担忧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自从礼塔赫死去的那天起,一切都已经无法停止地开始转动了,本来还有机会挽回,而她却帮助了雅里,那个一时头脑发热的举动,促生了现在的一切。埃及与赫梯的全面战争,即将开始。她微微颤抖,打起精神,望向不远处的高台,伟大的法老正立于其上,即将发表一番开战前的宣言。

    拉美西斯身着华贵的君王服饰,高耸的王冠契合地戴在他的头上,头发被精心地束在王冠之内,胸前佩戴着闪闪发光的黄金饰品,身着麻质长衫,腰系镶嵌着宝石的带子,肩后则是及地的深黑烫金的斗篷。他手持权杖,双眸锐利地注视着脚下的军队。高台之下的军队约由一百辆战车及五千名步兵组成。他们举着殷红的旗帜,为首的将军正是孟图斯,鲜红的头发就如同火焰一般即将燃烧起来,他恭敬地站在战马之旁,身后红色的斗篷仿佛与殷红的战旗连成了一片火焰的海洋。

    “塞特神……是暴戾的。”拉美西斯缓缓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静默了片刻,又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我将鲜血的颜色赋予你们,称你们为塞特,你们为我效力,带给埃及强大的力量与绝对的权威。”

    塞特军团——举世闻名的法老四大军团之一。阿蒙、塞特、赖和普塔赫是拉美西斯最精锐的部队,每个军团约有五千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精兵,在那个年代,五千人的军团已经是相当大规模的部队了。而布卡曾经说过的第五兵团,实际上指的是法老身边由西塔特勇士们组成的亲卫队。塞特军团,以火红的旗帜为代表,以强大的攻击力而著称。此时训练有素的战士们正排列成整齐的方阵,锐气十足地等候着法老的命令。

    “你们都知道,”拉美西斯的口气转为了深深的哀伤,琥珀色的美丽双眼蒙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我忠心的臣子,真挚的朋友,伟大的祭司礼塔赫……死在了赫梯人的手里。”台下的军队发生了一些小小的骚动,礼塔赫在国家里极受民众爱戴,艾薇立刻意识到拉美西斯在此时发表如此讲演的用意所在,而恐怕,只有她才能体会得到他心中所蕴含着的深刻伤痛。如果不需要做一个君主,他又何必当着众人的面,将这苦楚的伤疤翻起,让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再一次血肉模糊……

    拉美西斯继续说了下去,“赫梯人又一次联合叙利亚,从西奈半岛对我们进行边境骚扰。这样的事情,在过去的几十年中,几乎从未停止过。之前,都是用孟斐斯的驻军将其驱逐,但是这一次,我决定,用你们的力量,给予他们沉重的打击!”

    台下响起了一阵雷动的呼应声,艾薇的脸色却变得凝重起来。这样的激励言论,与发动全面战争的宣言所差无几。这一次,无疑会是一切的开始。

    埃及与赫梯两大帝国南北隔海相望,是当时西亚地区最强的两大势力中心。百年前,在赫梯国王苏庇努里乌马什统治时期,赫梯摧毁了由胡里特人建立的米坦尼王国,攻占了米坦尼王国的首都瓦努坎尼,扶持了傀儡国王,自此,赫梯帝国达到了其鼎盛时期。随着赫梯法典的推行和广泛使用,赫梯更加国富民强,势力不断向南扩张,使得叙利亚几乎沦为它的傀儡。

    埃及与叙利亚之间仅仅隔了一个西奈半岛。赫梯的势力扩张如此迅速,难免不使埃及十九王朝的各个统治者们将其列为头号大敌。从举世闻名的拉美西斯一世,到骁勇善战的塞提一世,双方的小规模冲突从未停止。双方都在准备并等待一个契机,结束这漫长而胜负难分的争霸。

    历史上,正是拉美西斯二世终结了这冗长的冲突。但是时间,却并不是现在。如今战争足足提前了四年有余。

    “该死!”艾薇轻轻地诅咒了一句,诅咒的对象,却是自己,自己真是越帮越忙,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如此一来,想要把历史改回去可能是不行了,但至少,不要让它变得更糟,并且一定要让他……活着。

    拉美西斯伸出双手,示意众人安静。空地上的军队骤然静默下来,仿佛被拉了停止闸。年轻的法老继续说:“你们的出征受到了亚曼拉公主的祝福,从今日起的未来七十二天,她都会在神庙中为你们祈福。同时,”他顿了一下,“你们依然会得到拥有神奇力量的第一先知的祝福。”

    众人不语,带着几分好奇地屏息看着拉美西斯。

    全埃及上下的第一先知为数不多,除了已故的礼塔赫以外,还有四位,年龄都颇大,两位留在底比斯,主要负责培养年轻的新祭司;一位主司建造,已经随宫廷建筑师们出发前往比·拉美西斯的建筑工场,另一位主要负责死后的事项,没有特别的事情就会呆在孟斐斯。以前礼塔赫的职位比较特别,除了祭司的工作,还经常随着军队出征,或者参与政事,甚至拉美西斯五大军团中的普塔赫军团也是由他带领的。他在人们心中的地位是独一无二,在帝国的存在亦是举足轻重。这样重要的军队出征,自然应该由他主持祭祀。如今,法老说到的这位第一先知……真的猜不到会是哪位呢。

    随着拉美西斯的话音落下,高台后面缓缓出现一个身影,艾薇张大眼睛,竭力想看清楚那个人究竟是谁。

    她集中精力地看着,突然感到一阵眩晕,脚下一个不稳,几乎要跌在地上,她慌忙扶住身边的城墙,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就在这时,一个怯怯的、小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奈菲尔塔利殿下……终于找到您了。”

    艾薇一激灵,回头望过来,看到舍普特气喘吁吁地跑来,她眼中含着几分焦急与歉意,战战兢兢地对艾薇说:“殿下,您刚醒过来,身体还很虚弱。”

    “怎么?”艾薇想站起来,告诉舍普特自己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双腿怎么也用不上力,“怎么会这样,不过是睡了一晚而已。”

    “殿下……”舍普特犹犹豫豫地说,“请您随舍普特回去休息吧……您已经沉睡三天了,现在需要补充营养。”

    “三天?”艾薇难以置信地说,“这怎么可能,我为什么会睡了三天?”说话一急,眼前又是一黑,她低下头,轻轻地吸气,“怎么回事啊……”

    舍普特眼中充满了担忧,“是,是陛下命令奴婢在您的食物中放了安眠药……”

    艾薇双眼一瞪,“什么?为什么!”

    舍普特连忙低下头,急急地说:“这个舍普特真的不知道,陛下并没有说,舍普特不敢违命,请您相信舍普特!”

    艾薇的心突然紧紧地缩了一下。他果然是……怀疑她了吧。以他多疑的性格,既然已经亲自拷问了狱卒,那么肯定是知道了,他一定认为她就是奸细……但是,她还是不明白,让她沉睡三天,又有什么意义呢?艾薇突然觉得心中很堵很堵,脑海中一片混乱,她已无法思考,也不想思考,便转过身去,继续看向高台,紧蹙着眉头,水蓝色的瞳孔难以抑制地模糊了起来,她不想让舍普特看到,便冲背后挥挥手,示意她退开一些。

    舍普特后退了约五米,便站定,担心地看着艾薇。艾薇盯着高台,一名身着洁白祭司服的女子缓缓走了出来,她有着乌黑及腰的长发,美丽的眼睛被古埃及特有的绿色眼影完美地勾勒了起来,挺立的鼻子下面是精致艳红的嘴唇。她眼神坚决,步伐稳定,她站到高台中央,拉美西斯的身边,将双手伸向空旷蔚蓝的晴空。

    “塞特神啊!请将您的力量赐予眼前伟大的勇士们,带领伟大的埃及,走向荣耀的胜利!”

    那一刹,艾薇感觉自己的心要裂开了。是她!她与他终于相遇了,多么愚蠢,多么荒谬,晚了六年,在另一个场合,那对在千年后仍然被世人称赞的、缔造跨越时空的不朽爱情的两人……他们,终于……

    “奈菲尔塔利……”

    身后的舍普特闻言,也慌忙前行几步,定睛一看,不由得也轻轻惊叫了起来,“姐姐?那是姐姐啊!”

    奈菲尔塔利对着天空默默祈祷了一会儿,便缓缓地放下双手,转向拉美西斯恭敬地躬身行礼道:“陛下,愿塞特军团出师大捷。”

    拉美西斯微微颔首,右手持着权杖,指向奈菲尔塔利,说道:“你是王国的第一先知,你将为军队祈求胜利,你将为埃及祈求繁华,你将为法老祈求辉煌。从今日起,你的每一句言语将影响更多人。”之后他又转向塞特军团,双臂抬起,小臂直立,掌心对着眼前的士气高涨的军队,“你们,得到了祝福,你们会取得胜利!”

    在一片高声的欢呼中,为首的孟图斯跃身上马,高举左手,道:“全军整队,待命!”

    殷红色的军队发出了整齐的声音,旗帜竖起来了,随风飘起来了,弓箭背起来了,利剑拿起来了,军士们准备出发了。高台上的拉美西斯没有表情地看着脚下的军队,奈菲尔塔利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带着沉静的虔诚。

    远处的艾薇看着这一切的发展,古代王国的军队,那样的恢弘,那样的雄壮,就在眼前,她甚至可以闻到马蹄扬起带来的尘土气味!但为什么她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置身其外的感觉,那样的不相干,就好像在看一场虚假的电影,只有来自手中砖石冰冷的触感才能告诉她,自己仍然是存在的。

    “兄长!请带我前往!”突然,一个红发的少年冲进了队伍,单膝跪在孟图斯的马前。

    孟图斯愣了一下,随即板起脸来,喝道:“放肆!布卡,退下!”

    “兄长,拜托你!布卡已经成年,拥有足够的能力,可以为祖国而战斗!”布卡激动地说着,不肯让开道路。

    孟图斯的脸色几乎要变了,法老就在身后的高台上,布卡此举简直是太没有礼貌了。“让开!否则就从你身上踏过去。”他几近恼怒地说。这个小子,太不懂事了!

    “慢着,”拉美西斯反而饶有兴趣地开口了,他居高临下,琥珀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布卡,“你是叫布卡……奈菲尔塔利身边的小孩子?”

    布卡低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孟图斯连忙翻身下马,拜跪在地上,“陛下,愚弟实在是太不懂得事理了!请您原谅,请您不要怪罪……”

    拉美西斯伸出手,制止了孟图斯的话,又转向布卡说:“你真的那么有勇气,愿意去面对残酷的战场?”

    “是的,陛下,能为您效力是布卡的夙愿!”少年坚定地说着,绿色的眸子里闪着激动的光芒。

    拉美西斯嘴边微微一笑,道:“那么,我便将塞特军团交于你,如何?”

    少年一怔,但很快,难以抑制的兴奋就不由闪现在他的眼里。孟图斯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拉美西斯打断,“勇气可嘉,我便任命你为塞特军团的副将,直接听命于你的兄长,你将统领第一梯队,冲锋陷阵!……好了,布卡,现在就出发吧。”

    布卡闻言大喜,跪拜在地上连连道谢。孟图斯的脸却冷若冰霜。

    为什么让布卡统领第一梯队,一个没有经验的少年,简直是要让他去送死!

    “隐藏实力。”艾薇喃喃地说,舍普特没有听清楚,便又靠近了一点,“对赫梯的第一场战斗不需要大胜,只是为了刺探军情,或者说迷惑敌人。一时的示弱,为的是后面更伟大的胜利。”

    “但是,布卡并没有打过仗啊!他……行吗?”舍普特轻轻地叫了起来。

    没错,为什么是布卡?或许真的是一时兴起,本来以孟图斯的力量一定可以获得胜利,何苦要节外生枝。布卡求功心切任凭谁都看得出来,这样一来,失败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布卡是孟图斯的弟弟,拉美西斯这样做,岂不是把自己推到了一个不仁不义的地步?

    艾薇想着,却怎样都想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布卡为了争功而出战的场景,与梦里的那一幕,实在太过相似。艾薇看了一眼高台那边的人们,布卡已经跃上了战马,率领着第一梯队的士兵向城外走去,孟图斯一脸的阴霾,站在后面,默默地目送他离开广场,拉美西斯冷漠地看着脚下火红的塞特军团,而奈菲尔塔利则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美丽的眼睛里闪着隐隐的担忧。

    已经风起云涌。

    艾薇站在那里,任凭火辣辣的日光照射在自己的脸上。

    如果再这样发展下去,布卡会死,战争会一发不可收拾,拉美西斯终将毁灭……

    她不想看到他的毁灭。

    她终于明白,她希望更改回历史、不惜再一次回到这陌生而未知的古代,都只因她不想看他死去。她喜欢他,她深深地喜欢他,就好像眷恋太阳的微风,依恋大海的飞鸟,即使要她付出任何代价,即使是要她毁灭,她都只希望……她只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如同原本的历史一般,他的一生长命百岁、他的国家长治久安。

    这是一份迟来的心意,太迟了,迟到或许她没有机会亲口告诉他。

    他已经与奈菲尔塔利站在了一起,他们是多么的默契、多么的匹配,现在她要做的,是让这些贴合历史的事情,按照正确的轨迹发展下去……

    但是,心中这份难以名状的苦楚,却始终无法挥去……

    视线又模糊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