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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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快到长安城时,我道:“我不和你一块儿进城,我自己先走。”

    霍去病想了一瞬:“也好,进城时免不了一番纷扰,我还要先进宫见陛下。你是回落‘玉’坊吗?”

    我叹口气:“不回落‘玉’坊还能去哪里?肯定要被红姑骂死。”

    霍去病笑得幸灾乐祸:“本就是你的错,被骂骂也应该。不过你若还想耳根清净几日,不妨直接去我的宅子,陈叔自会安顿好你,以后我的家才是你的家,长安城里怎么可能只有一个落‘玉’坊可去?”

    我摇摇头:“该是面对一切的时候了。不是你的吗?躲不是办法,若让红姑知道我回了长安城却没有去见她,更添一重罪过。”

    霍去病笑头:“终于又看到有些勇气的金‘玉’了。”

    阔别半年,长安城的一切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来往的行人纷纷涌向城‘门’通向宫廷的道路,等着看打得匈奴心惊胆战的霍去病和抓获的匈奴的王爷王子。我逆着人流而行,出了一身汗,‘花’了平常三倍的时间才到落‘玉’坊。

    侧‘门’半开,守‘门’的两个男子正躲在‘阴’凉处纳凉。一壶绿豆水,胡天海地地聊着,好不自在。我要进‘门’,两人忙跳起,赔笑道:“郎君,要看歌舞从正‘门’进,自有姑娘服‘侍’,这里是我们杂役出入的。”

    我笑着侧头道:“连我也认不出来了吗?”

    两人仔细打量了我几眼,忙连连行礼:“听园子里姑娘坊主出外做生意,我们一时没想到竟然是坊主。”

    园中柳荫浓密,湖水清澄,微风一吹,顿觉凉爽。心砚正在清扫院子,我在她身边站了好一会儿,她才惊觉,抬头看向我,愣了一瞬,大叫起来。我被她吓了一跳,赶紧捂住耳朵,等她叫完,才笑道:“先别扫地了,帮我准备水,我洗个澡,这天真是热。”

    心砚愣愣头。

    心砚的水未到,红姑已经冲进屋中,一手叉腰,一手跷着兰‘花’指,遥遥戳着我的鼻尖就开骂:“你个杀千刀、没良心的……”心砚捧了碗绿豆凉汤给我,两人都不敢多语,只用眼神‘交’流,我向她眨一下眼睛,谢她想得周到。

    一面听着红姑的骂声,一面慢慢喝着凉汤,“……你怎么那么心狠,就这么不言不语地丢下我们一园子弱‘女’老‘妇’,不管我们死活,全不顾我们往日情谊……这段日子,我是日日盼,夜夜想……”

    我一碗汤喝完,红姑依旧骂着,我听了会儿,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来,红姑眼眶立红:“你还笑得出来?”

    我忙连连摆手作揖:“只是觉得你把我骂得像个负心汉。”

    红姑侧头一想,觉得也是,有些禁不住地‘露’了笑意,可笑还未全绽,眼泪却掉下来。我忙肃容站起:“红姑,这次是我错。”

    红姑立即用帕子抹去泪,道:“‘玉’,我不是怪你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园子里的姑娘来来回回都已经几拨,你也终归要离去的。我还一直盼着你能嫁人生子,安稳过日子。可你实在不该一句话不,扔下一封信就走,连当面道个别都没有,你是洒脱的人,可我不是。”

    我上前,握住红姑的手:“我行事全凭自己一时喜好,没有顾及你的感受,以后再不会了。你就看在我年纪、还不懂事的分儿上原谅我一次。”

    红姑狠瞪了我几眼,眼中终于含了笑意,睨着我问:“听霍大将军今日进城,你怎么也这么恰巧地今日回来?”

    我仿如被长辈看破心事的‘女’子,几丝羞几丝喜,低着头没有回话。

    红姑细看着我的神‘色’,一下明白过来,紧握着我的手,喜悦地问:“你和霍将军……你和他……真的?”

    我笑着‘抽’出手,转身去寻换洗衣服,依旧没有话。红姑拊掌而笑:“好了!好了!我总算放下一桩心事。走得好!跑得好!这一趟离家出走真正物有所值。”

    我隔着屏风沐浴,红姑在屏风外絮絮地和我闲话:“……‘玉’,拜你出走所赐,我居然见到了石舫的舫主,没想到竟然是芝兰‘玉’树般的一个人,话举止都很温和,对着我这么个下人也极客气有礼……”

    “咣当”一声,手中的水瓢掉到地上,红姑忙问:“怎么了?”

    我缓缓捡起水瓢,舀了一瓢冷水兜头浇下:“没什么,不心掉了水瓢。舫主找你所为何事?”

    红姑哼道:“还不是为你,让我把你走前的事情细细告诉他,因为你的嘱咐,你留给我的第一封信已经烧了,所以没有敢提,不过我当时气得要死,巴望着不管是谁,只要能把你揪出来让我狠狠骂一通就行,所以特意告诉舫主你给霍将军也留了信,我已经一早送到霍府。”

    他还需要问别人我怎么离开长安城的吗?既然本就是无情,为何却总是做出几分有情的样子?又舀了一瓢冷水浇在身上,似乎想要彻底浇灭很多东西。

    我道:“红姑,叮嘱下见过我的人,我回来的事情先不要透‘露’出去。”

    红姑爽快地应道:“好!你好好休息几日吧!不过你休息好时,最好能进宫当面谢一下李夫人,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她虽没有直接出面,却让李乐师特意来奏过一次曲子,就她这一个举动,不知道为我挡了多少麻烦。李夫人倒是个长情的人,一般人总是急急地想甩掉不光彩的过去,可她却一直念着旧情,明知道你走了,却还是特意照拂着我。”

    我怔怔发呆,以后……以后会如何呢?李妍,因为明白几分你的痛,知道你的艰辛,所以越发不想伤你,可我最终是不是一定要选择一个立场?

    和红姑了很多杂七杂八的闲话,时间过得飞快,不经意已是晚上,红姑陪着我用完晚饭,嘱咐我好好休息后匆匆离开,去忙白日未做的事情。

    大概是这段时间一直和霍去病朝夕相处,突然一个人在屋子里,竟然觉得心里几分空落,脑子里胡思‘乱’想不停,既然睡不着,遂悄悄出了园子去霍府。刚从院墙跃下,几条大黑狗已经扑到脚边,围着我转圈,嗅了几圈才确定我是熟识,又各自散去。

    相较白日长安街上的热闹劲儿,霍府倒是仿若无事地宁静。霍去病的屋子一片漆黑,看来人还在宫中。

    轻轻推‘门’进去,屋子显然刚刚打扫过,熏炉的余烟依旧袅袅,白‘玉’盘里的葡萄还带着水珠。推开窗户,晚风扑面,比白日凉快不少,我摆好垫子靠枕,半躺在窗边的榻上,一面吃葡萄,一面看着天空的一轮‘玉’盘。

    等到月儿已经移到中天,霍去病依旧未回,我心下纳闷,按理不可能在宫中逗留到此时,难道被别人叫去吃酒?可他的‘性’子,一般人哪里请得动他?

    有些撑不住困意,‘迷’糊地睡了过去。正睡得香甜时,听到人语声,忙跳起藏好。伴着霍去病进来的婢‘女’着灯,一看屋子,吓得立即跪下请罪,头磕得咚咚响。霍去病看着吃了一半的葡萄,凌‘乱’的靠榻,嘴角‘露’了笑意,声音却依旧冷着:“都下去吧!”

    他等人都退下后,歪躺到榻上,笑道:“人都走了,可以出来了。”

    我从屏风后走出,他笑招招手,让我坐到他的身旁,我问道:“怎么这么晚?”

    他只拿眼瞅着我,一言不发,眼里全是笑,我刚开始还能和他坦然对视,慢慢地却再也禁不住,只觉心越跳越快,忙别开头看向窗外。

    他忽地拽了一把我,我不及防备,倒在他怀中:“你干吗?”

    撑着身子‘欲’起,他搂着我不放:“乖乖躺着,我给你讲件事情。我在宫中时因惦记着你,酒也未敢多喝。出宫后,没有回府,先到落‘玉’坊转了一圈,看到你屋子里没有灯光,人也不在,心里当时……当时颇有些不痛快,后来我就自己跑到一个地方坐了很久,心中胡思‘乱’想了很多,所以回来得很晚,却不料根本就是自己多心。”他轻抚着我的头发,声音低低:“我太骄傲,天下的事情总觉得没有几件不能掌握,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心中的患得患失。这件事情本可以不告诉你,但我觉得对你心中有愧,不该胡思‘乱’想,所以不想瞒你。”

    我心下别有一番滋味,他长安城真正伤到了我,其实他又何尝没有受伤?他没有具体究竟想了些什么,可我能坦然接受他的歉意吗?

    在他的肩头轻嗅了几下,拍开他的手,似笑非笑地问:“好香浓的脂粉气,不知道是哪家出品?你既然这么喜欢,我也索‘性’换用这家的好了。”

    霍去病一下坐直身子,急急道:“只是当时宫中献舞的歌伎敬酒时挨了几下。”

    我笑‘吟’‘吟’地问:“是吗?你不是到一个地方坐了很久吗?是天香坊还是其他歌舞坊?”

    霍去病在我额头弹了下,哈哈笑着问:“你是在嫉妒吗?”

    我瞪了他一眼,撇过头。他强拖我入怀,我使劲地推开他:“我就是嫉妒了又如何?反正你身上若有别人的脂粉香就不要出现在我眼前。”

    他忙松开了我,眼睛里全是笑意:“不如何,就是我喜欢而已。”

    我哼了一声,啐道:“你有病!”

    他双手‘交’握,放在脑后,躺得惬意无比:“如果这是病,我宁愿天天病着。”

    和他比脸皮厚,我实在比不过,索‘性’不再答理他。他笑‘吟’‘吟’地:“今日实在太晚,明日一早我带你去看一个地方。”

    我站起身要走:“那我回去了,明天你来叫我。”

    他忙拖住我的手:“要不了两个时辰,天就该亮了,何必来回跑?就在这里睡一觉,我在榻上凑合一下。”

    我想了一瞬,头。

    我一向觉得自己‘精’神好,是个少眠的人,可和霍去病一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天还黑着,他就摇醒了我,我有些身懒,赖着不肯起,嘟囔着央求:“看什么都等太阳升起来再,我好困,再让我睡一会儿。”

    他在一旁一遍遍地叫我,我却只一个劲儿往被子里缩,‘蒙’住头,顽强地抓紧被子和睡意,摒绝一切声音。

    他静静地坐了会儿,忽地拉开‘门’,大叫道:“来人!伺候洗漱起身。”

    我忙一个骨碌坐起,他嬉皮笑脸地:“你不怕我,倒是怕我家的婢‘女’。”看我恶狠狠地瞪着他,忙笑着又掩好‘门’:“觉什么时候都能睡,日出却每天只有一次。”

    随着霍去病进了山。

    一整座山都种着鸳鸯藤,薄薄的曦辉中,清香盈盈。碧‘玉’般的绿流淌在山中,金银二‘色’若隐若现地跳动在山岚雾霭中。在这个静谧清晨,一切美得像一个梦,仿佛一碰就会碎。

    太阳跳上山头的一瞬,雾霭消散,‘色’彩骤然明朗,碎金流动,银光轻舞,满山好似洒满金银,华丽炫目。

    “值得你早起吧?”霍去病含笑问,我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霍去病牵起我的手,慢走在藤蔓下,得意地:“就猜到你肯定看得目瞪口呆,昨天晚上我自己都看得很震惊,去年秋天开始种时还真想不到能如此美丽。”

    我已经从刚开始的难以置信和满心感动中回过神来,看到他的样子,故意道:“有什么稀罕?又不是你自己种的。”

    他闻言却并未动气,依旧得意地:“早知道你会如此,特意留了一手。”指着北边的一片:“那边的全是我自己种的,赔给你应该绰绰有余。”

    鸳鸯藤正在阳光下欢笑着,金银相映,灿烂无比,却全比不上他此时的笑容,温暖明亮,让人的心再无一丝‘阴’翳。

    我忽然双手拢在嘴边,对着山谷高叫道:“我很快乐,很快乐!”

    霍去病呆了一瞬,眉眼间俱是笑意,也对着山谷大叫道:“我也很快乐!”

    两人“很快乐,很快乐”的声音在山谷间一起一落,隐隐相和。他侧身大笑着抱起我在‘花’丛间打着转,我也不禁大声笑起来。笑声在山涧回响,在漫山遍野的鸳鸯藤间‘荡’漾。

    博望侯张骞带兵不当,按照汉律当斩,开恩赎为庶人。合骑侯公孙敖未与骠骑将军会合,当斩,开恩赎为庶人。李广无赏无罚。加封骠骑将军霍去病食邑五千户,封其裨将有功者:鹰击司马赵破奴为从票侯,校尉高不识为宜冠侯,校尉仆多为辉渠侯。

    经此一役,霍去病在朝中的地位已与卫青大将军相当,并有隐隐超过之势。

    李广将军转战一生,一直盼着能封侯,却直到现在仍未得偿夙愿。而随霍去病出战的从将居然一战封侯,其余众人也是各有丰厚赏赐,长安城里对霍去病的议论越发沸沸扬扬,一面是以年轻武官居多的赞誉‘艳’羡,少壮儿郎都盼着能跟随霍骠骑出战,封侯拜将,博取功名;另一面却是文官儒生和普通士兵的唾骂,议论霍去病不知道爱惜士兵,自己酒池‘肉’林,奢靡取乐,皇帝赏赐给他的食物几大车地烂在车中,士兵却一边饿着肚子,一边还要为他搭建蹴鞠场地。

    我正在看我离开时的收入开支账目,霍去病匆匆走进屋子,有些歉意地:“我过会儿就要离开长安城,婚事要往后稍拖一下。”

    我皱着鼻子,哼了一声:“你别得我好像急不可待地想嫁你。刚回长安不过三天,怎么又要走?”

    他笑道:“你不急,可我急。此次事关重大,又事出意外,只好匆匆起程。匈奴的浑邪王和休屠王想投降我朝,因为两王的兵力加起来将近十万,陛下怕他们是诈降,但万一是真的,此次若接受了两王投降,匈奴在漠南的势力就会遭受重创,所以陛下举棋不定,我就主动请缨去迎接两王,看他们究竟是真投降还是假投降。”

    “你什么?为什么?”我满心疑‘惑’地问。

    霍去病道:“据浑邪王和休屠王的辞,是因为他们治辖的地区连吃败仗,单于想治他们的罪,所以两人商量后决定索‘性’归顺我朝。”

    霍去病看我默默思索,握住我的手道:“我速去速回,我想娶你的意思已经和皇后娘娘过,皇后虽很意外,但已答应了,原本想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和陛下,可还没来得及,只能等我回来了。”

    我嗔了他一眼:“我哪里在想这些?我时候见过浑邪王和休屠王,而且和休屠王的太子日很要好……”霍去病忙凝神细听,“太子日自就是一个极有主意的人,但休屠王为人怯懦,耳根子很软,此次投降汉朝如果是真的,那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主意,他没有这个胆子,你要心他左右摇摆。浑邪王没太多心眼,‘性’子很豪爽,但脾气比较暴躁,看着凶恶,实际却是个下不了狠手的人,若当面商谈,你不妨细察他的言谈举止,确定真假。”

    霍去病举起我的手亲了下,笑道:“多谢夫人军师。”

    这一幕恰被进屋的赵破奴撞见,他立即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沉声道:“将军,我们都已经准备好。”

    我‘欲’‘抽’手,霍去病却握着不放,牵着我向外行去。‘门’外一众兵丁看了都急急避开目光。我的脸慢慢烫起来,霍去病却毫不在意,只顾低声叮嘱我别后事宜。

    我在军中一直着男装,赵破奴此时显然还未认出已经换了‘女’装的我,等行到府‘门’口,霍去病检查马匹时,他匆匆瞟了我一眼,一脸震惊地失声叫道:“金贤弟?”

    我敛衽一礼,笑道:“还未给侯爷道喜呢!”

    霍去病侧身笑道:“以后改口叫弟妹吧!”

    赵破奴怔了好一会儿,低下头,讪讪道:“末将不敢。”

    我冷脸盯着霍去病,霍去病满不在乎地笑着:“我就要出征了,你也不给我个好脸‘色’看吗?”

    我望着他,一瞬后,才轻声道:“一切心。”

    他看出我眼中的担心,敛了嬉笑之‘色’,郑重地头,上前大力抱了我一下后,策马离去。

    身后一众护卫刚才一直不敢看我们,听到马蹄声,**反应过来,忙急急打马,随在霍去病身后呼啸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