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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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倏忽冬去春来。正月十九皇帝于奉天门听政。没想到新年的第一次临朝,就闹得不可开交。先是有言官弹劾忠靖王徐功业剿贼不力,滥邀功赏,被皇帝压下了;又有兵部提请重建东南水师,协助徐家军肃清海疆;再有西南各省连月大雪致冰灾,一时冻殍遍地,乞赈灾减赋,总之还是缺钱;最后又是老话重提,请太后放徵王之藩。

    一番争论没有什么结果,罢朝之后,皇帝忽然起意,去给徐太后请安,顺手却捎上了去岁张延年送来的市舶司账目。

    徐太后是忠靖王徐功业的姑母,当朝皇后亦是徐家人。忠靖王府为开国勋臣,手握兵权,德望极高。万安初年海寇横行,多赖忠靖王父子浴血征战,才守护住东南一方黎民的安宁,然而徐姓功劳虽高,势力亦因此坐大,对朝廷影响极深,在军中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明里暗里结成了一个“徐党”,同宫中太后遥相呼应。

    说起来皇帝杨治当年还是在忠靖王府和徐太后的支持下登位的。神锡初年,政务上的事情太后对皇帝多有指点。但是这几年,皇帝却不大去清宁宫了。究其原因,还是皇帝对外戚擅权的不满。

    翻完船税账目,徐太后默默顺着猫儿的毛,等着皇帝先说话。

    皇帝恬然道:“儿子不大相信这个账目,想派人去查一查。”

    徐太后轻轻冷笑一声。

    这其中却有一个缘故,万安年间潦海战起,户部因一时筹不出军费,将当年市舶司收上的船税直接分给了忠靖王。此例一开便因循多年。忠靖王府把守港口关卡、商路要道。市舶司一介内官衙门也无力与之抗衡。坊间有言,能漏给朝廷多少钱,全看忠靖王徐功业的心情。甚至有人说,海商们给朝廷上船税,还不如直接贡了忠靖王。据张延年暗中查访计算,忠靖王府以军费为名每年分去的船税,几乎是朝廷所得的三四倍之巨。

    “查一查也好,”徐太后拖长声道,“徐功业这几年只忙着打仗,手下人若有不周全的地方,皇上该给他提个醒。若是没有,也知我忠靖府果然清白,堵了悠悠众口。”

    这并不是真肯退让的意思,皇帝笑道:“去年潦海一场大战,军费开销极大,市舶司这里自然剩不下多少了,儿子也是知道的。”

    徐太后锁起眉头,忽然叹道:“军费开销多少我不知道,只是听娘家人说起,这一两年是委实艰难。旁的不说,连安涌的丧事都办得十分简慢。可叹徐功业只剩这一个嫡子,到头来还是草草葬送了。”

    去年忠靖王世子徐安涌为国捐躯,朝廷是有旌表的。皇帝心知这是太后在敲打自己不可忘了徐家的功劳。

    “敢问皇帝可想好了派谁去查账?”太后问,“内官还是大臣?”

    “必定是大臣。”皇帝笑道,“尚未廷推,朕也想不出什么人合适,愿意听听母后的意思。”

    “皇帝还是和朝臣们好好商量吧,本宫不能干涉朝政,怕坏了祖宗规矩。”徐太后冷笑着,忽调转话头,“皇帝是不是觉得,去年潦海战败,对琴宗宪的处罚太重了?”

    皇帝悚然。去年抄没琴氏一族,并非皇帝的本意,而是忠靖王徐功业坚持之下的结果。当日皇帝便曾暗示朝中清流对抗徐党,为琴宗宪尽力开脱,可惜并未如愿。

    “哪有,”皇帝呵呵笑道,“他吃了那么大的败仗,不问罪是不行的。忠靖王坚持重责琴宗宪,是有他的道理,否则军心不稳。”

    然则有此一例,更有何人敢出头去查忠靖府的账目?太后意味深长的笑容,大约就是暗示这个。皇帝沉思片刻,却提起了另一桩事:“今日又有人问朕,阿楝何时回杭州去?”

    徐太后岂不明白皇帝是在讨价还价,却缓缓道:“去年杨楝加封了亲王,他在杭州的王府,还是临安郡邸,一直没增制。让他怎么回去呢?”

    扩建王府确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尤其内官监经办国家营建,内中贪墨不少。盖一个藩邸总需帑银四五万,多半要被卷入大珰私囊。眼下几件大事,件件要等着户部拿银子,似乎都比让徵王之藩更重要些。皇帝也是明白的。

    “上元节时,阿楝自己倒和我说了,情愿暂住郡邸。”徐太后又道,“不过皇帝啊,你哥哥走得早,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孩子,我是舍不得他受委屈的,你也别怨我偏心。”

    听到庄敬太子被提及,皇帝不觉脸色发白,勉强笑道:“儿子也是这么跟那些大臣说的,以亲王之尊而居郡王邸,有名无实,于国体不合。”

    “修好了王府,再给他续娶了王妃,我就送他回去。”徐太后半含讥讽地望了皇帝一眼,“皇帝休要担心。”

    连败两阵,皇帝微觉尴尬,忽又想起一件事,问:“年前徐功业上了一道奏疏,为他的庶子徐安照请封世子。想来母后已知道了?”

    徐太后长叹一声,道:“徐家几个嫡子,早年间就战死沙场,只剩下一个安涌,去年也没了。如今唯有在庶子中选择年长得力者袭爵。”

    “忠靖王春秋正盛,将来未必不会再有嫡子出生,何必急在一时?”皇帝道。

    徐太后道:“徐安照虽是庶出,在军中倒也出类拔萃,听闻他去年潦海大战中,曾护其父于乱军中突围,一人一骑杀敌数百,又出奇谋将海寇魁首诱入渔港,围而歼之,一举挽回琴宗宪水师留下的败局——怎么,皇帝觉得他不好吗?”

    “既是个少年英雄,选他自无不妥。异姓王册封世子,只要不违祖制,着宗人府议过就是。然则忠靖王与别家不同,既是国朝砥柱,又是我家姻亲,选世子自不能潦草了。”皇帝笑道,“儿子的意思是,令徐安照进京来,儿子要亲眼看看这个人。想必母后也想见见侄孙吧?”

    徐太后目光一敛,皇帝的用意,莫不是要留世子在京中为质?待要推托,一时也想不出话来,勉强道:“看看也好。皇帝打算几时召他进京?”

    皇帝笑道:“等忙过春闱吧。”

    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贡院连开三场考试。杏榜放出,礼部右侍郎谢凤阁之子国子监举监谢迁,亦名列其中,但仅在榜尾。考前都中风传,以谢迁之才,必是要连中三元的,不料会试表现不佳。谢迁将卷子默了出来,谢凤阁自己看过,又请几位相熟的词臣掌眼,俱摇头叹息。不知谢公子的文章心思都去了哪里。谢凤阁心中有数,只好以犬子身体欠佳之词搪塞。

    不过数日便到了清明。熙宁公主府举家往翠微山脚下扫墓。本朝历代帝后陵寝皆在天寿山,而皇妃和早殇的太子、亲王、公主等则多葬于离帝都较近的翠微山。京中世宦名族等,如谢氏之族墓,亦多有在翠微山一带的。每年清明时节,谢氏皆举家前往翠微山,扫墓之外,亦随俗游春、礼佛。今年因大长公主卧病,本不拟出行,公主却见谢迁郁郁不乐,催着谢凤阁带他出去散散心。于是全家草草出门,只留一个老成姨娘看家。一早出了德胜门往西,沿水望山迤逦而去。到得谢驸马坟头,除过杂草,奠过祖先,合家哭祭一回,又看了看公主的阴宅,直挨到正午方下山来,一行人都腿软肚饥。因谢远遥说起山下有所大觉禅院,原是每年游春必访之处,可问方丈讨杯茶水,谢凤阁遂往这边赶来。

    禅院门口已有一行车马,问之却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沈弘让一家。谢凤阁喜不自胜。原来沈夫人的娘家,与沈弘让乃是同宗且支脉不远,俱出自山阴沈氏。谢凤阁与沈弘让又是同年的进士,一向投契,两家有通家之好。大公子沈显卿长谢迁四岁,亦是科甲出身的才子,去岁选了礼科给事中。

    两家人彼此厮见一回,同入禅院中拜过菩萨,便有方丈前来礼见,引了两家官眷往后院禅房中喝茶去。

    厢房间的廊道狭窄,不免摩肩接踵。谢迁忽见沈显卿身畔有一个婷婷袅袅的女子,正疑心他何时娶了新妇,自己竟未听说过。又掠了一眼,却是沈家的次女沈端居。沈端居少时亦常来谢家走动,与谢氏兄妹一同读书习字,并无猜嫌,年岁稍长时便不再与谢家男子对面,是以谢迁有一两年不曾见过她。即使是这等场合下相见了,她亦侧过脸躲在父兄身后,只隐隐现出一抹蝉鬓云鬟,半幅款款软软的柳绿罗裙,烟笼水隔似的看不真切。

    谢迁正望着沈端居的背影出神,一旁谢远遥闪了出来,拽着端居自往女眷房中去了。

    谢远遥只说要和沈家姐姐说几句私房话儿,将丫鬟仆妇们全都赶了出去。沈端居掩了房门,听听外面没有人声儿了,便拉了谢远遥问:“琴妹妹有消息了吗?”关于琴太微在皇城中失踪一事,沈夫人亦跟沈家人隐隐提过。沈端居与琴太微极为友善,闻之十分挂心。

    “姐姐不问我,倒只记得她。”谢远遥虽是嗔怨,亦皱眉道,“她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呢。”

    沈端居怔了一会儿,道:“年下我爹爹捎回来那张纸……原来还是我们想多了?”

    谢远遥忙道:“我正要问你呢。正月十四那天,只见你娘和我娘两个关在屋子里叽叽咕咕,我也没听分明,是怎么回事呢?”

    沈端居道:“去年我爹爹在司礼监内书堂,给一群小内官上课。年前收上来几篇时文,其中有一篇文辞清妙,不像小内官所为,而且起首四句竟是藏头的。几个首字连起来,是‘太微史宬’。爹爹知道琴家妹妹的闺名是”太微“两个字,就起了疑心。太、微、史倒也罢了,这个宬字嵌得奇怪,不像巧合。所以爹爹嘱咐我娘跟你们家说一声,莫非琴妹妹的下落,竟然在皇史宬?”

    谢远遥道:“你见过那个卷子没有,是不是她的笔迹呢?”

    “是不是她的笔迹倒不好说,像又不太像。她原本极擅模仿旁人笔迹,要存心隐藏时谁也看不出。”沈端居道,“再者她写了底稿,小内官重抄一遍也未可知。正月以来,你娘也带着你进过两回宫了吧,可有问过淑妃娘娘?”

    “没有。”谢远遥道。

    “为何?琴妹妹已是半年没有音讯……”沈端居讶然。

    谢远遥道:“听我娘的口气,仿佛是不太相信。再者……如今大姐姐的身子最最要紧,不能为了旁人的事情惊扰了她。”

    沈端居听见这话,不由得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你也不曾跟娘娘……暗示一下?”

    谢远遥道:“我倒是想呢。可是回回进宫,我不过是在旁边傻站着听她们说话,听也听不太懂,哪里有我插嘴的份儿。你说,要不我们俩自己找机会去一趟。那个皇史宬,听说也就是个藏书楼罢了。”

    沈端居摇头道:“你不知道,那个藏书楼是司礼监经管的,只有宫中内官才进得去。别说我们,连我们的爹爹都去不了呢。”想了想,又说:“你家的娘娘固是要紧。琴妹妹的事,还是让我爹爹再找那个小内官,悄悄打听下吧。且等爹爹忙过了殿试,我去慢慢磨他。”

    “司礼监的人,不好打交道吧……”谢远遥皱眉道。

    正惆怅时,忽听见外面有人催着请小姐们起身。两个女孩儿忙往外走。谢远遥先跨出门,忽然低声“呀”了一声。

    “怎么了?”沈端居问。

    “我怎么看见有人从廊下闪过去了……”谢远遥颤声道。

    两人脑中是轰然一响,待要追查偷听之人,却见沈夫人远远地在大门口望着,只得各自匆匆散开。

    两家人各自登车,刚驰到官道上,迎面来了一队宫车。谢凤阁与沈弘让忙吩咐自家车马避让,远远认出那是徵王的仪仗,想必是来祭扫庄敬太子墓的。

    谢凤阁和沈弘让两人急忙下车欲拜,只听有人说:“雨中泥泞,二位大人不必行礼。”

    徵王竟未坐车,却披了件琥珀衫骑在马上。青油绸雨笠遮掩下看不见神情,只觉他朝二人微微颔首,旋即引缰而去。

    沈夫人在轿帘后瞧了半天,转头低声问:“听娘娘说,太后近来似有意抬举二皇子。那她是不是打算放徵王回杭州去?”

    谢凤阁摇摇头:“二皇子你见过的,比徵王如何?”

    “草鸡比凤凰。”沈夫人不觉笑道,转而又叹了一声,“凤凰虽是凤凰,可惜梧桐树已经倒了。”

    谢凤阁亦然其辞,又想起自家女儿腹中的龙胎。若淑妃生得三皇子,其中局面必更复杂,而淑妃母子会成为众矢之的。思及此,他竟不免在这早春的熏风软雨中打了一个寒战。遥望前川,烟雨迷茫,不辨方向,宫车白马渐渐远去,有如一痕淡墨溶化在渺渺湖水之中。

    三月十五日殿试,奉天殿前的丹墀上摆下考场,贡士们一排排坐在试桌前奋笔疾书。皇帝本不必亲自主持考试,这日亦饶有兴趣地走到考场中转悠了几圈,偷看贡士们都写了什么样的答卷,又将这些未来朝臣们的相貌举止都品度了一番。次日退朝之后,御驾起赴文华殿升座阅卷。翰林院的几名词臣充任读卷官,轮番跪于御座之下,展开答卷朗读,读毕再呈给皇帝浏览。百来份卷子,从早上一直读到下午才读完,君臣几人又商量了一回,定出了三甲来。

    拆开卷子一看,第一甲第三名是福建省顾有容,第一甲第二名是浙江省冯觉非,第一甲第一名的卷子拆出来,众人不觉笑了:“果是谢家小郎。”

    皇帝忙拿过卷子来又看一遍,确是自己方才特意嘉许的那一卷。各位读卷官皆知谢迁乃是皇帝的小舅子,不免又交口称赞一番,都道谢迁少具奇才,名满京华,这状元郎做得人人心服。

    司礼监太监捧过黄榜来,请御笔填榜。皇帝拈起笔来,刚要在榜首写下谢迁的名字,忽然停下了:“那个叫顾有容的,是不是年纪老大,五短身材,还生了一张麻脸的?”

    立刻有人翻了名册,回道:“顾有容,福建晋江人士,五十三了。”

    皇帝皱眉不语。钦点“探花郎”,一向都以俊秀少年为上选,方当得起“探花”二字。就算才貌不能双全,总要体面过得去,将来跨马游街,簪花过市,也教百姓们看了欢喜。这五十麻翁簪杏花,到底磕碜了些。几位读卷官亦有此想法,沈弘让便提议:“臣记得,第二名这位冯觉非尚且年轻,也生得一表人才。”

    皇帝点了点头,竟在黄榜的第一行,写下了冯觉非三个字。众人讶然不敢言语,只见皇帝又唰唰唰地在第二行写下顾有容,到第三行方写入谢迁之名。填毕黄榜,却道:“论文章,这三位都是上上之选。冯觉非之策对尤其鸿笔丽藻、警策周正,宜点状元。众卿以为如何?”

    词臣们心想,你写都写好了,还能说什么,俱点头称是。三榜填毕,盖上玉玺,交翰林院官员捧出。一时鼓乐四起,鞭声齐鸣,执事官员领了众位贡士跪在奉天殿外,听传制官放榜,三榜各赐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又宣第一甲第一名冯觉非,第二名顾有容,第三名谢迁。

    放榜之后第二日,按例由状元率领新科进士上表谢恩,一众青衿皆聚在华盖殿等候皇帝一一接见。轮到了谢迁上来,众位官员对这帝京才子早已熟悉,此时亦不免多看几眼。谢迁新穿了御赐的大红蟒袍,乌纱上簪了一支颤巍巍的红杏,愈发衬得面白唇红,目若明星,如潘郎再世为人。皇帝为防言官说自己纵容外戚,平白夺了小舅子的状元,已有几分亏欠之心,这时不再考校他,随口赞许了几句,又笑问他可要什么恩赐。

    谢迁想也不想,立刻道:“臣闻皇史宬集天下经籍图书于一室,又藏有太宗朝编撰的《庆熹大典》一部。臣自幼向往不已,请陛下恩准臣前去观览一番。”

    皇史宬自建成之后,因收藏皇族的玉牒及历代皇帝的实录,按例不对外臣开放,仅内阁辅臣或资深翰林词臣可向皇帝请旨入内。皇帝虽有些意外,但天子一言既出,没有反悔的道理,笑道:“既不求名,亦不求官,唯好经史。卿小小年纪,大有涑水先生之风。既然想看,就去看看好了——明日让吕义亲自带你去。不过那里面有你动不得的东西。朕只能给你半天时间,去看几眼《庆熹大典》吧。”

    恩荣宴毕出来,鸣锣放鞭,新科进士们俱跨白马披红袍,从午门下出来,一路打马过市。游街之后,冯觉非牵头,领着青年进士们聚在天仙楼饮酒作歌,一直闹到晚间才散。谢迁长到十八岁,除几次应考之外,从来都是在自己家中过夜。今日奓着胆子他对皇帝提出那个请求,消息一定早就传到了家中。回家不免又要听父母哭泣埋怨一番,明日拦着不让去亦未可知。于是他索性留宿于冯觉非下处。

    谢凤阁夫妇听得消息,急得一夜未眠,只得捉住谢远遥,狠狠责备了一番。

    次日一早退朝,谢迁前往文华殿,等候司礼监掌印太监吕义同往皇史宬。等了许久不见人,却见一个小内官过来说:“探花郎少待,皇上用完早膳就要过来了。”

    原来昨天皇帝回去,细想此事,觉得放一个新科进士进入皇史宬,终究是有违祖制。只是话说出口了收不回来,皇帝便决定自己亲自跑一趟,视察一下书目编撰的进展,使谢迁能以伴驾之名进入书库。

    不一会儿銮驾摇摇而至,谢迁跪谢天子之后,跟在肩舆右侧步行。出了东华门,往南进入东苑,经重华宫,过飞虹桥,至皇史宬门前。早有皇史宬管事太监郑半山领了一队小内官跪候。君臣一行进入石楼,查看了新编书目,皇帝深感满意,将郑半山褒奖了一番,又带着谢迁进入书库,查看《庆熹大典》。

    谢迁本不是来看书的,却没想到皇帝会跟着过来,只得打点精神小心应对。他的眼光从皇史宬的内官们脸上一一扫过,却一直没有发现琴太微的踪迹,心中渐渐焦灼起来。人是垂手侍立一旁,一颗心早就飞到了皇城上空不停地打转儿。皇帝是爱书之人,一部《庆熹大典》茫茫六十卷,翻起来就全神贯注不理旁人,不知不觉便日过偏午。李彦悄声请皇帝回宫用膳,皇帝支吾了几声,又翻了几个册子,方才叫起驾回宫。谢迁听见“回宫”两个字,胸中一凉。心知机会溜走了,却又无计可施。

    其实昨天下午,谢探花奏请探访之事,便已传知皇史宬。郑半山略一思索,便知其中原委。他心中自然气恼,又不忍责怪琴太微,便只作不知,照旧吩咐手下们洒扫准备。到今天上午,却一把锁将琴太微锁在了小院子里,又叫了一个心腹小内官看守好了,决不能放她出来,只待挨过了这一日再做理会。

    銮驾回宫,谢迁远远地跟在队伍的后面,犹自回头朝石楼的门首看了一眼,只见白发如雪的郑太监侍立门边,目光平静有如冬日湖水,看不出半点异样。

    这日春光正好,晴空一碧,天风凛冽,桃花未绽,垂柳枝条在风中翻卷,不停拍打着高厚的宫墙,太监们的皂靴落在青石路面上,发出齐整的蹀踏声。这只是禁苑中寻常一个静谧的下午。

    走到皇史宬门口,忽然一阵风劈过,空中飞来一件不知什么物什,正正打落了谢迁头上的乌纱帽。

    谢迁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只见皇史宬的阁楼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在不停地跳跃,拼着一点力气努力要让他看见。他张了张嘴,差点喊出了那个在胸中盘旋了千遍的名字。

    可是看见那人的,不止谢迁。随风飞落的东西乃是一顶内官的青平巾,只听皇帝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彦立刻喝道:“是什么人,平巾也不戴好了,惊了圣驾,该当何罪!”几个御前内官得令,立刻冲上楼去捉人。

    皇帝起了好奇心,命人掀起车帘,冷眼瞧着。人带下来了,跌跌撞撞地被拉到御前。虽是内官服色,头上却没有男子的网巾,众位大珰一见,俱是冷笑。郑半山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勉强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快步走过来跪着。

    她的脸从长发下露出来时,皇帝略微吃了一惊——这少女姿容不俗,蓦然一眼看去竟有些面熟。他不由得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琴太微。”

    皇帝想了想,印象中似并未见过什么姓秦的美貌宫人,遂道:“你们和宫正司商量着发落吧。”内官们见皇帝并不再问,便把琴太微拖到一边儿。琴太微被他们拽得两脚离地,看见銮驾将离,只是慌张四顾,犹自在人群中寻找谢迁的背影。

    谢探花随着队列里,默默地朝皇史宬大门走去。走着走着,他忽然加急了几步,追到车旁一头跪倒:“请陛下恕罪。”

    肩舆停下来了,内官上前打起帘子,皇帝瞧着谢迁,满心不解:“你说。”

    谢迁不敢抬头,他跪在地上,手脚冰凉无知,似乎连舌头也不是长在身上的了,因为舌尖吐出的每一个字,分明都像言不由衷,却分明都在把自己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请陛下恕罪。这名宫人……是熙宁大长公主的外孙女。长主如今病势沉重,臣斗胆……臣为了祖母,斗胆向陛下求情,求陛下饶恕这位宫人惊驾之罪。”

    皇帝闻言愕然,忽然起身下车来。旁人都以为他大概是想亲自搀扶谢探花,但皇帝一动不动,只是望着琴太微那边发愣。内官们见状,忙把琴太微拉回来,重在圣驾前跪定。

    “你竟是……琴灵宪的女儿?”皇帝皱眉道。

    “是。”

    “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你把头抬起来。”

    她微微抬起脸,看见了赭黄色龙袍上的织金绣彩的江牙海水纹,那夺目的华美反倒刺得她冷静了下来,暗暗深吸了一口气,面上不留一点惧色。

    皇帝看了看琴太微,看了看谢迁,又看了看跪在稍远处的郑太监,不由得冷笑道:“郑半山,你倒是给朕演了一出程婴救孤啊……”

    郑半山磕着头,从容答道:“奴婢死罪。琴内人入宫后身患重病。奴婢不一时不忍,罔顾了宫中规矩,私自将她收在此处调养。此事奴婢愿担当全部罪过,恳请陛下责罚。”

    皇帝没有说话。他微微地仰起头,将目光从这几个人脸上移开,皇史宬的石壁平坦如镜,天光树影沿着一排排窗孔缓缓移动,似早春天空里的一团团不散的阴云。无数姓名和面目在他的思绪中游移旋转。她怎么会在这里?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不难追索。但皇帝的心思迅速飞远了,忽有个陌生的念头骤然滋长起来。一时间他尚不能肯定这小苗头会长成什么,但那鲜嫩欲滴的绿色撩拨了他的情绪。皇帝那颗因愤懑、疑忌的心,忽然因为这个新念头而变得兴致勃勃。

    周围人则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各自在心中猜想皇帝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处理郑半山、琴太微乃至那个贸然求情的新科探花郎。但是当皇帝低下头重新打量他们时,脸上却换了一副十分轻松的表情。

    “先将琴内人放开吧。”皇帝悠悠然说,“是朕一时失察,不知琴督师的遗孤,竟被籍没掖庭,殊为可叹。只是郑半山,你胆子也忒大了点。你在宫中当差多年,内官窝藏宫人是什么样罪过,你心里很清楚吧?”

    郑半山道:“臣愿领死罪。”

    他忽然自称“臣”而非“奴婢”,令皇帝不免一哂,嘴上却说:“你知道就好。既然犯了事儿,皇史宬不能再让你管了。你先回司礼监交割去吧。”

    “谢陛下不杀之恩。”

    内官私蓄宫人,按例是要杖毙的。但皇帝的意思,竟只是免了郑半山的职务而已。旁边几位司礼监大珰听着便不像,心道:“事涉淑妃的娘家人,皇帝竟肯如此开恩。”

    皇帝微微笑道:“今日这件事,谁也不许往外说。如果朕看到了言官的奏疏,吕义——我拿你是问。”

    这场戏分明砸得一塌糊涂,却被皇帝主动掩盖了过去。吕义、李彦等人皆猜测,皇帝是对这女孩儿动了心思。

    皇帝转头看看琴太微,语声如春风细雨:“琴内人,你随朕回宫去。”

    琴太微勉强往前挪了一步,忍不住回头看看谢迁,谢迁垂手跪在一旁,一眼都不曾朝她这边看过来。

    此时她离他不过一步之遥。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她就能扯住他的衣角,恳求他搭救她,带她回家。从来她求他做什么事情,无有不能如愿的。可是这一次,他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敢。她费尽心思传出的条子,终究到了他手里。千回百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这样算了吗?如果她再往皇帝那边走一步,是不是永远不能回头了?

    谢迁忽然膝行一步,再次叩首:“陛下,臣还有话要说。”

    “探花郎平身吧。”皇帝打断了他。

    因为跪得略久,站起身时只觉双膝酸软,他忽然萌出了一丝冷意——其实刚才,皇帝已经放过他一回。现在他又能跟皇帝说什么?

    皇帝岂能不知他要说什么,他一切都看得分明,悠然笑道:“谢探花,你今日回家去,可告知朕的姑母:她的外孙女儿,朕会好好照顾的。请姑母安心养病,朕盼着姑母早日康复。”

    谢迁复拜一回,木然道:“陛下天恩高厚,臣举家感戴不尽。”拜毕退到一边垂手而立。

    琴太微怔怔地瞧着这场戏,似还未悟过来。李彦见琴太微意态踌躇,尖着嗓子催促了一句:“琴内人不知谢恩吗?”

    她口称“谢恩”,并敛衽行礼如仪。皇帝心满意足。

    一声“起驾”,香尘滚滚,翠华摇摇,銮驾朝着东华门迤逦而去。

    谢迁滞在皇史宬的红墙下。青砖路面被辂车碾起一阵淡淡的烟尘,她的背影混在锦衣队列之中,亦变得模糊不清。禁城的高墙危如山峦,一时朱门洞开,华盖龙幡鱼贯而入,肃然无声。待最后一人跨入那尺高的朱槛之后,宫门即关闭如仪,只剩一行门监竖在墙下,如人偶般一动不动。

    他待了一会儿,回头却看见那个白发的郑姓内官徐徐走来,表情中有一丝不解,更多是落败的无奈。他迎了几步上去,想和郑太监说点什么。郑半山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振了振袖子,飘然离去。

    銮驾入东华门,又过金水河,经文华殿、文渊阁至左顺门外,沿着外朝东壁的夹道一直往北,向内廷方向行去。除夕那晚,琴太微算过皇史宬到乾清宫的距离,大约是五百丈,实际走起来,这条路却无比漫长。

    穿过景运门,来到乾清门前的空地上,只见谨身殿的白石后陛,峨峨高耸如玉山将倾。乾清门面阔五间,描金绘彩,门前两侧各一尊镏金铜狮子,背后八字琉璃影壁。这里是内廷的正门,入门即是后宫。皇帝忽然回头看见琴太微混在随从中,一脸茫然地瞧着自己,便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琴太微自是瞧见了,忙低头跟上。

    步入乾清门,只见碧空之下金庑重檐,长长的甬道直通乾清宫前的丹墀。甬道为白玉砌成,高一丈,宽三丈,两侧皆是,步于其上,竟可远远望见帝都最远处的城墙垛头,即使是最淡薄谦卑的人,若有幸步于其上,心中亦会生出漫步云端而俯瞰苍生之感。琴太微忽然起了个念头,不知父亲是否曾经到过这里。

    “琴内人?”李彦的尖细声音又一次响起。她一抬头,见皇帝正瞧着她,只得趋向跪下,听候发落。

    皇帝正想说什么,看见她走路走得披头散发,面带薄汗,身上却仍穿着绿油油的内官袍子,瞧着颇感好笑,便顾左右道:“这像什么样子,带她下去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再过来。”

    即刻便有两名老成宫人上来,引了琴太微到东庑的一处偏殿里。帷幕挽起,蒸腾的水汽顿时将眼耳口鼻尽皆蒙住。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里面有一个丈宽的巨大木桶。墙上有一个洞,洞中穿出一根铜管,将隔壁灶间的热水引到木桶里。香氛。早有两个宫人上来,依次为她除去衣衫,又递过一匣木樨鹅油胰。琴太微接了东西,战战兢兢地爬进木桶里缩到一边。有人拿了梳子、篦子及皂角浆合的香药丸过来,蹲在木桶旁为她梳洗头发。琴太微从小由人服侍惯了的,却也没经过这般排场,不由得暗暗惊叹。

    那身内官的衣裳自然是扔掉了。时值初春,宫人俱换罗衣,给琴太微备下的是一件桃红素罗短袄,一条玉色水纬罗马面长裙。短袄穿上却肥大了些,起首的女官命人换来一件鹅黄色小袄儿来,换上恰好合身,又选了一双沙绿缎羊皮金滚口高底鞋命她穿上。

    一边又有人捧上胡粉、胭脂、露花油等物。便有梳头的宫人上来,将她的头发擦干上油,在头顶绾结成髻,罩上又高又尖的棕髻,四周略插上几件头面。琴太微从镜中看去,微觉吃惊,她入宫前还未及笄,只知妇人才戴狄髻,莫不是宫中装束皆如此?那梳头的宫人见她好奇张望,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莞尔笑道:“这孩子的头发真好,又黑又密,戴髻子倒显得多余了。”

    这句话不免令琴太微有些羞愧,但方才一番沉闷不安亦由此打破。

    “内人生得白净,不擦粉也罢。”虽是如此说,那女官仍旧为她薄施了一层浅白轻红的珍珠粉,抹了一个浅浅的桃花妆,画了一双清清的远山眉,又用簪子头在胭脂膏上蘸了一下,点染在她的嘴唇上,顷刻便有清甜如蜜的花香在唇齿间散开。女官将她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笑道:“还差点东西。”又在妆奁中挑拣了半天,选了一枚极小极亮的翠钿,呵开了胶,粘在她的眉间。

    如此梳妆一番,琴太微往镜中看了看,只觉满面娇慵鲜妍,与自己的本来面目大不相类。她又瞧了瞧身边的这几个年长内人,似乎并未如自己这般盛妆修饰,登时狐疑起来。

    从偏殿出来,只见夜色深湛,漫天星斗如簇簇银钉撒在碧海之间。乾清宫正殿如一头黝黑巨兽伏在白玉高台之上。大殿内燃着两树通臂巨蜡,通明如白昼,宫人将琴太微引到一处耳房,道:“琴内人在此间少待一会儿。陛下看完了奏疏,还要传你问话。”

    琴太微选了一个墙角,敛衽静立,两只眼睛却悄悄地打量着这天下第一的宫阙,外间传言,乾清宫一共有二十七张床。先帝当年患病时,一度多疑怕鬼,防范森严,每晚在这二十七张床铺之中任意搬迁,居无定所。后来索性撇了乾清宫,搬到西苑去住了。琴太微小时候听父亲说起这个掌故,十分想不明白,一间房子里如何放得下二十七张床呢?

    今日却真是亲见了,乾清宫殿宇十分高敞,面阔九间,后暖殿恰隔出九个暖阁,每个暖阁分散又以天梯相通,极尽玲珑巧妙之工,远远望去如仙山楼台。只是今上大约没有随意迁居的癖好,只择了西边一处暖阁。那边灯火明亮,人影憧憧,隔着一道道垂地遮天的帷幛、一重重镂玉雕金的屏风,依然散出的淡淡暖意来。

    琴太微瞧着那温暖的灯火,心里忽然突地猛跳了一下——她来这里做什么的?

    “琴内人久等了吧。”乾清宫管事李彦忽然出现在她面前。

    宫人们静悄悄地打起帷幕,拉开隔扇,让李彦领着她一直走到宫殿的深处。越往里走,灯光越明亮,她的心情却越来越暗淡下去。她用余光悄悄打量这间屋子,发现此地无大案、书格等物,并不是皇帝看奏疏的地方。她看见了一只巨大的青花云龙纹盘,盘中飘着一只镏金香鸭,它身躯柔软颈脖蜷曲,喉间吐出酽酽的奇香,香气与水雾糅合一处,似落花拂面般温软迷离——那是天家才能使用的龙涎香。她被这香气扰得视线迷离,透过轻白薄紫的袅袅香烟,看见一张铺着黄色绣褥的巨大龙床。

    琴太微吃了一惊,这是皇帝的卧房。

    皇帝换掉了白日里穿的锦绣龙袍,只披了一件家常道袍,立在床前不知做什么。听见李彦说琴内人来了,偏过脸来看了看她,然后对李彦说:“你们先出去。”

    宫人和内官们依次退了出去,李彦跟在最后。琴太微心慌意乱,也想跟着出去。有人悄悄伸手拦下了她,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僵在原地不动,瞪着皇帝。皇帝仍然立在床前,背对着她,罗袍如流水一般从背脊淌下,刺得她满眼辛酸。她忽然想起谢迁来,去年他说过的话分明还在耳边:“琴妹妹,我等你回来。”

    “琴内人,你过来。”皇帝说。

    他听见她半天没有动弹,不由得转过脸来,见她跪在地上,身体蜷成了鹅黄色的一小团,便道:“不必跪着了,过来吧。”

    她依旧没有动弹,只是双肩不停地颤抖。

    “你哭什么?”皇帝大惑不解。

    “奴婢……奴婢……”她想来想去,实在说不出那个词,只能抽抽噎噎道,“求陛下放过我……”

    这句话尚未说完,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索性号啕大哭起来。

    外间守夜的宫人闻声而入,探看究竟,皇帝挥了挥手,示意她们出去。琴太微跪在地上哭个不停,皇帝无可奈何,索性坐在床边静静地守着,等她的哭声变小了一点,方开口道:“你在想什么?朕叫你来,是想给你看一件东西,不是要你侍寝。”

    琴太微听见“不要侍寝”,不觉怔了,忙收声拭泪。脸上的胭脂妆粉早被泪眼冲得七零八落。皇帝从案上拿了块帕子递过去。琴太微谢恩接过,将残妆擦拭干净。她想起刚才失态,羞红了脸,恨不能就用这方帕子将脸蒙住,再不敢看皇帝一眼。

    皇帝瞧见她这副模样,不觉失笑:“你别担心,我还不打算纳你为嫔御。宠幸了妹妹,万一做姐姐的伤心怄气了呢?”

    琴太微听得此言,倒觉得十分感动,便敛衽正拜:“奴婢谢陛下天恩。”

    “谢我什么?”皇帝笑道,“谢我放过你了?”

    琴太微说:“奴婢是为淑妃娘娘感谢陛下。”

    皇帝闻言呵呵直笑,振了振袖子站起来,道:“你既然不敢过来,就站在那边吧,我过去。”

    琴太微疑疑惑惑地站起,见皇帝果然走了过来,臂间抱着一件物什。她思忖着,那大概就是要给她看的东西了,却不知究竟是什么。

    原来那是龙床上拿过来的一只石枕。石枕样式极简,端方质朴,毫无雕饰镂花,但所用石材却颇为奇特,初看时清透如寒冰,颇似水精一类。皇帝将枕头举起,指示琴太微对着烛光观看。只见石枕表面折射出一片片幽蓝浅紫的光彩,宛若海上扬碧波,又如月下舞霓裳,更奇的是石枕中裹了一枝血色的珊瑚,艳如海棠绽放。

    琴太微不禁赞叹了一声,又问:“陛下,这是什么石头?”

    皇帝道:“这个连我也不知,却要请教你。”

    琴太微摇摇头:“奴婢亦不认得。”

    皇帝叹了一声:“这是神锡二年,令尊自杭州府回京述职时,带给朕的礼物——原来你也没见过。”

    忽然又听见提起父亲,琴太微默默不语。

    皇帝将枕头仍旧抱回床上放好,又说:“叫你来,就是看看这个枕头。我做庆王时,便十分仰慕令尊大人,只是亲王不能结交外臣,故而缘悭一面。直到坐到了这个位置,才终于见到他。相识虽晚,却倾盖如故。神锡二年冬天,他上京述职,特意带了这个来给我,说是一种海上奇石,可以安心神,养天年。神锡三年春天他再去潦海,我原指望他得胜归来,好为他接风洗尘,封侯拜相……没想到这个枕头,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皇帝回忆往事,十分伤感:“若你父亲还在,今天这朝中的局面,一定大不相同。我这个皇帝也要好当很多啊。”

    琴太微沉默许久,亦不能不动容。只是她隐约觉得,父亲不会是那种以进献宝物来博取帝王的欢心的臣子。但父亲究竟是怎样做官的,其实她并不清楚。

    “你先去吧。”皇帝想了想,说,“今晚你到咸阳宫去,和你表姐见一面。”

    李彦引了琴太微去了,皇帝望着她的背影,不觉叹了一声。

    尚寝女官照例捧了朱册过来,询问皇帝召哪一位妃嫔。皇帝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似乎琢磨了很久,终于把签子夹在了最末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