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3章 昨夜朱楼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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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往全国各军镇的勤王令下达以后,崇祯深知那些太远的指望不上,又急征辽东总兵吴三桂、蓟辽总督王永吉率兵入卫。同日,从北方战乱之地逃难南下的藩王宗室周王朱恭枵、璐王朱常淓、福王朱由崧、崇王世子朱慈爚竟齐会于淮安。
这些享乐了大半辈子的龙子龙孙们经历九死一生才逃离李自成大军的追杀,这时候全部灰头土脸,相遇于淮安后不禁一齐抱头痛哭。
其中周王朱恭枵是明初藩王后裔,明太祖朱元璋十一世孙,还算有几分皇家的气派,没丢了他们老朱家的脸,比明末大多数贪财、昏聩到了极点的藩王、宗室强了不少。
崇祯十四年,李自成率大军渡过黄河,攻占洛阳,杀老福王朱常洵,时周王朱恭枵驻开封,亲自拿出库金五十万,饷守者军士,并悬下赏格,杀一贼给五十金,终于守住了开封城。
第二年,李自成再攻开封,决黄河灌城,死难者不计其数,终于攻陷开封,朱恭枵逃往彰德,如今李自成席卷北方,他只得继续南逃。
朱恭枵已经六十四岁,身子骨本就经不起折腾,又颠沛流离了一两年,眼见着朱家江山不保,心力交瘁到了极点,很快便病入膏肓,于京师沦陷后两日死于南逃途中。
璐王朱常淓是明穆宗朱载垕之孙,明神宗朱翊钧之侄,封地卫辉,时年三十七岁,是日后东林党人坚持要弃嫡立贤的所谓“贤王”,但从后来他的表现来看,可是一点都不贤。
朱常淓并非明神宗嫡系,相较朱由崧及明神宗七子桂王朱常瀛而言,血统偏远,本没有入继大统的资格,自然乐得做一个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
此人嗜酒好歌,常常通宵达旦地吃喝玩乐,也不怎么爱读书,喜欢古玩,精通音律,就是一个典型的富家子弟。
福王朱由崧是除了朱由检几个亲儿子以外,血统、伦序和其最近的藩王,在李自成陷洛阳杀了其父老福王后,朱由崧先逃河南怀庆,后逃卫辉投奔潞王朱常淓,继而一同南逃至淮安。
崇王世子朱慈爚是明英宗子孙,血统较为偏远,其父朱由樻于崇祯十五年在河南沁阳被李自成军所杀,这时候他尚未嗣位。
几位龙子龙孙仓惶逃难至此,眼见着朱家江山不保,目前看来还算和衷共济,不过大概还想不到属于他们这一辈的精彩好戏很快就会上演。
三月初六,崇祯再急召密云总兵唐通、山东总兵刘泽清率兵入卫,刘泽清前命移镇彰德,因纵掠临清南奔。
慌了神的崇祯皇帝一天内连下十数道谕旨:命兵部治烽堠(即烽火台);命监军御史霍逵调勤王兵;命太监谢太举监视山西,仍察宣大总督王继谟所在……
又谕部院曰:“近者庶绩废弛,治功罔奏,皆上官不饬,司官听吏胥济贪当即参问。”
同日,崇祯下诏,大赦天下(注1),表面上虽三言“朕之罪也”,实则抒发其对贪官污吏、庸官懦将的痛恨,更似有意将罪责推于满朝文武,倒是和其“朕非亡国之君,诸臣皆亡国之臣尔”的前言暗暗相合。
说是体恤百姓,要大赦天下,并信誓旦旦地表示要将一切不便于民之事,尽行革去,可到了如今这步田地,这些话只怕崇祯自己都不信。
最后竟妄图劝降李自成手下丞相牛金星和其头号心腹大将刘宗敏,不知李自成等人看了会不会笑掉大牙。
这一日,李自成宿阳和(即明大同镇所管辖的阳和城,宣大总督驻地,今山西大同阳高县),阳和道兵备佥事于长华郊迎,遂长驱向宣府。
三月初七日,崇祯命太监马司理驰赴大同,督兵援剿。
离京城最近的昌平总兵唐通以八千人率先入卫,崇祯召见之,慰劳倍至,赐大红莽衣一袭,紵丝二,金四十,犒吏卒四千金,同蓟辽兵屯彰义门外。
稍稍心安的崇祯谕令兵部申严哨探,并言责兵部尚书张缙彦:“言貌可观,懦誾无远略,哨探疎忽,保定兵变,踰旬罔闻,惟虚文塞责。”
现各地兵马渐次抵京,然国库空虚,内帑也早已用尽,崇祯皇帝实在拿不出金银犒赏将士,不得已之下,只好命皇亲国戚、宦官、在京勋贵重臣及满朝文武官员捐资助饷。
崇祯最先想到的当然就是自己的岳父,国丈嘉定伯周奎,现在国难当头,就算其他人没脑子,打算冷眼旁观,坐视大明灭亡后投奔闯贼,可他女儿是自己的皇后,他们是关系最紧密的一家人啊,说得难听点,就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再者,周奎的富贵也完全是靠着自己以及他那做皇后的女儿的恩赐,现在不过是将当初的赏赐收回一二,他再怎么样也会慷慨解囊吧。
于是崇祯皇帝先遣司礼太监徐高去周奎府上传谕,征其助饷,崇祯打算让自己的岳丈给在京的皇亲国戚和满朝文武官员们做个表率。
话说这周奎原本是苏州人,家境贫寒,早年带着全家迁居京城,他没啥本事,更谈不上远见,而周皇后是其继室丁氏所生,年幼时就操持家务,却是个勤俭持家的女子。
迁居北京后,周奎在前门大街闹市以看相算命谋生,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过得十分清苦。
也是他时来运转,女儿竟然被选中做了信王正妃,其后信王成了大明天子,女儿周氏成了大明皇后,他也跟着鸡犬升天,做了当朝国舅,十七八年来,过得十分风光。
但这周奎年轻时穷怕了,十分爱财不说,还格外吝啬,他也没什么眼力价,更别谈什么他周家与大明荣辱与共这样的远见卓识了。
周国丈这些年来,借着皇家的权势,疯狂捞钱是肯定的,但他依旧改不了早年贫贱之时的品性,对钱财过于看重,简直是钻到钱眼里去了,而且向来是只出不进,想从他手里抠银子出来,简直是难如登天!
徐高也素知周国丈是出了名的铁公鸡,虽家财万贯,可仍旧一毛不拔,这趟差事是趟苦差事,但他对主子还是有几分忠心的,也就硬着头皮去了。
且说这徐公公到了周府,好不容易才见到那周国丈,正准备通传圣上口谕,可话还没出口,周国丈竟抢先大哭道:“徐公公啊!你可来了!我家快没有活路了!”
徐高惊道:“国丈何故如此?”
周奎拉着徐高哭泣了好一阵子才道:“前头山西、京畿一带战乱,我家也遭了秧,田地和商铺竟十去其八,如今府里都快支撑不下去了,公公回到宫里可得为我和圣上说说啊~”
徐高在司礼监有些时日了,什么没见过,周奎这一套把戏岂能瞒过他,于是徐高也泣泪再三,哭道:“国丈爷还是好的,虽外头有些损失,但好歹府上还算安定,咱万岁爷才叫苦呢!”
“这些年来国丈爷好歹还有皇家照拂着,万岁爷和娘娘的赏赐、恩典也从未间断,如今周府富贵已极,都中的那些皇亲国戚、勋贵重臣,哪个不艳羡非常?”
“可这大明天下就没一天是太平的,水旱天灾不断,贼、虏也没个消停,咱万岁爷是大明之主,日夜殚精竭虑,从不敢有所懈怠,所以这花钱也如流水一般,国库、内库也都为之一空~”
“现今闯贼将杀至京畿,幸而勤王兵马须臾便至,但万岁爷竟拿不出银钱来犒赏将士,这如何使得?”
“想来想去也只有号召都中勋贵重戚捐资助饷,可如今国难当头,百官仍不思出钱出力。”
“好在万岁爷还有你周国丈在跟前,周国丈同万岁爷和娘娘荣辱一体,休戚与共,想来是不会不帮忙的吧?”
“还望周国丈带头做出表率,以宽圣心!”
“等过了这道坎,万岁爷和娘娘感念国丈爷的衷心,国丈爷的富贵将更胜往昔啊!”
周奎却不言不语,只是抱着徐高哭泣不止,徐高泣谕再三,周奎见无法推脱,只好哭道:“不瞒徐公公,我确实无钱啊,还请徐公公代我向圣上谢罪~”
徐高不悦道:“国丈爷之富,都中谁人不知,何故如此欺瞒于杂家和万岁爷!”
周奎红了脸,恼羞成怒道:“一定是有市井小人在外头胡说八道!”
“我不过是为了圣上和娘娘的脸面,在外头充充场面而已,实际上却穷困得很!”
“比不得那些有铁饭碗的公爷、侯爷们,他们哪一个不是世代恩泽,富贵百年,从牙缝里漏掉些碎末,都够我这穷国丈吃上几十年的,公公何不禀明圣上,让他们捐输?”
徐高冷笑道:“国丈爷是说这都中几十万官民都是市井小人?还是把杂家当猴耍?”
“国丈就毫不顾忌皇后娘娘、太子、定王以及坤兴公主的骨肉亲情么?”
周奎也不耐烦了,索性耍起了无赖,故作惊诧道:“公公何出此言,娘娘和诸位太子、皇子、公主们都是皇家贵胄,我姓周的是臣子,岂敢和他们攀附骨肉亲情?”
“反正我姓周的没钱,自家的骨肉还顾不上呢!”
徐高拂然而起,哀叹道:“老皇亲尚如此鄙吝,朝廷万难措手,大事必不可为矣!”
“你难道就不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要是大明朝完了,纵使你现在保住了家财,又有何用?李自成能饶过你?”
反正也闹开了,周奎索性不装了,只站在一旁冷笑不语。
徐高大怒道:“国丈爷,你也别和杂家耍横,你府上的周家班前不久还赴江南大肆购买瘦马、女乐,国难当头,仍不知收敛,就不怕万岁爷治罪么!”
“杂家也不怕告诉你,要是把万岁爷逼得走投无路,吃亏得是你自己!”
徐高说完拂袖便去,周奎反倒是怕了,现在崇祯还是大明皇帝呢!
于是周奎赶忙追上去,拦住徐高,赔笑道:“公公何必如此,我的确是穷困,但也不是不愿捐资助饷。”
见徐高瞪着自己不言语,周奎一咬牙,道:“这样吧,我……我愿捐一万两白银!”
虽然一万两银子仍旧是杯水车薪,但能从周奎这个守财奴手里扣出这些钱,已经很不容易了,是以徐高便点头道:“如此就好,还望国丈尽快送银入宫~”
近黄昏时,徐高才回到宫中,回奏崇祯说周奎奏捐万金,崇祯没想到平时恩宠有加的国丈才捐这么点钱,大怒,欲下旨勒令周奎捐二万。
徐高再三劝说,才让崇祯收回成命,仍捐一万。
其实周奎方才说捐一万两也不过是权宜之计,他其实仍旧是一两银子都不想捐!
徐高前脚走,他后脚就派人带着密书去求周皇后帮助,妄图免去捐纳。
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德性,周皇后也是知道的,可接到信的周皇后还是感叹道:“父亲平日深受国恩,陛下也对其宠爱信任,没有想到如此吝啬、鼠目寸光,一旦城破,他的家财万贯又能保住多久。”
于是亲自叫来周奎,狠狠训斥了一顿,周奎迫不得已,才答应出钱,但只愿意拿出五千两白银。
周皇后眼见父亲如此一毛不拔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又从宫中偷偷变卖了自己的金银首饰,才换来五千两白银给周奎,让其以自己的名义捐款,免得让其他大臣笑话。
收到周皇后五千两白银的周奎,一见银子就眼热,又从里面扣掉二千两之后,才勉强将剩下的三千两白银上交国库,终究是连一万两也没凑齐。
一时京城里的皇亲国戚和满朝文武百官也纷纷效仿周奎,向朝廷哭穷,尽量拖延。
有的还回去把自己房子上的砖瓦弄得乱七八糟,屋内值钱的东西一律私藏起来,然后在自家房子门口大书曰:此房亟卖,以示家中无钱。
崇祯又命宫中宦官捐资,其中太监王之心最富,崇祯当面谕之,他推脱不过,只好献上一万两白银。
之后轮到朝中文武大臣,首辅魏藻德首捐五百两,前首辅陈演家大业大,一时不能离京,被崇祯召入宫中,逼令其捐款。
陈演泣泪交加,不断诉说家中清苦,即将衣食无着,崇祯乃罢,再召百官共议捐助,在朝堂上争论半日,最后以籍贯限额,浙江六千,山东四千。
崇祯以捐款多寡,将众官分为三等,上等三万两,无人应,惟太康伯张国纪捐二万,其余皆远远不及。
三月初八日夜里,正在后宫中看望坤兴、昭仁两位公主的崇祯皇帝得到王承恩的禀报,说一共得到勋戚、百官二十万两白银的捐纳。
崇祯这时候连愤怒的心情都提不起了,只是哀叹道:“十七年真是转眼即过,遥想当年,朕初登大宝,朝气蓬勃,志向又是何等地远大,以为只要励精图治,必能中兴大明。”
“如今回首再看,恍然若梦,十七载辛苦却反而换来今日之局面,大明危在旦夕,百官也离心离德,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望了一眼在一旁自顾自玩耍的昭仁小公主,又看着愁眉不展、一脸关心自己的坤兴公主,崇祯叹道:“只是苦了朕的儿女,你们若不生在帝王家,或还幸福些许~”
朱媺娖安慰崇祯道:“父皇也不要太过担心,身子要紧,只恨我是女儿家,不能为父皇分忧~”
崇祯挤出一丝苦笑,道:“是父皇对不起你,上月二十七,钦天监便奏请要在这月的十二日为你举办婚礼,看如今这情形,只怕是要推后了~”
朱媺娖微微有些脸红,仍劝道:“国事要紧,父皇不必记挂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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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召曰:
朕承天御宇以来,十有七年于茲矣。日再冰兢,思臻上理,东人方张,流寇又作,调兵措饷,实非得已之事。
乃年年征战,加派日多,本欲安民,未免重累,朕之罪也。
贪官污吏,乘机巧取,加耗鞭朴,日为尔苦。朕深居九重,不能体察,朕之罪也。
将懦兵骄,莫肯用命,焚灼淫掠,视尔如仇。朕任用非人,养毒致溃,朕之罪也。
以致寇势鸱张,协从愈众,如豫楚秦晋,偏地流害,百姓忍怨吞声,无所控诉。
思我祖宗休养尔等近三百年,至今横遭惨毒有如此極,朕叹息痛恨,宵旰靡宁者也。
今已调各路兵,天下忠愤之士,倡议勤王,有志封爵者,水陆并进,为民报仇。
今与尔士民约,钱粮剿饷,已行蠲免,负买悉命停止,郡县官有私征私派,滥罚滥刑,朕不时密访以正其罪。
仍察天下大小将士,战守有功,立兴升赏,他如官民男妇有节义死难者,从优赠恤。
其一切不便于民之事,尽行革去,以兴天下更始,毋信流言,自为惊扰。
至于被害绅士及一切军民人等,一时畏死从贼,原非有心甘逆,自成罪在不赦外,余伪官伪将,有斩渠献城之功,即授侯爵,分别世荫赏赍,愿官者一体充用,不愿官者安插宁家。
近如金有章等擢用,黄阁等宽恤,朕盖深谅其不得已之心也,他如文伪职牛金星、喻上猷,武伪职刘宗敏、罗戴恩等,皆朕之臣子,如乃心王室,伺隙反正,朕亦何忍弃之,悉赦其罪,令复官职。
呜呼!天心未改,祖德尤深,朕方罪己省愆,用贤治国,改从前之败辙,以兴尔等维新。
贼平之后,耕田乐业,永为王民,岂不休哉!
若听讹言,怀邪疑贰,大兵一集,玉石难分,徒贻后悔,钦哉毋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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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七年三月初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