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法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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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京人旧前总说,大相国寺乃是信陵君无忌公子的故宅,此地至今仍属信陵坊,或许不无道理。

    相国寺每月开放五次,以供万姓交易往来之用,每逢此时,寺中便热闹非凡。

    正南大三门气派巍峨,门上四生皆刻,无所不有,趣味殊甚。

    行至中庭,则豁然开朗,浮屠下彩幕横挂,往来无处落脚,竟不似身在庙宇。

    大佛殿外环聚一匝,正是王道人的蜜煎铺子,平日只卖些浇糖鲜果。时下多雕刻杏李枇杷,果品花纹别致,甜香勾人,三文钱嗅了嗅,咕咚吞了好大一口涎水。

    瞽叟耳灵,将手心里的小果子让出来两颗,见他餍足之态,似是甘比醍醐,三文钱仰头便将蜜果捂进嘴里,随即连呸三声,竟是雕鲜姜。

    “这是吃糖么?还不如叫吃苦!”

    瞎眼相士嚼着鲜姜毫不在意,三文钱气闷,这才顿悟白发翁媪大概舌不知味,又或者味道已经不再重要。

    “鸡毛、羊毛、鬣狗毛,竹管软毫,我赵文秀这摊上要什么没有!”

    沙门一身僧衣,抱肘道:“猩猩毛笔,有是没有?”

    “大和尚慈悲。”赵文秀这就不高兴了,“瞧你是行家里手,小人便不说两家话。高丽文房向来奇货可居,在下摊小,供不起这等抢手货。对面廊头,就那潘谷制墨——得过苏东坡大学士称赞!他们家用的便是高丽煤。小人还要做生意,大和尚不如去找他吧。”

    寺僧嘿笑,转去别处翻抄经的墨锭了。

    三文钱往两旁行去,廊庑下,诸寺师姑卖绣品聊以补贴庵用。

    他托起一扇珠翠头面,被小师姑啪地打红手背,于是撇撇嘴,又去瞧簪花幞帽和销金花冠,掌心排出三枚大钱,舍不得花,也花不出去,干脆用小红绳串起来,缀在手腕上叮当作响。

    “哎,小师太,今儿这寺里怎这么热闹?”三文钱探头探脑问道。

    小师姑哼道:“相国寺在开无遮大会,乡下人没听过么?”

    他佯作没见识,啧啧称奇,忽又拽过她右手摊开。

    “小人是没听过,可我会看手相,不如替小师太瞧瞧姻缘——哎呀呀,这纹路,这命数!一辈子替人做嫁衣,苦啊!”

    话罢立刻钻入人堆,一溜烟不见了,只剩小师姑在珠翠摊后气急跺脚。

    三文钱没留神撞上老僧,和尚扶住他问道:“小施主来过大相国寺没有?”

    “没有。”

    “吃茶去。”

    瞽叟拄杖敲了过来,和尚扶住他又问:“老施主来过大相国寺没有?”

    “来过。”

    “吃茶去。”

    老少相携,去往和尚指明的观音院要茶水吃。

    小沙弥跟在禅师身后,问道:“师父,何以叫无缘人和有缘人都吃茶去?这公案似曾相识,观音院茶水开支太多,住持方丈要怪罪你的。”

    “无智!”

    “在!”

    “吃茶去。”

    ……

    ……

    为了便于管理,神宗皇帝时曾经下诏,将大相国寺中的六十四座院落划分为八所,其六归属律宗,余二则为禅宗。

    三教九流,万民交易,无不纤毫具现,此寺阔大可见一斑。

    十方僧众,丛林诸杰,今日汇聚于此。无遮大会讲法不分贤愚,众人都可各抒己见。

    “如何是百丈山?”

    “峰头无一物。”

    “如何是山中人?”

    “遍界无色身。”

    “阁下尚未堪破,小僧承让了。”

    “愚钝!身穿野狐皮,满口野狐禅,你哪里赢我一分半点?”

    三文钱手托一盅淡茶,搀扶瞽叟越过佛家东、西藏经院,直往相国寺正中的弥勒大殿行去。

    寺中尽是论道之徒,他分明瞥见两僧因争执如何是祖师西来意而打了起来,抠鼻挖眼,拳伸脚踹,自带擀面杖,好一番闹腾,遂学吃茶僧的语气,故作老成道:“末流,末流。”

    相士一巴掌拍他脑后,“无知小子,你又懂得什么。”

    “老骗子,我问你,什么叫百丈山?”

    “青云平步,过尽千帆。”

    “那什么叫山中人?”

    “盲人摸象,面目变幻。”

    小徒弟不想承认自己没听懂,忿忿道:“何苦不去抓药看病,非要来大相国寺讨茶喝,我看你们都是傻子。”

    “再胡言乱语,我就留你在此地做最小的傻子。”

    师徒二人一瞎一瘸,到底耽误了时辰。待他们赶到弥勒大殿时,论法已经接近尾声。

    殿中端放三只蒲团,儒释道三教各安坐一人,周围信众如牛毛,却无半点窸窣声音。

    晚钟骤响,僧俗神魂一荡,六识归位,得以观照自身。

    大相国寺住持开口作结,道:“愿此钟声超法界,铁围幽暗悉皆闻。”

    通隐处士冲和子一捋拂尘,道:“庄周与蝶必有分。”

    当中少年背对诸人,道:“鸿钟惊大梦。”